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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学案 卷五十 ----------- 卷五十六

 新用户4541Ay47 2025-04-15 发布于上海

卷五十 诸儒学案中四

  肃敏王浚川先生廷相
  王廷相字子衡,号浚川,河南仪封人。弘治壬戌进士。改庶吉士,授兵科给事中。正德戊辰谪为州判,稍迁知县,复召为御史,出接陕西镇守。奄人廖鹏虐民,先生绳之以法,鹏大恨。已而视学北畿,有两奄干请,先生焚其书,两奄亦恨,未有以发也。鹏因上书搆之,两奄从中主其奏,逮入诏狱。又谪为县丞,稍迁知县同知,擢四川佥事,山东副使,皆视学政。嘉靖初,历湖广按察使,山东左、右布政使,以右副都御史巡抚四川,入为兵部左、右侍郎,转南京兵部尚书,召为左都御史,进兵部尚书兼掌院事,加太子太保。辛丑罢,又三年而卒,年七十一。隆庆初,赠少保,谥肃敏。  先生主张横渠之论理气,以为“气外无性”,此定论也。但因此而遂言“性有善有不善”,并不信孟子之性善,则先生仍未知性也。盖天地之气,有过有不及,而有愆阳伏阴,岂可遂疑天地之气有不善乎?夫其一时虽有过不及,而万古之中气自如也,此即理之不易者。人之气禀,虽有清独强弱之不齐,而满腔恻隐之心,触之发露者,则人人所同也,此所谓性即在清浊强弱之中,岂可谓不善乎?若执清浊强弱,遂谓性有善有不善,是但见一时之愆阳伏阴,不识万古常存之中气也。
  先生受病之原,在理字不甚分明,但知无气外之理,以为气一则理一,气万则理万,气聚则理聚,气散则理散,毕竟视理若一物,与气相附为有无,不知天地之间,只有气更无理。所谓理者,以气自有条理,故立此名耳。亦以人之气本善,故加以性之名耳。如人有恻隐之心,亦只是气,因其善也,而谓之性,人死则其气散,更可性之可言?然天下之人,各有恻隐,气虽不同而理则一也。故气有万气,理只一理,以理本无物也。宋儒言理能生气,亦只误认理为一物,先生非之,乃仍蹈其失乎?
  雅述  学者始而用功,必须立敬存诚,以持其志,而后有进。久而纯熟,动静与道为一,则诚敬不待养而自存,志不待持而自定矣。程子论持志曰:“只此便是私。”此言亦过高,儒者遂以主敬存诚,以持志为有意而不务,殊失下学上达之意,近禅氏之虚静矣。
  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此静而未感也。人心与造化之体皆然,使无外感,何有於动?故动者缘外而起者也。应在静也,机在外也,已应矣,静自如。故谓动以扰静则可,谓动生於静则不可,而况静生於动乎?
  四时行,百物生,可以观天;动作行事,可以观圣人。内蕴不可知,而外者可以概。天除却四时百物,圣人除却动作行事,则其道隐矣,将何以为知天知圣之具?儒者好高,乃谓以动作言语求圣人为末,过矣。推此意也,直欲枯禅白坐以见性乎?
  世变有渐,若寒暑然,非寒而突暑,暑而突寒也。圣人拯变於未然,在乎其势而已矣。平其势在理,其人情而已矣。故将怨者则德之,将涣者则萃之,将昂者则抑之,此圣人先几之神也。悠悠坐视,养乱焉耳矣。  天地之先,元气而已矣。元气之上无物,故元气为道之本。  薛文清云:“《中庸》言明善,不言明性,善即性也。”愚谓性道有善有不善,故用明,使皆善而无恶,何用明为?圣人又何强为修道以立教哉?自世之人观之,善者常一二,不善者常千百,行事合道者常一二,不合者常千百,昭昭虽勉於德行,而惰於冥冥者不可胜计,犹赖读书以维持之。故谓人心皆善者,非圣人大观真实之论也。
  圣贤之所以为知者,不过思虑见闻之会而已。世之儒者,乃曰思虑见闻为有知,不足为知之至,别出德性之知为无知,以为大知,嗟乎!其禅乎?不思甚矣。殊不知思与见闻,必由於吾心之神,此内外相须之自然也。
  婴儿在胞中自能饮食,出胞时便能视听,此天性之知,神化之不容已者。自余因习而知,因悟而知,因过而知,因疑而知,皆人道之知也。父母兄弟之亲,亦积习稔熟然耳。何以故?使父母生之,孩提而乞诸他人养之,长而惟知所养者为亲耳,涂而遇诸父母,视之则常人焉耳。此可谓天性之知乎?由父子之亲观之,则凡万物万事之知,皆因习因悟因过因疑而然,人也,非天也。近儒好高之论,别出德性之知,以为知之至,而卑学问思辨之知为不足而不至。圣人虽生知,惟性善达道二者而已。其因习因悟因过因疑之知,与人大同。况礼乐名物,古今事变,必待学而后知者哉!  博粗而约精,博无定而约执其要,博有过不及,而约适中也,此为学心法。世儒乃曰:“在约而不在博。”嗟乎!博恶乎杂者斯可矣!约不自博而出,则单寡而不能以折中,执一而不能以时措,其不远於圣者几希!
  性生於气,万物皆然。宋儒只为强成孟子性善之说,故离气而论性,使性之实不明於后世。明道曰:“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又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便不是。”又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此三言者,於性极为明尽,后之学者,梏於朱子“本然气质”二性之说,而不致思,悲哉!
  诸儒於体魄魂气皆云两物,又谓魄附於体,魂附於气,此即气外有神,气外有性之说,殊不然。体魄魂气,一贯之道也。体之灵为魄,气之灵为魂,有体即有魄,有气即有魂,非气体之外,别有魂魄来附之也。气在则生而有神,故体之魄亦灵,气散则神去,体虽在而魄亦不灵矣。是神气者,又体魄之主,岂非一贯之道乎?知魂魄之道,则神与性可知矣。  格物之训,程、朱皆训至字。程子则曰:“格物而至於物。”此重叠不成文义。朱子则曰:“穷至事物之理。”是至字上又添出一穷字。圣人之言直截,决不如此。不如训以正字,直截明当,义亦疏通。
  天之气有善有恶,观四时风云霾雾霜雹之会,与夫寒暑毒厉瘴疫之偏,可矣。况人之生,本於父母精血之凑,与天地之气,又隔一层。世儒曰:“人本天气,故有善而无恶。”近於不知本始。  老、庄谓道生天地,宋儒谓天地之先,只有此理。此乃改易面目立论耳,与老、庄之旨何殊?愚谓天地未生,只有元气,元气具,则造化人物之道理即此而在,故元气之上无物、无道、无理。
  《易》虽有数,圣人不论数而论理,要诸尽人事耳,故曰“得其义则象数在其中”。自邵子以数论天地人物之变,弃人为而尚定命,以故后学论数纷纭,废置人事,别为异端,害道甚矣。
  静,寂而未感也;动,感而遂通也。皆性之体也。圣人养静以虚,故中心无物,圣人慎动以直,故顺理而应。此皆性学之不得已者。后儒独言主静以立本,而略於慎动,遂使克己复礼之学不行,而后生小子,以静为性真,动为性妄,流於禅静空虚矣。
  人之生也,使无圣人修道之教,君子变质之学,而惟循其性焉,则礼乐之节无闻,伦义之宜罔察,虽禀上智之资,亦寡陋而无能矣。况其下者乎?  文中子曰:“性者五常之本,盖性一也,因感而动为五。”是五常皆性为之也,若曰“性即是理”,则无感、无动、无应,一死局耳。文中子之见为优。荀悦曰:“情意心志,皆性动之别名。”言动则性有机发之义,若曰理,安能动乎?  或谓“气有变,道一而不变”,是道自道,气自气,岐然二物,非一贯之妙也。道莫大於天地之化,日月星辰有薄食彗孛,雷霆风雨有震击飘忽,山川海渎有崩亏竭溢,草木昆虫有荣枯生化,群然变而不常矣,况人事之盛衰得丧,杳无定端,乃谓道一而不变得乎?气有常有不常,则道有变有不变,一而不变,不足以该之也。
  太极者,道化至极之名,无象无数,而天地万物莫不由之以生,实混沌未判之气也。故曰“元气”。儒者曰:“太极散而为万物,万物各具一太极。”斯言误矣。何也?元气化为万物,万物各受元气而生,有美恶有偏全,或人或物,或大或小,万万不齐,谓之各得太极一气则可,谓之各具一太极则不可。太极元气混全之称,万物不过各具一支耳。
  孟子之言性善,乃性之正者也,而不正之性,未尝不在。其言“口目耳鼻四肢之欲,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岂非不正之性乎?是性之善与不善,人皆具之矣。宋儒乃直以性善立论,而遗其所谓不正者,岂非惑乎?
  朱子答蔡季通云:“人之有生,性与气合而已,即其已合而析言之,则性主於理而无形,气主於形而有质。”即此数言,见先生论性,劈头就差。人具形气而后性出焉,今曰性与气合,是性别是一物,不从气出,有生之后相来附合耳。此理然乎?人有生气则性存,无生气则性灭,不可离而论者也。如耳之能听,目之能视,心之能思,皆耳目心之固有者,无耳目心,则视听与思,尚能存乎?圣人之性,亦自形气而出,但以圣人之形气纯粹,故其性无不善。众人形气驳杂,故其性多不善耳。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动,性之欲也。此非圣人语。静属天性,动亦天性,但常人之性,动以物者多,不能尽皆天耳。性者合内外而一之道也,动以天理者,静必有理以主之,动以人欲者,静必有欲以基之,静为天理,而动即逐於人欲,是内外心不相合一矣。  佛氏教人,任持自性。持自性者,执自己之本性也。言一切众生,皆有本觉,谓本性之灵觉处,虽流转六道,受种种身,而此觉性不曾失灭,故以此为真性。儒者不达性气一贯之道,无不浸浸然入於其中。朱子谓本然之性,超乎形气之外,其实自佛氏本性灵觉而来,谓非依旁异端得乎?大抵性与气离而二之,必不可得。佛氏养修真气,虽离形而不散,故其性亦离形而不灭,以有气即有性耳。佛氏既不达此,儒者遂以性气分而为二,误后世之学甚矣。
  慎言
  有形亦是气,无形亦是气,道寓其中矣。有形生气也,无形元气也,元气无息,故道亦无息。是故无形者,道之柢也;有形者,道之体也。
  天内外皆气,地中亦气,物虚实皆气,通极上下,造化之实体也。是故虚受乎气,非能生气也;理载於气,非能始气也。世儒谓理能生气,即老氏道生天地矣;谓理可离气而论,是形性不相待而立,即佛氏以山河大地为病,而别有所谓真性矣。可乎?不可乎?
  万物巨细刚柔,各异其材,声色臭味,各殊其性,阅千古而不变者,气种之有定也。人不肖其父,则肖其母,数世之后,必有与祖同其体貌者,气种之复其本也。
  张子曰:“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循是出入,皆不得已而然也。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而有象,不失吾常。聚亦吾体,散亦吾体,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矣。”横渠此论,阐造化之秘,明人性之原,开示后学之功大矣。而朱子独不以为然,乃论而非之。今请辨其惑。朱子曰:“性者理而已矣,不可以聚散言;其聚而生,散而死者,气而已矣。所谓精神魂魄有知有觉者,皆气所为也。故聚则有,散则无,若理则初不为聚散而有无也。”由是言之,则性与气原是二物,气虽有存亡,而性之在气外者,卓然自立,不以气之聚散而为存亡也。(《横渠理气辨》)  嗟乎!其不然也甚矣。且夫仁义礼智,儒者之所谓性也,自今论之,如出於心之爱为仁,出於心之宜为义,出於心之敬为礼,出於心之知为智,皆人之知觉运动为之而后成也。苟无人焉,则无心矣,无心则仁义礼智出於何所乎?故有生则有性可言,无生则性灭矣,安得取而言之?是性之有无,缘於气之聚散,若曰超然於象气之外,不以聚散而为有无,即佛氏所谓四大之外,别有真性矣。岂非谬幽之论乎?此不待智者而后知也。精神魂魄气也,人之生也;仁义礼智性也,生之理也;知觉运动灵也,性之才也。三物者,一贯之道也。故论性也,不可以离气;论气也,不得以遗性。此仲尼相近习远之大旨也。又曰:“气之已散者,既散而无有矣,其根於理而日生者,则固浩然而无穷。”吁!此言也,窥测造化之不尽者矣。何以言之?气游於虚者也,理生於气者也,气虽有散,仍在两间,不能灭也,故曰:“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理根於气,不能独存也,故曰:“神与性皆气所固有。”若曰“气根於理而生”,不知理是何物?有何种子,便能生气?不然,不几於谈虚驾空之论乎?今为之改曰“气之已散者,既归於太虚之体矣,其氤氲相感而日生者,则固浩然无穷”,张子所谓死而不亡者如此,造化之生息,人性之有无,又何以外於是而他求哉?(《横渠理气辨》)
  “性之体何如?”王子曰:“灵而觉,性之始也,能而成,性之终也,皆人心主之。形诸所见,根诸所不可见者,合内外而一之,道也。”“气质之性,本然之性。何不同若是乎?”曰:“此儒者之大惑也,吾恶能辩之?虽然尝试论之矣。人有生斯有性可言,无生则性灭矣,恶乎取而言之?故离气言性,则性无处所,与虚同归;离性论气,则气非生动,与死同涂。是性之与气,可以相有而不可相离之道也。是故天下之性,莫不於气焉载之。今夫性之尽善者,莫有过於圣人也。然则圣人之性,非此心虚灵所具,而为七情所自发邪?使果此心虚灵所具,而为七情所自发,则圣人之性,亦不离乎气而已。性至圣人而极,圣人之性,既不出乎气质,况余人乎?所谓超然形气之外,复有所谓本然之性者,支离虚无之见,与佛氏均也。可乎哉?”“敢问何谓人性皆善?”曰:“善固性也,恶亦人心所出,非有二本。善者足以治世,恶者足以乱世。圣人惧世纪弛而民循其恶也,乃取其性之足以治世者,而定之曰仁义中正,而立教焉,使天下后世,由是而行则为善,畔於此则为恶。出乎心而发乎情,其道一而已矣。”曰:“人之为恶者,气禀之偏为之,非本性也。”曰:“气之驳浊固有之,教与法行,亦可以善,非定论也。世大聪明和粹而为不道者多矣。”曰:“此物欲蔽之尔。”曰:“请言其蔽。”(《性辨》)
  曰:“人心之欲,夺乎道心之天也。”曰:“既谓之心,则非自外得者也,以为由外而有之,内外心迹判矣,而可乎?夫善亦有所蔽者矣。且夫君臣之义,兄弟之仁,非人性之自然乎?臣弑君,弟杀兄,非恶乎?汤、武之於桀、纣,周公之於管、蔡,皆犯仁义而为之,逆汤、武、周公之心,岌乎?怛乎?所终不忍以安者,不能无也。而圣人终不以畔於仁义非之,何耶?惧夫世之私心而害治矣,是故以义制情,以道裁性,而求通於治焉。汤、武、周公,仁义自然之性,亦不得以自遂矣。岂惟是哉!见孺子入井,必有怵惕之心,此何心耶?”曰:“人心之自然也。”曰:“己之子与邻人之子,入井怵惕,将孰切?”曰:“切子。”“救将孰急?”曰:“急子。”曰:“不亦忘邻人之子耶?”曰:“父子之爱天性,而邻人缓也。”“由是言之,孺子怵惕之仁,已蔽於父子之爱矣,而人不以为恶,何哉?以所蔽者,圣人治世之道,而不得以恶言之矣。较其蔽则一而已。夫缘教以守道,缘法以从善,而人心之欲不行者,亦皆可以蔽论矣。故曰仁义中正,圣人定之,以立教持世,而人生善恶之性,由之以准也。”(《性辨》)
  论性书(《答薛君采》)
  
  承驳究鄙论,足仞友益,多谢多谢。然有不得不嗣言者,望再救正,幸幸甚矣?性道之难言也,惟大圣上智,会人理达天道,乃可宗而信之。余者知思弗神,诠择未精,影响前人,傅会成论,自汉以来,此等儒者甚多。故余惟协於仲尼之论者,乃取之以为道,否则必以论正之。虽不举其谁何,而义则切至矣。今君采之谈性也,一惟主於伊川,岂以先生之论,包罗造化,会通宇宙?凡见於言者,尽合道妙,皆当守而信之,不须疑乎?则余当不复更言矣。不然,脱去载籍,从吾心灵以仰观俯察,恐亦各有所得,俟后圣於千载之下,不但已也。夫论道当严,仁不让师,伊川吾党之先师也,岂不能如他人依附余论,以取同道之誉?但反求吾心,实有一二不可强同者,故别加论列,以求吾道之是。其协圣合天,精义入神之旨,则固遵而信之矣。古人有言曰:“宁为忠臣,不作谀仆。”其此之谓乎?请以来论绎之。伊川曰:“阴阳者气也,所以阴阳者道也。”未尝即以理为气,嗟乎!此大节之不合者也。
  余尝以为元气之上无物,有元气即有元神,有元神即能运行而为阴阳,有阴阳则天地万物之性理备矣。非元气之外,又有物以主宰之也。今曰“所以阴阳者道也”,夫道也者,空虚无着之名也,何以能动静而为阴阳?又曰:“气化终古不忒,必有主宰其间者”,不知所谓主宰者,是何物事?有形色耶?有机轴耶?抑纬书所云“十二神人弄丸”耶?不然,几於谈虚驾空无着之论矣。老子曰“道生天地”,亦同此论,皆过矣!皆过矣!又曰“生之谓性”,程子取之,盖指气禀而言耳。其惟本天命之性,则卒归於孟子性善之说。嗟乎!人有二性,此宋儒之大惑也。
  夫性生之理也,明道先生亦有定性之旨矣,盖谓“心性静定而后能应事”尔,若只以理为性,则谓之定理矣,可乎哉?余以为人物之性,无非气质所为者,离气言性,则性无处所,与虚同归;离性言气,则气非生动,与死同涂。是性与气相资,而有不得相离者也。但主於气质,则性必有恶,而孟子性善之说不通矣。故又强出本然之性之论,超乎形气之外而不杂,以傅会於性善之旨,使孔子之论,反为下乘,可乎哉?不思性之善者,莫有过於圣人,而其性亦惟具於气质之中,但其气之所禀,清明淳粹,与众人异,故其性之所成,纯善而无恶耳。又何有所超出也哉?圣人之性,既不离乎气质,众人可知矣。气有清浊粹驳,则性安得无善恶之杂?故曰:“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是性也者,乃气之生理,一本之道也。信如诸儒之论,则气自为气,性自为性,形性二本,不相待而立矣。韩子所谓“今之言性者,杂佛、老而言”者是也。君采试再思之,然乎?否乎?程子以性为理,余思之累年,不相契入,故尝以大《易》“穷理尽性”以证其性理不可以为一,《孝经》“毁不灭性”,以见古人论性,类出於气,不敢以己私意自别於先儒矣。尝试拟议言性不得离气,言善恶不得离道,故曰“性与道合则为善,性与道乖则为恶,性出乎气而主乎气,道出於性而约乎性”,此余自以为的然之理也。或曰:“人既为恶矣,反之而羞愧之心生焉,是人性本善而无恶也。”嗟乎!此圣人修道立教之功所致也。  凡人之性成於习,圣人教以率之,法以治之。天下古今之风,以善为归,以恶为禁久矣。以从善而为贤也,任其情而为恶者,则必为小人之流。静言思之,安得无悔愧乎?此惟中人,可上可下者有之。下愚之人不惟行之而不愧悔,且文饰矣,此孔子所谓不移也。君采请更思之,然乎?否乎?仲尼曰:“成性存存,道义之门。”伊尹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是善恶皆性为之矣。古圣会通之见,自是至理,亦何必过於立异,务与孟子同也哉?又曰:“天命之生,则有善而无恶,以生为性,则人性之恶,果天命之恶乎?天命有恶,何以命有德而讨有罪?君子遏恶扬善,亦非所以顺天休命也。”嗟乎!斯言近迂矣。性果出於气质,其得浊驳而生者,自禀夫为恶之具,非天与之而何哉?故曰:“天命之谓性。”然缘教而修,亦可变其气质而为善,苟习於恶,方与善日远矣。今曰“天命之性有善而无恶”,不知命在何所?若不离乎气质之中,安得言“有善而无恶”?君采以天之生人生物,果天意为之乎?抑和气自生自长,如蛲蚘之生於人乎?谓之天命者,本诸气所从出言之也,非人能之也,故曰:“天也命德讨罪。”圣人命之讨之也,以天言者,示其理之当命当讨,出於至公,非一己之私也。乃天亦何尝谆谆命之乎?古圣人以天立教,其家法相传如此,当然以为真,非君采聪明之素矣。
  “喜怒哀乐未发,不足为中,余今亦疑之。”君采之论诚是,但余所谓圣愚一贯者,以其性未发,皆不可得而知其中也。今曰“众人乱於情而害於性,私意万端,乍起乍灭,未有能造未发之域者”,是愚人未发,必不能中矣。《中庸》曰:“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余以为在圣人则然,在愚人则不能然,向之所疑,正以是耳,故曰“无景象可知其为中,以其圣愚一贯也。”
  今曰“此心未发之时,本自中”,正望再示,本自中正之象,以解余之惑。夫中者,无过不及之谓也,惟圣人“履道达顺”,“允执厥中”,“涵养精一”,是以此心未发之时,一中自如,及其应事,无不中节矣。其余贤不肖智愚非太过则不及,虽积学累业,尚不能一有所得於中,安得先此未发而能中乎?若曰“人心未发,皆有天然之中”,何至应事便至迷瞀偏倚?此则体用支离,内外心迹判然不照,非理之所有也。若以此章上二节“君子能尽存养省察之功,则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可谓之中”,似亦理得,不然通圣愚而论之,则其理不通矣。嗟乎!理无穷尽者也,心有通塞者也,《坟记》之载,非吾心灵之会悟也,先入之言,梏吾神识之自得也。由是言之,道之拟议,安得同归而一辙乎?惟自信以俟后圣可矣。昔者仲尼论性,固已备至而无遗矣,乃孟子则舍之而言善,宋儒参伍人性而不合,乃复标本然之论於气质之上,遂使孔子之言视孟子反为疏漏,岂不畔於圣人之中正乎?君采试思而度之,人性果一道耶?二道耶?此宇宙间之大差,非小小文义得失而已也。且夫扬子云、韩昌黎、胡五峰诸贤,岂未读孟氏之书乎?而复拳拳着论以诏世者,诚以性善之说,不足以尽天人之实蕴矣,使守仲尼之旧,则后学又何事此之纷纷乎?望虚心观理,无使葛藤挂乎旧见,斯正大真实之域可入,而傅会支离、畔圣之说,自不扰乎心灵矣。倘犹不相契,望更来复,幸幸!
  阴阳管见辨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者阴阳也,太极者阴阳合一而未分者也。阴有阳无,阴形阳神,固皆在其中矣。故分为两仪,则亦不过分其本有者,若谓“太虚清通之气为太极”,则不知地水之阴,自何而来也?  柏斋谓“神为阳,形为阴”,又谓“阳无形,阴有形”矣,今却云“分为两仪,亦不过分其本有者”,既称无形,将何以分?止分阴形,是无阳矣。谓分两仪,岂不自相矛盾?使愚终年思之而不得其说,望将阴阳有无分离之实,再为教之。柏斋又谓“以太虚清通之气为太极,不知地水之阴,自何而来?”嗟乎!此柏斋以气为独阳之误也。不思元气之中,万有俱备,以其气本言之,有蒸有湿。蒸者能运动为阳为火,湿者常润静为阴为水,无湿则蒸靡附,无蒸则湿不化,始虽清微,郁则妙合而凝,神乃生焉,故曰“阴阳不测之谓神”。是气者形之种,而形者气之化,一虚一实皆气也,神者形气之妙用,性之不得已者也,三者一贯之道也。今执事以神为阳,以形为阴,皆出自释氏仙佛之论,误矣。夫神必藉形气而有者,无形气则神灭矣,纵有之,亦乘夫未散之气而显者,如火光之必附於物而后见,无物则火尚何在乎?仲尼之门论阴阳必以气,论神必不离阴阳,执事以神为阳,以形为阴,愚以为异端之见矣。
  道体兼有无,阴为形,阳为神,神而无形者,其本体盖未尝相混也。释、老谓自无而有,诚非矣。浚川化论出於横渠,要其归,则与老氏无而生有者无异也。释氏则实以有无并论,与老氏不同,此不可不知也。所未精者,论真性与运动之风为二,及以风火为形耳。《阴阳管见》中略具此意,有志於道者详之可也。浚川所见,出於横渠,其文亦相似。
  柏斋言道“体兼有无,亦自神无形有来,此不须再辨。愚谓道体本有本实,以元气而言也。元气之上无物,故曰太极,言推究於至极,不可得而知。故论道体必以元气为始,故曰有虚即有气,虚不离气,气不离虚,无所始无所终之妙也。气为造化之宗枢,安得不谓之有?执事曰:“释、老谓自无而有诚非矣”,又谓余论“出於横渠,要其归则与老氏合”。横渠之论,与愚见同否,且未暇辨,但老氏之所谓虚,其旨本虚无也,非愚以元气为道之本体者,此不可同论也,望再思之。
  日阳精,盖火之精也,星虽火余,然亦有其体矣。阴止受火光以为光者,如水与水精之类也,犹月之小者也。风雷虽皆属阳,然风属天之阳,雷属火之阳,亦不可混。至於云则属阴水,今独不可谓之阳也。
  阴阳即元气,其体之始本自相浑,不可离析,故所生化之物,有阴有阳,亦不能相离。但气有偏盛,遂为物主耳。星陨皆火,能焚物,故为星,为阳余。柏斋谓“云为独阴”矣,愚则谓阴乘阳耳,其有象可见者,阴也;自地如缕而出,能运动飞阳者,乃阳也。谓“水为纯阴”矣,愚则为阴挟阳耳,其有质而就下者,阴也;其得日光而散为气者,则阳也。但阴盛於阳,故属阴类矣。  天阳为气,地阴为形,男女牡牝,皆阴阳之合也,特以气类分为阴阳耳。少男有阳而无阴,少女有阴而无阳也。寒暑昼夜,《管见》有论,至於呼吸,则阳气之行,不能直遂,盖为阴所滞而相战耳,此屈伸之道也。“凡属气者皆阳,凡属形者皆阴。”此数语甚真。然谓之气,则犹有象,不如以神字易之。盖神即气之灵,尤妙也。愚尝验经星河汉位次景象,终古不移,谓天有定体,气则虚浮,虚浮则动荡,动荡则有错乱,安能终古如是?自来儒者谓天为轻清之气,恐未然。且包天地外,果尔轻清之气,何以乘载?地水气必上浮,安能左右旋转?汉萌曰:“天体确然在上。”此真至论。智者可以思矣。
  柏斋惑於释氏地水火风之说,遂谓风为天类,以附成天地水火之论,其实不然。先儒谓风为天体旋转荡激而然,亦或可通。今云“风即天类”,误矣。男女牝牡,专以体质言,气为阳,而形为阴,男女牝牡皆然也。即愚所谓阴阳有偏盛,即盛者?主之也。柏斋谓“男女牝牡,皆阴阳相合”是也,又谓“少男有阳而无阴,少女有阴而无阳”,岂不自相背驰?寒暑昼夜,以气言,盖谓屈伸往来之异,非专阴专阳之说。愚於董子鴺“阳日阴月”辨之详矣。呼吸者气机之不容已者,呼则气出,出则中虚,虚则受气,故气入。吸则气入,入则中满,满则溢气,故气出。此乃天然之妙,非人力可以强而为之者。柏斋谓“阳为阴滞而相战”,恐无是景象,当再体验之,何如?柏斋又谓愚之所言“凡属气者皆阳,凡属形者皆阴,以下数语甚真”,此愚推究阴阳之极言之,虽葱苍之象,亦阴,飞动之象,亦阳,盖谓二气相待而有离其一不得者,况神者生之灵,皆气所固有者也,无气则神何从而生?柏斋欲以神字代气,恐非精当之见。  土即地也,四时无不在,故配四季。木温为火热之渐,金凉为水寒之渐,故配四时,特生之序不然耳。五行家之说,自是一端,不必与之辨也。火旺於夏,水旺於冬,亦是正理。今人但知水流而不息,遂谓河冻川冰,为水之休囚,而不知冰冻为水之本体,流动为天火之化也,误矣。
  柏斋曰:“土即地,四时无不在。”愚谓金木水火无气则已,有则四时日月皆在。何止四季之月?今土配四季,金木水火配四时,其余无配。时月五行之气,不知各相退避乎?即为消灭乎?突然而来,抑候次於何所乎?此假象配合,穿凿无理,其较然者。世儒惑於邪妄而不能辨,岂不可哀!柏斋又曰:“五行家之说,自是一端,不必与辨。”愚谓学孔子者,当推明其道,以息邪说,庶天下后世崇正论行正道,而不至陷於异端可也。何可谓“自是一端,不必与辨?”然则造化真实之理,圣人雅正之道,因而蒙蔽晦蚀,是谁之咎?其谓水旺於冬,犹为痼疾。夫夏秋之时,肤寸云霭,大雨时行,万流涌溢,百川灌河海,潮为之啸逆,不於此时而论水旺,乃於水泉闭涸之时,而强配以为旺,岂不大谬?又谓:“今人但知水流而不息,遂谓河冻川冰为水之休囚,而不知冰冻为水之本体,流动为天火之化。”嗟乎!此尤不通之说。夫水之始化也,冰乎?水乎?使始於冰,虽谓冰为水之本体,固无不可矣。然果始於冰乎?水乎?此有识者之所能辨也。夫水之始,气化也,阳火在内,故有气能动;冰雪者,雨水之变,非始化之体也,安可谓之本?裂肤堕指,而江海不冰,谓“流动为天火之化”,得乎哉?
  人之神与造化神一也,故能相动,师巫之类,不可谓无。浚川旧论天地无知,鬼神无灵,无师巫之术,今天地鬼神之说变矣,而师巫犹谓之无,如旧也,何哉?此三事一理也,特未思耳。神能御气,气能御形,造化人物无异,但有大小之分耳。
  造化神气大,故所能为者亦大,人物神气小,故所能为者亦小,其机则无异也。州县小吏亦能窃人主之权以行事,此师巫之比也。行祷则求於造化之神也,设位请客,客有至不至,设主求神,神有应不应,然客有形,人见之,神无形,人不能见也,以目不能见,遂谓之无,浅矣。此木主土偶之比也。蒸水为云,洒水为雨,摇扇起风,放炮起雷,皆人之所为也,皆人之所共知也。此虽形用,主之者亦神气也。师巫则专用神气,而不假於形者也。通此,则邪术之有无可知矣。浚川论人道甚好,特天道未透耳。盖其自处太高,谓人皆不及己,故谓己见不可易耳。吾幼时所见,与浚川大同,后乃知其非。吾料浚川亦当有时而自知其非也。
  《慎言》此条,乃为师巫能致风云雷雨而言,故曰“雨暘风霆,天地之德化”,而师巫之鬼不能致耳。或能致者,偶遇之也。至於邪术,亦未尝谓世间无此,但有之者,亦是得人物之实气而成,非处无杳冥,无所凭藉而能之也。如採生折割,如涤目幻视等类,与师巫之虚无杳冥,能致风雨不同,皆藉人物之实气。柏斋又谓“造化之神气大,故所能为者亦大,人物之神气小,故所能为者亦小,其机则无异矣”,愚则谓天所能为者人不能为,人所能为者天亦不能为之。师巫若能呼风唤雨,何不如世俗所谓吹气成云,噀唾成雨,握手成雷,拂袖成风,顷刻之间,灵异交至,又何必筑坛敕将,祭祷旬朔,以待其自来?岂非狂惑耶?俗士乃为信之,悲哉!柏斋又谓“州县小吏,亦能窃人主之权”,以为师巫能窃天神之权,愚以为过矣。小吏人主皆人也,所窃皆人事也,故可能。
  师巫人也,风雨天也,天之神化,师巫安能之?投铁於渊,龙起而雨,此乃正术,亦非冥祈,不可同也。又谓“设主请客,有至不至,如师巫求神,有应不应”,此皆为师巫出脱之计。请客不至,或有他故,求神不应,神亦有他故邪?此可以发笑。又谓“蒸水为云,洒水为雨,摇扇起风,放炮起雷,为人之神气所为”,不知此等云雨风雷真耶?假耶?若非天道之真,不过物象之似耳,与师巫以人求天,有何相类?且师巫专用神气,而不假之以形,不知是何神灵,听师巫之所使?抑师巫之精神耶?此类说梦,愚不得而知之。  其谓愚“论人道甚好,持天道未透,盖自处太高,谓人皆不及己,故执己见不可易”,又谓“向时所见,与浚川大同,后乃知其非,吾料浚川亦当有时自知其非”,此数言教愚多矣,但谓“自处太高”,谓“人不及己”,此则失愚之心也。夫得其实理则信,不得其理,此心扞格不契,何以相信?使芚荛之言会於愚心,即跃然领受,况大贤乎?谓“人不及己,执所见而不易”,此以人为高下,而不据理之是非者之为也。愚岂如是?望体恕,幸甚!柏斋又云“神能御气,气能御形,以神自外来,不从形气而有,遂谓天地太虚之中,无非鬼神,能听人役使,亦能为人祸福”,愚则谓必得形气而有,如母能生子,子能为母主耳。至於天地之间,二气交感,百灵杂出,风霆流行,山川冥漠,气之变化,何物不有?欲离气而为神,恐不可得,纵如神仙尸解,亦人之神乘气而去矣,安能脱然神自神,而气自气乎?由是言之,两间鬼神,百灵显着,但恐不能为人役使,亦不能为人祸福耳。亦有类之者,人死而气未散,乃慼物以祟人,及夫罔两罔象,山魈木夔之怪,来游人间,皆非所谓神也。此终古不易之论,望智者再思之,何如?
  读祸福祭祀之论,意犹谓鬼神无知觉作为,此大惑也。人血肉之躯耳,其有知觉作为,谁主之哉?盖人心之神也。人心之神,何从而来哉?盖得於造化之神也。故人有知觉作为,鬼神亦有知觉作为,谓鬼神无知觉作为,异於人者,梏於耳目闻见之验,而不通之以理,儒之浅者也。程、张不免有此失,先圣论鬼神者多矣,乃一切不信,而信浅儒之说,何也?岂梏於耳目闻见之,而不能通之以理者乎?
  《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语曰:“祸福无门,惟人所召。”故知人之为善为恶,乃得福得祸之本,其不顺应者,幸不幸耳。故取程子答唐棣之论,乃为训世之正。今柏斋以祸福必由於鬼神主之,则夫善者乃得祸,不善者乃得福,鬼神亦谬恶不仁矣,有是乎?且夫天地之间,何虚非气?何气不化?何化非神?安可谓无灵?又安可谓无知?但亦窅冥恍惚,非必在在可求,人人得而摄之,何也?人物巨细,亦夥矣,摄人必摄物,强食弱,智戕愚,众暴寡,物残人,人杀物,皆非天道之常,性命之正。世之物相戕相杀,无处无之,而鬼神之力,不能报其冤,是鬼神亦昧劣而不义矣,何足以为灵异!故愚直以仲尼“敬鬼神而远之”以为至论,而祭祀之道,以为设教,非谓其无知无觉而不神也。大抵造化鬼神之迹,皆性之不得已而然者,非出於有意也,非以之为人也,其本体自如是耳。於此而不知,皆浅儒诬妄,惑於世俗之见,而不能达乎至理者矣。此又何足与辨!
  先圣作《易》,见造化之妙,有有形无形之两体,故画奇耦以象之,谓之两仪,见无形之气,又有火之可见者,有形之形,又有水之可化为气者,故於奇之上又分奇耦,耦之上亦分奇耦,谓之四象,是画《易》之次第,即造化之实也。乃谓其局而谬,误矣。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此圣人推论画《易》之原,非论天地造化本然之妙用也。函谷当时往往准《易》以论造化,愚尝辞而病之。柏斋前谓太极为阴阳未分,两仪谓阴阳已分,似也。今於生四象,又谓圣人“见无形之气,又有火之可见,有形之形,又有水之可化为气者,故於奇之上又分奇耦,耦之上亦分奇耦,谓之四象。”嗟乎!此论为蛇添足,又岂自然而然之道哉?先儒谓四象为阴阳刚柔,四少乃本《易》中之所有者,后人犹议其无据,今乃突然以形气水火名之,於《易》戾矣。形气,《易》卦未尝具论,水火,卦有《坎》《离》,此而名之,岂不相犯?求诸要归,大抵柏斋欲以《易》卦之象,附会於造化,故不觉其牵合穿凿至此耳。嗟乎!《易》自邵、朱以来,如《先天》、《后天》、《河图》、《五行》,任意附入者已多,及求诸六十四卦,何曾具此?后学自少至老,读其遗文,迷而不省,又为衍其余说,日胶月固而不可解。使四圣之《易》,杂以异端之说,悲哉!
  天地未生,盖混沌未分之时也,所谓太极也,天神地形,虽曰未分,实则并存,而未尝缺一也。太虚之气,天地,神也,以形论之,则无也;志则形也,非太虚之气也,以形论之,则有也。分为天地,与未分之时无异也。谓儒者之道,无无,无空者,非也。神与形合,则物生,所谓精气为物也;神去形离,则物死,所谓游魂为变也。神存人心,性是也,无形也;形在人血肉是也,无知也。方其生也,形神混合未易辩也,及其死也,神则去矣,去者固无形也,形虽尚在,固已无知而不神矣。此理之易见者也。乃谓儒道无无、无空,何也?此说出於横渠,不足为据。盖横渠见道亦未真也。老氏谓“万物生於有,有生於无”,误矣。横渠力辨其失,及自为说,则谓“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耳。”客形有也,生於无形,此与老氏有生於无者何异?是无异同浴而议裸裎也。释氏犹知形神有无之分,过於横渠,特未精耳。
  太虚太极阴阳有无之义,已具於前,不复再论。但源头所见各异,故其说遂不相入耳。愚以元气未分之前,形、气、神然皆具,且以天有定体,安得不谓之有?不谓之实?柏斋以天为神,为风,皆不可见,安得不谓之无?不谓之空?今以其实言之,天果有体邪?果止於清气耶?远不可见,故无所取证耳。若谓天地水火本然之体,皆自太虚种子而出,道体岂不实乎?岂不有乎?柏斋谓儒道有无有空,不过以天为神,遂因而误之如此。且夫天包地外,二气洞彻万有,莫不藉之以生,藉之以神,藉之以性,及其形坏气散,而神性乃灭,岂非生於本有乎?柏斋以愚之论出於横渠,与老氏“万物生於有,有生於无”不异,不惟不知愚,及老氏亦不知矣。老氏谓万物生於有,谓形气相禅者,有生於无,谓形气之始本无也。愚则以为万有皆具於元气之始,故曰:“儒之道本实、本有,无无也、无空也。”柏斋乃取释氏犹知形神有无之分,愚以为柏斋酷嗜仙佛,受病之源矣。
  五行生成之数,诚妄矣。有水火而后有土之说,则亦未也。天地水火,造化本体,皆非有所待而后生也。木金则生於水火土相交之后,《正蒙》一段论此甚好,但中间各有天机存焉,天神无形,人不能见,故论者皆遗之,此可笑也。浚川所见,高过於函谷,函谷所见,多无一定,细观之自见,今不暇与辩也。嘉靖甲午十月晦日,书於柏斋私居。
  柏斋谓天地水火,造化本体,皆非有所待而后生。愚则以为四者皆自元气变化出来,未尝无所待者也。天者气化之总物,包罗万有而神者也,天体成则气化属之天矣,故日月之精交相变化,而水火生矣。观夫燧取火於日,方诸取水於月,可测矣。土者水之浮滓,得火而结凝者,观海中浮沫久而为石,可测矣。金石草木水火土之化也,虽有精粗先后之殊,皆出自元气之种,谓地与天,与水火一时并生,均为造化本体,愚切以为非然矣。
  老氏谓“有生於无”,周子谓“无极太极生二五”,横渠谓“太虚无形生天地糟粕”,所见大略相同,但老氏、周子犹谓“神生形,无生有”,横渠则谓“虚与形”止由“气之聚散”,无“神形”“有无”之分,又不同也。予窃谓论道体者,《易》象为至,老子、周子次之,横渠为下,盖以其不知神形之分也。
  神形之分,魂升而魄降也,古今儒者,孰不知之?今谓老子、周子知之,横渠不知,岂不冤哉?大抵老氏、周子不以气为主,诚以为无矣,与柏斋以神为无同义,与横渠“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大相悬绝。夫同道相贤,殊轨异趋,柏斋又安能以横渠为然?嗟乎!以造化本体为空为无,此古今之大迷,虽后儒扶正濂溪无极之旨,曰“无声无臭,实造化之枢纽,品彙之根柢”,亦不明言何物之主?岂非谈虚说空乎?但形神之分,能知阴阳果不相离,则升而上者气之精也,降而下者气之迹也,精则为神、为生、为灵明,迹则为形、为死、为糟粕。神之气终散归於太虚,不灭息也;形之气亦化归於太虚,为腐臭也。则造化本体,安得不谓之有?安得不谓之实?老、释之所谓有无,有空者,可以不攻而自破,世儒谓“理能生气”者,可以三思而自得矣。望柏斋以意逆志,除去葛藤旧见,当自契合。

