前几日整理旧书,翻出一本泛黄的《人间草木》。书页里夹着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如昨。忽然想起汪曾祺写昆明的雨,说缅桂花香沉甸甸的,像旧时姑娘的银镯子碰着瓷碗。 散文这东西,原是不必正襟危坐的。它可以是菜场里一颗沾泥的萝卜,也可以是莫高窟壁画上一道褪色的朱砂。 有人问我,学习创作散文要读谁的作品?我说,你得找那些能把石头写出心跳的人。他们或蹲在冬牧场捡羊粪蛋,或对着荒村老屋发呆半日,或是把一生的疼写成了地坛的月光。 据我的读书经验和对散文的理解,我为大家挑了六位作家。 ![]() 第一位,我首推史铁生 上个世纪末,如果只选一篇散文作为代表,那我首推我心目中的神品《我与地坛》。这篇散文我读过若干遍。头一遍感慨,第二遍哭,第三遍奇怪,竟读出了笑声,第四遍看完,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史铁生以自身残疾经历为切入点,探讨了生死、苦难与信仰,在《我与地坛》中,他将个人的痛苦升华为对生命意义的追问,语言深邃沉郁,充满了虔诚的宗教情怀。 他写自己摇着轮椅进园子,“仿佛这园子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他把生与死掰开了揉碎,最后捏成了一尊慈悲的佛。 我们学习他,首先学会他的“疼”。不是自怜的疼,而是把伤口当显微镜,照见众生的纹路。假如你要写失恋,别光写你如何哭湿枕头,要能写出“原来心碎的声音和踩断枯枝一样清脆”。 具体做法: 挑一处你常去的角落——小区长椅,公司楼梯间,公园石凳上,连续六天,每天同一时间去坐上一刻钟。记下:周二下午三点,长椅缝隙钻出了一株蒲公英;周五阴天,蚂蚁衔着面包屑排成虚线。最后补上一句:“原来这里不只收留我的影子。” 等你写的散文有了史铁生的深邃和哲思后,下一步,我们可以把目光投向历史的深处。 第二位,我挑的是余秋雨 前年我去四川都江堰看望朋友,在都江堰某处公园重读《文化苦旅》,别有一番滋味。余秋雨写都江堰,说那堰不是死物,是“活着的水系图腾”。他总喜欢从一座残碑、半截城墙里,掏出千年的魂魄。 余秋雨能将历史考证与哲学思辨融入散文,他的作品是宏大叙事与细腻笔触相结合的产物。 我们学他的散文,要学会“走路”。去老城根下转悠转悠,看砖缝里钻出的野草像不像前朝的遗民?经过一座石桥,不妨想想:乾隆年间,这桥上可走过赴京赶考的书生?写散文若只会抒情,便浅了。要让风景开口说话,让废墟替你翻阅厚厚的史书。 学余秋雨不难: 找个老物件——爷爷的烟斗、外婆的樟木箱。别急着写怀旧,先查查它的来历:烟斗是不是五十年代国营厂的货?樟木箱上的铜锁,刻的是鸳鸯还是貔貅?把考据写得像侦探笔记,再添上一缕黄昏的光,这便是余氏笔法。 如果对余秋雨的散文套路有了基本的感悟, 现在,让我们把投向历史的目光拉回来,看一看汪曾祺笔下的市井烟火、鱼虫花鸟,人间草木。 ![]() 第三位,是怎么也躲不开的汪曾祺 汪老的散文,像他炖的茨菇汤——清水里浮着几点油星,喝下去却暖到肠子。在《昆明的雨》中他将视觉(青头菌)、嗅觉(缅桂花香)、触觉(雨滴凉意)等“五感”全部打通。让我们瞬间回到了时代现场。寻常的吃食,被他写得活色生香,诗意盎然。 你仔细品就知道,他的散文平淡中见奇崛,擅长从琐碎的生活(如饮食、草木)中提炼诗意。散文语言简洁明净,充满了古典白话的韵味,有一种“淡而有味”的美学境界。 我们模仿他,要学他的“犯懒”。学他蹲在菜场看鱼贩刮鳞,能看半个钟头;坐胡同口听老头拌嘴,比看戏还有趣。他说:“写散文要贴着生活写。”你写母亲,别总写“母爱如山”,可以写她总把韭菜叶掐得一样长,写她吃鱼时总爱挑剩下的鱼尾吃。 学汪曾祺,要像婴儿睁开眼睛第一次观看世界,仔细看这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今儿晚饭吃什么?若是炒青菜,就盯着锅里看:油星爆开的瞬间像小烟花,菜叶子蜷缩又缓缓舒展开,像跳绿裙子舞。写上四百字,不许用“美味”“幸福”这类词。 等到 汪曾祺的农村大集赶完后,咱们再去城市揭开它的衣角瞧一瞧。 第四位,我选的是冷眼打量世界的张爱玲 张爱玲的内心一定是很冷的,你看,在《公寓生活记趣》中, 她笔下的公寓生活,“热水管像疯子的笛子,突然在半夜嚎哭”。将现代性的焦虑藏在“热水管哀鸣”这一荒诞细节中,表达了对城市生活的特殊感受。她总能把整个时代的荒凉,藏进别人旗袍的褶皱里。 如果我们会学习,就学她的“刻薄”与“冷感”。不是对人,而是对生活。写咖啡馆约会,不写“阳光温柔”,不写“心灵治愈”,可以写“卡布奇诺的奶泡塌得像中年人的肚腩”。然后再加上一句:“我们的情话,还没手机信号稳定呢。” 作家毕飞宇曾评价张爱玲:张爱玲文章中字里行间的那个冷,能传到我骨头缝里去。如果张爱玲还活着,我一定不会靠近她,我会拒绝跟她握手,我受不了张爱玲的冷。 