  地上虚空处皆天,天气可为聚矣,是岂有形而可见乎?天变为风,风之猛者,排山倒海,气之聚益显矣,谓之离明得施,有形可见,得乎?故曰阳为神,无聚散之迹,终不可见,而张子之论未至也。予初着《管见》,多引而不发,盖望同志深思而自得之也。忽然而不察者皆是矣,因复引而伸之,然不能尽言也,其余则尚有望於世之君子焉。甲午冬至前三日书。
  地上虚空处谓之皆气则可,谓之皆天则不可。天自有体,观星象,河汉确然不移,可以测知。且天运於外,无一息停,虚空之气,未尝随转,谓地上皆天,恐非至论矣。风之猛者,排山倒海,谓气之动则可,谓气之聚则不可。夫气之动,由力排之也。力之排,由激致之也。激之所自,天机运之也。此可以论风矣。谓天运成风则可,谓天即风则不可。气虽无形可见,却是实有之物,口可以吸而入,手可以摇而得,非虚寂空冥,无所索取者。世儒类以气体为无厥,误矣。愚谓学者必识气本,然后可以论造化,不然头脑既差,难与论其余矣。
  阴阳不测之谓神,地有何不测而谓之神邪?若谓地之灵变,此是天之藏於地者耳,非地之本体也。  柏斋曰:“阴阳不测之谓神,地有何不测而谓之神?”愚则以为后坤发育,群品载生,山川蕴灵,雷雨交作,谓地不神,恐不可得?又曰:“地有灵变,此天藏於地者,非地本体。”若然,则地特一大死物矣,可乎?愚则以为万物各有禀受,各正性命,其气虽出於天,其神即为己有,地有地之神,人有人之神,物有物之神,谓地不神,则人物之气亦天之气,谓人物不能自神,可乎?此当再论。
  张子谓:“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形生於无形,此与老子“有生於无”之说何异?其实造化之妙,有者始终有,无者始终无,不可混也。呜呼!世儒惑於耳目之习熟久矣,又何可以独得之意强之哉!后世有扬子者,自相信矣。
  愚尝谓天地水火万物皆从元气而化,盖以元气本体,具有此种,故能化出天地水火万物,如气中有蒸而能动者,即阳,即火;有湿而能静者,即阴,即水。道体安不谓之有?且非湿则蒸无附,非蒸则湿不化,二者相须而有,欲离之不可得者,但变化所得有偏盛,而盛者尝主之,其实阴阳未尝相离也。其在万物之生,亦未尝有阴而无阳,有阳而无阴也。观水火,阴阳未尝相离可知矣。故愚谓天地水火万物,皆生於有,无无也,无空也。其无而空者,即横渠之所谓客形耳,非元气本体之妙也。今柏斋谓神为无形,为有,且云“有者始终有,无者始终无”,所见从头差异如此,安得强而同之?柏斋又云“后世有杨子云自能相信”,愚亦以为俟诸后圣,必能辩之。

卷五十一 诸儒学案中五

  文裕黄泰泉先生佐
  黄佐字才伯,号泰泉,广之香山人。正德庚辰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出为江西提学佥事。弃官归养,久之起右春坊,右谕德,擢侍读学士,掌南京翰林院事。卒,赠礼部右侍郎,谥文裕。先生以博约为宗旨,博学於文,知其根而溉之者也。约之以礼,归其根则千枝万叶,受泽而结实者也。博而反约於心,则视听言动之中礼,喜怒哀乐之中节,彝伦经权之中道,一以贯之而无遗矣。盖先生得力於读书,典礼乐律词章,无不该通,故即以此为教。是时阳明塞源拔本论,方欲尽洗闻见之陋,归并源头一路,宜乎其不能相合也。然阳明亦何尝教人不读书?第先立乎其大,则一切闻见之知,皆德性之知也。先生尚拘牵於旧论耳。某幼时喜博览,每举《杨用修集》,韩孟郁上桂谓某曰:“吾乡黄才伯,博物君子也。子何不读其集乎?”今为《泰泉学案》,念亡友之言,为之潸然。
  论学书
  德性之知,本无不能也,然夫子之教,必致知而力行,守约而施博,於达道达德,一则曰“未能一焉”,一则曰“我无能焉”,未尝言知而废能也。程子曰:“良能良知,皆无所由,乃出於天,不系於人。”又曰:“圣人本天,释氏本心。”盖《大学》言致知,系於人之问学者也,孟子言良知必兼良能,本於天命之德性者也。惟宋吕希哲氏,独以致知为致良知,而废良能,则是释氏以心之觉悟为性矣。《圆觉经》以事理为二障,必除而空之,则理不具於心,心不见於事,惟神识光明而已。反身而诚,似不如是。(《复林见素》)
  昨承教中和之说,谓阳明《传习录》云:“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之。盖体用一源,有是体,即有是用,今人用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则知其体亦未能得未发之中。”执事谓:“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其性无有不善,若无未发之中,则人皆可为尧、舜,岂谬语哉?”盖阳明之学,本於心之知觉,实由佛氏。其曰:“只是一念良知,彻首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此乃《金刚经》不生不灭,入涅槃觉。安知所谓中和也?又曰:“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又曰:“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即吾所谓良知。”又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於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此又畔孟子性善之说矣。既曰“无善”,安得又曰“是谓至善”?是自相矛盾也。又曰:“吾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悔悟,错用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釐之间。”执事谓其“与佛、老汩没俱化,未尝悔悟,但借良知以文饰之尔”,诚然!诚然!生谓中庸者,作圣之枢要,而精一执中之疏义也。明乎此,则佛、老之说,祇觉其高虚而无实,避去不暇,又何汩没之有哉?夫尧、舜始言中,孔子始言中庸之为德,中不啻足矣,而言庸何也?盖虑人以中难知难行,而不知人皆可以为尧、舜,故又以庸言之。(《与徐养斋》)
  盖谓无过不及之中,乃平常应用之理,降衷秉彝,人人所同也。故子思述孔子之意,以为此篇“凡言及品节限制,而操存於内者,皆以防人心之危也;言及天地民物,皆以廓道心之微也。”然道心之发,?与人心相参,则察之不容以不精,守之不容以不一,必精而至一,则中可用於民,推之天下国家,而天地位万物育矣,其用功以致中和也。俗儒皆以戒惧为静而存养,慎独为动而省察,然《章句》、《或问》惟言存养省察,未尝分言动静也。生愚以为此乃默识天性,而操存涵养之学,以此训人,以此修道立教,无非中庸之为德,合内外之道,即《易》所谓“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与徐养斋》)
  性既存於心,心自见於事,圣神功化之极,自有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矣。昨谈及此,犹未之详也,试更详一得之愚可乎?盖首章“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与末章“不动而敬,不言而信”,正是相应。圣学相传,《洪范》五事,孔门四勿,皆从此用功,虽稠人广坐之中,从事於此,惟恐少怠。《记》所云“哀乐相生”,正明目以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以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岂待感物而动哉?故又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默识天性之中,庶乎情发而皆中节。由此推极,则中和致矣。若待静时存养,则无有所谓“不睹不闻,不动不言”之时矣。尝当中夜不接物时验之,目睹隙光,耳闻更漏,或拥衣而动,呼童而言,未有无思无虑,如槁木者,故曰“纔思即是已发”。惟内视返观,则性如皎日,有过即知,是谓明德。好恶本无一偏,岂非未发之中乎?若对客应酬亦然,一有偏处,即静以待之,则喜怒哀乐之发,无不中节,而和自中出矣。涵养日久,便是默而成之,笃恭而天下平,不独成己而已。若哓哓讲学,各执一端,则自相乖戾,去中和远矣。(《与徐养斋》)
  笺诂者,圣经之翼也;诸子者,微言之遗也;史牒者,来今之准也;杂文者,蕴积之叶也。世之谈道者,每谓心苟能明,何必读书?吾夫子既斥仲由之佞矣,又谓、夔、稷、契何书可读?然则《三坟》、《五典》之书,传自上古者,胡为诵法於删述之前耶?《十三经註疏》中,多有可取者,如郑氏释道不可离,曰“道犹道路也,出入动作由之,离之恶乎从也?”其言似粗而实切,苟谓真儒不是康成,而颛求明心见性,则又入禅矣。荀、杨虽大醇小疵,而不敢拟经,其言亦有所见。近世乃有取於《文中子》,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谓之何哉?执事曰:“二程谓老氏之言,无可闢者,惟释氏之说,衍蔓迷溺至深,故宋儒多取道家言。如周茂叔自无而有,自有归无,乃李筌之《阴符》也。张子厚清虚一大,乃庄周之太虚也。朱子之《调息箴》,乃老聃之玄牝也。矧又註《参同契》、《阴符经》,盛传於世邪?”盖去圣日远,而内圣外王之学,老庄颇合吾儒,遂至此尔。近日《金刚》、《圆觉》及六祖《坛经》,为讲道学者所宗,阳儒阴释,自谓易简,不涉支离。如降伏其心,见自本性,有大定力者,谓之金刚;统众德而大备,烁群昏而独照者,谓之圆觉。不思善、不思恶时,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则又《坛经》兼定力独照之蕴者也。佐尝取《圆觉经》观之,其圆摄所归,循性差别,有三种焉:一曰奢摩他,谓寂静轻安,於中显现,如镜中像;二曰三摩钵提,谓除去根尘幻化,渐次增进,如土长苗;三曰禅那,谓妙觉随顺寂灭,不起浮想。此三种净观,随学一事,故有单修、齐修、前修、后修之等,有二十五轮,是其支离,反不如老氏之简易矣。(《与崔洹野》)
  所示卓小仙事,乃生所欲闻者。大抵人者,鬼神之会也。人道盛则鬼道衰,亦理也。辩论之详,可以正人心息邪说矣。向者项瓯东来言,曾会小仙,述其形貌之详,与其作诗,报人祸福,窃疑其为物鬼耳,暂时为人,忽又化去,如贵郡九鲤湖何仙,亦其比也。人心趋向,务为崇饰,则建祠祀之,遂传於世。(《与郑抑斋》)
  如葛洪《神仙传》,祖刘向《列仙传》而附益之,久则人不复信。如九鲤湖祈梦所得吉凶,多不可明者,但人臆度,或有偶合者。周翠渠公昔守广德,观所纪祠山,其谬妄亦可见矣。周公作《金縢》,自谓多材多艺,能事鬼神。盖阴阳二气,屈伸往来於天地之间,无非鬼神也,而周公所谓鬼神,即指三王以魂魄言。《诗》曰“三后在天”,又曰“文王在上”,盖没为明神,上与天合,非但为人鬼而已也。《易彖传》、《文言》亦同此义。而《丰》、《彖》尤明白,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於人乎?况於鬼神乎?盈虚消息,乃造化之,而鬼神则人之魂魄也。合《大传》、《祭义》而观之,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魂气归於天,形魄归於地而神合,精气为物,既没犹如生时,若魄虽降,而游魂不散,则为变矣。变则滞而不化,出为妖怪,如伯有为厉是已。故子产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於神明。夫匹夫匹妇强死与殇者,魂魄犹能凭依人以淫厉,况伯有乎?”僧道之为仙佛,魄降魂游,亦犹是也。(《与郑抑斋》)
  周公制《礼》,《大宗伯》既兴神鬼示之礼矣,末又曰:“凡以神仕者,掌三辰之法,以犹神鬼示之居,辨其名物。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以夏日至,致地示物。”辰者,日月星斗,各至於辰,躔次而毕见也。犹者,图像也。居者,坐位也。报天主日及四望,其气常伸,故谓之天神,而位於上。礼月及四渎山川,显以示人,其气二而小,故谓之地示,而位於下。享五帝祖祢在阴阳之间,故谓之人鬼。名物则礼乐之器也。天神人鬼,以冬日至致之,应阳气也。人鬼魂气归天,昭明於上,与天神为类。地示物,以夏日至致之,应阴气也。物则百物之精,如山林川泽诸示在幽阴者是也。岂非大合乐?分而序之,以降天神,出地示,格人鬼,为成者与?《乐记》曰“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和故百物不失,节故祀天祭地”者此也。小仙殆亦百物之精,使贵邑人或祠之,则与何仙类矣。(《与郑抑斋》)  老聃得长生久视之道,百有余岁。朱子谓庄周明言老聃死,则人鬼尔。道家列为三清,位於昊天上帝之上,何哉?据程子谓道家之说,无可闢者,以文王於昭于天例之,虽位於天神地示之中可也。生愚素不喜佛书,如姚秦时,五胡十六国,称帝称王,迭兴迭灭,梵僧鸠摩罗什,从而附会之。其所译《法华经》,谓佛说法时来听受者,菩萨八万人,天子七万二千人,其余天王鬼神之类,不可胜纪。又文殊师利於海中,宣说是经,娑竭龙女忽现於前,礼敬献一宝珠,受之,即变成男子。又观世音普门品,复有十数变现,此则妄为夸大,无从而犹其居,又与道家异矣。迩来学术分裂,立门户,尊德性者,厌弃圣经而喜诵佛书,如曰“佛氏之学,亦有同於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又曰“心随《法华》转,非是转《法华》”,谓之何哉?谓之何哉?生今与后进讲学,只博约二语而已,读书以明之。闻见之知,研究此理,博文也,反身以诚之;德性之知,惇庸此理,约礼也。自媿浅薄,未见有谨信者尔。不能谈禅,以应变现,奈何!奈何!(《与郑抑斋》)
  罗整菴云:“气本一也,而一动一静,一往一来,一阖一闢,一升一降,循环无已,积微而着,由着复微,为四时之温凉寒暑,为万物之生长收藏,为斯民之日用彝伦,为人事之成败得失,千条万绪,纷纭胶轕,而卒不可乱,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谓理也。初非别有一物,依於气而立,附於气以行也。人物之生,受气之初,其理惟一,成形之后,其分则殊。”(《与林兆泉上元》)
  因思孔子系《易》,言性与天道,有统言天命率性之道,如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朱子释之曰:“阴阳迭运者气也,其理则所谓道。”尝曰:“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无无气之理。”又曰:“人之所以为人,其理则天地之理,其气则天地之气,理无不可见,故於气观之,既以为一矣。”又曰:“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理,有理便有气,流行发育万物。”此言理在气先也。註《中庸》则曰:“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则理又在气后矣,是判理气而为二,乃未定之论也。然道之大原出於天,既曰“天积气也”,又曰“天者理而已矣”,理气判而为二,岂天兼之与?抑理气各有一天与?盖人穷理於心,一气自太极而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土在其中,则为五行。自此化生万物,飞潜动植,皆人以文字名之尔。是则理由羲画始也,而文字生焉,岂有理在天地之先,而乘气以行,如人乘马者哉?由此辨之,气之有条不可紊者,谓之理,理之全体不可离者,谓之道。天生人物,灵蠢不同,实有主宰之者,惟得天命之正,而能存存无息,则可以配命同天,故《诗》、《书》言天又言帝,如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敕敬而正之也。(《与林兆泉上元》)
  无一时无一事,而不敬慎以存养省察者,即《中庸》所云也。如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性。”不言天而言帝者,有主宰於其间,使灵而为人者,其性异於蠢物,与牛犬之性不同,即孟子所言也。说者谓心中之气,寓理而灵,故曰“心神”。然太虚中亦有气,灵如人心者,则曰“天神”,故紫微有星,谓之帝。人能学问涵养,充实其德,而有光辉,即天也已。上下通彻,无有间隔,是故以性情谓之乾,以妙用谓之神,以形体谓之天,以主宰谓之帝。苟弃天焉,天亦弃人矣。《书》曰:“非天不中,惟人在命。”此之谓也。乃若形而上者谓之道,则以爻象所形而言,世儒一概论之,误矣。(《与林兆泉上元》)  试共分源论之,孔子翼《易》,言心性天道,有自卦爻取象言者,亦有自天人统言者,如《习坎》“有孚维心亨”,此所谓心,乃刚中之象也;“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此所谓心,乃圣人之心也。《乾》之利贞曰性情,《复》之见天地之心,皆象焉耳矣。“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统言天人之理。所谓阴阳,乃二气流行於天地之间者,何与於取象哉?其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与器对,此则论卦爻阴阳而立是名也。后儒概以统言者混论之,则误矣。程子曰“惟此语截得上下分明”,亦是象言也。盖道非无形也,无形则与器离而不合,岂非窈冥昏默之说乎?夫卦爻阴阳之见於奇偶,犹有生之类肖形於天地者也。凡物象可见者,皆谓之形。然非非道也,自形以上即谓之道矣,盖其一阴一阳,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不离乎形,而亦不杂乎形者也。道非器也,自形以下即谓之器矣,盖其囿於阴阳,静而无动,动而无静,所象之物,成形而滞於形者矣。不分道器,则混精粗於一矣;不知上下,则岐有无而二之矣。故曰:“道亦器,器亦道,体用一原,显微无间。”今分源体要终发明,偶亦相合。(《与王分源任用》)
  生惟安於命而无欲速,盖成周以《诗》、《书》造士,以三物宾兴,自一年离经辨志,迨九年大成,而犹待强迺仕,若此其久者,何也?欲其多识而贯之以一,博文而约之以礼,畜德以润身,而后能从政以泽民故也。三物者,其明明德於天下,本始於格致者乎?六德之先知仁也,六行之先孝友也,六艺之先礼乐也。知本也,其本治而末从之矣。是虽成而上下,然理一分殊,非圣言末由渐悟。盍观於殖乎?溉其根者博也,归其根者约也,千茎万穗自根而出,食其实,散其赢,器其菑翳,缗其丝麻,日滋岁懋,用足而施普矣。不殖则将落,而奚普之能施?此生之所以安於命,而无欲速者也。(《与张蒙溪》)  孔子之教人,博约而已矣。博文而约之以礼,即多学而贯之以一者也。昔尝谈及寻乐,朱子曰:“不用思量颜子,惟是博文约礼后,见理分明,日用纯熟,不为欲挠,自尔快乐”以佐观之,《论语》言博约者凡三见,盖从事经书,质问师友,反身而诚,服膺勿失,则此乐得诸心矣。乐善不倦,绝无私欲,天爵在我,不为人爵所困役,天地万物与吾同体,更无窒碍,随时随处,无入而不自得。然则寓形宇宙之内,更有何乐可以代此哉?庄诵执事《余冬序录》终篇,启发滋多,与向日京邸共谈时,乐无以异。然则执事殆真得孔、颜之乐者哉!夫庖羲始造书契,治官察民,《坟》、《典》兴焉,、夔、稷、契既读其书矣,是即博文也。得之於心,则天之叙秩我者,我得而惇庸之,同寅协恭和衷,如 陶所云者,而能有行焉,是即约礼也。(《与何燕泉》)
  今之道学,未尝读书,而索之空寂杳冥,无由贯彻物理,而徒曰致知,则物既弗格矣,无由反身而诚,则乐处於何而得哉?善乎!执事之论学也,其曰:“孔子后,斯道至宋儒复明,而濂溪实倡之。”先生令郴时,郡守李初平闻先生论学,欲读书。先生曰:“公老无及矣,请为公言之。”初平听先生语,二年卒有得。此可见学必读书,然后为学,问必听受师友,然后为问。驾言浮谈,但曰“学苟知本,则《六经》皆我註脚”,则自索之觉悟,正执事所谓野狐禅耳。吕希哲解《大学》曰:“致知,致良知也;物格,则知自至。尧、舜与人同者,忽然自见。”又作诗,癖元凯而俳相如,以庄周所言颜子心斋为至。嗟乎!庄周不读孔子《鲁论》之书,又安知心斋由於博而后得於约邪?谢显道见明道诵读书史,明道称显道能多识,伊川见人静坐以为知学,盖圣贤修习,必反躬内省,若徒诵其言而忘其味,《六经》一糟粕耳。又执事所谓口耳出入之间,言语文字之末,剪綵为春,象龙救旱,抑竟何益哉?此周濂溪教二程寻乐之宗旨也。(《与何燕泉》)  然世俗相传,谓先生《太极图说》得诸润州鹤林寺僧寿涯者,其诬固不必辩。但此《图》与《通书》相为表?,先生盖读书深造而自得,非索之空寂杳冥者。《图》首曰:“无极而太极。”盖无声无臭之中,而实理存焉。天地人物,一以贯之,道为太极,心为太极,其实理同也,即《书》“诚者,圣人之本也”。其言“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即《书》“诚源诚复”也。其言“圣人主静,立人极”,即《书》“圣学一为要,一者无欲,无欲故静”也。静则至无之中,至有存焉,其浑然太极已乎!徵诸《易》与《中庸》,则《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而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乃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之本也。不言四象而言五行者,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图》、《书》皆以土生数五居中,而四象成焉,亦中正仁义之所由定也。至圣之德,本得诸至诚之道,盖如此至诚无息,至圣有临,则天地合德矣。既与天地合德,则与日月合明,四时合序可知。故言孔子立人极,传自尧、舜、文、武及与上律下袭,必譬诸四时日月焉。天地之大德曰生,若或浚之,而小德分殊。(《与何燕泉》)  四时各一其气,日月各一其明,万物各一其性,如所浚之川,东则不入於西,南则不入於北,而往过来续,不舍昼夜,故曰:“小德川流。”万物之所以并育者,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化生万物也。四时日月之所以并行者,五气顺布,四时行也,孰纲维是?孰主张是?若有宰之而特不得其朕者矣,故曰:“大德敦化。”则此书五行阴阳,阴阳太极也,先生真积力久,融会贯彻,乃为图又为之说,自博而约,虽书不尽言,图不尽意,岂非闻孔子之道,而知之者哉!(《与何燕泉》)
  指摘《传习录》九条,如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忠君之心,即有忠孝之理,无忠孝之心,即无忠孝之理矣。(《答汪方塘思》)
  理岂外於吾心邪?晦菴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人之一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此义外之说。”盖朱子既谓理不外心,正自本体言,其格物传,即物而穷其理,即是我心即之也,非义外也。《书》曰“以义制事”,《语》曰“闻义不能徙”,以与闻皆自心言,即孟子所谓“理义之悦我心也”。理义不根於心,又何悦哉?然《录》中亦有嘉言,如曰“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夫谓学必资於外求,是以己性为有外也,是义外也,用智者也。谓反观内省,为求之於内,是以己性为有内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是发明《中庸》合内外之道也。其辩“人谓'晦庵专以道问学为事’,然晦庵之言曰'非存心无以致知’,曰'居敬穷理’,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於须臾之顷也。’是其为言,虽未尽莹,何尝不以尊德性为事?而又乌在其为支离乎?又恐学者之躐等,或失之妄作,使必先之以格致,而无不明;然后有自以实之於诚正,而无所谬。世之学者,苦其难而无所入,遂议其支离。不知此乃学者之弊,而当时晦菴之自为,则亦岂至是乎”?此其最得者也。又曰:“圣人述《六经》,惟是存天理,去人欲。道问学时,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至善,如事亲温凊,必尽此心之孝,惟恐有一毫人欲间杂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自然思量父母寒热,求尽温凊道理。”此亦其最得者也。(《答汪方塘思》)