是的,正是她的冷,让她看见了那个时代城市中衣服褶皱里的“虱子”和“跳蚤”。 那么今天,咱们如何学习呢? 可以试试这样练习:录一段城市的噪音——外卖员的电话,广场舞的鼓点,汽车的喇叭声。把这些声音写成时代的寓言:扫码成功的“嘀”声,是二十一世纪的叩门礼。 学完了张爱玲的冷眼向洋看世界,接下来,我们走进温暖的小屋,看看茅奖作家是怎样与荒草、牲畜交朋友的。 ![]() 第五位,我推荐我年轻时喜欢的刘亮程 读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像在柴火垛里翻出一本族谱。他写老屋的梁木,“蛀虫啃出的纹路比族谱还曲折”,写草垛下的老鼠洞,“仿佛通往二十年前的粮仓”。别人眼里的废墟,在他笔下成了活物——风在墙缝里咳嗽,灶王爷的画像被烟熏成了包公脸。 刘亮程以诗性语言重构了乡村生活,如在《今生今世的证据》中,通过对老屋、柴火等意象,探讨人的存在与记忆。他的本领是将隐喻和意象赋予平凡事物象征意义,使普通物件散发着诗性的光芒。 学习刘亮程,我们要学他的生活观和生态观,学会“与荒草、牛羊、蚂蚁交朋友”。去拆迁工地转悠转悠,看半截土墙上的裂缝像不像老祖母的皱纹?遇见一堆碎瓦片,不妨蹲下来问:这底下可埋着谁家孩子丢的玻璃弹珠? 写散文若只会写景,便薄了。要让破铜烂铁开口讲故事,让野草替你写一篇家书。 练笔: 去找一处废墟——拆迁的老楼、废弃的厂房。别带相机,只带本子。记下:窗框上的铁锈像干涸的血渍,墙角野猫的脚印叠着十年前某人的鞋印。最后来上一句:“这里的时间是打结的麻绳。”你说,像不像刘亮程? 掌握了赋予普通物件诗意光芒的能力后,我们随后再以幽默的心态写写当下生活的不堪与沉重。这样,我们就找到了作家李娟。 第六位,我选目前正火爆的李娟 读李娟的《冬牧场》,总让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灶台边烤火。她写牧民转场,“羊群走成的路,比地图上的国道还牢靠”。那么苦的日子,被她写得像童话——风把雪吹成了水晶粉,骆驼的眼睛像盛着蜜的琥珀。 她以清新幽默的笔触记录新疆的游牧生活,在《羊道》系列中,她通过细节捕捉自然与人的共生关系,展现了独特的观察力与蓬勃的生命力。她的本领在于,总能以轻盈的笔调处理沉重的主题。她的作品中客观记录生活与主观情感介入始终维持着一种平衡关系。 学习李娟,咱们要学会“睁大眼睛”。去早市看杀鱼的摊子:鱼鳃一张一合像在念经,血水混着冰碴子流进沟渠。写的时候,别带评判,只忠实记录。苦难也好,荒诞也罢,文字自己会发芽。 日常练笔: 找件琐事——疏通马桶、挤地铁。用写探险小说的劲头去写:疏通器的弹簧像黑蟒钻进下水道,车厢里某人的香水味让我想起了老家后山的野姜花。 等我们读完、拆解完这六家的散文,我们的散文坐标系就建立了。因为他们的散文创作,在六个维度或方向上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当代有很多优秀的散文家,他们的散文风格可以对应到这六家上来,这里我不一一举例了。 日常练笔: 周末背上包,去老城区游荡一整天。包里装四样东西:一本《一个人的村庄》、一包话梅、一部手机。遇见什么写什么: 槐树下打盹的流浪猫,胡须上沾着柳絮(汪氏白描法)。 拆迁墙上的“拆”字,红漆淌着泪(刘亮程的废墟叙事)。 旧书店老板用《庄子》垫桌脚,书页里夹着七十年代的粮票(余秋雨的历史找寻)。 回家后,把这些碎片烩成一篇。标题就叫:《在老街,捡到一把时间的碎银》。 我们作为文学创作者,等学到六家的基本招数后,剩下的,就是将六家的东西像六味药材一样混在一起“熬”,逐步形成自己的特点。 ![]() 最后,我要说的是:散文是百家饭 ,写到后来,总要“融会贯通”。 史铁生的疼,余秋雨的史,汪曾祺的淡,张爱玲的毒,刘亮程的荒,李娟的净,——放在一起混在坛子里腌,放到药罐里熬。 余秋雨往锅里丢一把史书谷,汪曾祺撒几粒粗盐,刘亮程非添一捆带露水的荒草。 你要做的,是蹲在灶膛前,听柴火噼啪以往的故事。 去夜市逛逛:卖糖画的老人手腕一抖,糖丝凝成凤凰尾羽;隔壁摊主剁肉馅,刀板声和着广场舞的《最炫民族风》。你掏出手机记:“糖丝是凝固的夕阳,剁肉声是市井的鼓点。”这不就是汪曾祺的烟火气,混了张爱玲的刻薄眼么? 你我这样的普通人,若想写出惊艳的散文,无非是——把日子过成一场漫长的凝视。 坐在公园长凳上,能想起了史铁生的地坛;通马桶时,当自己是李娟在冬牧场凿冰块;就连熬夜赶稿,热水管突然嚎哭的瞬间,也能和冷冷的张爱玲隔空击个巴掌。 前天深夜改稿,忽见窗台上落了一只蛾子,翅膀上的斑纹像极了敦煌壁画里的飞天。我轻声问:“你可是刘亮程书里逃出来的?” 它扑棱棱飞走了,留给我一脸茫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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