  然亦有大弊,与孔孟相反者,如曰:“新民,从旧本作亲民,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此则弊流於兼爱,而不自知矣。如曰:“今人知当孝弟,而不能孝弟,此已被私欲隔断,非知行本体。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此则是矣。然讲求既明,又焉肯为不孝不弟之人乎?乃曰:“欲求明峻德,惟在致良知。”人喜其直截,遂以知为行,而无复存养省察之功。(《答汪方塘思》)
  资质高者,又出妙论以助其空疏,而不复谈书以求经济。此则弊流於为我,而不自知矣。吾不知其於杨、墨为何如也!执事所指摘者,谓阳明陷溺於佛氏三十年,然后以致良知为学,本不过一圆觉耳。如曰:“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皆上达也。”此则佛氏不可思议之说也,吾儒下学而上达,惟一理耳,岂可岐而二之哉?既以亲亲即为仁民,又以良知即为良能,至此则又不合而为一,口给禦人,阳儒阴释,误人深矣。(《答汪方塘思》)
  讲学之徒,惟主觉悟,而斥绝经书,自附会《大学》致知之外,不复闻见古今,连宇宙字义,亦所不识。盖上下四方之宇,往古来今之宙,乃性分内事,必贯彻之,方可谓物格而后知至。罗念菴昔与唐、赵各疏请东驾临朝,几陷大僇,后得免归,亦主觉悟而不读书之所致也。今观其集,首《答蒋道林书》“不展卷三阅月,而后觉此心中虚无物,旁通无穷,如长空云气,流行大海,鱼龙变化”。岂非执灵明以为用者耶?昔六祖闻师说法,悟曰:“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能生万法。”杨慈湖傚之曰:“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可谓蹈袭旧套矣。然既曰“无物”,又有“鱼龙”,而宇宙浑成一片,此即野狐禅所谓圆陀陀光铄铄也。其与旧日《冬游》等记更无二致。(《复何宾巖镗》)
  求仁者求全其本心之天理也,得仁则本心之天理全矣。《中庸》曰“仁者人也”,孟子曰“仁人心也”,犹园有桃焉,桃之所以为桃者,根榦、枝叶、华实,生理皆藏於核而为仁。亦犹人之所以为人者,亲亲爱人,及物生理,皆具於心而为仁也。核破於斲,伤於蛀,则生理不全。天理为人欲所间,则恻隐之心所以生生者,亦无复全矣。故桃必栽培,去其害核者,以全其仁,亦犹人必存养克治,然后天理浑然而无间也。今匹夫匹妇斥人之不仁者,必曰“非人”,必曰“汝何其无人心也”?与训释如出一口,然则天理少有不全,虽为君子而未仁,亦明矣哉!古之圣贤,忧勤惕厉,而后人心不死,一息不仁,斲之蛀之者至矣,奚其生?夫气必充实,而后桃仁成焉,否则不空即朽,人之自养,仁或不仁,亦何异哉?其生也,自萌芽至於结实,秩然不紊,虽大小参差不齐,然其为桃则举相似也。此又可见理气无二,而性之相近也。(《求仁论》)

  至於核合皮肉而后为果,犹心必有身以行仁而后为道。故孟子又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尝观於《易》,惟《乾》、《复》言仁。盖《复》之初,即《乾》之元,硕果不食则生矣。《复》之所谓仁,承乎《剥》也。仁於五行为木,而《乾》为木果,在春为仁发生也,在冬为榦归根也,生生不已,终而复始,其天地之心乎?问学一息少懈,则与天地不相似。是乾道也,故曰:“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夫仁主於行,子贡之问,乃其极功。然虽尧、舜之圣,其心犹有所不足於此,何哉?盖博施济众,夫人之所不能也,求在外者也。(《求仁论》)
  己欲立达,夫人之所能也,求在我者也。在我则心之德,爱之理焉耳。非必人人而立之也,己欲卓立,此心即及於人,亦欲其卓立,而不忍其倾颓,虽力不能周,然扶植之心,自不能已也。非必人人而达之也,己欲通达,此心即及於人,亦欲其通达而不忍其抑塞,虽泽不能,然利济之心,自不能已也。(《求仁论》)
  立如为山,卓然不移,达如导水,沛然莫禦。试登高山而望远海,冈阜丘陵,必联其岫,无大无小,如耸如跱,立必俱立之象也。沟洫畎浍,必入於川,无小无大,如跃如骛,达必俱达之象也。是故山之性立,水之性达,人之性仁。观此则尧、舜性之之圣,亦体仁於心而已矣。学以入尧、舜之道者,行仁必自恕始,能近取譬,推其所欲,以及於人,则《大学》絜矩以平天下者,不待博施,自能济众,岂非要道哉?故孟子又曰:“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或问曰:“颜子之学,体在为仁,用在为邦,用舍行藏之道俱矣。然仁人心也,其心三月不违仁,无乃二之与?”曰:“人之所以为人者,生理存焉耳。心放而不知求,则生理日绝,其形虽在,其心已死。故心者涵此生理者也,仁者发此生理者也。五穀之种播於田,生生不已,是麃是蔉,少有间焉,疆场侵而生理遏矣。《诗》曰“播厥百穀,实函斯活。驿驿其达,有厌其傑。厌厌其苗,绵绵其麃。”此之谓也。仁根於天,夫犹是也,心一息少放,则生理亦一息间歇而不相依矣。仁本与心一,而人自二之,是故服膺勿失,则相依之谓也。心惟仁是依,故不违仁,农惟稼是依,故不失,稼,於其心而不求,亦犹舍其田而不芸也夫。”(《求仁论》)
  物理曷谓之天理也?本於赋予禀受,自然明觉,莫之为而为者也。如恻隐之心,非纳交要誉,恶其声而然是也。物欲曷谓之人欲也?不安於品节限制,而凿以私智,非天之所以与我者也。如子贡殖,而必先言其不受命是也。去其所本无,而复其所固有,则万物皆备於我矣。夫理虽可以触类而长,而其出於天者,物物各有当然不易之则,自私用智,则违天而自贼,故《诗》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又曰“不僭不贼,鲜不为则”,《周礼》曰“则以观德,毁则为贼”是也。(《格物论》)
  则者,法也。自貌言视听而达诸人伦,无非物也,而莫不有法焉,如恭从明聪,以及亲义序别信之类是也。推之,盈天地间无一物而无理可法者,违其理则非天之法矣。《易》所谓“天则”,正以其出於天,当然不易者也。孟子亦曰:“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岂敢毁之而自贼哉?将欲行之,必自致知始,致虽有推极之义,而《说文》原训则曰:送,诣也。”其文为久,至触类而推极之久,则天牖帝迪,送诣而至。性之本善,吾所固有者,明而通於心中矣。是故格物所以明善也,诚意所以诚身也。身主於心,心发於意,意萌於知,知起於物,曰“致知在格物”,不言先者,知与意虽有先后,其实非二事也。知之不至,则意不诚而无物。《记》曰:“物至知知,而后好恶形焉。”何者?好善恶恶,感於物理者也,好妍恶媸,好富恶贫,感於物欲者也。道不离物,物不离事,盈天地间,物物各有一理存焉,去欲求理,岂以空谈悟哉?不曰理,而曰物者,践其实耳。郑玄曰:“格,来也。物,犹事也。”程子因言:“物来知起。”象山曰:“格至也,研磨考索,以求其至。”朱子因言:“穷至事物之理。”温公曰:“扞格外物,以物至为外,非合内外之道。”黄润玉曰:“格,正也,义取格其非心,心正矣,奚用诚意致知为哉?”是数说,皆因《记》而亿者也。惟《说文》曰:“格,木长貌,从木各声,取义於木,声以谐之。”其训精矣。(《格物论》)  今夫五行之各一其性也,水土金火汇萃鎔合,皆可为一。惟木不然,挨接暂同,终则必异。理欲同行而异情,正如桃李荆棘共陌连根,始若相似,及至条长之时,形色别矣。荆棘必剪,犹恶之菑逮夫身者也,桃李必培,犹善之欲有诸己也。培其根而达其枝,则本各滋息而长矣,修其本而达其末,则物各触类而长矣。是故耳目口体物也,心为本,而视听食息其末也。喜怒忧惧无节於内,胡为物交物引之而去乎?必使心能为身之本,明於庶物而后已。父子兄弟物也,自孝弟慈推之,则身为本而絜矩其末也,好恶胡为而偏乎?必使身能为家国之本,至诚动物而后已。(《格物论》)  天下大矣,始乎格物,先事者也。理自理,欲自欲,则本根各异,物既格矣,至於天下平,后得者也。人人亲其亲,长其长,物各付物,则枝叶亦各不同焉。惟明也,辨物之理欲而至善存;惟诚也,成物之始终而大道得。孔子之诚身,不过乎物,孟子之万物皆备,反身而诚,皆反本之谓也。或曰:“礼乐刑政之道,鸟兽草木之名,莫非物也,汎而格诸?”曰:“否,否!本则身,厚则伦,经不云乎?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格物论》)

  道也者,无有精粗、大小、远迩、微显,格天地,济民物,日费而用之,不可得而尽也。正万目以视之,而莫知其所繇也,故曰“君子之道,费而隐”。得之者,盖或寡矣,必也敬乎?《易》以衣袽言戒,履霜言慎,目睹者也;以荐雷言恐惧,耳闻者也。不睹而亦戒慎焉,不闻而亦恐惧焉,虽青天白日之下,稠人广坐之中,其暗处细事,必自知之。及其微有也,诗云“无”曰“不显”,“莫予”云“觏”。韩婴曰:“匹夫匹妇,会於墙阴,而明日有传之者矣。男女大欲不正,则放辟邪侈,将靡不为焉,天命不能须臾存矣。”是故君子慎独,必造端乎夫妇,正其源也。朱子曰:“有天地后此气常运,有此身后此心常发,要於常运中见太极,常发中见本性。”岂非顾諟之功邪?欲既遏矣,惟理是安,日用常行,念念精察,则此心全体虚明洞彻,天何言哉?昭昭於此。已发者往,未发者来,逝者如斯,澄渟於此。充满流动,如川之不息,天之不穷,内外本末,体用动静,洞然无一毫之间,而鸢飞鱼跃,触处朗然也。存者存此而已,养者养此而已。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至此则从容中道,浩然之气其生於性矣乎?及其成功也,自其灿然时出者言,则谓之圣。圣则知命以尽性,故曰“如天如渊”。自其浑然真切者言,则谓之仁。仁则尽性以至命,故曰“其渊其天”。敬以达诚,斯其至矣。(《慎独论》)
  孔、孟之言性也,一而已矣,而以为有性气之分者,二之,则不是也。孔子曰“性相近也”,众人之性则近求、由矣,求、由之性则近游、夏矣,游、夏之性则近渊、骞矣,渊、骞之性则近夫子矣,性固相近也。又曰“习相远也”,习於舜、禹则为舜、禹之徒矣,习於盗蹠则为盗蹠之徒矣,习固相远也。以瞽叟、伯鲧为父,而有舜、禹,习乎善而不习乎其父,以柳下惠为兄,而有盗蹠,习乎恶而不习乎其兄。故曰“上智与下愚不移”。人惟习於利欲,旦昼之气梏其性而亡之,为放辟邪侈之事,在罟获陷阱之中,曾莫之觉也。向晦定息至於中夜,而清明之体还焉,良心复萌,所谓“继之者善”,其在是矣。谁无此心,岂非相近乎哉?孔、孟之后,周人世硕乃曰“性有善有恶”,荀卿则为“性恶,其善者伪也”,则又甚於世硕矣。其论性恶,累数千百言,至援引尧、舜问答之词以为证,其出於尧、舜与否,吾不得而知也。曰“妻子具而孝衰於亲”,则是妻子未具之先,尝有孝矣;曰“爵禄荣而忠衰於君”,则是爵禄未荣之先,尝有忠矣。由是言之,则性固本善,而无恶也。(《性习说》)
  性命於天道之隐也,道弘於人性之显也,圣人之道天命之流行,一而已矣。天何言哉?吾无隐乎尔!自乡党朝廷宗庙,以至起居饮食经曲礼节,其即发育峻极之分乎?子思子论至诚无息,而及天地山川,生物无穷,可谓闻道者矣。是故夫子之文章,鸢飞鱼跃,显焉者也,显则圣人不得而隐之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无声无臭,隐焉者也,隐则圣人不得而显之也。(《凝道说》)  子思之闻,其犹子贡之闻乎?朝闻道夕死可矣,夫岂外性而有闻乎哉?不睹不闻,人之所不见,隐也,性也;参赞化育,察乎天地,显也,道也。故费隐以前,言学则用在其中,费隐以后,言用则学在其中。大舜、文、武、周公,文章功业,岂在性与天道外哉?性外求道,道外求天,虽闻善言而不为己有,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吾能屏绝利欲,一於理义,自费而隐,不须臾离,则德性完备,随在发见。譬则持壶深汲,水渐充满,滋溉取足,在吾壶矣。至德之凝至道,何以异此?道之在天地也,犹水之在海也,口耳之徒,亡得於心,则亦五石之瓠,泛泛焉者耳,其何凝之有?是故流水之澜,即在源中,日月容光,即在明中,天地之德川流,即在敦化之中,圣人之德达道,即在大本之中,尧明即在钦中,舜哲即在浚中。故子周子曰:“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天道与人,理一分殊,苟截本末而二之,斯支离矣。故子程子又曰:“漠无朕之中,万象森然已具,已应不是先,未应不是后。”(《凝道说》)
  理一而分殊,统之在道者也。夫子赞《易》,始言穷理。理不可见也,於气见之。《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朱子曰:“阴阳隐迭运者气也,其理则所谓道。”确哉言乎?理即气也,气之有条不可离者谓之理,理之全体不可离者谓之道。盖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气本一也,而分阴分阳,则一动一静,一往一来,一阖一闢,一升一降,循环无已。积微而着,由着复微,为四时之温凉寒暑,为万物之生长收藏,为斯民之日用彝伦,为人事之成败得失,千条万绪,纷纭胶轕而卒不可乱,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谓理也。初非别有一物,依於气而立,附於气以行也。或者因“易有太极”一言,乃疑阴阳之变易,类有一物主宰乎其间者,是不然。(《原理》)  夫易乃两仪、四象、八卦之总名,太极则众理之总名也。云易有太极,明万殊之原本於一本也,因而推其生生之序,明一本之散为万殊也。斯固自然之机,不宰之宰,夫岂可以形求哉?自心之所同然者穷之,存乎人尔。周子为图以明《易》,与川上之叹,一贯之旨,同条共贯。盖理即气也,一气浑沦,名为太极,二气分判,名为阴阳,阴阳分老少,四象非土不成,又名为五气,皆自吾心名之。所谓穷理也,非谓未有天地之先,早有是理,而理在气先;亦非气以成形,理亦赋焉,而理在气后。(《原理》)
  尝近取诸身,则耳目视听,有聪明之理,自吾心名之也,非聪明之理,在未有耳目之先,出於视听之后也。口体言貌之恭从,以至万理皆然。此天地人物之各具者,虽欲紊之,吾心自能穷究,恶得而紊诸?《说文》原训曰:“理,治玉也。”治玉者,既琢而复磨之,极其精研,则玉之浑然者,粲然可见。得其理以修身而无欲,则乾以易知,坤以简能,皆在於我。何则?道之大原出於天,而地顺承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德性之知本无不能也,守之则德可久,行之则业可大,廓之则配天地,未有难且繁者,故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彼以觉悟为道者,岂夫子穷理之旨哉?祇见其支离尔。斯论也,吾闻诸罗整菴氏而益明云。(《原理》)  天命流行不已,而人物生生无穷,可谓仁矣。其本则藏诸用焉,盖人自有生即有知觉,事物交接,念念迁革,失其?性,则反中庸矣。故君子必自未发之中而豫养之。夫未发云者,非燕居休息,夙兴夜寐,绝无闻见之谓也。日用常行,事物在前,凡感之而通,触之而觉,闻见不及,而有浑然全体,应物不穷者在焉,是乃天命流行,生生不已之机也。(《原仁》)
  但喜怒哀乐之情,则未动耳,於此而戒惧以存其心,常为动静语默之主,则物至能知,自敬身、惇伦、尊师、取友,以至酬酢万变,情虽迭用,而发皆中节,一日之间,虽万起万灭,而其大本未尝不寂也。是故寂而未尝不感,感则必显诸仁。仁始於亲亲,自孝友睦姻之杀以至匪亲,义始於尊贤,自贤德忠良之等以至匪贤。等杀章而为 秩命讨,则经纶自立本出矣。问学以明之,是谓知天。盖人心之虚灵知觉,主乎理义而无一息之不察也。非粲然者,达浑然者於外乎?感而未尝不寂,寂则复藏诸用,用则德性常为中节之本。必也涵泳其良知,知日至,则义日精;以川流栽培其良能,礼日崇,则仁日熟。以敦化经曲,合而为发育峻极,则大本与化育一矣。问学以诚之,是谓事天。盖此心之周流贯彻,绝乎利欲,而无一息之不仁也。非浑然者,函粲然者於中乎?故尧、舜、禹、陶,所以必言天者,大本即天也,人自违之,则亦恭敬之不笃焉耳。嗟乎!天命流行之礼,不全具于吾身哉?未发之前,已发之际,一念不善,觉其非礼,恭敬自持,私意立消,真积功深,中和不难致矣。是故恭敬则心主乎动静语默,而自不放,此知与礼相为用,而后仁始成也。(《原仁》)
  仁之为道大矣,其尽性至命之枢要乎?《中庸》原道於天,而折诸圣,曰“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道固天下之大经也,诚能修之以成仁,则性尽,性尽,则命斯至矣。故又终之,曰“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虽然仁固难能也,人得之以为心,则天地之大德存焉。但放其心而不知求耳,求则得之,欲尽理还,藏而必显,人皆见之,见诸其行也。故夫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其赞《易》也,惟《乾》、《复》言仁,盖《复》之初,反对则《剥》之终也,硕果不食,乾元生意存焉。(《原仁》)  颜渊博文,学以聚之,既能且多,而又问於不能与寡,则辨之至明矣。有若无,实若虚,宽以居之,犯而不校,不迁怒,不贰过,则行之至健矣。此所以不远复而能不违仁与?故曰:“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知几由己,其惟独乎?慎独则能敬以入诚,诚无不敬,乾健故也。未诚者必敬而后诚,坤顺故也。安焉之谓圣,其学一,一则诚。勉焉之谓贤,其学二,主乎一则敬。颜渊几於安焉者乎?大体具矣,辟如硕果,解其蔓藤而生意复,其为仁也,得乾道焉,克己复礼,犹之闲邪存诚也。仲弓则下颜渊矣,其勉焉者乎?具体而微,方培灌敏树者也。其为仁也,得坤道焉,主敬行恕,犹之直内方外也,合内外而一焉,则亦诚也矣。故曰:“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司马牛诸弟子,各因其材而笃,樊迟三问,而所告三不同者,随日月至焉,而发育以成其材,何往而非生生之道哉?故曰:“圣人如天覆万物。”(《原仁》)  尧、舜之世,道德事功,见於典谟者,无非学也。虽不言学,而其言皆知本,此其所以为万世法与?自成汤言性后,傅说始言学,《说命》之告王也,始之曰:“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於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盖求多闻,式古训,则理日明,苟无言语文字以为学,则非吾之所谓学矣。次之曰:“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允怀于兹,道积于厥躬。”盖逊其志,敏其学,则道日积,苟不勉强学问以为道,则非吾之所谓道矣。终之曰:“惟教学半,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盖教学兼全,终始克命,则德日修,苟执圆明觉悟以为德,则非吾之所谓德矣。自有书契,治百官,察万民以来,不可一日废也。虽言语文字日繁,仲尼删述《六经》,则已简易矣。是故古之王者取士,为其多闻也,为其贤也。(《原学》)
  士之待聘者,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闻识虽多,而贯诸一心,则道明德立,丕建事功,而尧、舜之治,有不复者哉?然好高欲速,厌常喜新,是己非人,党同伐异,学者之通患也,虽尧、舜在上,文章焕然,而言由其心,文见於行,命德亮工之外,盖鲜见焉。故驩兜党共工之象恭也,靖言庸违,反以为功;有苗效伯鲧之方命也,昏迷侮慢,自以为贤。而况孔子春秋之时乎?盖道家者流起,自黄帝、伊、吕历记成败之道,而书成於管仲,惟守清虚,持卑弱,以用兵权。孔门弟子,盖有惑於异端,违离道本,而畔博约之教者,虽子路之勇,犹曰“何必读书,然后为学”,故教人一则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二则曰“君子博学於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时则老子之学,无欲无为,自然而民化,其要存乎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而守中保盈,所宝者三: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以礼文为乱之道,道之华,则是执三皇之治,以御季世也。(《原学》)
  孔子尝问礼而知其意,夫道德仁义既失,则礼无本矣,此所以从先进与?及荡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圣人不死,大道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庄周之言也,岂老氏以正治国之意哉?时至孟子,杨朱、墨翟兴焉,朱有言曰:“行善不以为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为善,其为我也。”有类於“不敢为天下先”。翟之言其节用非儒,述晏婴之毁孔子曰:“盛容修饰以蛊世,絃歌鼓舞以聚徒,当年不能究其礼,积财不能瞻其乐”,其兼爱上同,则有类於慈俭者焉,然未尝一言及於老氏以为宗也。司马迁则引墨讥儒,崇黄、老而薄《六经》,谓经传以千万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殊不知吾儒之学,自本贯末,虽孔子之圣,犹资闻见,以次德性之知而扩充之,《诗》、《书》执《礼》,皆其雅言,而欲卒以学《易》,可谓念终始典于学者矣。故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观於摄相事,得邦家绥来动和之化,则其所扩充者,莫非道德事功,彼老氏焉能有以致此哉!矧《六经》藉孔子删述,要而不繁。(《原学》)
  汉文帝旁求治之者,田何、伏生、孟喜,仅数人尔。迄武帝时,安得有千万数哉?是迁之诬也。自是黄、老大行於汉矣。佛虽兴於晋、宋、齐、梁之间,然《六经》犹未泯也。自晚宋“学苟知本,则《六经》皆我註”之言出,禅学大昌,其徒心狭而险,行伪而矜,言妄而诳,气暴而馁,则《六经》之道晦矣。嗟乎!傅说之言学之原也,士之志於“道积厥躬,德修罔觉”者,当何如?曰“学於古训乃有获”,此其教学兼全,终始克念,当笃信而力行之,不可一日废者也。后世学尚超异,凡经传皆以为古人糟粕,一切屏之,惟读佛、老书,虽数千卷,则未尝厌。故予详说而赘为之辞。(《原学》)

卷五十二 诸儒学案中六

  文定张甬川先生邦奇
  张邦奇字常甫,号甬川,浙之鄞人也。弘治中举进士高第,改庶吉士,授翰林简讨。逆瑾窃政,先生着《张鶱乘槎赋》,以瑾喻西域,鶱喻附瑾者。乞便地以养亲。出为湖广提学副使。寻乞致仕。嘉靖初,起提学,历四川、福建,召还,为春坊庶子,国子祭酒,南吏部右侍郎。丁外艰,终丧,起吏部右侍郎,转左。时太宰汪鋐与霍兀相讦,先生以和衷解之,不得,因不欲居要地,乃徙翰林学士,掌院事。又加太子宾客,掌詹事府事。陞礼部尚书。以母老,上书乞骸骨,弗允。改南京吏部,以便养。又改南兵部而卒,甲辰岁也。年六十一。赠太子太保,谥文定。
  阳明赠先生序云:“古之君子,有所不知,而后能知;后之君子,惟无所不知,是以容有不知也。”则先生当日固汎滥於词章之学者也。后来知为己之功,以涵养为事,其受阳明之益多矣。谓载道之文,始於六画,大备於周、程、朱子之书,莫非是道之生生而不已也。由博文之学,将溯流而求源,舍周、程、朱子之书,焉适哉?今之为异论者,直欲糟粕《六经》,屏程、朱诸子之说,置而不用,犹欲其通而窒之窍也。所谓异论者,指阳明而言也。夫穷经者,穷其理也,世人之穷经,守一先生之言,未尝会通之以理,则所穷者一先生之言耳。因阳明於一先生之言,有所出入,便谓其糟粕《六经》,不亦冤乎?此先生为时论所陷也。

  语要
  凡物交於前,有所溺之谓放,无所溺而弗之省也。滞其情於物焉之谓放,无所滞,尸居如也,而不知其所如之谓放。心放矣,孰求之?曰心求之。心求之者,非人有二心,心有二用也。夫心至明而至刚,固足以自求自复,而不假乎其他也。求放心者,非有所索而取之也,察之而已矣;非有所追而获之也,歛之而已矣;於其惕然不自知者,惕然自省之而已矣。於是收歛於至密之地,而兢畏以持之,不使一毫外物,得容乎其中,是之谓一而不二。孰非其至明至刚,自求而自复哉?《易》曰:“不远复。”孔子以颜子当之,曰:“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明刚之至也。故夫不精则不免於放,不一则不免於放,而庄周乃曰:“罔象可以得之。”夫罔象所以失之耳!(《求放心说》)
  《大学》言心,以无所忿喜忧惧,谓之正。《中庸》言性,以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此心法也。心之发动者,意也;视听饮食者,身也。正心之功,非属於意,非属於身者也。事物未交,恂栗而已,凝然中居而万诱不敢干也。忿喜忧惧,一无所有,而吾心之本体翼如也。《易》曰“艮其背”,曰“介于石”,曰“寂然不动”,曰“退藏于密”,皆心之义也。后之儒者,以静归佛,以虚归老,譬则举家珍而委之地也;言及静虚,则以为疑於老、佛而避之,譬则家珍为人所窃,欲复之而以为嫌於盗也,瞬目而不敢一盻。岂不悲乎?
  吾何敢言知乎哉?至神者天也,至明者人也,至微者心也,吾皆未得而知之。夫天之道,明善天下而无视,聪善天下而无听,是故天之道微显而阐幽。非微显而阐幽也,天於天下,无显无幽也。有声天闻之矣,无声天闻之矣,有形天见之矣,无形天见之矣,其何显微之间之有?人之限於耳目者?自其所不见闻,而谓之幽,天恶其若此也?故从而阐之而微之,斯其损益盈虚之理也。何谓至明者人?曰其以耳目见闻者,愚人也。达者之见闻,则同乎天矣。是故是非善恶,愚者疑而达者觉矣,觉者辨而疑者释矣,疑者释而天下皆觉矣。是故天下之事,久而无不定。何谓至微者心?曰虑萌乎中,非至精者弗察也,弗察则不能知吾心,不能知吾心则不能知人,不能知人则不能知天。不知天则不知所以畏天,不知人则不知所以畏人,不知心则不知所以畏心。心吾之心也,而畏之犹未也,况又不知所以畏,吾何敢不知乎哉?颜氏之子,有不善未尝不知,其自知若是之明也。唯孔子知之,曰:“其心三月不违仁。”其知人若是之微也。古之君子,曷为其无不知?若此知远之近也,知风之自也,知微之显也,是知之始也。及其至也,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答阳明》)
  《中庸》一书,子思反复推明,许多道理,只说得“不知不愠”四字。观其由“尚絅之心”,推而至於“无声无臭”可见矣。而其要只在乎时习而不已,便可到纯亦不已,至诚无息事也。
  宋儒苦仁之难识,悉录《论语》所言仁者,时诵而思之。然或以公言仁,或以爱言仁,或以觉言仁,虽各见其一隅,亦足以互相发也。孝弟为仁之本,孝弟立而仁道自生,盖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一以贯之者也。且以公言之,父母兄弟之间,或不免於形骸之隔,甚则至於好货财私妻子,则至近且不能公,而况能扩其民胞物与之心乎?以爱言之,父母兄弟之间,或未能致其亲爱之情,甚则至於一言不合,怨怼生焉,则至近且不能爱,而况能以一身体天下之休戚乎?以觉言之,父母兄弟之间,或未能尽其察识之心,甚则至於私欲固蔽,如槁木顽石,痒疾痛,漠然若不相关,而况能於天下之怨愁呻吟之声,感之即应,触之即动乎?是为仁之根,不能立於至近之地,其道何由而充大也?物理自然,人不得以一毫私智,客乎其闻。《易》曰“易简”,《中庸》曰“笃恭”,周子曰“诚无为”,皆是此意。象山云:“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私智是也。
  行者,酬酢克中人心,行将去,更无违拂之谓,然不可求之於人,但当反之於己。言行者,君子立世之枢机也。一言或不忠信,便起人疑,一行或不笃敬,便起人慢,疑我慢我,怎生行得去?盖人之见信,由我之自信也,人之见敬,由我之自敬也,行有不得者,皆当反求诸己而已矣。
  人之心志,得於天者,本自精明,本自纯粹,何有疚病?但鄙诈之念一萌,即乖戾之私戕其和粹之气,便有疚病。既有疚病,则必歉焉而不自安,恧焉而畏人知,便是有恶於志。
  天地之间,雨暘寒燠,少乖於度,则 沴见;人之身,荣卫脉理,少失其平,则疾疢作。是故刚柔缓急或过而行必疚焉,宽猛弛张稍愆而物必病焉。夫是以有执中之允,而后有协和之积,故曰:“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夫所谓达道者,万化不中不行,万物不中不生,万事不中不成。礼不立则乐不兴,《易》之道可一言而尽也,中焉止矣。
  襄惠张净峰先生岳
  张岳字维乔,号净峰,福之惠安人。正德丁丑进士。授行人。邸寓僧舍,与陈琛、林希元闭户读书,出则徒步走市中,时称“泉州三狂”。武宗寝疾,豹房上书,请内阁九卿轮直尝药,不报。已谏南巡,罚跪五日,杖阙下,谪官。世宗即位,复行人。历南武选员外,祠祭主客郎中。出为广西提学佥事。调江西,寻谪广东提举。先生为郎时,上议禘祭,推求所自出之帝。中允廖道南议禘颛顼,永嘉议禘德祖。贵溪谓德祖在大祫已为始祖,不宜又为始祖之所自出,当设虚位南向,而以太祖配享。第未知虚位之书法,宗伯李时以问先生。先生请书皇初祖位,议上,而上从之。永嘉因忌而出之外。又坐以选贡非其人,谪之转守廉州。时方有征交之议,廉相隔一水,先生言其六不可。上遣毛伯温视师,先生以抚处之策语伯温。伯温既用其言,交人莫登庸亦信向先生。事未毕,而陞浙江提学副使参政。登庸将降,问廉州大守安在?於是以原官分守钦、廉,始受其降。擢右佥都御史,抚治郧阳,转江西巡抚,以副都御史抚两广。讨封川贼,平之。加兵部侍郎,再征柳州,破其巢。又平连山、贺县诸贼,召为兵部左侍郎,陞右都御史,掌院事。先生在边,不通相府一币,故不为分宜所喜。湖广苗乱,初设总督,以先生当之,至则斩捕略尽。宣慰冉玄阴为苗主,苗平,惧诛,乃嗾龙许保、吴黑苗掠恩州,行金严世蕃,使罢先生。华亭执不可,止降兵部侍郎。已而生擒龙许保,而黑苗尚匿玄所。先生劾玄,发其通贿事。世蕃益怒,然而无以难也。未几黑苗就擒,三省底定,先生亦卒。复右都御史,赠太子少保,谥襄惠。
  先生曾谒阳明於绍兴,与语多不契。阳明谓公只为旧说缠绕,非全放下,终难凑泊。先生终执先入之言,往往攻击良知。其言:“学者只是一味笃实向?用功,此心之外更无他事是矣。”而又曰:“若只守箇虚灵之识,而理不明,义不精,必有误气质做性,人欲做天理矣。”不知理义只在虚灵之内,以虚灵为未足,而别寻理义,分明是义外也。学问思辨行,正是虚灵用处,舍学问思辨行,亦无以为虚灵矣。  论学书
  良知之言,发於孟子,而阳明先生述之,谓“孝弟之外,无良知”,前无是言也。迨双江以其心所独得者创言之,於愚心不能无疑。亦尝面质双江矣,尚未尽也。子思之言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而又申之“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夫以性道之广矣,大矣,无不备也,而指其亲切下手处示人,不越乎喜怒哀乐已发未发之间,所谓戒惧者,戒惧乎此而已,所谓慎独者,慎独乎此而已。至孟子又发出四端之旨,而特举夫赤子入井,尔蹴尔,睨视颡泚,以验良心之不容泯灭者,亦可为深切痛快,无余蕴矣。学者只依此本子做去,自有无限工夫,无限道理,固不必别寻一二事,以笼络遮盖之也。(《与郭浅斋》)  明德新民之说,往岁谒阳明先生於绍兴,如知行博约精一等语,俱蒙开示,反之愚心,尚未释然。最后先生忽语曰:“古人只是一箇学问,至如明明德之功只在亲民,后人分为两事,亦失之。”然请问,先生曰:“民字通乎上下而言,欲明孝之德,必亲吾之父,欲明忠之德,必亲吾之君,欲明弟之德,必亲吾之长,亲民工夫做得透彻,则己之德自明,非亲民之外,别有一段明德工夫也。”某又起请曰:“如此则学者固有身不与物接时节,如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相在尔室,尚不愧於屋漏。又如《礼记》九容之类,皆在吾身,不可须臾离者,不待亲民,而此功已先用矣。先生谓明德工夫只在亲民,不能无疑。”先生曰:“是数节虽不待亲民时已有此,然其实所以为亲民之本者在是。”(《与郭浅斋》)
  某又请曰:“不知学者当其不睹不闻之必戒慎恐惧,屋漏之必不愧於天,手容之必恭,足容之必重,头容之必直等事,是着实见得自己分上,道理合是如此,工夫合当如此,则所以反求诸身者,极於幽显微细,而不敢有毫发之旷阙焉。是皆自明己德之事,非为欲亲民而先此以为之本也。如其欲亲民而先此以为之本,则是一心两用,所以反身者必不诚切矣。故事父而孝,事君而忠,事长而弟,此皆自明己德之事也。必至己孝矣、忠矣、弟矣,而推之以教家国天下之为人子、为人臣、为人弟者,莫不然矣,然后为新民之事。己德有一毫未明,固不可推以新民,苟新民工夫有毫发未尽,是亦自己分上自有欠缺,故必皆止於至善,而后谓之《大学》之道,非谓明德工夫只在新民。必如先生之言,则遗却未与民亲时节一段工夫,又须言所以为亲民之本以补之,但见崎岖费力,圣贤平易教人之意,恐不如是也。”先生再三镌诲曰:“此处切要寻思,公只为旧说缠绕耳,非全放下,终难凑泊。”夫以阳明先生之高明特达,天下所共信服者,某之浅陋,岂敢致疑於说?顾以心之所不安者,又次为书於名公,而不明辨以求通焉,则为蔽也滋甚矣。(《与郭浅斋》)  格物之说,古人屡言之,及阳明而益详,然鄙滞终不能释然者。盖古人学问,只就日用行事上实下工夫。所谓物格者,只事理交接,念虑发动处,便就辨别公私义利,使纤悉曲折,昭晰明白,足以自信不疑,然后意可得而诚,心可得而正。不然一念私见,横据于中,纵使发得十分恳到,如适越北辕,愈骛愈远。自古许多好资质,志向甚正,只为择义不精,以陷於过差而不自知者有矣,如杨、墨、释氏,岂有邪心哉?其流至於无父无君,此其病根所在,不可不深究也。来教云:“格物者,克去己私,以求复乎心之体也。”某谓一部《大学》,皆是欲人克去己私,以求复乎心之体也。但必先辨乎公私之所在,然后有以克而复之。此其节级相承,脉络相因,吾学之所定叠切实,异於异教之张皇作用者,只这些子。且如读书,讲明义理,亦是吾心下元有此理,知识一时未开,须读古人书以开之。然必急其当读,沉潜反覆,使其滋味浃洽,不但理明,即此就是存养之功,与俗学之支离浮诞者,全不同。岂有使之舍切己工夫,而终日劳於天文地理,与夫名物度数,以为知哉?无是事也。数年来,朋友见教者甚多,终是胸中旧根卒难扫除,而私心习之既久,又不忍遽除之也。(以下《与聂双江》)
  今之论文章者,必曰秦、汉,盖以近时之软熟餖飣为可厌也。讲读者,必曰自得,亦以传注之拘滞支离,学之未必有得也。夫真能以秦、汉之文发其胸臆独得之见,洋洋乎通篇累牍,而於根本渊源之地,未必实有得焉,君子未敢以作者归之也。况所谓秦、汉者,乃不出晚宋之尖新,稍有异於今之软熟者尔,实亦无以异也。
  暗郁而不章,烦複而无体,奔走学者於谲诞险薄之域,反不若浅近平易,犹得全其未尽之巧之为愈也。秦、汉之文,见於班、马氏,所载多矣。其深厚醇雅之气,明白正大之体,曾有一言一事谲诞乎哉?今之自託为秦、汉者,恐未必於班、马之书有得也。有得於中,则其发也必不掩矣。乃欲厚自与而疑学者,其亦可悲也夫!自得之言,出於孟子,其意亦曰渐渍积纍,自然有得尔,夫岂必於排摈旧说,直任胸臆所裁,而谓之自得哉?三代而下,数圣人之经,秦火之后,人自为说,至程、朱始明矣。虽其言或浅或深,或详或略,然圣人遗意,往往而在。学者不读之则已,如其读之也,岂可不深造而致其详?详读古人之书,而有得其浅深详略之所存,意有未安,姑出己见为之说,期於明是理以养心而已矣,不在创意立说,以骇人耳目也。有是心而言又或未当,其自蔽也甚矣。呜呼!学之不讲久矣,文章议论,古人讲学不以为先也。今也穷日力以从事於此,犹不得其要领,况其远且大者乎?此类得失,本无足辨,然场屋去取,学者趋向系焉。新学小生,心目谫薄,一旦骤见此等议论,必以为京师好尚皆如此。其弊将至诡经叛圣,大为心术之害,有不可不深忧而豫防者,故一伸其拳拳之喙。
  出院习礼,盖将使学者知举业之外,有此一段本领工夫,若於此信得及。做得是,日积月纍,滋味深长,外面许多浅俗见解,自然渐觉轻小矣。此学不讲已久,今聚八郡之士,终日群居,若不就日用最亲切处,指示下手工夫,使之有所持循据守,以文相劝勉,渐次有得,而但务为浑沦笼统之语以诏之,则恐听者未悉吾意。其材质高者,未必实用其力,先已启其好高助长之心;其下者又随语生解,借存养之目,以为谈说之资。此其病痛面目证候,虽与俗学不同,而其根於心术隐微,反有甚焉者,不可不察也。
  昔夫子之教,以求仁为先,仁即心也,心即理也,此心所存,莫非天理,默而成之,而仁不可胜用矣。此数言者,以夫子之圣,七十子之贤,提耳而教之,可以不终食而顿悟者。而夫子则不然也,颜渊问仁,告之以“克己复礼,而其目在视听言动”。仲弓问仁,告之以“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樊迟问仁,告之以“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司马牛问仁,告之以“其言也訒而已”。颜子所问者,仲弓不得而与闻也;仲弓所问者,樊迟不得而与闻也;至樊迟所问者,司马牛又不得而与闻也。圣门之教,因人成就如此。其曰“视德言动”,曰“出门使民”,曰“居处执事与人”,皆就日用最亲切处,指示人下手工夫,故曰“勿视必听勿言勿动”,曰“恭”,曰“敬”,曰“忠”,曰“訒”,真如汉廷之法,较若画一,使人即此目下,便有持循据守。才质高者,不得躐此,而不及者,亦可以企此以有为。所谓非僻之心,惰慢之气,自将日销月化於冥冥之中,而不自觉。此所谓圣门之学也,无他,只是有此实事实功而已矣。
  夫岂在别寻一个浑沦之体,以为贯内外,彻幽显,合天人,使人爱慕玩弄,而后谓之心学也哉?且就讲礼一节言之,如《士相见》、《冠》、《乡射》、《饮酒》之礼之类,不讲之则已,如欲学者之讲之也,则不但告之曰:“礼者理也,理者性也,性者心也,心存则性存,而礼在其中矣。”必使治其文也,习其节也,而又求之其义也,则必据经传质师友,而反求於心,然后有以得其节文意义之不可苟者而敬从之,夫然后谓之善学。顾其中间,自始至终,皆以实欲行礼之心主之,为有异剽窃外、以欺人者尔。《易》曰:“同归而殊途,百虑而一致。”此言理本自然,人不可私意求之尔。既曰殊途,既曰百虑,不可谓全无分别也。故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
  然至论心自是心,性自是性,天自是天,如人之父子祖孙,本同一气,岂可便以子为父,而祖为孙哉?昔之失之者,既以辨析太精,而离之使异;今欲矫其失,必欲纽捏附会,而强之使同。可谓均亡其羊矣。不如释同异之论,令学者且就日用切己,实下工夫。如读书不必泛观博览,先将《学》、《庸》、《语》、《孟》,端坐叠足,澄心易气,字字句句,反覆涵泳,务使意思昭晰,滋味泛溢,反之吾心,实有与之相契合处。如习礼,则《冠》、《射》、《相见》等,用之有时,日识其节文大义,亦当必求其所谓不可须臾去身者,如《曲礼》、《少仪》、《玉藻》中所记“动容威仪”之节,逐条掇出,相与讲明而服行之。坐时、行时、立时、拜跪时、独处时,至应事接物时,提掇精神,常常照管,使其容色无时而不庄敬,动作无事而不节守。少有放肆失礼,则朋友又得指其失而箴规之。如是虽於学问之渊源统纪,未能深造,然就此着实规矩,安顿身心,资质高者,能自循此上达;其下者,亦有以养其諯悫醇笃之性,不至於道听涂说,揣度作用,重为本体之害矣。
  所喻物则云云,此是文公教人下手穷理工夫,十分亲切处,真能见得事事物物上,各有义理,精微不差,则所谓人心道心,气质天性,亦各有着落,以为省察存养之端。今之学者,差处正是认物为理,以人心为道心,以气质为天性,生心发事,纵横作用,而以良知二字饰之,此所以人欲横流,其祸不减於洪水猛兽者此也。若老、释外事物以求理,其学虽差,要於虚空中实有所见,岂若今人之恫疑虚喝?其高者入於奸雄,以下殆类俳优。此风不息,不知将何止极也!(《与黄泰泉》)  为学之道,以心地为本,若真见所谓心者而存养之,则其本体固自正。然非体察精密,义理明晰,有以备天下之故於寂然不动之中,而曰心得其正者,未之有也。(《答张甬川》)
  近时不察乎此,纽捏附会,恫疑虚喝,既不知有义理工夫之实,而亦安识所谓心体也哉?其团合知行,混诚正於修齐治平,而以心字笼罩之,皆谩为大言者也。某之疑此久矣,朋友间一二有志者,皆相率而入於此,无可与开口者。又恐徒为论辨,而未必有益,故於门下每倾心焉。又思近时所以合知行於一者,若曰“必行之至,然后为真知”,此语出於前辈,自是无弊;其曰“知之真切处即是行”,(见《传习录》。)此分明是以知为行,其弊将使人张皇空见解,不复知有践履。凡精神之所运用,机械之所横发,不论是非可否,皆自谓本心天理,而居之不疑。其相唱和而为此者,皆气力足以济邪说者也。则亦何所不至哉!此事自关世运,不但讲论之异同而已(《答张甬川》)
  草堂学则  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其所以立教之法,则内自一心,以至身之动作威仪,莫不各有其养焉 圣贤教人之目多矣,未有不先得於此,而能进乎其余者也。后世家塾之法既坏,父兄所以教子弟者,不过责以记览之富,缀述之工,以为足以应有司之求,则亦已矣。然学者材质不同,亦有终身不得至者焉。方且仡仡焉,为之不厌。若反其本而责之身心之间,则其心固能思,耳目口鼻四肢固能视听而运动,特因其思而使之存之,因其视听运动而约之使入规矩,非有品节分限,不可必至者。学者顾乃为彼而不为此,其亦无以是语之而弗思邪?今故掇取孟子所论存养之功,与夫动作威仪之则,见於《曲礼》、《少仪》诸篇,尤近易守者数条,列於草堂北壁,使诸弟子辈,朝夕观诵,深体而服行之。
  虽其规模条理,不若古人广大详密,然以存其良心,伐其邪气,收歛端严,培植深厚,由是而读书穷理,以充拓其体,应事接物,以发挥诸用,随其材质分量之所及以进之,亦不患於无其本矣。不知务此,徒以记问缀述为事,虽使圣贤训典,充腹盈纸,犹不得谓之善学,而况今人无用之空言邪?呜呼!小小念之,斯古人切己之实学也。由此而学之,则为君子;背此而学之,虽有学焉,犹不学也,亦陷於小人而已矣。汝不欲为君子则已,如其欲为君子,舍是吾无以教汝矣。念之哉!  孟子曰“仁人心也”章。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章。公都子曰“钧是人也”章。孟子曰“养心莫善於寡欲”章。右存养之要。(凡四条。)
  仁者此心之本体也,心而无仁,则非心矣,故孟子以人心目之。然心之所以放者,旦昼之为,有以害之也。旦昼之害,莫甚於耳目之欲,先立乎其大者,不为耳目之欲所夺,则心於是乎得所养矣,故曰“养心莫善於寡欲”。大抵孟子发此数章,示人语意,既明白而痛快,工夫亦直截而易简。而其言之先后,互相发明,有不暇训说而自解者,学者诚反覆玩味,而有得乎其言焉,则所谓“立其大者”,所谓“操存”,所谓“求放心”,皆有以实用其力,非强为揣度把捉,以冀此心之或存矣。《记》曰:“无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
  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於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
  君子奸声乱色,不留聪明,淫乐慝礼,不接心术,惰慢邪僻之气,不设於身体,使耳目口鼻心知百体,皆由顺正以行其义。
  君子之容舒迟,见所尊者齐整,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与得通,谓立则罄折,如人授物于己,己受得之形也。)色容庄,坐如尸,立如斋,燕居告温温。(燕居,谓私居;告,谓教使。)  凡行容惕惕。(凡行,谓道路也;惕惕,矣直貌。)
  立容辨卑,无,头颈必中,山立时行,盛气颠实,扬休玉色。(辨读为贬,贬卑,谓罄折也。颠读为阗,扬读为阳,休读为煦。心无愧怍,则气盛不馁,而常阗满塞实,如阳之蒸煦乎物也。玉色,谓温润不变。)
  凡视,上於面则傲,下於带则忧,倾则奸。(倾,邪视也。)
  坐视膝,立视足,应对言语视面,立视前六尺而大之。  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宫羽,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故君子在车则闻和鸾之声,行则鸣佩玉,是以非辟之心,无自入也。(右佩阴也,左佩阳也,徵角宫羽,谓玉声所中也。门外谓之趋,门内谓之行。齐当为荠,《采荠》,路门外之乐节;《肆夏》,登堂之乐节。周还,反行也宜圜;折还,曲行也宜方。揖之,谓小俛,见于前也。扬之,谓小仰,见于后也。)
  帷薄之外不趋,堂上不趋,执玉不趋,堂上接武,堂下布武,室中不翔,并坐不横肱。(行而张足曰趋,行 而端拱曰翔。武,迹也。中人之迹尺二寸,接武,谓每移足半蹑之;布武,各自成迹,不相蹑也。)
  毋侧听,毋噭听,毋淫视,毋怠荒,游毋倨,立毋跛,坐毋箕,寝毋伏,歛发毋,冠毋免,劳毋袒,暑毋褰裳。(凡人宜正立,不得倾欹侧听人之语。噭,谓向声高急,如噭之号呼也。淫视,谓流移邪盻也。跛,偏任也。伏,覆也。,发也,谓垂余发也。免,去也。褰,袪也。以上皆言其不敬也。)
  将上堂,声必扬;将入门,问孰存。将入户,视必下;户外有二屦,言闻则入,言不闻则不入。入户奉扃,视瞻毋回,户开亦开,户阖亦阖,有后入者,阖而勿遂。毋践屦,毋踖席,抠衣趋隅,必慎唯诺。(声必扬,至不入,皆不欲于人之私也。扃,闭户外之木,当入户之时,必两手向扃而奉之,今入户虽不奉扃,以手对户,若奉扃然,言恭敬也。开阖不以后来变先。勿遂,示不拒人。践,踏也。踖,躐也。趋,犹向也。隅,角也。既不踖席,当两手提裳之前,徐徐向席之下角而升。)  将即席,容毋怍,两手抠衣,去齐尺,衣毋拨,足毋蹶;先生书策,琴瑟在前,坐而迁之,戒勿越;虚坐尽后,食坐尽前;坐必安,执尔颜,长者不及,毋儳言;正尔容,听必恭,毋勦说,毋雷同,必则古昔称先王。(此谓弟子请问之法,衣裾之拨,足之摇动,皆失容也。坐亦跪也,虚坐非饮食也。尽后,谦也,尽前,恐汙席也。儳,搀先也。勦者,取人之说以为说。雷者,闻人之说而和之。则者,有所依据也。)

  执虚如执盈,入虚如有人。(此执事将敬之功。)
  礼不踰节,不侵侮,不好狎,不窥密,不旁狎,不道旧故,不戏色,毋拔来,毋报往,毋渎神,毋循枉,毋测未至,毋訾衣服成器,毋身质言语。(密,隐处也,不窥密,嫌闻人之私也。旁,泛及也,泛与人狎,不恭敬也。报读为赴疾之赴,拔赴皆疾。訾,犹计度也。)
  《容经》曰:“周颐正视,平肩正背,譬如抱鼓,足间二寸,端面摄缨,端股整足,体不摇肘曰经立,因以微磬曰共立,因以磬折曰肃立,因以垂佩曰卑立,立容也。坐以经立之容,肘不差而足不趺,视平衡曰经坐,微俯视尊者之膝曰共坐,仰首视不出寻常之内曰肃坐,废首低肘曰卑坐,坐容也。行以微磬之容,臂不摇掉,肩不下上,身似不则,从然而任,行容也。趋以微磬之容,飘然翼然,肩状若,(古流字。)足如射箭,趋容也。旋以微磬之容,其始动也。穆如惊,其因复也,旄如濯丝跘,旋之容也。跪以微磬之容,揄右而下,进左而起,手有抑扬,各尊其纪,跪容也。拜以折磬之容,吉事上左,凶事上右,随前以举,项衡以下,宁速无迟,背项之状,如屋之元,拜容也。拜而未起,伏容也。”
  若夫立而跛,坐而蹁,体怠懈,志骄傲,视数顾,容色不比,动静不以度,妄咳唾,疾言嗟,气不顺,皆禁也。
  (右威仪动作之节。(凡十七条。))(古人自起居饮食,事亲敬长,以至应事接物,莫不各有其法,然随事着见,应用有时,惟动作威仪之节之在人身,有不可以须臾离者。故学者内既知所存心矣,又必致谨乎此,使一身之动,咸中节文,则心体之存乎内者,益以纯固矣。此内外交相养之法,惟实用其力,渐见功效者,然后有以深信其必然,非空言所能喻也。)
  杂言
  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此二句於先天圆图求之。上下四方,以对待之体言,所谓乾坤定上下之位,坎离列左右之门也。往古来今,以流行之用言,自震至乾,《易》中谓之数往,往者,往古之谓也;自巽至坤,《易》中谓之知来,来者,来今之谓也。然则古之言宇宙者,其义如此,故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乾坤毁,无以见易。”宇宙之义深矣。
  邵子曰:“先天之学,心学也,阴阳消长之理,吾心寂感之机。”妙哉!妙哉!胸中须是光光静静,流动圆转,无一毫私意障碍,方与天地合一,万事万理,只要就心上体验。
  心之体固该动静,而静其本体也,至静之中,而动之理具焉,所谓体用一源者也。先儒每教人主静,静中须有一个主始得。  心纔定,便觉清明,须是静时多,动时少,虽动也,而心未尝不静焉,方是长进。
  喜恕哀乐未发时,最好体验,见得天下之大本,真个在此,便须庄敬持养。然必格物穷理以充之,然后心体愈明,应事接物,毫发不差。若只守个虚灵之识,而理不明,义不精,必有误气质做性,人欲做天理矣。此圣贤之教,格物致知所以在诚正之先,而小学之教,又在格致之先也。
  虚灵知觉,则心也,性则心之理也。学者须先识性,然后可以言存心,不然只认昭昭虚灵者为性,而不知自然之理,此所以陷於作用之非,而不自觉也。
  黄后峰书室对?“诚自不妄语始,学从求放心来。”
  凡学莫先辨其诚伪之分,所谓诚者无它,只是一味笃实,向?用功,此心之外,更无他事。功夫专一积久,自然成熟,与鹵莽作辍,务外自欺者,大有间矣。
  一念到时,鬼神皆通。
  圣贤千言万语,无他,只教人求其放心而已。心纔收歛,便觉定静清明,然后读书,讲明义理,方有顿放处。若此心已先驰骛飞扬,不能自制,而血气乘之以动,乍盈乍怯,乍作乍止,凡百所为,卒皆无成,其患有不可究言者已。  (既知此,而犹以格物穷理在诚意之先,何也?心不放,便是诚意。)
  圣贤所以立教,使人不失其本心而已。平居暇日,当操存体验,使此心之体常清明定静。至於讲学穷理,皆所以培养此心。讲学之功,读书为要,而所读之书,又必先经后史,熟读精思,扫去世俗无用之文,不使一字入於胸中,然后意味深远,义理浃洽,而所得益固矣。
  客虑不必纯是人欲,凡泛思皆客虑也。天下之理,有精粗本末之殊,吾身之应事接物,亦有缓急先后之序,要择其最切己者而精思之,渐次积累,久后心体自明,应接自无碍矣。若舍近思远,舍卑思高,非惟不得其理,适所以汩乱其心体之真,而深有害,又不若不思之为愈也。
  见处贵透彻,行处贵着实。
  (知崇礼卑是。)
  圣贤教人为学,紧关在一敬字,至程、朱发明之,可谓极其亲切矣。今考其言,既曰“主一无适”,又必曰“只整齐严肃,则心便一,一则自无非僻之干”,曰“只动容貌,整思虑,则自然生敬”,曰“未有貌箕倨而心敬者”,曰“严威俨恪,非敬之道,但致敬须从此入”。盖心体难存易放,初学工夫,茫然未有下手处,只就此威仪容貌,心体发明最亲切处,矜持收歛,令其节节入於规矩,则此心自无毫发顷刻得以走作间断,不期存而自无不存矣。近时学者,动言本原头脑,而忘却检身密切之功。至其所谓头脑者,往往错认别有一物流行活动,可以把持玩弄,为贯通万事之实体。其於敬之一字,盖有视若徽缠桎梏,不肯一用功者。不知许多道理皆凝聚於此,舍此而别求本源头脑,其不为精神作用,而流入於狂谲也者几希!  自古圣贤教人,不过使之致谨於言语动静、事亲从兄、隆师亲友之间,养其恭敬恻但之心,以为田地根本,而时将圣贤言语,反覆详读,切己体认,使其行着习察,不昧所向而已。初未有简径捷法,可以直下顿悟,亦未尝使人安於支离浅陋,如俗学之无用也。
  百物所需,皆天理也,只不可分一片心去那上头计较。人之一心,所蕴畜关系者何事?而令此区区者,役使不得少休,哀哉!
  凡事物未至,而先立个心,以预待之,此便是逆诈,鲜有不差者。故心不可以无主,尤不可以有私主,天理自然,何容私之有?须是虚心以待事物之来。敬便一,一便虚,有时心不如此,而发言之际,不觉如此者,是此心不宰,而气反挟之以动也。
  凡与人议论,务要色和词畅,非临时可勉强,大抵养定者色自和,理定者词自畅,义理虽是,而诚意未着,亦未能动人。  庄裕徐养斋先生问
  徐问字用中,号养斋,常之武进人。弘治壬戌进士。除广平推官,召为刑部主事,历车驾郎中,出知登州。调临、江二州,多盗,擒获略尽。筑江堤七十二处,以才略见称。积官至广东布政司。以右副都御史巡抚贵州,平蒙钺之乱。召为兵部侍郎,谢病归。起南京礼部,进户部尚书。卒,赠太子少保,谥庄裕。
  先生为旧论缠绕,故於存养省察,居敬穷理,直内方外,知行,无不析之为二,所谓支离之学,又从而为之辞者也。其《读书劄记》第二册,单闢阳明,广中黄才伯促而成之。呜呼!其何损於阳明哉!
  读书劄记
  孟子茅塞之论,深切学者病痛。天理良心,虚明自在,坦然平道,若大路然。人心一动,即七情交杂,遂棼如也。充塞既久,些子虚明透露不出,与茅塞何异?则运动作为,皆为形气物欲所使,真无别於禽兽矣。极力芟夷,开除荆棘,以还大路,学者宜自勉哉!
  闲思妄想,既往复来,客感得以乘隙而突入也。病在中养不固,而门户阔疏,斜径滑习耳。其原在好善恶恶,未能真切,故坐悠悠忽忽,养成此患,而不自知也。若欲去之,其几只要诚意,诚意即慎独,慎独即是敬,扃钥断不可少,而防闲次之。
  端居无事时,且不要留心世事,遇不平有动於中,则失自家中和气象,此君子所以思不出其位也。  人为心害者,不独富贵饮食,男女之欲,凡山水书画,古今事蹟,与夫将迎顾虑,往来於怀,未能遣去,其为害一也。大抵广大宽裕,尽置外境,而休心自如,方见本性。
  草木有气质而无知,鸟兽有知而无觉。觉乃聪明颖悟处,知此当然之理,几微毕见者也。故伊尹以先觉自任,而孔子亦以先觉为贤。可见若但知饮食男女富贵,求遂其欲,而不觉其当然,则孟子所谓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万物形於有,而生乎无,成於实,而本乎虚,故制器者,尚其象,崇其虚,所以制用也。人之於物也,耳遇之而成声,目遇之而成色,虽圣贤犹夫人之耳目也。其所默会心通,穷神知化,固不在於形声也。《诗》“无声无臭”,盖言形而上之道,天德至矣。
  近世言《大学》格物义,议论尤多,或以格为正,如孟子“格君心之非”之格,正与非对,下云“一正君而国定”,彼以为正是也。此於正物无意义。或以为如云正是义,正,当也,又於物字不照应。或以为格者揆正之也,格物知本也,如孟子言“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
  又如《大学》絜矩之义,且谓朱《註》以格物而谓之穷理,古未之闻也。如此言,意虽近,而於本文义,恐未尽会通,终有支节窒碍处。愚观《书》赞尧“敬德之光”,曰“格于上下”。《舜典》言“巡狩,至於北岳,归格于文祖”。又“禹征有苗,三旬逆命。舜乃诞敷文德,舞于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诗》言“鲁侯允文允武,照假烈祖”。皆有诚意感通之义。夫我之格人,人之格我,皆以理通,其实一也。朱《註》谓“穷至事物之理”,与《易》“知至至之”义同,本亦无害,但於感通之义稍殊,故至后议日纷如也。《易》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彼固圣人之事,而学未有不由是而得也。原格字义本扞格,有未通求通之义,犹古治为乱,以治乱而曰乱也。盖万事万物,盈於宇宙,而备於人,原於天,而具於吾之心。惟於气禀物欲,或有偏蔽扞格,故於明处无由可通,只以吾心当然之理,精思熟玩,引伸触类,曲畅旁通,《易》所谓“精义入神,观其会通”是也。如是则向之龃龉扞格於吾前者,皆将涣然冰释,怡然理顺,活泼泼然而来,种种皆化,物物皆理,万物皆归一太极也。知岂有不致?意岂有不诚者乎?
  非礼勿言之训,程子之箴确矣。大抵中守义理,自不至於妄言;言行相顾,自不敢为多言。况有悖入兴戎损气之为害哉?抑尝验之人,有喜怒意向,则其言易乘之而出,故制情乃所以谨言也。  为学作事,忌求近功,一求近功,则自画气阻,渊源莫极。杨、墨、告子之徒,霸者之功业是也。圣人无近功,故至诚无息。孔子不知老之将至,若颜子未见其止,孟子深造之以道,是不求近功。法则参前倚衡,及勿忘勿助诸篇,则又其步级也。
  程子论《易》:“生之谓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盖谓天命流行而生人物,始有性。人生而静,道理蕴而未感,故为天之性,感於物而动,为性之欲。欲即喜怒哀乐之情也。若以静推而上之,则为造化未形时,只是一团气涵理在,故不可言性。言性即堕形气中,非复性之本体矣。
  孟子说“存心养性”,四字精密,二者虽开说而义实相因。性本天赋仁义礼智信纯粹真实的道理,而寓於心。有感则情动,随物而迁,心有存焉者寡矣。心既不存,则人欲日长,天理日消,故存心所以养性,养性所以奉若乎天之所以与我之理,即子思子所谓“尊德性”,《易》所谓“成性存存”是也。良心既存,物不扰动,《大学》之“之定”,《易》之“艮其背,不获其身”时也。定而虚,虚而明,一真自如,《中庸》之谓中,《大学》之谓静,《易》“敬以直内”时也。由感而动,出皆常理,《易》动以天为无妄,《中庸》之谓“和”时也。由是仁之於父子,义之於君臣,五常百行及仁民爱物,而物各得其所,孔子所谓“一以贯之”时也。故存心养性工夫,其效甚大。
  性字训义心生,以人心具此生理,而实不外乎气也。程子以为性出於天,才出於气,然才亦根於性之理,必於气以发之,故高辛子八元之才,忠肃恭懿,宣慈惠和,盖以德性用事,是何等才也。若专以气用事,则闇於理义,为刚狠给惠,而非所谓禀受之才矣。孟子所谓“非天之降才尔殊”,言不能尽其才者也可见。
  明道答横渠《定性书》,大意动静皆定,不留将迎,不系内外,此性所以?定也。次言无情者定之本,顺应者定之用,既无情顺应,自不须除外诱,除则增一套事。《易》所谓“至赜而不可恶”也,引《易》艮止为内定,孟语不凿为外定,故两忘无事,静而明通,如圣人顺应喜怒之常在於物,而中无所系也。后言忘怒观理,乃学者求定工夫,而用力之要,莫切於此。
  或谓人心本无静,气化流行,亦无静时。愚观《易》《系辞》曰:“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又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盖非静无翕其动,非动无闢其静,乾为至健,而有动静,故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以为无静,非也。
  人生存养不厚,则德不聚,出皆支离,未能顺理。《易》以“尺蠖之屈,龙蛇之蛰”,皆自外而内,“退藏於密”之事。下言“精义入神,穷理入於微妙”,如《中庸》之尽精微,乃为致用之本。利用安身,顺而利往,如《易》义以方外,乃为崇德之资,此正是内外交相养之道。
  苏季明问“喜怒哀乐未发前求中”。程子曰:“不可求,求即是思,思即已发,不可谓之中也。”又问:“吕学士言当求之於喜怒哀乐之前,何如?”曰。“不可。既有知觉,却是动也,怎生言静?”后来罗豫章师龟山,李延平师豫章皆以静坐观喜怒哀乐未发前气象为何如,而求所谓中者。想其观字,亦如言圣人之能反观,非费思求索之谓,必有默会自得处。孟子言平旦好恶,虽是动,亦於本心未梏之际观之。学者於此二者,交用其功,则天理常存,善端呈见,日用动静,盖有浑合自得而不自知矣。
  《易无妄》,心有天人两端而已。天理浑然处,自有泛应端绪出来,无思无为,所谓道心也。若感物而动,为性之欲,既与物涉,便有计较安排,虽善恶不同,均为人心也。道心动皆天理真实,故为无妄,人心稍涉计较安排,虽善亦妄矣。察则决之之方,敬则守之之法也。  程子谓艮其止,止其所也。人多不能止,各因其心之所重者,更互而出。愚谓如人欲立功业,便有功业事出来,欲求名誉,便有名誉事出来,至於出处显晦皆然,心逐事乱也。圣人不逐事,故出处久速皆止其所矣,何动之有?  世俗上下相接之间,一套仪文,皆所谓非礼之礼矣。盖其中无主,只管从时徇俗,又为利害诱夺,不能自信,随气盈歉,遂以成习,所以中间寻不出真实辞让礼来。
  程子谓人心不可二用,用於一事,则他事不能入者,事为之主也。若主於敬,又焉有纷扰之患乎?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且欲涵泳主一之义,不一则二三矣。至於不敢欺,不敢慢,尚不愧于屋漏,皆敬之事矣。主一无适之谓敬,学者涵泳其义,泥为专主,故好事者从而议之,若与《六经》所载敬义迥别。盖道心本纯一不杂,中无妄动,则不岐杂於二三,心要在腔子?,畏惧收歛,则不孜逐於物欲。故无妄动斯一矣,有畏惧斯不妄适矣,人所以易动而?不得制其欲者,只缘无有畏心。能内尊天命之性,而不敢放失,外惧物欲之患,而先意防闲,则敬自从此起矣。敬则私欲退听,而天理之心常存,是谓涵养。涵养之义,如程子所谓:“菜子中许多生意,只须培壅浇灌,方才得成。”所以成之者敬也,故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严恭寅畏,克自抑畏,瑟兮僩兮,与戒慎恐惧,同是一箇意。学者要以畏为主。
  (畏字有分别,常人之畏,只是畏事,便差千里。)
  孔子答子张问行,以“言忠信,行笃敬”,盖忠敬本心上工夫,而欲於言行上求之,恐其伪为於外,而不由夫心之实也。如告颜子“克己复礼为仁”,而其目乃在於视听言动。盖心本无私,恐为物欲牵引而蔽之也,故须以志克制。如战而胜,人欲负而退听,所以全夫中之理也。意亦略同。
  (忠信笃敬,则言行自出於本心。)  学者知心上有公私,便知事上有义利,张南轩、许鲁斋谓学莫先乎义利之辨,比之程、朱论学,已是第二件工夫,然於世态沈冥中,要识此,便能卓然有立。
  朱子答张南轩书曰:“以天理观之,动之不能无静,犹静之不能无动也。静之不能无养,犹动之不可不察也。但见得一动一静,互为其根,敬义夹持,不容间断,则虽下静字,无非此物,至静之中,盖有动之端焉,是所以见天地之心者。先王以至日闭关,安静以养乎此耳,固非远事绝物,闭目兀坐而偏於静之谓。但未接物时,便有敬以主乎其中,则事至物来,善端昭着,而所以察之者,益精明耳。伊川於已发之际观之,正谓未发止存养而已,发则有可观也。”此语甚精确,而犹不安於静观未发之论,愚恐终不能遗於反观也。
  孟子谓气动志,如蹶者趋者。盖颠越急趋,在气而欲速,则亦由乎心。又如人斗狠是气,然忿懥则发於心,驱仆斗狠,仆固为气,然其主翁为心,若心操得其中,则气自平,主得其理,则仆不乱。故曰志动气者十九,言其时常多,气动志者十一,言其少也。

  心具性,先儒以为郛郭,於人虽资环卫,而终为二物。惟穀种之譬为得之,盖其浑一之妙,难以言语形容,只得如此名状,欲人之易晓耳。夫水本淡,滴之五味而后和,然其相投之分,不可离也。故孟子以为良心,又曰良知良能,正以其有性之德,浑合得在。  孔子以不为《周南》、《召南》为面墙,盖不务本原寻路头,而欲施之家国天下,自是通透推行下去。  或谓“知行只是一个工夫,不可分作两段事”,与《易》“知至至之”,《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孔子“知之不如好之”,意相背。又曰“敬即无事时义,义即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与“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意相背。大抵圣贤说道理,有本原,有作用,理无二致,而用功则有先后,故其次序如此,如四时之不可易。若欲打滚一处,或倒做了工夫,死於道难入也。  或谓“居敬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是以《中庸》“尊德性,道问学”,头绪混为一处。又谓“戒惧慎独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若意念未萌,善恶之几未兆,原无照虑,须安静以存养之,何用省察?及其感而几动,则宜省察以决之,何用存养?人心动静,随处可以用工,若打混一处,尤难得力也。
  世学或谓心中不须用一个敬字,且病宋儒程、朱“主敬”及“主一”之说。不知敬非别物,只是尊德性,常以心为天、为君、为严师,翼若有临而不敢怠放。圣人纯一无伪,有自然之敬,斋戒以神明其德,所谓“齐庄中正”是也。贤人严恭寅畏,有固守之力,操存涵养,不敢放置,所谓“整齐严肃”是也。其用功则不妄动之谓诚,弗岐二之谓一,不偏倚之谓中,止纷扰之谓静,无邪曲之谓直,中有主之谓实,去物欲之谓虚,其实一也。外则践履,执事使民,常整思虑,斯须不忘,正衣冠,尊瞻视,非礼不动是也。舍此则灵扃无主,人心客气交病於内,耳目口鼻四肢,富贵利达诸欲攻夺於外,譬如所居藩篱不固,中之所藏,寇窃得与我共之。我方在外奔走,救急不暇,虽有良知,亦将为所昏塞而无所用其明矣。考《易》、《诗》、《书》所称,曰“敬直”,曰“敬德”,曰“圣敬”,曰“敬止”,曰“毋不敬”,曰“修己以敬”,圣人以此洗心,其言若出一口,而谓尽非乎哉?
  《商书咸有一德》云:“德无常师,主善为师。舜察迩言,《诗》询刍荛。”孔子“问礼问官”是也。“善无常主,协于克一”,又曰“一哉王心”,舜之“执中惟一”,孔子之“一贯”是也。尹、汤一德,其传尚矣。程子以“敬为主一”,盖天理浑具於良心,不为物欲之杂,可以统会万殊,而贞天下之动以归於一。而或谓主一之非,至谓一心在好货好色上,亦可以为主一,不知要诚意之功何用?夫乃未之思乎?
  前日中和之论,执事不以为然,盖为天下学者习见已定,骤闻此,似为异说,宜其惑也。然以大旨观之,《中庸》为率性修道而作,故上二篇云君子戒惧慎独,此言中和,则固疑为君子事矣。且以性情言之,则为中和,以德行言之,则曰中庸,朱子已明註之。又《註》云:“此言性情之德。”德固行道而有得於心者也。孔门以德归颜、闵,自余诸子皆不与,况可泛及於庸众人乎?此其可信者一也。又以下章观之,则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又以道之不明不行,为贤知之过,愚不肖者之不及,则贤知固不能为中庸事,而况为愚不肖为小人?则益难能矣。此其可信者二也。至答子路问强曰:“南方之强,北方之强,皆有过不及之弊,而惟君子则和而不流,中立不倚,始可以言中庸。”此其可信者三也。(《答高太和论中和》)
  朱子述李延平言曰:“人固有无所喜怒哀乐之时,然谓之未发,则不可言无主也。”又如先言慎独,然后及中和,此意亦尝言之,但当时既不领略,后又不深思,遂成蹉过,孤负此翁耳。此朱子未言之意,而愚之所信悟者也。盖心统性情,必有主而后可以存性,以立其中,如孟子言“必有事焉心勿忘”是也,程子亦言“有主则虚”,正与此意互相发耳。后言致中和处,亦是前篇“君子已存此中,发此和”,到“一理浑然,泛应曲当处,一神两化,故位天地,育万物,自然此理,圣人之能事,中庸之极功也”。如此恐不为凿说,惟再体味之。(《答高太和论中和》)  执事谓喜怒哀乐,自然之中,人人所同,是说天命之性,孟子所谓性善者也。至谓小人愚不肖,类多气染习汙而失之,是中之体已不能存,而发亦不能和矣。亦兼孔子所谓气质与习而言之,与区区论议亦合,但不须说君子小人同此中,与反中庸不类。盖中和二字,是子思抽出性情中纯粹无杂之义,率性君子入道存养之始功,而又列於戒惧慎独二条之后,其意可见,恐不可与愚不肖小人并许之也。大率用此议论,亦似无方,特恐说到总与大处,於吾人用功处无味,而所谓喫紧精实,稍可致力,便当以是求之耳。又近世为学习见,多立高论,务以胜人,而卒无其实,而执事虚处谦真直,有过人者,但於性情中和二字,正吾人今日要义,一见稍异,即成乖违,而忽忽中年,老景催迫,某常以是惧,幸知己与共勉焉。(《又答太和》)

  所论静专静翕之功,真畜德养身之切务,即老子所谓专气致柔,道流之所谓修养,吾儒之所谓静存,同旨异趋者也。盖吉凶悔吝生乎动,而气胜亦能动志,志动气交,始有不得其理者。故志定而气顺,心一而神安,枢纽开阖,以役百体,制群动,《易》所谓“其静也专,其动也直,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一者不二不杂,敬之本也。中年以来,平居及多病中,时亦见得此气象,但或为事胜不能守,守而不能常耳。执事亲得其味,复以见谕,敢不祗领,以无忘规切乎。(《答黄才伯》)
  书来承示敬义,引据发挥,益加详密,知公晚年得力之地,实在於此,敬服!敬服!但《易》之敬义,本是一理,即犹有可讲者,恐为近学以《易传》言敬义,学者分说支离,为此言耳。义为四德之一,而所以裁制在心,敬则提醒歛肃,操而不放之意,乃静时存养之功,恐不可谓之理也。在理则仁义礼智,皆诚而已,不可谓之敬也。人心易动,出入无时,其动以天者,《易》为无妄,故一,以人者为妄,故二。《书》曰:“德惟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程子曰:“动容貌,整思虑,则自然生敬,夫整思虑,正思慎,其妄动齐其不齐,合二三之德,以贞於一者也。”又曰:“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又曰:“敬只是持己之道,义便知有是非,顺理而行,是为义也。”故敬所以枢纽於动静之间,为提醒操存要诀,固不可使此心逐物放失为邪曲,而后收歛,则外之,所失多矣。执事所谓“严肃收歛此心,而复其本然者”甚是,本然者一也,一则私意无所投其隙而为妄动、为二三,则本心所具之性,自浑然在中,无少偏陂,而内自直矣。以此制事,则如规矩权衡,称量事物皆中其长短方圆之则,而外自方矣。(《答毛式之论敬义》)
  朱子谓“如两脚立定是敬,行是义”,盖已立定,於当行处便行,甚明白。惟决定是,决定不是语,犹若持以刚果决骤之体,而少从容和顺之用,其於《中庸》所谓发而中节之和,《易》谓利者义之和处,似少浑融。然学者能如此,亦可自立矣。愚尝与诸生论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易》以发明坤道大数,是圣贤见成工夫。(《答毛式之论敬义》)
  至於学者用功入道,则当如《大学》次第规模,所谓先正其心,存养主敬之事也;先诚其意,省察克治之事也;先致其知,致知格物,尽心穷理之事也。若徒知有敬,而不先之穷理,则於天下万事万物,不能灼知其所以然,心之知识,容有未尽,而孔子所谓罔殆之敝,必将扞格於其间。心之所发为公私邪正,恐不能自别其诚与否,而决机於所舍之际,又安知义之所在?而使泛应各得其宜哉!若使初无定见,事至方纔求义於轇轇扰扰之中,参以得失利害之较,未必无鹵莽将就,而有义非其义者矣。故主敬穷理,不可偏废,二者交致其力,则内本可立,外境昭融,加以省察克治,使人欲几微,无所容其隙。所谓方外之义,不须随处体验,而天理亦无不合。所谓反躬践实工夫,亦不外乎此矣!又尝答学者曰:“先儒曰静,言其时也,直言其体数也。中言其所存主处也,正言其用功也。敬则操存之枢纽,而正之事也。义以方外,如《大学》絜矩,而絜处稍用力,若恕之事,所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者是也。孔子告仲弓,不言穷理,盖专以求仁而言,孔门弟子,身通六艺,博文之训,平日用功,穷之熟矣。”又尝语学者,以存心之要,只用太甲“顾諟天之明命”一句,甚的确。盖心具五常,以系五伦,畀於人以为性,明明交付如命令,然常目在之非,是比喻真欲,使目常视其心,而不敢忘此命令也。古人视,每上於面,下於带,视於面则傲,视於带则忧。若视不离乎袷带之间,则此心之方寸是也。常视此者,敬畏常存,此心无少间断。(《答毛式之论敬义》)
  《中庸》之尊德性,颜子之服膺,孟子之心勿忘,皆是此意,均为主敬工夫。人能执此一句,尽有把捉,而又於道问学交致其力,则道理自当浃洽滋润,而有居安资深,左右逢原之妙,可不必求诸纷纷之说矣。因并候参校,以为何如?(《答毛式之论敬义》)
  前日偶论及文王不识不知,与《易》何思何虑义同,兄尚有疑意,且谓无意必固我,若可以勉归而绎绪□义,虽旨趣各别,而实则相同。盖以天地间事物,皆有定理,一毫思虑着不得,故引日月寒暑,往来屈伸,以见其自然,人受赋於天,具於心,一样自然实理,停停当当,稍着思虑,便出安排,翻覆横生,态度杂出,如楩楠大木,加以匠人雕琢绘画之巧,非吾性本,智之罪也,用私智之过也。圣人浑成德性,静与天合,动与天行,何知识之有?非惟不暇知,亦无所用其知矣。《易》思虑即是知识,字皆出人心,而非动以天者也。若夫意必固我,门人见得圣人无此四字,不知圣人无意,则必固我三者,自然不萌。若常人有意,则三者自然不断。愚谓无意二字,足以尽之,即文王之不识不知,《易》之何思何虑,亦岂易能乎?先儒谓“无口过易,无身过难,无身过易,无心过难”,过即有意之私,其害不小。人心萌动,客感物欲,便来乘之,沈冥固蔽,些子虚明,透露不出。吾人苟知性分为吾物,百年易过,天理当还,如老将麾兵,三军克敌,力求荡扫尽去。或未尽而后来者逐渐去之,去尽为大贤,去半尽为君子,全不去则为小人。可不惧哉!(《与吴亚夫》)  王氏之学,本诸象山绪余,至今胘惑人听,虽有高才,亦溺於此。借如所称“致良知”一句,亦只是《大学》“致知”二字,又上遗了格物工夫,则所致者或流於老、佛之空寂,而於事物全不相干。故其师友相承,率多夸大浮漫,而阔略於躬行之实力。且号於人曰:“是能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呜呼!其可以欺天下后世哉?此意甚不难知,尚有聪明坚持而不解者,抑亦道心不明,仁义否塞,而世道污隆之几也。生窃忧之,而《读书劄记》第二策,前实闢其说,盖以广中侍读黄才伯促而成之。其人持守端悫,盖士林不易得者也。(《答罗整菴先生》。
  
  大抵吾人所以少能自立者,患在中养不定,而处世实难,中定,则无难处矣。故敬以直内,则便义以方外,内外照应,如影随形,非有异也。若根基不固,则世间万事,一切利害,皆能震撼摇夺其中,顾吾无以处之,如苏氏所谓隙中之观斗者也。(《答熊南沙别驾》)
  程、朱论议本诸《六经》、《四书》绪余,未敢谓其尽得先圣贤心术精微,如出一口,而路径步骤,亦自不差。学者能会通於博约之中,循途以进,终无所失。新学谓其凡近未足以动人也,立为高阔汗漫之谈,以震眩人耳目,天下聪明之士,靡然听之,师友相承,自谓前无古人矣。不知内少忠信之基,中亏践履之实,则所谓下梢头无着落者也。向与黄司成泰泉,近得罗整庵先生书,每念及此,而执事又秉衡轴,当世道学术之机,转运於上,若於此而明示之以好恶,天下士习有不翕然丕变者乎?(《答熊太宰北原公》)  诸生李大经先生经纶
  李经纶字大经,建昌南丰人。生而有文在手,坟起如方印,读书好深湛之思,以理学自负。为诸生,值乡举,上书当道,言当待士以礼,无制士以苛法。藉令峻制苛法,尽革怀挟之弊,而使志行之士,如吴康斋、陈布衣者,睥睨其间,避匿而不肯出,无宁疏於防检,使志行士或由以进也。当道得其言而韪之。久之,弃举子业,精心着述,以《诗》三百篇,非夫子之旧,汉儒杂取逸诗以足其数,故无益於天德迋治之粹者,削之,作《诗教考》。以《礼》有三:曰仪,曰曲,曰官。见诸动止食息日用伦常者,谓之曲,行之吉凶军宾嘉者,谓之仪,朝廷之制度,谓之官。《三礼考註》昧於经曲制度之节,混三为一,今为之分别。作《礼经类编》。
  王、湛二家之学盛行,先生弗以为是,作《卫道录》,作《大学稽中传》。念时无知者,闻罗整菴着《困知记》,辨心性之异,以闢王、湛,大喜,上书以质所学。整菴方自贵重,惩两家之聚生徒,各立门户,故少所容接。而先生之辞又过侈,遂沮抑之。先生乃大失望,走南都,谒祭酒黄泰泉。泰泉深契之,而与之讲乐律,然亦未遑张其学术也。其后东南中倭,天下颇汹汹,先生以为是司兵者不知兵也,条事务七事,诣抚按藩臬献之,竟不遇。中暍,卒於越道。
  先生与王、湛异者,大旨只在穷理二字。然先生之所谓理者,制度文为,礼乐刑政,皆是枝叶边事,而王、湛之所谓理,则是根本。根本不出一心,由一心以措天地万物,则无所不贯,由天地万物以补凑此心,乃是眼中之金屑也。先生之诚意,原以意非心之发也,是主宰乎知觉之中者也,颇与子刘子之言意相合。第子刘子所谓主宰者,知觉中自有主宰,先生谓主宰乎知觉之中者,则又立意以为之,仍是《困知》之余论也。
  大学稽中传
  圣贤之学,其主曰思诚,其志可立也,其道不可强也。命齐而气五,性齐而质五,盈亏相形,而质之强弱生焉,虚实相乘,而气之昏明异焉,故学先之於穷理,而后性可得而尽也。然必充万物之说,则古今书传累千万卷,海水形色累千万种,胡可悉辨?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即上智且难之,以此为教,是天下之绝学。
  谓心之静定虚灵即道,谓身造物理为格物,谓致吾良知,正夫下之事物为格物,无庸积渐径迪,光弘乃至,人人自圣,信心任情,阴宗禅说,以陷溺高明,援儒入墨,以蔑弃经典,是天下之罪学。不知先王之教,尽人道而已矣。意心身家国天下者,物之名;其诚正修齐治平者,物之理。物有本末者,是物也,穷理者,穷是物之理也。行主知资者,学之本;知渐行渐者,学之法;行熟知精,知明行至者,学之效。是故意物也,穷乎其所以诚之者,而意之物格矣;心物也,穷乎其所以正之者,而心之物格矣;身物也,穷乎其所以修之者,而身之物格矣;家国天下物也,穷乎所以齐治平者,而家国天下之物格矣,物格而知至矣。故圣人之立教也,诚正修齐治平之外,无余学,君子之致知也,诚正修齐治平之外,无余格。其理尽於礼、乐、《诗》、《书》,其用通於中才上下。盖上之而幽明、今古、灵蠢、动植之神穷,则上智之能而先王之所不贵;下之而诚正、修齐、治平之事缺,则下愚之陋而先王之所不齿;逃焉去之,为左道怪行,以譸张民听,则先王之所必诛者也。是天下之中学也。
  今晦菴之论格物也,大而寡要,是见条自知行之分,而不见纲领知行之合也。经文不言敬,而敬之理备焉。主一无适之谓敬,其好恶之诚一者乎?常惺惺法之谓敬,其心之静正者乎?整齐严肃之敬,其修身之始事乎?以歛天人,以摄动静,以笃伦理,其修身之终事乎?合之以敬,是徒知主敬之先於致知,而不知诚正修之即敬也。然其主之以敬也,立本者也,其言穷理者,致精者也,谓非孔、孟中学之正传不可也。乃若象山之学则不然,谓求放心,即可以扩充知识,则信己不求中庸之病根也。犹未以明善为非也。再传而为白沙,则知一已矣,守一已矣,圣人之教事物之理,不明言矣。三传而为阳明子、甘泉子也,则趋中而未尽者也。阳明子曰:“知行合一者也,推吾心之良知,以正事物,良知即明德,正物即亲民也。”是知致力於实用矣,然信心而不求中。甘泉子曰:“格物者,至其理也,知行并进,随处体认,天理至之而已矣。”是知言明善矣,知求中而不信心矣。然不以至善为事理之极,而谓“为吾心中正之体”。  人心未必皆中正也,亦归於信心而已矣。盖昔者圣人,既竭目力焉,制宫室以奠民居,制冠裳以文人体,制稼穑以养人腹,制舟车以利人行,制干支历法以经天,导川画野以纬地,范金合土断木以利器,尝草木金石之剂以制医,而天下之民用备矣。是圣人之能事也。传是以教人者,谓之师,效是以觉其事谓之学。夫其能传能学也,固人之良知也。谓天下之人,率其良知,而可以自能其事,则天下之妄言也。圣人既竭耳力焉,审清浊以辨五声,定高下以制十二律,备八音以极旋宫之变,而天下之和气宣矣,是圣人之能事也。传是以教人者,谓之师,效人以觉其事谓之学。夫其能传能学也,又人之良知也。谓天下之人,率其良知,而可以自能其事,又天下之妄言也。圣人既竭心思焉,通乎天人之故,而知曰命,曰性,至精而不可遁也,曰道曰德,至纯而不可瑕也。其设中於心也,则定静虚明以立性之体;其执中於事也,则尽己尽人尽物以达性之用。是故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於是乎造为典谟、为训诰、为礼乐文章,以化成天下,使天下后世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皆由是取法焉。若是者,尤圣人之能事也。传是以教人者,谓之师,效是以觉其道谓之学。夫其能传能学也,亦人之良知也。谓天下之人率其良知,不穷理而可以自能,尤天下之妄言也。  夫人心之良,孰不有知?但所谓良知者,不中而不全耳。夷、惠虽圣,君子不由,杨、墨虽贤,君子所恶,谓其不中也。仲子知廉而不知孝,王祥知孝而不知忠,谓其不全也。今曰良知即圣也,吾心之中正即天理也,徒使人猖狂妄诞,乱德迷心而已耳。且夫《六经》之言学,自《说命》始,而言知行者,亦自《说命》始,傅说曰:“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於古训,乃有获。”夫求多闻者,於古训而学之也,以建事而有获者,得至善之理也,则多闻在建事之先矣。又曰:“知之非艰,行之为艰。”言君子行之为贵,而徒知不足以为行也。
  知行虽有轻重,而先后之分又明矣,故大舜之言曰:“稽于众,舍己从人,惟帝时克。”其戒禹曰:“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夫尧、舜、禹天下之大圣也,而必察众,必舍己,必不可以弗稽弗询者,诚不敢信一己之聪明,而坏天下之中正也。夫然后道备全美,允执厥中,而可以为天下后世法。今之言曰:“人心自有良知也,闻见知之次也。求理於万物是义外也,是蹈袭也。”则尧、舜之稽询,傅说之多闻学古,非欤?  意非心之发也,心之发则情也。意从心从曰从心。心立欲为之意,而非为之意,而必为之主宰乎知觉之中也。寂者心之体,而主忠以为之根。知天之德,即我之德,而意专主乎天德,立心以的之,闲邪以存之,是宁静之中,而精神之有所注者也。感者心之用,则主信以为之干。知人之道,即我之道,而意专主乎人道,定其向,决其趋,盖攻取之中,而精神之有所守者也。无事而灵根植焉,画一无二而好色恶臭之几明,有事而美干达焉,致命遂志,而好色恶臭之几决,故不知意为身心之干,则视之也轻,不知几为万事之本,则其功也略,我图圣功,莫先诚意,作《诚意原》  心也者,神明之舍,心不可以专神,而神则寓宅於心者也。神贵静,静则性全而仁义之体立,神贵明,明则思睿而仁义之用行。曰寂,曰明,而心之本体正矣。欲多则荡,动极则昏,事物无形,虚静以养中可也。而常情有无故之感,事为之着安而和行可也;而常情有物胜之动,於是乎昏荡生,而寂明者失矣,此固无主之心,而心失其正者也。若夫意存於天理,而私妄难以绝其根,意存乎王道,而利害得以冲其志,其为昏荡一也。邪妄绝矣,而可为之事,不免生心以系事;利害妄矣、而欲为之事,不免持心以必为。非邪妄利害之私,而终留喜怒之形声,亦不可得而寂明也。然则寂明无累者,其惟圣人之心正乎?方其静也,物之未感,我之无情,至虚独觉,而影响俱无也;及其动也,妍媸在物,精凝在我,至灵常止,而好恶不作也;其复而之静也,与化俱往,宾去主存,而又影响之俱无也,是正心之义也。或曰:“何思何虑,圣人无故而不感,忘食以思,岂有故之感乎?寂然不动,圣人有心而无为,不思则罔,岂无为之心乎?”圣人之心,所不累者身之情,所欲察者天之理,无思无为者洗心以神德,思睿作圣者精义以穷神。累情之心,为意必,意必则私,私则动;精义之心,为性命,性命则公,公则平,何动之有哉?朱子曰:“静而常觉,动而常止,此人心之妙。”明道曰:“所谓定者,动亦定,无将迎,无内外,正心之谓也。”心与意,诚与正,相似而难辨也,作《正心原》。
  君子之动也,通万物於一身,则理一而仁存,散一理於万物,则分殊而义尽。是故恩者当亲,而美者可爱也;下者当贱,而恶者可恶也;贵者当畏,而尊者当敬也;死者可哀,而穷者可矜也;横者当敖,而卑者可惰也。以忿懥恐惧好乐忧患之情,而行乎五事之中,修其辞,则有温有厉,有缓有速,有语有默,有予有夺,而谓之仁义之声。动其仪,则有严有泰,有张有弛,有止有作,有操有纵,而谓之仁义之形。八声八形之用,行乎五事之中,有轻重长短,兼施并用之妙,不是之察,有任情任气而失之者矣。故度乎轻重长短之则,有本然之权度焉。恩以为主者,必义以裁之,而后止;义以为主者,必仁以和之,而后行,是修身之义也。《易》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孟子曰:“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义不可胜用。”此之谓也。故致知诚意正心特传者,见工夫之并用,修身齐家治国系传者,见功用之相因,修身以上,圣人之学,犹可传也,齐家以下,圣人之道,不可行也。学可传,故道明可冀,道不行,故善治无由,举而措之,存乎人耳。是故兴孝兴弟之心,今之民犹古之民也,絜矩公平之道,古之法独非今之法乎?礼乐教化,治之具也,贤才治之干也,生养治之基也。有冻馁之民,治具无所措,何以为基?有憸壬之士,治具不可张,何以为干?陶曰:“在知人,在安民。”呜呼!知人则哲,而九德之旁求,务莫先焉者也;安民则惠,而府事之修和,用莫急焉者也。传《大学》者,先之以仁让孝敬,以终之用人理财,其旨深乎?(《修身原》)

卷五十三 诸儒学案下一

  中丞李谷平先生中
  李中字子庸,吉水人。谷平其所居里名也。正德甲戌进士。授刑部主事。上疏谏武宗西僧出入禁内,宦官用事,谪通衢驿丞。文成起兵诛濠,使参军事,擢广东佥事,转广西左参议,寻以副使提督其省学校。丁内艰。再任陞浙江右参政,广东按察使。外艰。起复,转右布政使,不肯逢迎抚按,降四川右参政,移浙江按察使,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山东,先谒阙里。曲阜三氏学生,旧无廪,至先生始给之。曰:“使东土人知天子敬学,庶其兴乎?”晋右副都御史,总督南京粮储。嘉靖壬寅十一月卒官,年六十五。
  先生受学於杨玉斋之门,玉斋名珠,其学自传註以溯濂、洛,能躬理道,不苟荣势,贫老而无子,横经授徒,未尝见戚容。弟子出其门者,以解释考据为名家,然自谓所学不在是也。晚得先生与语,喜曰:“吾学其有传人乎?吾本之明道,明道其醇者也,而吾未尝轻语人,验其资皆不足多也。圣人与人何异?亦为之而已矣。子勉之。”先生资质清苦,入仕十余年,俸入不足以供朝夕。尝留门人饭,贷米乏薪,至爨家具,日暮矣,竟不及饭而别。故其所言,皆是得力处。以为“学只有存养,省察是存养内一件。儒者之学,理一而分殊,分不患其不殊,所难者理一耳。”若非工夫亲切,不敢如此道也。夫理不患其不一,所难者分殊耳。此李延平之言也。盖延平以救儱侗之失,而先生反之者,欲其事事从源头而出,以救零星装合之非。两家各有攸当,非与先儒为翻案耳。

  谷平日录  古之学者,只是诚实;今之学者,只是迁就。
  存天理,只为始学者论,语其极,则心即理,理即心,何以言存天理哉?凡言存天理,心尚与理为二。
  复其见天地之心乎?人得是心以为心,人之心天地之心也,但私则与天地不相似,一去其私,则我之心即天地之心,圣人之为圣人,全此心而已。
  识得此心,则真是天下之广居,非形容之言。  薛文清公言:“人与天地,本无二理,惟无私贯之。”此真见得。又曰:“孟子曰'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盖凡为善为学,皆贵乎熟,不独仁也。”此语又差却。圣人之学,为仁而已,为仁之外,又何为学为善乎?学必见得到一处,方是真见。
  下学而上达,盖下学者事。上达者理,理外无事,事外无理,学者要思而得之。
  人须是有遯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底心,到此地位,道在我矣。学者须自考,若有些子闷底意思在,即是有我,便与天地不相似。
  人之目视耳听手持足行,气自如此,吾人之学,只是约之於中正,不大段费力,到视明听聪手恭足重,即仁也。
  先儒曰:“中人以下,乃以命处义,贤者求之有道,得之有义,不必言命。”是固然矣,然命字亦不可轻看,孔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弥子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孔子亦曰:“有命。”孟子因臧仓之阻,曰:“吾之不遇鲁侯,天也。”推而言之,尧、舜之禅,汤、武之征伐,皆命也。但不肆纵欲之心,只是处贫贱安於贫贱,处富贵安於富贵,当生则生,当死则死,到安命处,便是道义,非有二也。君子思不出其位,安命也。若待不得已然后言命,非安命也。
  或问:“复其见天地之心,在人心如何看?”曰“孟子所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见孺子将入於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便是复其见天地之心。齐宣王谓吾甚惭於孟子,便是复其见天地之心。盗牛恐王彦方知,便是复其见天地之心。”
  或问:“程子谓道无精粗,言无高下,是否?”曰:“然。”曰:“夫子谓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如何?”曰:“理外无事,事外无理,就如教此皂隶,不可吓人取钱,不可过重打人,此便是仁恕之理。若教知学之人,便只论仁恕之理。语上语下,要之无二理。”
  思虑纷扰,是何劳扰?必除去之,才知天理真乐。世人役役於富贵声色之间,怪他不得,舍此无可乐。果能闲邪,则天理之乐在我,其妙有难以语人。孔子曰:“好仁者无以尚之”,近略见得。
  伊川先生曰:“《易》之《艮》,言止之义,曰'艮其止,止其所也’,人多不能止。盖人万物皆备,遇事时各因其心之所重者,更互而出,纔见得这事重,便有这事出。若物各付物,便自不出来。”此亦可见理一分殊,莫非自然也。
  知觉之外,无心焉,有死灰槁木之理,只是知觉常存乎正,即是敬以直内工夫。
  寂然不动,只是浑然天理,无纤毫私欲,非谓无知觉也。若无知觉,如何晓得是天理,无人欲?
  不知心之贵者,未必不乐於涉躐汗漫,博学者,亦是多欲。天下之道,公而已矣,《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不获其身,无我也;不见其人,无人也。如是则全体是道,无他,公而已。若有一毫有我有人之意在,即是私己,便与道不相似。
  圣学之功,只是一个存养为本,省察是存养内一件。常时存此本心不失,便是存养。或有一念之动,少有非僻,省察之,即与克去,此本心依旧存而不失。圣学之功,存养为本,思无邪者,存养之全功也。  往岁去何处,起身时,便有速到之心;近时此念绝无。
  作善获福,作恶获祸,此理自然如此,要人自理会。人之由大路,泰然行将去,何利如之?若由曲径,穿林莽,未有无所损伤,此自可见,若求之报应之说,惑之甚矣。其亦怠於善也夫!其亦流於恶也夫!
  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此仁也。
  听言可以观人,小人当未遇之时,见君子所为,亦有尊重兴起之意,是尚无利禄之深迷,而本心之明,有不可掩者。及稍得利禄之谋,便志得意满,虽明知君子所为之是,恐其不便於己,必作为一种说话,以寓沮抑之意,宁欺己欺人不顾,此之谓失其本心。
  后世论学论人物者,多无实见,或有依阿说者,只是凭藉古人先儒,力争顿悟之说。以吾夫子“我欲仁,斯仁至”之说証之,恐亦是如此。人得天地之心以为心,此本心也,放而不求,则若失之;一操之,便存而不失,要之不从外得,此分明是顿悟。但是无间断为难,所以君子之学,自强不息,圣人之学,纯亦不已。
  薛文清谓:“孟子之后,学不传,只是性不明。”此亦是想像之言。周子曰:“动而正曰道。”其语道也明矣。中亦曰:“动而正曰仁。”
  人处於天地之间,其所行处皆权也。小人流於迁就,而权之用失;君子未免偏执,而权之用滞;惟学圣人周旋中礼,泛应曲当,而权之用始尽。
  晦翁谓:“象山常说宇宙,但他说便只这箇,又不用?面许多节拍,却只守得箇空荡荡底中,以为道体本是空荡荡底。”
  某曰:儒者之学,理一而分殊,分不患其不殊,所难者理一耳。各亲其亲,各子其子,常人皆可能也。视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非圣人不能也。儒者之学,所以明理一以希圣也,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孔子谓《易》有圣人之道四焉。则《易》不可专指卜筮言明矣。《坤》卦主利,必以伊川“利万物则主於坤”之说,为千古不易之定论。若曰“阳主义,阴主利”,是导人於利矣。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何等时耶?岂圣人开物成务之意耶?当以道观《易》可也。
  圣人之道,理一而分殊,分不患其不殊,所难者理一耳。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此明夫理一也。子贡问:“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教子贡推行乎理一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明乎理一也。《大学》曰:“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此教平天下推行乎理一也。宇宙只一理,本公也,人之有身,则有自私之蔽,圣人之教,所以去天下后世自私之蔽也。自私之蔽一去,则廓然大公,公则理一无间矣。是故君子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陈北溪曰:“夫子之道,其精微在《易》,而所以语门人者,皆日用常道,未尝及《易》也。”此语未有见於道,日用常道之外,又岂别有所谓《易》哉?
  文公云:“尹彦明见伊川后,半年间,方得《大学》、《西铭》看,此意也好,也有病。盖天下有许多书,若半年间都不教他看一字,几时读得天下许多书?某以为天之生人,人之有生,只是一个明德而已,明德即仁也。圣人之学,只是明此理以全之而已。学者苟於《大学》、《西铭》之旨而有得焉,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文公之言,或早年未定之见。
  人胸中除去一切闲思量,则天理自在,多少快活。
  自安命上,便可到天下何思何虑。
  学之得与不得亦易见,此心洒然,而势利出脱,了无所系,此实得也。虽曰讲学,而势利缠绕,瞻前顾后,此无所得,只是说话。
  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会得此意,则必终日乾乾,学惟为己而已,何处着得丝发为人之意哉?
  袁燮曰:“人心与天地一本,精思以得之,兢业以守之,则与天地相似。”可谓得象山之意矣。
  此心平平时,可以默观道理。  或曰:“理统於一心,散於万事。”此非真见,论其极,只是理无外。为学要以心为本,涵养须用敬,所以养此心也;进学在致知,所以明此心也。
  凡看经传,皆以明此心为务,观一物,处一事,皆有以验此心之所形,则无往而非养心之学矣。心外无物,物外无心,心无内外也,要人自理会。
  范氏谓:“守约则足以尽博。”此语亦独见也。  广大宽平,胸中常觉有此气象,是甚么快活?
  寻常间,只从容自在,便是坦荡荡气象。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於此可见理外无事,事外无理,万古圣人之正学,昭灼平实,无有余说。
  恶念易去,妄念难去,人心无一念之妄,纯乎道矣!
  历观往古来今,天下有一定之命,只是人自劳攘。  学者至约工夫,只是常常提醒此心。  学者遇事,一以天理处之,不可少有顾忌,而存恐惧之心。一有恐惧之心,非知命也。  吕东莱曰:“义理无穷,才智有限,非全放下,终难凑泊。”放下政非易事也。  生生之谓仁,存存之谓学。
  本心却是天下之大本,动皆从心中流出,即为达道,一不从本心所发,便是私意,非道也。
  不见不闻,只是虚,虚者心之本,实者心之质,可见者也。心也者,虚而实,君子之道,费而隐。
  四端在人本无增添,孟子所谓扩充者,只是无间断耳。
  圣人用功,与学者一般,但有生熟之异,谓圣人不用功者非也。盖人之心,犹舟之有柁,心一不存,则恶生,柁一不持,则舟覆。圣人即老於行船者,进退推移自然,而柁亦未尝离也。学者即学行船者,未免有把持着力之功,非自然而然也。一生熟之异,即尽圣人学者用功之说。
  今人乍见孺子将入於井,皆有沭惕恻隐之心,此便是善端发见处,人人皆有,但有间断,则若存若亡,不为己有。学者有此心,须充之到渊深塞实,方是有诸己。譬如栽一小树,恐牛羊牧之,大风摇之,须从四围作墙垣,以防牛羊,又时培土灌水,以备风日,则此树渐大,根渐深且实,虽无垣墙,牛羊风日且如之何?如人善端发见,欲使之常存,必要去闲邪,邪闲则天理自存,存之之久,便到渊深塞实处,到此地位,则本体已复,实有诸己,彼富贵、贫贱、生死、祸福、得丧、夷狄、患难,若无与於己,岂能有以介吾意乎?学者须如此用力,方可闲邪,非如何去闲,只是心正则邪自闲了,邪闲则诚存矣。闲邪存诚,是一件,非有二也。(右门人王龟年记)
  《大学》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只说明明德的明字,《中庸》明善诚身,择善固执,只说得诚之者的诚字,元来诚则明,明则诚,非有二也。故论学拘泥字不得,会得时横来竖说,只是此理。
  人得天地之心为心,仁也,其用,则义也。孔子於《易》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仁路也。”终之以“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此求仁之说也。体用一原,显微无间,立其体,则寂然不动,浑然天理;及其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则致用各异,所谓义也。圣贤之正脉,其在是乎?  从心所欲不踰矩,矩者方也。《大学》絜矩,亦是此义。若此义便圆神,只从此心所欲行出事去,自是方了。盖此心固无方无体,到外方有体。(右门人罗洪先记)  嘉靖甲午夏五月,予卧病随州报恩寺,一日学子请问曰:“朱子之学,何学也?”予曰:“圣人之学也。”曰:“何如?”“朱子诗云:'玄天幽且默,仲尼欲无言。动植各生遂,德容自清温。彼哉夸毗子,呫嗫徒啾喧。但骋言辞好,岂知神鉴昏?曰予昧前训,坐此枝叶繁。发愤永刊落,奇功收一原。’曰'神鉴’,曰'一原’,朱子之学旨可知矣。”曰:“或疑其释《大学》,何如?”曰:“此学必论大头脑处,如明德,此《大学》大头脑也。朱子以虚灵释明德,不可易也。明之功,则曰“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此工夫至简易也,何疑之有?”曰:“或疑其格致求於外也,何如?”曰:“此不得朱子之精也。朱子曰:'本明之体得之於天,终有不可得而昧者,是以虽甚昏蔽之极,而介然之顷,一有觉焉,则即此空隙之中,而其本体已洞然矣’。当时有问:'介然之顷,一有觉焉,则其本体已洞然矣,须是就这些觉处,便致知充广将去’?朱子曰:'然如击石之火,只是些子,纔引着便可以燎原。盖介然之觉,一日之间,其发也无时无数,只要人识认得,操持充养将去。’此朱子之精,孔门求仁之学也。学者当默而识之。”学子曰:“然。”遂记之。(《朱学问答。)
  嘉靖甲午秋七月,予游大洪山,张子叔平从焉。一日张子问学,予曰:“求仁问仁。”曰:“主一。”曰:“孔子之学,惟以仁为训。”“何也?”曰:“天地之一动一静,人心之一动一静,一本也,仁也。求仁之学,万古圣贤之正脉也。”曰:“仁之体何如?”曰:“仁道至大,不可求之言语,不可求之训诂,吾夫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仁之体也。盖一动一静,天命之流行也,惟其动静,此所以不穷。颜子之见卓尔,孟子之谓'必有事焉而勿正’,是皆有见於一动一静之妙也。非知道者,孰能识之?孟氏之后,千有余岁,惟伊、洛得闻之,此道明之会也。明道先生曰:'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与应而已,更有甚事?’又曰:'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此是'天理二字,自家体贴出来’者也。伊川先生曰:'有感必有应,凡有动皆为感,感则必有应,所应复为感,所感复有应,所以不已也。’程夫子兄弟所谓感应,亦有见於一动一静之妙也。一动一静,生生不已,仁之体在我矣。”张子曰:“唯。”乃书以授之。(《求仁问答》)
  间尝读明道《行状》曰:“闻汝南周茂叔论道,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汎滥於诸家,出入於老、佛者几十年,反求诸《六经》,而后得之。”晦翁解太极,谓:“周子手是图以授之,此可谓要矣。”不知其所谓“未知要”者何事?而又汎滥诸家,出入老、佛,直待反求《六经》,而后得之,以为伊川尊明道之言乎?伊川恐非苟言也。《宋史》载明道与伊川入成都,闻箍桶者说《易》,兄弟涣然有所省,后门人问《易》,伊川曰“《易》学在蜀。”至着《易传》,必曰:“斯义闻之成都隐者。”每读至此,叹曰:“此圣贤至公至平之心,无一毫自广狭人之念,此所以继千载之绝学也。”於箍桶者有一论,尚欲表显之,况於其师乎?此深可疑也。南轩与晦翁书,谓:“程先生与门人讲论,未尝一言及《太极图》。”晦翁谓:“此书详於性命之原,而略于进为之目,有不可骤而语者。”中思之,门人固有不可骤而语者,若伊川《易传》之言,以教万世,胡安定有言则引之,箍桶者有言则引之,何於周之图,素未尝一语及之乎?此深可疑也。晦翁与象山论无极太极,往复争辨,其书有曰:“周子灼见道体。”又曰:“此老真得千圣以来,不传之秘。”至序《大学》,以二程接孟子之传,序《中庸》,又曰:“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得有所据,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微程夫子,则亦莫能因其语而得其心也。”信斯言也,则二程之学,似无与於周子矣,此深可疑也。夫宇宙间只有一箇理,在《易》曰“太极”,在《大学》曰“明德”,在《中庸》曰“中”,一也。论太极既以周子真得千圣以来不传之秘,而序《大学》、《中庸》又以二程续千载不传之绪,此深可疑也。
  佛氏曰定,明道亦曰定,佛氏曰惺惺,上蔡亦曰惺惺,何也?忘己耳。若灼然有以实见得吾心之体,有在于此,设以佛氏所尝语,反规规然而避之,是反涉於较计偏倚之私,而累其广大光明之量,其於斯道无我无物之体,不无有害。(已上《答湛甘泉》)
  今之以学自命者,人皆议其行事之谬,谓平日讲道学而行事如此,其伪也。愚以为不然。平日讲学,只成一个自私,而自以为天理,故其行事之谬者,非伪也,学术之差也。
  《大学》孔氏之训,明道先生兄弟表显之,以觉后学者也。慈湖一切扫之,如定静安虑,彼则曰:“此膏肓之病也。”如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彼则曰:“何其支也?取人大中至正之心,纷然而凿之,岂不为毒?”信斯言也,则《大学》在所屏绝矣,其可乎?开口说毋意,毋意是也,然有取乎主忠信,而以一为未离乎意,此为毋意乎?有意乎?不可不察也。圣功之要,曰存,曰思,任意削去。当时象山先生已见其微,故戒之曰:“若茫然而无主,泛然而无归,则将有颠顿狼狈之患。”信然矣,其蔽之本指,其於心不在焉。则以为心如何?曰:“在正,舍之则亡。”则以为圣人未尝贵操而贱舍,此说若行,是率天下贸贸焉,莫知所之,不至於槁木死灰不已也。其为学术之害,可胜言哉!(已上《答罗达夫》)
  文敏霍渭先生韬
  霍韬字渭先,始号兀,后更渭,广之南海人。目有重瞳,始就小学,即揭“居处恭”三字于壁,力行之。日诵数千言,一二岁间,诸经皆遍。登正德甲戌进士第。告归,读书西樵山中,无仕进意。嘉靖初,起为兵部职方主事,仍谢病归山。丙戌陞少詹事兼侍读学士,丁亥进詹事,戊子陞礼部右侍郎、礼部尚书,皆辞免。庚寅丁母忧。服阕起吏部侍郎,丙申出为南京礼部尚书,己亥改礼部尚书,加太子少保,掌詹事府事。庚子十月卒於位,年五十四。赠太子太保,谥文敏。
  先生以议大礼,与张桂俱为上所宠眷。然张桂赋性倾险,既躐取大位,仇视不同议之人。而先生举动光明,於不同议之人,如丰熙、杨慎、徐文华、唐枢、陆粲,皆极力荐举。其所论列,动关安危大计,在吏部则铨政为之一清,在礼部则南中体统肃然,风俗为之一变。为举主不认门生,居乡不喜治生,真行其道,不顾是非恩怨。魏庄渠曰:“兀之亡,於世道有大关系。”非虚语也。今以先生与张桂同类并称,是先生为张桂所掩也。独是与邃菴、桂洲相讦,皆以意气用事,乏中和之义,所谓豪傑而不圣贤者也。

  先生荐文成,谓“臣不如也”,而於文成之学不能契。大意以知有圣人之知,有下愚之知,圣人之知则可致,下愚之知则无所不至矣。夫文成之所谓良知,即人人所同赋之性也,性之灵处,即是知,知之不息处,即是性,非因下愚而独无也,致者致此也。先生之所谓知,乃习染闻见之知也,恶得良?故圣人与下愚,相去倍蓰无算,如何致之哉?此真千里之谬矣。
  文敏粹言
  严威俨恪不懈,则不言敬而敬在其中矣。
  或问:“明道先生如何是道?”曰:“於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妇上求,此道学正路。世之淫於老、佛,老、佛上一截与吾儒同,又谓佛与圣贤只差毫釐,此千古名教之罪人也。”
  人於食息之间,放过多少。  初学刻励工夫,安得便自在快活?亦须勉强持守,习熟自别。
  初学勿忧助长,只忧忘了,到有助长之病,又自有药。
  学知为己真味,则知接人处事,有一毫不尽其心者,皆切己实病。  今人说操心,只是悬空捕影。
  思不出於私,便是天理,从天理上思,便是穷理尽心知性,再不消说主一,不消说涵养,但不可太急迫为心病。
  说能存心,而容貌词气不管,乃自欺尔。  只中无主而静坐,且认静坐作工夫,便有许多病痛。
  须知穷理,即所以养心。  吾人有一息天理纯全处,亦天道流行也,岂惟吾人鸢飞鱼跃,活泼泼地。
  世有苟贱无耻之流,多借忍耐之说以自蒙臭恶,可怜也,乃且曰道学如是。
  丙申秋,某与致斋、甬川日集伺朝所,致斋讲阳明之学,曰致良知,曰知行合一,与甬川异,辨说棼拏,莫相一也。某曰:“圣人位育,皆心性事,谓良知非圣与?非也。然而有圣人之知,有下愚之知,率下愚之知,认欲为理,认利为义,曰吾良知,吾致吾良知,是圣跖混,故人心道心之辨,贵精一也。知行合一,矫学者口耳之敝也,要之知行亦自有辨,过矫反蔽,君子自立,不求同於时,姑竣后世耳。”
  惟孜孜不敢少懈,只求不得罪天理而已。
  居处恭之目何如?曰非礼勿视也,非礼勿听也,非礼勿言也,非礼勿动也,四者,居处恭之目也。圣贤实学,浅深高下,一以贯之者也。世儒不实用力,以居处恭为粗浅,不屑言,以四勿为精深,不敢言,求所谓主敬之说,求所谓格致之说,求所谓戒慎之说,惟费口耳,全无实力。  今之人耳目口鼻犹夫古之人也,声音笑貌犹夫古之人也,何独於心而疑之?尧、舜所以圣,纯天理,绝人欲而巳矣;学者希圣,扩天理遏人欲而已矣。扩天理遏人欲,不在乎他,觉悟之间而已矣。
  公议所在,系国家元气,系天下治乱。
  未有天地,一气而已矣。清而上覆,天由生焉;凝而下奠,地由生焉。一翕一闢,气化流行焉。时其翕也,秋冬生焉;时其闢也,春夏生焉。譬诸人焉,吹气而寒,唇所翕也;呵气而煖,唇所闢也。一气而已矣。谓阴阳有二气,亦谓吹呵有两人也,可乎?阳生祀天,阴生祀地,则阴阳判矣,阴阳判而气化滞矣,气化滞而鬼神之机息矣。
  君子之於学也,太和元气灌注一身,斯其学之醇;君子之於治也,太和元气灌注天下,斯其治之极。
  有袂交者其辞情,道义交者其辞理。其辞情者损,其辞理者益。  天下一气也,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地所覆载,日月霜雾所照坠,高极无极,深极无极,太极无极,一气也。然而有山谿之险,内外之限焉,何也?地之形为之也。人也者,天地之心也,所以赞天之能,理地之纪,完合宇宙於一气者也。仁也者人也,合宇宙为一气者也。
  阳明之学,一言蔽之曰“致良知”,析曰“格物”,曰“知行合一”,均之致良知也。然有圣哲之知焉,有下愚之知焉。圣哲之知致焉,位育参赞良知也;下愚之知致焉,饮食男女亦良知也。今夫犬之,狐之绥绥,鹑之奔奔,鸱之擛擛,良知也。下愚奚择焉?致下愚之知,禽兽羞伍,是故修道之教,不可已也。
  考功薛西原先生蕙
  薛蕙字君采,号西原,亳州人。正德甲戌进士。授刑部主事。武庙南巡,抗疏谏。已,调吏部。大礼之议起,先生撰《为人后解》、《为人后辨》,奏入,下狱。寻复官,历考功司郎中而罢。嘉请辛丑正月卒,年五十三。
  先生初好养生家言,自是绝去文字,收歛耳目,澄虑默照,如是者若干年,而卒未之有得也。久之,乃悟曰:“此生死障耳,不足学。”然因是读《老子》及佛书,得其虚静慧寂之说,不逆於心,已而证之《六经》及濂、洛诸说,至於《中庸》“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曰:“是矣!是矣!”故其学以复性为要。未发之中,即性善也,情则始有善不善。圣人尽性,则寂多於感,众人私感不息,几於无寂。此言似是而非。夫性不可以动静言,濂溪之主静,无欲故静。又曰:“一者,无欲。其非动静之静可知矣。”孟子言性,多以情言,盖舍情无以见性,与诸子专向人生而静以上说性者不同。若止靠静中觉性,以为情发之张本,则一当事变纷纭,此体微薄,便霍然而散矣。一真一切,真无昼夜,无古今,无寂感,方可言性也。
  约言  太虚之中,一理旁薄,宁有二乎?幽明人鬼,未始不一,上帝固曰天,吾心亦天也;鬼神固曰神,吾心亦神也。及世愈衰,小人自智其愚,妄意神道为茫昧,故肆其恶而无忌惮,谓天为弗知,而吾心已知矣;谓神为可欺,而吾心已不可欺矣。《书》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民之聪明,即天之聪明也。非是故也,亿兆至众,天将竭聪明以伺之,不亦劳乎?
  寂然不动,本一理耳,感而遂通,乃散为万事。虽散为万事,正是一理,因物感之不同,故应之亦不同,千变万化,皆是物也。
  卜筮之感应,理也,理即神也,非二物也。感则以类而应之,未感则隐而不可见,天人之道一也。
  观人心之同,可以知天矣;观人心之感应,可以知神矣。
  吾心之理,与宇宙之理,非有二也。知此者,宇宙非大,吾心非小,由人自小,故圣人示此引诸广大之域。其实此理非大非小,若厌小欣大,则又失之矣。
  人心之神,与天之神,非有二也。天之神盈乎天地,吾心之神盈乎天地,非滞於块然之躯而已。故人能格於天地者,以此理本同一体,充塞而无不在也。若心专滞在形体,何由格於天地乎?亦非心往至於天地,心未尝动也,盖天地之间,心无不在。
  论见闻之知,则今有而昔无,论知觉之本体,则今非益而昔非损也。见闻之知,非德性之知者以此。夫能知者心也,其所知者物交而知尔。心无所不知,物交之知,必有穷也。学者徇物以为知,方自多其博也,执知以为心,方自是其智也,何异窥蔀屋之容光,而不日月之大明者乎?
  寂感者,心之理也。惟圣人能尽其理,寂多於感,亦其理然也。众人乱於嗜欲,故私感不息,几於无寂。《易》曰:“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谓之尔思,出於私己,非感应之正理也。  知止而后有定,用心不一者,未知止也。
  未发之中,即性善也。发而有不善,惑於物而迁其性耳。知其性而不累於物,则其情无有不善者,然情之不善者,其性善亦岂遂亡哉?物往而情息,其本无不善者,复自若也。世儒因人之不善,而谓性有不善,是不知未发之性,乃以情而言性也。欲其不谬,可得乎?
  君子所寓在是,所乐在是,何寓而无乐?是以不愿乎其外也,有愿乎外,由所寓之内无乐耳。辟之居齐不乐,思楚之乐,其何与之有?由如是也,终身居可乐之位,而其心戚戚焉。此夫子所以与点也。
  君子以诚身为贵,实有於身谓之诚身。夫天下之物,可以实有於身者,惟善为然,由其为固有之实理,故可以实有焉耳。彼取诸外者,夫岂可得而有之耶?学非主於诚身,虽博学多能,卒非己有,所谓不诚无物也。
  涵养本源,穷理在其中矣,存久自明,心学之要也。  学贵知约,约必无所不通,有不通者非约也。
  寂然之时,物物本不相碍,及其感也,虽物各付物,而己不与焉。诚如是也,从容万物之间,夫何为哉?今无事则不免将迎之病,临事则以己而必物,胶胶扰扰,患其多事。而不思所以致是者,皆私意之自累,非事累之也。
  静中有物,指主宰而言,居敬则心中无物,指私欲而言。
  朱子曰:“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有指用而言者。伊川此语,与横渠心统性情相似。”愚谓程子之说,盖谓凡言心者,有主性而言,此则主体而言也;有主情而言,此则指用而言也。主性而言,此心字即是性;主情而言,此心字即是情。非谓性情之外,复有所谓心者,而统乎性情也。故谓性统动静则可,谓心统性情则不可。性即太极也,太极之上,不当复有物。五峰心妙性情之德,与横渠之失同。朱子极此称二言,殆未然也。
  言理者,率以大言之而遗其小,如是,则理有所偏,非大矣。包大小而不遗,此其所以为大也。
  方士之言养生者,往往穿凿於性命之外,不知养生之道,不越乎养性。世儒率言知性知天,而斥小养生,不知养其性者,即同乎天道而不亡。(《老子集解序》)
  昔程子谓司马子微坐忘论为坐驰,其言曰:“未有不能体道而能无思者,故坐忘是为坐驰,有忘之心,乃思也。”曰:“程子之说,诚善矣。第其议子微者,殆不然也。夫无思者无忘也,惟圣人者能明之,非夫学者之事也。凡学者必始於操心,终於无忘,渐习则可致,欲速则不达。虽大贤之资,未有越操心而至无忘也。天下之理本同末异,所以异者,由人之用心不一也。二家之学,皆以无私心为极,苟无私心,异安从出?人生而静,是谓一体,先圣后圣,同复其初而已矣。奚道宗儒学之辨乎?今儒学即事以治心,其蔽也,流宕而忘本;道宗屏事以安心,其蔽也,固滞而不该於用。非二宗之学本然也。”(《坐忘论序》)
  文节舒梓溪先生芬  舒芬字国裳,号梓溪,江西进贤人。正德丁丑进士第一人。授翰林修撰。孝贞太皇太后崩,上假视山陵之名,将微行宣府。先生上疏,谓谅闇之内,当深居九重,无复外出。孝贞主入,先生又言当从午门,不当从长安门。以《春秋》公薨书地不书地之法求之,则孝贞有不得正终之疑矣。己卯上欲南巡,先生率同院诸公连名入谏。上怒,令跪门五日,杖三十,谪福建市舶副提举。嘉靖初,复原官。大礼议起,先生执为人后者为之子,不得顾私亲,三疏争之不得,乃偕同谏者哭於武庙。上震怒,杖如前。明年,母丧归。丁亥三月卒,年四十四。万历中,赠左谕德,諡文节。
  先生以濂溪得斯道之正脉,故於《太极图说》为之绎义。然视太极若为一物,岐阴阳而二之,所以有天之太极,人之太极,物之太极,盖不胜其支离矣。於是将夫子之所谓习相远者,俱误认作性,以为韩子三品之论,言性庶为近之,是未窥濂溪之室者也。先生曾请文成书“拱把桐梓”一章,文成书至“至於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顾先生而笑曰:“国裳读书,中过状元来,岂诚不知身之所以当养,还须读此乎?”
  周海门遂言,庚辰先生见文成於南昌,与论乐之元声,跃然起拜,称弟子。按先生答周汝和书云:“阳明盛心,欲稍进生高明之域,固所卒愿,第今为罪斥人,而千里往返无忌,似忘悔惧,在生虽满朝闻之愿,而或累於阳明,则不能不虑及也。”此是先生官市舶闽中书也。先生以己卯入闽,至次年九月以父忧始归,计庚辰卒,岁在哀毁之中,无见文成之理。若九月以前,则先生之书可据。庚辰之见,真为乌有。逮至辛巳秋,文成居越,随即居忧。丁亥九月,文成出山,而先生已於三月不禄矣。其非弟子可知。仲尼之门,考以四科,回、赐之徒,不称官阀。一状元,何足以重文成,而必欲牵引之乎?
  太极绎义
  濂溪、考亭皆吾道正统,而为天地之心者,病儒者不知明体适用,为圣贤之学。故濂溪建图发主静之说,而考亭於图解,亦便以阴阳动静分体用,盖亦本乎主静之说,欲人求之未发之中,以立太极之体耳。试以吾儒体用论之,正心诚意,所以立极治国平天下,所以致用。王道之大,一天德之纯也。伊尹之事业本颜渊之学问也。方其本体时,亦必读书穷理,致知格物,孜孜焉而有所事,非一于默坐静斋也,然自是静底事。及其致用时,亦必笃恭庄莅,论道经邦,休休焉而无所事,非一于鞅掌奔走也,然自是动底事。由言体无不静,用无不动,而阴静为太极之体,阳动为太极之用,昭昭矣。若不以太极言,则动为阳之体,静为阴之体,如《论语》“知者动,仁者静”,註云“动静以体言”是也,若并以五行言,则动为阳之用,静为阴之用,如图说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是也。故也“动静无端”,又曰“体用一原”,学者不可不察。
  夫太极不离乎阴阳五行之中,则亦有质有气之可接矣,穷其本原,所以妙二五而无不在者,乃天道之至微,而气泯於质,虽声臭亦不可得而接也,岂非性之本体哉?
  人之生者曰理,曰气,曰质,曰数,四者而已。性之善恶,出乎理,神之清浊,出乎气,才之优劣,出乎质,寿之短长,出乎数,四者同出於太极。若未始有四也,然相为乘除,而推荡不齐,人之生遂因以异。是又未始无四也。理出於无极,理无不善,气动於阴阳,则阳一气,而阴二气(以奇偶言。)也。  此气有正偏,而理因之有全缺,生之所受,有不同也。是何也?以形相禅也,故子之子,不必肖父,女之女,不必肖母,诚以阳同而阴不同也。子必感於父,女必应於婿,子感於妇,则甥乌必其如舅?孙乌必其如祖哉?
  自太极而论人,则人性宜无不善。自乾男坤女而论太极,则太极万有不同。又自物而论太极,则与人、太极又相远矣。是何也?太极形而上者,人物形而下者也。人又人,物又物,所谓源远而末益分,其终乌得不稍异?或譬之嘉穀之为种也,一岁而有秕粒焉,再岁而色粟异焉,再岁而形味或且异焉,虽其中之美者,固自若也。执其秕粒白穗赤粟,告人曰:“是非此种也,孰信之哉?”则知始同终异,虽以造化之工,其势亦必至此。况乎男女之形化,信其理气之自成者哉?
  问:“水生木而水无所亏,木生火而木遂以灭。”曰:“水之生木以气,气则屈伸往来之无穷,故气至而木荣,气返而木枯。木之生火以体,体则一定而不可损益,故体盛而火亦盛,体微而火亦微。体燥则近於火性,故其燄燃,体润则犹存水性,故其燄郁。体存而火存,体灭而火灭矣。或曰水智也,智者行其所无事,木仁也,仁者不自私己,故能杀身以成天下之事。或曰水假土以生,木不自用而取诸人也。木不假物而自用,是以劳身焦思而至於毙也。故孔子以木为近仁,必示以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然则天下之善事,岂一人之才所能办哉?知乎此,则知所以主静立极矣。”
  问:“儒者皆言火生土,土生金。”曰:“土之体,博厚无疆,非火所能生。今湖荡之中,或浮沙成洲,平地之上,或积壤成丘,火何所用其力耶?但火之精气行於地中,土因是而成金,故金之明在内,则金乃火之所生,土之所成也。”
  孟子之言性善,指仁义礼智而言者也。仁义礼智,乌有不善?但以人之禀受言之,则或全或缺,或有此而无彼,如“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之类,此韩子性有三品之说,优于荀、杨,然自予言之,虽谓性有万品可也,岂特三品而已哉!
  以五行之生言之,则金生於火也,火性烈而金性刚,木生於水也,水性缓而木性柔,此则一理之赋,所谓性相近也。然水行也而向於下,木止也而向於上,火散也而向於无,金遒也而向於有,此则土之所为,所谓气禀之拘也。  气以理行,故理之在天者,若有知觉,在人为此心之灵也。圣人有教以觉庸愚,谓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者以此。
  人心最灵,是心即太极也。心之动便有善恶万殊,则太极之流行赋予於人者,又安得而尽同耶?
  天之太极主乎动,圣人之太极主乎静,所谓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者。盖复者还其旧之谓也,以见太极原只是动,又谓阳变阴合,又谓五气布四时行,曰变,曰合,曰布,曰行,皆是动,故考亭之解曰:“太极之有动静,是天命之有流行也。”盖亦有以识之矣。《易》曰:“天行健。”《诗》曰:“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则是阴阳之运,岂有一息之停哉?虽曰动极而静,亦不过如程子所言翕聚耳。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其旨深哉!  问:“小人悖之,是庶民乎?是学者乎?”曰:“是学者。如孔子之所谓佞人,孟子所谓乡愿,《大学》之闲居,《中庸》之无忌惮,皆是也。若夫庶民盗贼之违理犯义,则非其性之滋伪,由於上之人不能立极,使之无道,而教之无素也。《书》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性,克绥厥猷惟后。’荀卿子曰:'天下有道,盗贼其先变乎?’由是推之,则知庶民之违礼,盗贼之犯义,特以极之不立耳,非庶民盗贼之罪也。”
  徵君来瞿塘先生知德
  来知德字矣鲜,号瞿塘,川之梁山人。十岁通举子业,举嘉靖壬子乡试,以终养不上公车。亲殁,庐墓六年,遂无宦情,至万县山中,潜心三十年,以求《易》象,着《错综图》,一左一右曰错,六爻相反,如《乾》、《坤》是也,一上一下曰综,反对如《屯》、《蒙》是也,以观阴阳之变化。着《黑白图》以验理欲之消长。万历壬寅,司马王象乾中丞郭子章交荐,除授翰林院待诏,疏辞,令以原衔致仕。年八十卒。
  先生之学,与程子、阳明有异同者二端,谓格物之物,乃物欲之物,物格而后知至;克己复礼为仁;养心莫善於寡欲。此三句话,乃一句话也。何也?物也,己也,欲也,皆有我之私也。格也,克也,寡也,皆除去有我之私也。紫阳是说前一步工夫,阳明是说后一步工夫。谓明德即五达道也,自其共由於人谓之道,自其实得於己谓之德,自其通於天下曰达,自其昭於天下曰明,非有二物也,即敬止仁敬孝慈信之德也,言齐家,孝弟慈之德也,言治国,宜家人宜兄弟父子足法之德也,言平天下,老老长长恤孤之德也。一部《大学》绾结於此二字,不言道而言德者,有诸己而后求诸人也。此正五帝三皇以德服人之王道耳,若以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为明德,则尚未见之施为,以何事明明德於天下哉?愚按以物为欲,或问中孔周翰已有是说,但孔以为外物之诱,先生以为有我之私,虽稍不同,然有我之私,未有不从外诱者也。
  夫格物为初下手工夫,学者未识本体,而先事於防欲,犹无主人而逐贼也。克己之主脑在复礼,寡欲之主脑在养心,格物即识仁也,即是主脑,不可与克己寡欲相例耳。明德为虚灵不昧,无一象之可言,而万象森然,此体不失,而行之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自无隔阂,故谓之达。故谓五达道在明德中则可,谓明德即五达道,则体用倒置矣。其论心学晦明,天实囿之,若是一阴一阳之道,继之者未必善矣。呜呼!人自囿之,而归咎於天,可乎?
  心学晦明解
  心学之一晦一明,天实囿之也。心学常明於天下,则世多圣人,麒麟凤凰不能出走兽飞鸟之类矣。即今书者,吾儒所治之业也,天下无不读书之圣人,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此古今圣人之常,大舜迩言且察,况书乎?盖天忌尤物,圣人之经,不使人见其全经,圣人之传,不使人见其全传,纵医家之灵方,卜术之奇数,藏之秘府者,亦不肯久留於人间,书可知矣。夫书与天地,本无忌碍,且有兴有废,而况於生人乎?观天不以全书与人,则知天不以全聪明与人矣,故心学不常明,圣人不常生,皆天有以囿之。孔子之聪明,千古一人而已,信乎子贡以为天纵也。孔子之后,门弟子多者,莫如郑康成,一时相信者,以为孔子复生矣。自宋有程、朱,而郑公之业遂废,可见天惜聪明,不肯尽归於一人也。程、朱在宋为名儒,然《大学》首章头脑工夫未免差误,他可知矣。王阳明以《大学》未曾错简,又可见天惜聪明,不肯尽归於一人也。阳明之说是矣。然又以格物之物,认为事字,教人先於良知,而明德二字,亦依朱子,又不免少差,又可见天惜聪明,不肯尽归於一人也。  故天下有治有乱,心学有晦有明,皆天以聪明囿之,人力不得而与也。某少壮之时,妄意圣贤,山林中近三十年,所着有《易经集註》、《大学古本》、《入圣工夫字义》、《理学辨疑》诸书,与程、朱、阳明颇有异同。昨友人致书,以天下义理程、朱说尽,阳明不必议之。将程、朱之註取科第,而复议之,非儒者之用心也。此言盖为某而发,非为阳明也。殊不知理者天下之公理,人人皆能言之,不反复辨论,岂得为儒?且议者议其理也,非议其人品也。若论程、朱、阳明之人品,俱千载豪傑,泰山北斗,皆某之师范也,岂敢议之?阳明亦未尝议朱子之人品也,亦议其理而已。使前人言之,后人再不敢言之,则《坟》、《典》古圣人之书,孔子不敢删矣,《春秋》列国侯王之史,孔子不必修矣,传註有前儒,程、朱不可出一言矣。言之者,不得已也,盖天囿世人之聪明,入圣之工夫,稍认不真,则其用功之先后,不免以缓为急,以急为缓。古人有言,黄河之源不扬黑水之波,桃李之根不结松柏之实。名儒言之,门徒千人,从而和之,后学晚进,差毫釐而谬千里,所以不得已而辩论也。
  语录
  仁义礼智信之理一也,自天命而言谓之性,自率性而言谓之道,自物则而言谓之理,自无偏倚过不及而言谓之中,自有诸己而言谓之德,自极至而言谓之太极。譬如起屋相似,性字自根基上说,道字自道路上说,理字自尺寸不可易上说,中字自规矩上说,得字自畜积上说,极字自关门一扫统括微妙上说。
  凡处不要紧之人,与不要紧之事,不可狎侮忽略,通要谨慎细密,就是圣人不泄迩工夫,吉凶悔吝都在此上面生。
  世间千条万绪,消不得我一箇理字,千思万想,消不得我一箇数字,千横万逆,消不得我一箇忍字。

卷五十四 诸儒学案下二

  卢冠巖先生宁忠
  卢宁忠字献甫,号冠巖,岭南人也。曾守东平,不详其所至官。先生受学於黄泰泉。泰泉议王、湛之学,而先生以不得及阳明之门为憾,於甘泉则书札往来,求教不一也。先生谓“天地有间有是气,则有是性,性为气之官,而纲维乎气者”,是矣。然不知此纲维者,即气之自为纲维,因而名之曰性也。若别有一物以为纲维,则理气二矣。又以“诚意之意,是生理之初萌,纯粹至精,即周子诚神几之几也。其视意为有善有恶者,加功密矣”,与子刘子之言意同。然子刘子以意蕴於心,知藏於心意中最初之机,则知善知恶之知,是意为存主,知为初萌。先生之所谓意,乃子刘子之所谓知也。虽同在未发之中,而其先后之序有不容紊乱者。
  献子讲存
  夫物犹事也,事在心不在外,凡吾心所着之事即是物,格者,随此心所着之事,而格其善恶一定之理也。夫事之在心,是非善恶必有当然一定之则,於是以吾心本然之明觉而是正之,则何者为善而当为,何者为恶而当去,举不能外吾心之聪明,与吾身之践履矣。是能格物。  阳明子谓:“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有善有恶者意之发,知善知恶者知之良,为善去恶者物之格。”盖学未知孰善孰恶,必不能为善而去恶,如所云是先为善去恶,而后求知善恶,《大学》当以诚正居先,而格物在致知之后矣。此所以起学者之疑也。阳明之学主致良知,故只格物便一了百当,然此上智之事,非可概中才以下也。后学推演其义者,则曰:“致良知也,虚灵不昧,天之性也。”致者充极其虚灵之本体,不以一毫意欲自蔽,而明德在我也。物格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而修齐治平一以贯之,明明德於天下也。是以致知为体,格物为用,致知在先,格物反居后,未免於《大学》条次不伦,且既无一毫意欲之蔽,而充极乎天命之性,即无事矣,又何劳诚意於好善恶恶也耶?至以镜譬之,谓“知如镜之明,致则磨镜,格则镜之照物。”夫镜必磨而后照,今格以照之,而后致以磨之,是先用之照,而后磨也。《大学》曷不言致知而后格物耶?
  性者天之命,心者性之宅。性只是天地之性,无所谓气质之性,性无不善,其为不善,气杂之也。心只义理之心,无所谓利欲之心,心无不正,其为不正,习移之也。天地间有是气,则有是性,性为气之官而纲维乎气者。气或时得而拘之,不可得而泯之,气有不美,性固能转移之也。人之所不虑而知者,是为良知,知即性也。良知之发,无有不善,或流为邪妄,心亦无不自知之,但习於利欲,而不能反正耳。而谓其本心之不正者,否也。
  常戒慎,则心体自明,务平恕,则物宜自顺。
  问“生之谓性”。曰:“此古语也,非始於告子也。此语说得最是,盖生即气,气便寓性。孟子道性善,以生为气,而深闢之,是气之外,又别有所谓理者,不分理气为二乎?至宋儒,又有天地之性,气质之性之说,遂使性亦有二,而万物无复统体一太极矣。夫理者气之纲,气者理之,气即寓理。古未有以理气并言者,《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释之曰'阴阳迭运者气也,其理则所谓道’,理气并言,盖昉诸此。夫阴阳五行万物,气也,而各一其性,理也。在人则耳目手足,气也,而聪明持行,理也。程子曰'性即气,气即性’,盖惧人二之也。性即太极,气只是气,不可复言有气质之性。说着个性,即无不善,其为不善,气有杂糅,而性为所累耳。气之付畀得其贵者为人,得其贱者为物,得其清而纯者为贤为智,得其浊而驳者为愚为不肖,曷能齐一?而性则未尝不一也。孟子始终不能服告子之心,为其论未及此。”  问:“《中庸》说天命之性,又说未发之中,即孟子言性善否?”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故性无不善,而偏者非性也。《易》称继之者善,成之者性,继而曰善,则成其有不善乎?若乃阴阳变合,而气之流布,不无清浊纯驳之异,故物之遇之,自有通蔽邪正之殊。其在天,日月星辰已不无明暗,其在地,山川土石已不无柔刚,而况於人乎?况於物乎?而其本然之性,则未尝不善也。是故学问之道,惟在变化气质,易其恶而致其中。所谓未发之中,非以日用应务者为已发,而指夫退然休息,未与事接时为未发也。盖事物未来,念虑未动,要之必有主宰於其内,浑然全体,至灵而至寂,不测而不倚,是以虚无不受,感之即通,虽纷华盛丽,万变起灭,而其寂然之本体,则无时不寂然焉,所谓未发之中,非是之谓乎?於此而得养,则物欲无所蔽,而发皆中节,大本达道,贯通流行,此盛德之所以日新,天命之所以不已也。”
  致良知之旨,非始於阳明也。朱子谓康炳道曰:“致得吾心本然之知,岂复有所陷溺?”本然之知,非良知乎?心不为物欲所陷溺,不可入圣乎?但朱子止就一义说,阳明认得十分端的,故执此一说,左来右去,直穷到底,累千万而不离。
  道心者,天然自有之义理,而非出於人心之外也。人心者,天然自有之情才,而道心之用,所以显行也。寂感之际,茫然不知体察,则其流而为邪妄,直易然耳,所谓危也。然虽蔽於物欲,流于邪僻,而其本然之良,随处发见,能察识而操存之,固甚危而甚安也。
  由其灵明尝觉也,故谓常发;由其虚涵不倚也,故谓未发。
  天命之性,无声无臭,不睹不闻,不可得而言也,故以仁义礼智明之。而性之本体,因之可见。所谓因用以明体也。
  阳明先生之致良知,当先辩於知也。夫知有知觉之知,有意见之知,有本然之知,昧者均以为良知。夫知觉之知,人与物一也,有真率,无节制。意见之知,萌於念虑,善恶几焉。虽本然之知出於性天之灵觉,不待学习,童而知爱亲,长而知敬兄,感触而应,孺子入井而怵惕,见蹴之食,无礼义之万锺,而辞让,此谓本然之良知,所当致焉者也。致吾爱与不忍之知,即无一念一事之非仁,而万物育矣。致吾敬与辞让之知,即无一念一事之非义,而万民正矣。
  知行一,中人以上事也。知而行,中人以下事也。
  君子之道,虽费而实隐,以见求道者,但当於隐求之,正不必泛求於费,使有远人为道之过也。隐者无声无臭之谓,即莫见乎隐之隐,言道之本体也。道之本体,不睹不闻,即之无朕,而万物万事万象随在各足。
  伐柯之远,无他,二故也。二则徒费瞻忽,无益於求也。及若反而求之,则吾心自有一箇天则,不落格式,不烦比度,所谓一也。心外无道,道不远人也。人之为道而远人,是远心以为之,故失之逾远也。丘未能一焉,谓未能以心之所以教人致一也。求事父之理於其子,求事君之理於其臣,求朋友之理於其先施之友,求在外者也,执柯以伐柯者也,是二之也。乃若心也者,天之所以与我,其一念至诚,恻怛之意常一乎子臣弟友之间,即忠恕也。以此事父,则夔夔齐栗者在我,不必求事之之则於舜也。以此心事君,则周之至德者在我,不必求事之之则於文王也。以此心施之友,则惠及朋友者在我,不必求先施之则於武公也。所谓一也。
  心之本体,浑然中涵,不落方体,若虚而甚实,似寂而甚神,纔放下便沉灭昏杂,纔提起便知觉灵明,自非私欲蔽锢,梏之反覆,其真体固在也。此处正要体认,不知体认,却无倚着,便落想像,遇事感应,愈加昏杂,然则何妨于炯炯,而欲常止止也。但既体认得真,却要存养得密,常令在中,勿致放失,庶几全体呈露,大用显行耳。其谓知觉常止常定,不可落念者,为意必固我之私也。其谓感应常运常化,不可成念者,为好乐忧患之不得其正也。
  初用功者,不怕忘,只怕不知忘。既用功者,不怕助,只怕不曾助。
  语其本体,谓之未发,语其感通,谓之发。若此心之灵,则非待有所感发,而后有知也。
  学者涵养,须於静中觉得有物,动时却自无事,乃不偏着。  悟非意见想像之谓,此心生机也。生机发动,则有自然之明觉,惟澄心凝虑,生机潜通,是自然有得。自然有得,然后无思而无不通。
  问:“《大学》於诚意以下皆有传,独格致之义阙焉,何也?”曰:“物也,知也,意也,一物也。格也,致也,诚也,一事也。由心之感曰物,由心之灵曰知,由心之萌曰意,非异也。盖心一也,即其感通之物而格之,以致吾本然之知,就吾意所知之物而好恶之,必无自欺之蔽,是谓格物致知诚意耳。圣门之学内求,故三者为一,后人之学外求,故三者支焉。以三者各自为义,则其以为阙也固宜。《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释者以为心之知因物生,意从知起,无内外,无先后,其致一焉者也。《记》之物至,非《大学》所谓物乎?《记》之知知,非《大学》所谓知乎?《记》之好恶,非《大学》所谓意乎?可好可恶,物也;识其可好可恶,知也;好之恶之,意也。今如人之心,其卒然以可好之物感也,则心之灵,虽不与物谋,而即知其可好矣,何者?心之好之之理,与物之可好者遇也。如此则所以好之者,当尽其知而止也。而好之不如好好色,是谓不致好之知,不致好之知,是谓不格物之善矣。
  今如人之心,其卒然以可恶之物感也,则心之灵,虽不与物谋,而即知其可恶矣,何者?心之恶之之理,与物之可恶者遇也。如此则所以恶之者,当尽其知而止也。而恶之不如恶恶臭,是谓不致恶之知,不致恶之知,是谓不格物之恶矣。故格物非他也,格吾知之物也,格吾意之物也;致知非他也,致吾物之知也,致吾意之知也;诚意非他也,诚吾物之意也,诚吾知之意也。虽然要之在於此心欺否之间耳,故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毋自欺,则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此谓之自慊矣。夫是之谓物格,夫如是之谓知致,夫如是之谓意诚。孟子曰:'万物皆备於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惟万物之理,备於吾心,故德性之知,周於万物,反身而诚,则万物之备於我者格,而德性之知致矣,此之谓自慊。盖言乐也,然则如之何?亦於独知之地,谨之而已。盖德性之知,我自有之,有感之顷,我自知之,於此不用其谨,恶乎用其谨哉?”
  问:“意者云何?”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心则其生之理也,意则其生理之初萌也。天性纯粹中,此为最先端倪,绝无一毫夹杂,少顷即有许多计较迁就之私矣。少有计较迁就,即纯粹端倪便不能直遂矣。故《大学》教人诚意,只是要人实养得端倪在,随地生干生枝,吐华吐实,无非此一生理贯彻耳。故身心国家天下者,非他也,诚意之枝干花实也。”
  天地虽闭塞,而化未尝息,日月虽沉晦,而明未尝息,江河虽隐伏,而流未尝息,故人心不可以动静言,纔说静已是动。
  喜怒哀乐率吾性曰道,视听言动行吾敬曰德。
  飢欲食,渴欲饮者,人心也;不以飢渴之害为心害者,道心也。欲生恶死者,人心也;欲恶有甚於生死而不为苟得者,道心也。
  侍郎吕心吾先生坤
  吕坤字叔简,号心吾,河南宁陵人。隆庆辛未进士。授襄垣知县,调大同,有人命坐抵,王山阴家屏欲缓其狱,不听。山阴入为吏部,语人曰:“天下第一不受请托者,无如大同令也。”特疏荐也。陞吏部主事,转至郎中,出为山东参政,历山西按察使,陕西布政使,以右副都御史巡抚山西,入协理院事,陞刑部右侍郎,转左。每遇国家大议,先生持正,不为首鼠,以是小人不悦。先生尝为《闺范图说》,行之坊间,神宗喜小说院本及出像诸书,内侍陈矩,因以《闺范》进览。神宗随赐皇贵妃郑氏。贵妃侈上之赐,制序重刊,颁之中外。时国本未定,举朝方集矢於郑氏,而不悦先生者,谓可藉手中以奇祸。给事中戴士衡劾先生假托《闺范图说》,包藏祸心。好事者又为忧危竑议,言先生以此书私通贵妃,贵妃答以宝镪五十,采币四端,易储之谋,不幸有其矣。戚臣郑承恩上疏辩冤,戍士衡。先生亦致仕不起,家居四十年。年八十三卒,赠刑部尚书。
  先生资质鲁钝,少时读书不能成诵,乃一切弃之,澄心体认,久之了悟,入目即不忘。年十五读性理书,欣然有会,作《夜气钞》、《扩良心诗》。一生孜孜讲学,多所自得,大抵在思上做工夫,心头有一分检点,便有一分得处,盖从忧患中历过,故不敢任情如此。
  呻吟语
  乾坤是毁底,故开闢后必有混沌,所以主宰乾坤,是不毁底,故混沌还成开闢。主宰者何?元气是已。元气亘万亿岁年,终不磨灭。是形化气化之祖也。(《天地》)
  先天之气,发泄处不过毫釐;后天之气,扩充之必极分量。其实分量极处,原是毫釐中有底,若毫釐中合下原无,便一些增不去。万物之形色才情,种种可验也。(《形气》。)
  道者,天下古今公共之理,人人都有分底。道不自私,圣人不私道,而儒者每私之,曰圣人之道;言必循经,事必稽古,曰卫道。嗟夫!此千古之大防也,谁敢决之?然道无津涯,非圣人之言所能限,事有时复,非圣人之制所能尽。后世苟有明者出,发圣人所未发,而嘿契圣人欲言之心,为圣人所未为,而吻合圣人必为之事,此固圣人之深幸,而拘儒之所大骇也。
  或问:“中之道,尧、舜传心,必有至玄至妙之理。”余叹曰:“只就我两人眼前说,这饮酒不为限量,不至过醉,这就是饮食之中。这说话不缄嘿,不狂诞,这就说话之中。这作揖跪拜,不烦不疏,不疾不徐,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就是一事的尧、舜,推之万事皆然,到那安行处,便是十全的尧、舜。”
  形神一息不相离,道器一息不相无,故道无精粗,言精粗者妄也。因指案上樽俎言,其位置恰好处,皆是天然自有的道理。若说神化性命不在此,却在何处?若说这?有神化性命,这个工夫还欠缺否?推之耕耘簸扬之夫,炊爨烹调之妇,莫不有神化性命之理,都能到神化性命之极。学者把神化性命,看得太玄,把日用事物,看得太粗,只因不曾理会。理会得,横竖推行,扑头盖面,脚踏身坐的,都是神化性命。
  无万则一何处着落?无一则万谁为主张?此二字一时离不得。得一只在万中走,故有正一无邪万,有治一无乱万,有中一无偏万,有活一无死万。
  或问:“子之道何如?”曰:“飢食渴饮,倦眠醒起,冬炉夏扇,喜歌悲哭,如此而已矣。”曰:“如此之道,其谁不能?”曰:“我有终身不能者在。”(以上《道体》。)
  今人不如古人,只是无学无识,学识须从三代以上来,纔正大,纔中平。今只将秦、汉以来见识,抵死与人争是非,已自可笑,况将眼前闻见,自己聪明,翘然不肯下人,尤可笑也。  今人无事不苟且,只於虚套搪塞,竟不咀嚼真味。
  不从学问中来,纵有掀天揭地事业,都是气质作用。气象岂不炫赫可观?一入圣贤秤尺,坐定不妥贴。学问之要如何?随事用中而已。
  学问二字,原自外面得来,盖学问之理,虽全於吾心,而学问之事,则皆古今名物,人人而学,事事而问,攒零合整,融化贯串,然后此心与道,方浃洽畅快。若怠於考古,耻於问人,聪明自己出,可怜可笑,不知怎么叫做学者。  “无所为而为”五字,是圣贤根源,学者入门念头,就要在这上做。今人说话,第二三句便落在有所为上,只为毁誉利害心脱不去,开口便是如此。
  人才不甚相远,只看好学不好学,用心不用心耳。
  以粗疏心看古人亲切之语,以烦燥心看古人静深之语,以浮汎心看古人玄细之语,以浅狭心看古人博洽之语,字意未解,句读未真,便加评骘,真孟浪人也。

  一门人向予数四穷问:“无极太极,及理气同异,性命精粗,性善是否?”予曰:“此等语,予亦能勦先儒之说,及一己之谬见,以相发明,然非汝今日急务。假若了悟性命,洞达天人,也只於性理书上添了'某氏曰’一段言语,讲学门中多了一宗卷案,后世穷理之人,信彼驳此,服此闢彼,百世后,汗牛充栋,都是这桩话说,不知於国家之存亡,万姓之生死,身心之邪正,见在得济否?我只有个粗法子,汝只把存心、制行、处事、接物、齐家、治国、平天下,大本、小节,都事事心下信得过了,再讲这话不迟。”曰:“理气性命,终不可谈耶?”曰:“这便是理气性命显设处,除了撒数没总数。”(以上《问学》)
  人各有抵死不能变之偏质,惯发不自由之熟病,要在有痛恨之志,密时检之功,总来不如沉潜涵养,病根久自消磨。然涵养中须防一件,久久收歛衰歇之意多,发强之意少,视天下无一可为之事,无一可恶之恶,德量日以宽洪,志节日以摧折,没有这个,便是圣贤涵养,着了这个,便是释道涵养。  涵养不定的,自初生至盖棺时,凡几变,即知识已到,尚保不定毕竟作何种人。所以学者要德性坚定,到坚定时,随常变穷达生死,只一般,即有难料理处,亦能把持。若平日不遇事时,尽算好人,一遇个小小题目,便考出本态,假遇着难者、大者,知成个甚么人?所以古人不可轻易笑,恐我当此,未便在渠上也。  涵养要九分,省察只消一分,若没涵养,就省察得,也没力量降伏那私欲。  平居时有心訒言还容易,只是当喜怒爱憎时,发当其可,无一厌人语,才见涵养。  天地万物之理,皆始於从容,而卒於急促。急促者,尽气也,从容者,初气也,事从容,则有余味,人从容,则有余年。(以上《涵养》)
  心要有个着落,不着落到好处,便向不好处。与庆阳李克菴通宵谈,非天德则王道,因相谓曰:“即此便是不放心。”
  心放不放,要在邪正上说,不在出入上说,且如高卧山林,游心廊庙,身处衰世,梦想唐、虞,游子思亲,贞妇怀夫,这个是放心否?若不论邪正,只较出入,却是禅定之学。
  一善念发,未说到扩充,且先执持住,此万善之囮也。若随来随去,更不操存,此心如驿传,然终身无主人住矣。

  只是心不放肆,便无过差,只是心不怠忽,便无遗忘。
  只一事不留心,便有一事不得其理,一物不留心,便有一物不得其所。
  一事不从心中出,便是乱举动,一刻心不在腔子?,便是空躯壳。(以上《存心》)
  慎言动於妻子仆隶之间,检身心於食息起居之际,这工夫便密了。  此身要与世融洽,不见有万物形迹,六合界限,此之谓化。然中间却不糢糊,自有各正的道理,此之谓精。  天地人物,原来只是一个身体,一个心肠,同了便是一家,异了便是万类,而今看着风云雷雨,都是我胸中发出,虎豹蛇蝎,都是我身上分来,那个是天地?那个是万物?(以上《修身》)
  或问“敬之道。”曰:“外面整齐严肃,内面齐庄中正,是静时涵养的敬;读书则心在於所读,治事则心在於所治,是主一无适的敬;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是随事小心的敬。”或曰:“若笑谈歌咏,宴息造次之时,恐如是则矜持不泰然矣。”曰:“敬以端严为体,以虚活为用,以不离於正为主。斋日衣冠而寝,梦寐乎所祭者也。不斋之寝,则解衣脱冕矣。未有无衣冕而持敬者也。然而心不流於邪僻,事不诡於道义,则不害其为敬矣。若专去端严上求敬,则荷锄负畚,执辔御车,鄙事贱役,古圣贤皆为之矣,岂皆日日手容恭足容重耶?大端心与正依,事与道合,虽不拘拘於端严,不害其为敬。苟心游千里逐百欲,而此身却兀然端严在此,这是敬否?”
  懒散二字,立身之贼也,千德万业,日怠废而无成,千罪万恶,日横恣而无制,皆此二字为之。
  静中看天地万物,都无些子。(以下《主静》)
  学者万病,只一个静字,治得定静中境界,与六合一般大,?面空空寂寂,无一个事物,纔问他索时,般般足,样样有。
  千纷百扰中,此心不乱,千挠百逆中,此气不动,此之谓至静。(以上《居敬》)
  喜来时一点检,怒来时一点检,怠惰时一点检,放肆时一点检,此是省察大条款。人到此多想不起,顾不得,一错了,便悔不及。若养得定了,便发而中节,无用此矣。
  圣狂之分,只在苟不苟二字。(以上《省察》)
  天下难降伏难管摄的,古今人都做得来,不为难事。惟有降伏管摄自家难,圣贤做工夫,只在这?(《克治》)
  天德之良知,是千圣一心,万古一道,坐斗室而通於六合的,纔落闻见,便有偏倚驳杂世俗气味矣。是以圣贤将闻见来证心,不以心闻见。(《致知》)
  字到不择笔处,文到不修句处,话到不检口处,事到不苦心处,皆谓之自得者与天遇。(《力行》)
  夫一言之发,四面皆渊阱也。善言之,则以为矫;戚言之,则以为谄;谦言之,则以为谄;直言之,则以为陵;微言之,则以为险;明言之,则以为浮;无心犯讳,则谓有心之机;无为发端,则疑有为之说。简而当事,曲而当情,精而当理,确而当时,一言而济事,一言而服人,一言而明道,是谓修辞之善者。其要有二:曰澄心,曰定气。
  世人喜言无好人,此孟浪语也。今且不须择人,只於市井稠人中,聚百人而各取其所长,人必有一善,集百人之善,可以为贤人;人必有一见,集百人之见,可以决大计。恐我於百人中,未必人人高出之也。而安可忽匹夫匹妇哉?
  清议酷於律令,清议之人酷於治狱之吏。律令所冤,赖清议以明之;清议所冤,万古无反案矣。是以君子不轻议人,惧冤之也。故此事得罪於天甚重。  对左右言,四顾无媿色,对朋友言,临别无戒语,可谓光明矣,胸中何累之有?
  在邪人前正论,不问有心无心,此是不磨之恨,故位在,则进退在我,行法可也。位不在,而情意相关,密讽可也。若与我无干涉,则箝口而已。礼,入门而问讳,此亦当讳者。
  天下事,最不可先必而预道之,已定矣,临时还有变更,况未定者乎?故宁有不知之名,无贻失言之悔。(以上《慎言》)  近世料度人意,常向不好边说去,固是衰世人心,无忠厚之意。然士君子不可不自责,若是素行孚人,便是别念头,人亦向好边料度。何者?所以自立者足信也。
  以患难视心居安乐,以渊谷视康庄,以疾病视强健,以不测视无事,则无往而不安稳。
  常看得自家未必是,他人未必非,便有长进。再看得他人皆有可取,吾身只是过多,便有长进。  胸中情景,要看得春不是繁华,夏不是发畅,秋不是寥落,冬不是枯槁,方为我境。(以上《反己》)
  有天欲,有人欲。吟风弄月,傍花随柳,此天欲也。天欲不可无,无则寂,人欲不可有,有则秽。天欲即好的人欲,人欲即不好的天欲。  愈进修,愈觉不长,愈点检,愈觉有非。何者?不留意作人,自家尽看得过,只日日留意向上,看得自家都是病痛,那有一些好处?初头只见得人欲中过失,久久又见得天理中过失,到无天理过失,则中行矣。又有不自然,不浑化,着色喫力过失,走出这个边境,纔是圣人,能立无过之地。(以上《理欲》)
  为善去恶,便是趋吉避凶,惑矣,阴阳异端之说也。祀非类之鬼,禳自致之灾,祈难得之福,泥无损益之时日,宗趋避之邪术,悲夫!愚民之抵死而不悟也。则悟之者,亦狃於天下皆然,而不敢异。至有名公大人犹极信尚,反经以正邪慝,复谁望哉?
  凡人之为不善,其初皆不忍也,其后忍不忍半,其后忍之,其后安之,其后乐之,至於乐为不善,而后良心死矣。
  精明也要十分,只须藏在浑厚?作用,古人得祸,精明人十居其九,未有浑厚而得祸者。今之人惟恐精明不至,乃所以为愚也。(以上《善恶》)
  别录  宋儒有功於孟子,只是补出个气质之性者,多少口吻,不动气,事事好。
  每日点检,要见这愿头自德性上发出,自气质上发出,自习识上发出,自物欲上发出,如此省察,久久自识得本来面目。
  孝子之於亲也,终日乾乾,惟恐有一毫不快事到父母心头,无论贫富贵贱,常变顺逆,只是以悦亲为主。盖悦之一字,乃事亲第一传心口诀。
  明道受用处,阴得之佛、老,康节受用处,阴得之庄、列。然作用自是吾儒,盖能奴仆四氏,而不为其所用者。此语人不敢道,深於佛、老、庄、列者,自嘿识得。
  忠节鹿乾岳先生善继  鹿善继字伯顺,号乾岳,北直定兴人。万历癸丑进士。授户部主事。辽左缺饷请帑,疏皆不行。会广东解金花银至,先生与司农议劄,纳太食转发辽左。而后上闻,上怒,降级调外任。先生因移疾去。金花银者,国初以备各边之缓急,俱解太仓,其后改解内府,宫中视为私钱矣。光庙御极,复官。改兵部主事。司马王象乾行边,请用废弁之以赃败者,耿职方不覆,司马又请旨,命司官不得违阻。先生寓书福清争之,无以夺也。高阳以阁臣督师,先生转员外郎中,皆在幕府。高阳解兵柄,先生亦罢归。家居四年。崇祯初,起为尚宝司卿,陞太常寺少卿,未三载,复请告。九年七月,先生坚守定兴,城破死之。赠大理寺卿,谥忠节。
  先生读《传习录》,而觉此心之无隔碍也。故人问其何所授受,曰:“即谓得之於阳明可也。”先生与孙奇逢为友,定交杨忠愍祠下,皆慨然有杀身不悔之志。尝寄周忠介诗云:“寰中第二非吾事,好向椒山句?寻。”首善书院之会,先生将入,闻其相戒不言朝政,不谈职掌,曰:“离职掌言学,则学为无用之物,圣贤为无用之人矣。”遂不往。先生之学,近东林诸子,一无搀和夹杂,其斯谓之狂狷与?
  论学语
  吾辈读有字的书,却要识没字的理,理岂在语言文字哉?只就此日此时此事,求一个此心过的去,便是理也。仁义忠孝,名色万千,皆随所在而强为指称也,奈何执指者求理乎?指称种种,原为人觌面相违,不得不随在指点,求以省悟,而人复就指点处成执滞,谈玄说妙,较量一字之间,何啻千里!
  此理不是人做作的,天生万物,而人得其生物者以为生,四海一天,万里一天,人心与天并大,只就乍见孺子一端推之,上下四方,往古来今,触无不觉,叩无不应,偌大宇宙,都呼吸一气之中,故宇宙中物皆性中物,宇宙内事皆分内事也。《大学》之明德,《中庸》之性,《论语》之仁,皆是物也,乃合下生成本来面目也。
  此理不是涉悬空的,子臣弟友,是他着落。故学以为己也,而说个己,就在人上;学以尽心也,而说个心,就在事上。此知仁与庄莅不得分也,修己与治人不得分也,博文与约礼不得分也,文章与性道不得分也。不然,日新顾諟,成汤且为拈禅矣。  天地万殊,总是一本,要识得把柄,纔好下手。而形与性分不得,仁与人分不得,忠恕一贯原非借言,敦化川流岂容分指?学须是莫知,下学上达分不得。教何尝有隐?文章性道分不得。看来为学只在当下,学术事功亦分不得也。
  从来文人概称学者,识得孔子之意,诵诗则乍歌乍哭,欲鼓欲舞,诗亦是学。读史则其事若亲,其人若生,史亦是学。属辞则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文亦是学。总之,天地万物皆此生意,生意在我,法象俱灵,吟风弄月,从容自得,孔、颜乐处,意在斯乎!
  礼乐不是钟鼓玉帛,仪节不是声容制度,全在日用间应事接物上,讨求应节。其当然而然,极其中的去处,叫做礼;其自然而然,极其和的去处,叫做乐。两个字,又却是一个理,未有不合礼而得成乐,不合乐而得成礼者,细体之自见。
  总宪曹贞予先生于汴
  曹于汴字自梁,号贞予,平阳安邑人。登进士第。授淮安府推官,擢给事中。万历辛亥京察,先生以吏科都给事中,与太宰孙丕扬主其事。是时崑宣传四明之衣钵,收召党与,皆以不谨坐罢,其党金明时、秦聚奎起而讦之,先生与太宰皆去,而朝中之朋党遂兴。光宗立,起太常少卿,屡迁佥都御史,吏部左侍郎。其推少宰也,先生陪冯恭定以上,而点用先生。盖小人知君子难进易退,一颠倒而两贤俱不安其位矣。崇祯初,召为左都御史。庚午致仕。卒於家,年七十七。
  先生与冯应京为友,以圣贤之学相砥砺,讲求兵农钱赋,边防水利之要。其耳目大概见之《实用编》。所言仁体,则是《西铭》之註疏也。木则不仁,不木则仁,即上蔡之以觉言仁也。以觉言仁,本是不差,朱子却以为非,谓知觉不可以求仁,仁然后有知觉。夫知觉犹喜怒哀乐也,人心可指,只是善怒哀乐,喜怒哀乐之不随物而迁者,便是仁体。仁是后起之名,如何有仁方有知觉耶?且上蔡之言知觉,觉其天地万物同体之原也。见得亲切,故又以痛痒言之。朱子强坐以血气之性。血气之性,则自私自利矣。恐非上蔡之所指也。
  论讲学书
  夫道无之是非,无人弗足,讲学以明道,士农工贾,皆学道之人,渔牧耕读,皆学道之事。隆古无讲学之名,其人皆学,故无名也。国家以文学取士,天下学校,无虑千百,章缝之士,无虑万亿,盖令其日讲所谓时习,所谓孝弟,所谓性命仁义,而以淑其身,待天下之用也。乃人心不古,遂有口耳活套,掇拾粉饰,以为出身之媒,师以是教,上以是取,恬不为异,非其质矣。而於立身行政,毫无干涉。於是君子厌薄其所为,而聚徙讲道,人遂以道学目之。若以为另是一种,岂不惑哉?然讲学之中,亦或有言然而行不然,而藉是以干贵人,捷仕径者,而其名为道学也,是有口耳活套之实,而更美其名,人谁甘之?则群起而相攻,而讲者益寡,道益晦矣。太抵所学出於实,则必闇然自修,不论大节细行,一一不肯放过,虽力量不同,未必尽无疵,而不自文以误人也。所学出於名,则有张大其门面,而於其生平未纯处,亦曲为言说,而谓其为道。夫夷之隘,不害其清;惠之不恭,不害其和,然亦何必曰此隘,此不恭,正道之所在,而陋孔子於下风乎?罗近溪逢人问道,透彻心体,岂不可尚?而阔略处,亦诚其病,乃学者得其阔略以为可,便其私也。(《答李赞宇》)  而或多不羁,诚有如止菴疏所谓贿赂干请,任情执见等说,是其坐女子於怀而乱之,而犹侈然薄鲁男子不为也,而可乎?但今因止菴之疏而遂禁其讲,是因噎废食。夫此学乃乾坤所由不毁,何可一日废也?似更当推广,而俾千百学校,亿万章缝,无不讲,以及农工商贾,无不讲,才是。而其机则自上鼓之。若得复辟召之典,罗致四方道学,倣程子学校之议,布之天下,以主道教,於一切乡学社学之众,渐次开发,而申饬有位之士,以兴学明道为先图。其学则以躬行实践为主,随其人之根基,引之入道,或直与天通,或以人合天,或真臻悟境,或以修求悟。夫天人合一,修悟非二,舍天而言人,舍悟而言修,则浅矣。近时学者,知皆及此,然言天矣,而人尚未尽,言悟矣,而修且未能,世岂有能致中而不能致和,能正心而不修身者哉?则不可不戒也。大抵果能合天,则必益尽其人事,果能真悟,则必益尽其真修。尧、舜、文王、孔子,何人也?而兢兢业业,望道未见,徙义改过,没齿以之也。(《答李赞宇》)
  仁体策
  仁人之用心,举诸我以加诸彼乎?曰非然也。有彼我,则有封域,有封域,则有急缓,有急缓,则有校量,其卑者,易入於纳交声誉之伪,其高者,亦曲而不直,滓而不粹,暂而不?,亏而不满。夫湛然而仁具,油然而仁兴,奚暇校量哉?昔先哲之谈仁也,曰仁,心之德也。而泥之者,乃於心之内更求德焉,似非德不足以见仁也者。不知心,焉知仁?故曰仁人,心也,言心而不言德。而泥之者,乃於人之内更求心焉,似非心不足以见仁也者。不知人,焉知仁?故曰仁者,人也,言人而不言心。嘻!至矣,若理若气,若形若性,若身若心,贯通矣,浑合矣,天也,地也,万有不齐之物也,我也,其生之所自一也。鸿濛未闢之始,有合而无分,形象既判之后,似分而实合。故灵明各具,天不独丰,人不独啬,人不独得,物不独阙,其中通也。一阴乍动,一阳来复,倏忽弥漫,周於天地,贯於万物,亦其中通也。疾痛痒,相连相关,不但父母兄弟,推之一切,莫不皆然,亦以其中通也。而或者乃曰:“母齧子痛,则常闻之,焉有物痛而亦痛?”嗟乎!母齧子痛,世未必皆其人也,然则父母非一体耶?此其体之木也,木则无不木也,不木则无所木也。入其室,父母兄弟环向而处,不知其暱也。

  出则游闤闠之中,遇其父母兄弟,则暱之。之郡城焉,遇其邑之人,则暱之。之会城焉,遇其郡之人,则暱之。之都城焉,遇其省之人,则暱之。之海外异邦焉,遇中国之人则暱之。之圹洋之水,木石鹿豕之为丛,遇似人者而暱之矣。方其未暱也,木也,及其既暱也,不木也。

  且光风霁月,何与於我而忻?狂飓阴霾,何与於我而惨?水光山色,何与於我而喜?荒原颓壁,何与於我而悽?则风月水石,固有通於我者,我乃忻之、惨之、喜之、悽之耳。奈何日日周游,时时茂对,人忻亦忻,人惨亦惨,以目为赏,以目为惜。语云:“我乃行之,不得我心,不自察耳。”察则不木,不察则木。顾华裔之界限,人物之差等,仁人未尝无别,此以别之者体之也。华得其所,裔亦得其所也,尽人之理,亦尽物之理也。分殊者脉络之分也,理一者公溥之量也。然征伐可废乎?刑诛可弛乎?仁人未尝不严此,以严之者体之也。仁与不仁,辨之以心,不辨之以 。除莠剔蠹,以杀机为生,织花铩鹤,以生机为杀。故贬灼不废於肌肤,夏楚不靳於爱子,虞廷四罪,鲁国肆眚,周王一怒,宋公不阨。孰一体?孰非一体?必有分矣。夫以天地万物为体,则体大,以四体为体,则体小,以天地万物之体为人,则人大,以四体之体为人,则人小。大体者能卷能放,流衍於众小体之中,而众小体不能隔也,四体之木,则知疗之,天地万物之体之木,则不知疗,弗思故也。夫千万世之上,此天地也,有万物焉;千万世之下,此天地也,有万物焉。天道无穷,地道无穷,物生无穷,吾心亦无穷,往圣之绝学,未辍於命,而万世之太平,辄营於中。仲尼之生,千古不疚;尧、舜之心,至今犹存。即其体存也。故曰会人物於一身,通古今於一息,区区补葺於百年之间,君子以为犹木也。故仁以为己任,古之成仁者如此。  忠节吕豫石先生维祺
  吕维祺字介孺,号豫石,河南新安人。万历癸丑进士。除兖州推官,入为吏部主事。光、熹之际,上疏请慎起居,择近侍,防微杜渐,与杨左相唱和也。累转郎中。告归。崇祯初,起尚宝卿,再转太常卿。庚午,陞南京户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粮储。时边饷既借支,而纳户逋欠又多,积弊难清,上特敕,侵欺者五品以下就便提问。先生悉心筹画,解支有序。乃曰:“昔人有言,人至察则无徒,第思国家多故,君父焦劳,为臣子者岂能自已。”陞南京兵部尚书。贼犯凤陵,南京大震。先生寻以台省拾遗落职为民。辛巳正月,雒阳陷,先生为贼所执。道遇福王,昂首谓王曰:“死生命也,名义至重,无自辱。”已而贼害王,酌其血,杂鹿醢饮之,曰:“此福禄酒也。”先生大骂死之。赠太子少保,谥忠节。逆奄之时,拆天下书院,以学为讳,先生与张抱初方讲於芝泉书院,几中危祸。在南都立丰芑大社。归又立伊雒社,修复孟云浦讲会,中州学者多从之。尝言:“一生精神,结聚在《孝经》,二十年潜玩躬行,未尝少怠。曾子示门人曰:'吾知免夫!’非谓免於毁伤,盖战兢之心,死而后已也。”若先生者,其见道未可知,庶几讲学而不伪者欤?
  论学书
  天下万世所以常存而不毁者,只为此道常存,此道之存,人心之所以不死也。使人心而死,则天地之毁也久矣。人心不死,而人人未能操存之,便厌厌无生意。所以持世之人,力为担任,将一副精神,尽用之於此道。而卑者祇役役於富贵功名,意见蹊径。其高者又耽入於悬虚,以为道更有在也。不知此道至平至易,见前即是,转疑即非,即入世之中,亦自有出世之法,非必尽谢绝人世而后为学也。(《与苏抑堂》)
  世不难於出而难於入,出而不入,出而乃欲入,此幻与伪之为也。入而能出,此吾儒学问之所以异於二氏也。老兄云:“即今亦自可学诚哉?即今亦自可学也。”弟有联云:“人只此人,不入圣,便作狂,中间难站脚。学须就学,昨既过,今又待,何日始回头?”故曰:“纔说姑待明日,便不可也。”自古圣贤,何人不由学问涵养?而必曰生知云云,则自弃甚矣。只要认定一路,一直硬肩做去,日新不已,即吾侪自有圣谛,彼程、邵诸先觉非人也乎哉?彼何以与天地不朽?而我辈空没没也。思念及此,有不愧汗浃趾者,岂人哉?然老兄之所以迟疑於其间者,得无谓今天下讲学者多伪也?不则谓讲学与不讲者,多分一畛域,恐吾涉於一边?噫!岂其然哉!讲学之伪,诚有之,然真者必於此出,以其伪而废真,何异於因噎废食。且天下之贪官綦多也,未闻以废仕进也。至於讲学之家,多分畛域,亦自有说,吾只见得吾身,非此无以为人,安身立命,的的在此。世自有世之讲学,吾自有吾之讲学,所谓天渊悬隔者也。今天下禁讲学,而学会日盛,学会虽盛,而真实在此间做者甚少,弟之修复孟先生会,原自修复,不沾带世间一尘。近日敝邑及邻邑远近之士,觉彬彬兴起。今世风之坏也久,而人心日不古矣。以老兄之识力,辨此最易,如有意於此,固无事迟疑。孟子云:“奚有於是,亦为之而已矣。”(《与苏抑堂》)
  天下第一等事,是何人做?天下第一等人,是从何事做起?可惜终身憧憧扰扰,虚度光阴,到雨过庭空,风过花飞时,究竟携得甚物去?以此思之,何重何轻?何真何幻?何去何从?自有辨之者。然而眼界不开,由骨力不坚,骨力不坚,所以眼界愈不开,以此思之,学问下手处,可味也。而世往往目学问为伪,为迂,某谓世之学者,岂无伪哉?而真者固自真也。以伪为非,去其伪而可矣,至於学问不足经世,又何学之为?以此思之,学力事业非两事也。(《与友人》)
  弟维祜问:“讲学为人所非笑,何以处之?”曰:“讲学不为世俗非笑,是为乡愿,讲学不到使非笑我者,终心服我,是为乡人,讲学必别立崖岸,欲自异於世俗,是为隐怪,讲学不大昌其道於天下后世,以承先启后自任,以为法可传自励,是为半途之废。”(《答问》一则)

卷五十五 诸儒学案下三

  给事中郝楚望先生敬
  郝敬字仲舆,号楚望,楚之京山人。万历己丑进士。知缙云县,调永嘉,入为礼科给事中,改户科。上开矿税,奄人陈增陷益都知县吴宗尧,逮问。先生劾增,申救宗尧。税奄鲁保、李道,请节制地方有司,先生言:“地方有司,皇上所设以牧民者也,中使,皇上所遣以取民者也。今既不能使牧民者,禁禦其取民者,已为厉矣,而更使取民者,箝制其牧民者,岂非纵虎狼入牢,而恣其搏噬哉?”又劾辅臣赵志,力主封贡,事败而不坐,鼠首观望,谋国不忠。於是内外皆怨。己亥,大计京朝官,以浮躁降宜兴县丞,量移江阴知县。不为要人所喜,考下下再降。遂挂冠而归,筑园着书,不通宾客。《五经》之外,《仪》《礼》、《周礼》、《论》、《孟》各着为解,疏通证明,一洗训诂之气。明代穷经之士,先生实为巨擘。先生以淳于髡先名实者为人,是墨氏兼爱之言,后名实者自为,是杨氏为我之言。战国仪、秦、鬼谷,凡言功利者,皆不出此二途。杨、墨是其发源处,故孟子言:“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所以遂成战国之乱,不得不拒之。若二子,徒有空言,无关世道,孟子亦不如此之深切也。此论实发先儒所未发。  给事中郝楚望知言
  然以某论之,杨、墨之道,至今未熄。程子曰:“杨、墨之害,甚於申、韩,佛、老之害,甚於杨、墨。佛、老其言近理,又非杨、墨之比。夫无所为而为之,之为仁义,佛氏从死生起念,只是一个自为,其发愿度众生,亦只是一个为人,恁他说玄说妙,究竟不出此二途。其所谓如来禅者,单守一点精魂,岂不是自为?其所谓祖师禅者,纯任作用,岂不是为人?故佛氏者杨、墨而深焉者也,何曾离得杨、墨窠臼?岂惟佛氏?自科举之学兴,儒门那一件不是自为为人?仁义之道,所以灭尽。某以为自古至今,只有杨、墨之害,更无他害。扬子云谓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闢之,廓如也。岂非梦语?今人不识佛氏底蕴,将杨、墨置之不道,故其闢佛氏,亦无关治乱之数,但从门面起见耳。彼单守精魂者,不过深山之木石,大泽之龙蛇,无容闢之;其纯任作用,一切流为机械变诈者,方今弥天漫地,杨、墨之道方张而未艾也。呜呼!先生之学,以下学上达为的,行之而后着,习矣而后察,真能行习,未有不着察者也。下学者行也,上达者知也,故于宋儒穷理主静之学,皆以为悬空着想,与佛氏之虚无,其间不能以寸。然按先生之下学,即先生所言之格物也,而先生於格物之前,又有一段知止工夫,亦只在念头上,未着於事为,此处如何下学,不得?不谓之支离矣!
  知言  学以性善为宗,以养气为入门,以不动心为实地,以时中为妙用。
  性即至善,不待养而其体常定,不定者气动之也,故其要只在养气。
  性者静也,无为之先,本无不善,桀、纣、厉,有为之后也,气习胜也。天道於穆,本无不善,疹乖戾,毒草猛兽,有为之后也,气化胜也。
  志,气之帅也,此乃天然妙用,人心起一念,气即随念而动。真宰凝定,气自蛰伏,中心坦坦,气自舒畅,所以养气又在调心。  浩然之气,与呼吸之气,只是一气。  一点虚灵内照,自然渣滓销鎔,以是益信人性本善。若非性善,何以现,众欲便消?今人疑性有不善,盖认情识为元神耳,不是性之本体,何怪乎不善!
  一点灵知,时时刻刻,事事物物,寂照不昧,便是有事。的的真功,行时知行,坐时知坐,呼吸语默细微,无不了了自知,自然性常见而气听命,此谓性善,此谓知止,此谓止於至善。
  日间宁静时多则性见,闹攘时多则气杂。要之尘劳喧哗中,自有安身立命处。气常运,性常定,何动不静?  木戆人念头,常方方硬硬,以此认不动,非也。念头若不圆活,触着便恼,磕着便摇,须放教和平,满腔春意,则气不调而自调,心不定而自定。
  习气用事,从有生来已惯,拂意则怒,顺意则喜,志得则扬,志阻则馁,七情交逞,此心何时安宁?须猛力斡转习气,勿任自便。机括只在念头上挽回,假如怒时觉心为怒动,即返观自性,觅取未怒时景,象,须臾性现,怒气自平。喜时觉心为喜动,即返观自性,觅取未喜时景象,须臾性现,喜气自平。七情之发,皆以此制之,虽不如慎之未萌省力,然既到急流中,只得如此挽回。
  喜怒虽大贤亦不免,但能不过其则耳。若顺亦不喜,拂亦不怒,则是性死情灰,感之不应,触之不动,木石墙壁,皆圣贤矣。  有事只是一个乾知。
  心所以大者,以其虚也。若滞在一处,只与司视司听者无别。有碍则小,无碍则大。  但得闲时,则正襟默坐,体取未发气象,事至物来,从容顺应,尘劳旁午,心气愈加和平,不必临事另觅真宰。但能平心定虑,从容顺应,即此顺应者,即是主宰,多一层计较,多一番劳扰。
  性体至静而明,静故寂寂,明故生生,显微无间,仁智一体,动静一源,此天命之本然也。天命不已处,即是於穆处。盈两间,四时日月,寒暑昼夜,来而往,往而来,草木苗而秀,秀而实,人物幼而壮,壮而老,刻刻流行,时时变易,俄倾停滞,即不成造化矣,人性若断灭枯槁。岂是天命之本然?故曰:“离动非性,厌动非学。”
  无事端默凝神,内外根境,一齐放下,有事尽去思量,尽去动作,只要傀儡一线不放,根蒂在手,手舞足蹈,何处不是性天?
  约礼只是主敬,以敬履事之谓礼,以礼操心之谓敬。儒道宗旨,就世间纲纪伦物上着脚,故由礼入,最为切近。其实把柄,只一点灵性,惺惺历历,便私欲净尽,天理流行,日用伦物,尽是真诠。但圣人下学上达,不如此说得玄虚。子思后来提出未发之中,教人戒惧慎独,直从无始窟中,倒底打迸出来,刀刀见血矣。  乾元资始,万物化育流行,穷历不变,只缘太虚中有一个贞观作主,自屈自伸,自往自来,无心而成化,故曰:“乾以易知。”曰健,曰专,曰直,皆易知之妙用也。人心一念虚灵,惺惺内照,自与天道同运并行。今人念头无主,胶胶扰扰,精明日消,乃禽乃兽,是谓背天。  《论语》“思无邪”,《礼记》“俨若思”二语,为圣功之本。不思之思,为俨若思,不偏之思,为正思。孟子曰:“心之官则思。先立乎其大者。”一片虚灵,静而常照,与宇宙同体,万象森罗,故曰大,非计较分别之思谓之大也。计较分别之思,皆谓之邪。一有所着,即非中体,非必放纵而后谓之邪也。
  不学则殆之思,终日终夜无益之思,皆是揣摩妄想,非俨若无邪之本体。若是真思,即是真学,岂得殆而无益?
  养心先要识心体,孟子曰:“苟得其养,无物不长。”先儒谓先有个物,方去养,方会长。白沙诗云:“存心先要识端倪。”此之谓也。吾儒谓喜怒哀乐未发时气象,禅门谓之本来面目,玄门谓之五行不到处。白沙诗“须臾身境俱忘却,一片圆融大可知”,即此境界。是万物皆备,仁之全体也,便是端倪。识此方去日用上护持,工夫纔有下落,先辈谓如鸡伏卵,如龙养珠,先要有珠有卵,方去抱养,非茫茫泛用其心也。
  日用感遇,情识牵缠,千头万绪,如理乱丝。昔人有环中弄丸之喻,胸次何洒然也。环中者,於此去彼来,交继之间,圆转平等,无牵强凑合之迹也。弄丸者,因一彼一此,各正之理,随物应化,无凝滞留难之苦也。上士以应用为乐,下学以酬酢为苦,但十分苦中得一二分轻省,即是讨着把柄,直到无意必固我,从心所欲,发而中节地位,方是最上头。
  为仁在养气,心气和平,自然与万物相亲。  今人血气运动,即谓之生,都不知自己性命,安顿何处,故云:“百姓日用而不知。”
  天道只一个乾知作主,更无第二知,所以亘元会运世,时行物生,贞常不变。若有第二知,便费搬弄安排,必然生出许多怪异,时序都要颠倒错乱。人心多一个念头,便多一番经营。
  大道不分体用,治人即是修己,士君子待人接物处事,一有差谬,即是心性上欠圆融。试随处返照,自当承认。
  万物若非一体,天下无感应矣。
  为人子弟,日用问安视膳,温凊定省,唯诺进趋,隅坐徐行,奉杖进履,种种小节,在家庭父母兄长之前行之,丝丝都是性命精髓流泄出来,所以为至德要道。

  有目能见,无目即无见;有耳能闻,无耳即无闻;有血肉躯便有我,无血肉躯即无我;有计较思量便有心,无计较思量即无心。此凡夫局於形气,所谓颠倒迷惑,沉沦生死,为可悲悯者也。悟中人须不假五官四肢,闭明塞聪,兀然枯朽,而光荧朗鑑,到处空明,漠无朕之中,万象森罗,方为知者。  形气有生死,性无生死,性自太虚来,与太虚同体,附形气而为性,形从太虚中结聚,故不离太虚之本然。譬如冰从水生,不离湿,所以性体与虚合也。形毁气散之后,一点虚明不被情识牵缠,复还太虚去。若被情识牵缠,展转汩没,依旧化形化气,少不得太虚本然仍在。如金杂铜中,百劫不坏,直待铜质销尽,金体复现。
  今人病痛,只为心不在躯壳内,所以形空气散,日趋朽败。若心在身中,食知食,视知视,听知听,一切运动喘息,无不了了自知,则神常凝,气常聚,精常固,昔贤所以言心要在腔子内也。
  天地元气,只在两间内运用,保合不泄,所以天长地久。日月只在两间内代明,所以久照。今人精气神识,浑在外面,发泄无余,安得不败漏销竭,以至死亡?
  老子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营义训明,亦训动,即魂也,动而明者为魂。《淮南子》曰:“天气为魂,地气为魄。”註曰:“魂,人阳神也;魄,人阴神也。魂魄具而成人,二者相守。”魂日也,魄月也。天道,日月相推而明生;人身,魂魄相守而灵发。月附日而生光,魄附魂而生灵,昼阳胜,白日动作,魂用事也,魄即伏其间,阴不离阳也。夜阴胜,向晦晏息,魄用事也,魂即守其宅,阳不离阴也。魄精重浊,离魂则沉,在夜则为厌寐,在昼则为昏惰顽冥,一切贪着不仁之患。魂神轻清,离魄则浮,在昼则为散乱驰逐,在夜则为惊悸狂呼,展转不宁之患。故摄生者以魂为主,魂胜而魄受制,则志气清明,神宇光朗,为贤为圣。魄胜而魂受制,则私欲横行,邪暗蔽塞,为狂为愚。魂不守魄,则官旷宅空,神外驰而形无检,破耗销竭,为病为死。故曰:“载营魄抱一。”载者,并畜同处之意;抱一者,浑合不离之法也。
  四书摄提
  凡事君者,尽忠谋国,以求必济,不可轻弃其身。处困者,畏天凝命,以求遂志,不可轻弃其命。如是,则君事无不终,而己志无不遂。至於万不可已,舍身殒命,良非得已,岂谓凡事君者,先意其必亡,遂委身弃之乎?世儒不达於为臣,辄云“不有其身”,於处困,辄云“不有其命”,但求塞责,不顾委托。无济困之才,适以自丧其躯,岂圣人教人之本意哉?夫道贵通变,《易》戒用刚,儒者固执用刚,举天下国家之重,祇以供吾身之一掷,经术不明,身世两误,可不慎欤!
  不求安饱,朱註:“志有在而不暇及,所以敏於事。”其实饮食居处,亦便是事,?情,食辄求饱,居辄求安,所谓有事而正也。见小欲速,伧父习气,学道者逞一毫习气不得,着一毫私意不得,穿衣喫饭,都是事。

  博士家,终日寻行数墨,灵知蒙闭,没齿无闻,皆沿习格物穷理,先知后行,捕风捉影,空谈无实。学者求真知,须躬行实体,行之而后着,习矣而后察,向日用常行处参证,自然契合。  人情所谓好恶者,好他人,恶他人耳。圣人所谓好仁恶不仁者,自好自恶也。世所谓好仁,恶不仁,见可好之在仁,可恶之在不仁耳。圣人所谓好仁,即是为仁,所谓恶不仁,即是去不仁。
  《论语》无空虚之谈,无隐僻之教,言性即言习,言命即言生死兴废,言天即言时行物生,言仁即言工夫效验,言学即言请事条目。境不离物,心不离境,理不离事,学不离文,道不离世,天不离人,性天不离文章,故曰下学而上达。高卑一也,远迩一也,道器一也,形性一也,理气博约知行皆一也,一即贯,贯即一,故曰一以贯之。后儒事事物物,分作两段,及其蔽也,遂认指为月,画地为饼,蹠虚为实,贵无而贱有,离象而索意,厌动而贪静,远人而为道,绝俗以求真,清虚寂灭之教盛,而规矩名法荡然矣。
  人性虽善,必学习而后成圣贤。赤子虽良,养之四壁中,长大不能名六畜。虽有忠信之资,不学不成令器。荀卿疑人性为恶以此。夫性本虚灵,人之生理,何有不善?如五穀果实,待人栽培,委之闲旷,其究腐败耳,可谓五穀果实,本无生理乎?浮屠称无学求以见性,所以荒宕驰骋,败常乱俗也。
  圣人於道,但教人行,不急责人知,礼仪二百,威仪三千,使民由之而已。知则存乎贤者,纵不知能由,亦有所范围,而不及於乱。如天下仁人孝子少,养生丧祭之礼不废,即贼子亦少。必若责养生者以深爱和气,责居丧者以三年不言,责祭祀者以七日戒、三日斋,洋洋如在,不惟孝子慈孙不多得,并将奉养衰麻奠享以为难行。故圣人制礼,因人情而节文,小大由之,正以此。二氏执途之人,责以明心见性,致虚守静,未可得,反使世人迷谬,不知所趋,故道者卑近乎常人情而已。
  道不离宇宙民物,二氏言道,出宇宙民物之外,理学言道,藏宇宙民物之中,圣人礼乐即道,四科即学。二氏以民物为幻,以空寂为真,故道出於世外,理学以有形为气,以无形为理,故道藏於世中。二氏不足论,儒者学为圣人,分理气为二,舍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别求主静穷理,岂下学而上达之本教?  养身者,将天地万物,无边光彩,一齐收摄向身来酝酿停毓,然后发生。有身而后有天地万物,无己是无天地万物也。故己重於天地万物,寻常行处,常知有己,即是放其心而知求。
  “下学而上达”一语,为学的。世儒与二氏教人先知,圣人教人先行,故学习为开卷第一义。学习即行也。悦则自然上达,悦即知,知即好且乐,故悦。盖由之而后知之也。孟子谓“行不着,习不察”者,彼为终身由之而不知者发也。终身由之而不知,犹然不行不习,不由也。真能行习,未有不着察者也。故道以行为本,圣人教诸子,不过寻常践履躬行实地,其所谓正心诚意尽性知命者,已即在其中矣。
  知与识异,知者太虚之元神,即明德之真体。太极初分,阳明为知,阴暗为识。暗中亦有明,浮屠谓之阴识。在天日为阳魂,犹知也,月为阴魄,犹识也。在人旦昼魂用事,为知,昏夜魄用事,为识。识附知生,还能蔽知,知缘识掩,还以宰识。故旦昼亦不能离识,梦寐亦不能离知。知为主,勿为识夺,即知,即止也。知不能为主,随识转移,虽知不能自止。学者但使明德常主,便是知止。
  自欺最是杂念妄想为甚,未有可好可恶之物,空想过去未来,此是念头上虚妄,未见施行,不为欺人,祇自欺也。及事物到前,蒙蔽苟且,不能致知格物。恶恶不能如恶臭,好善不能如好色,自家本念,终成欠缺,是谓不自慊,较自欺加显矣。自欺,在未有好恶前,不止不定,不静不安,不可与虑,而戒之之法,全在知止。自慊,在既有好恶后,能絜矩,能忠信,加诸家国天下身心无歉,而求慊之功,在致知格物。故《中庸》言“诚必兼物我,始终纯一,乃为至诚”,与《大学》“诚意在致知格物”正同。大抵?人意不诚,由妄念多,所以勿自欺为始,始於知止有定也。欲意诚,必待扩充,所以自慊为终,终於物格知至也。
  宇宙间惟物与我,意在我,物在天下,往来应感,交涉之端,在知致。吾知往及物,谓之格,格至也,推吾之知至彼物边,摄天下之物归吾意边,故曰致知在格物。意惟恶念,知其非而任之,是自欺。若善念何嫌往来?禅家并善念扫除,乃至梦寐,亦欲自主,与觉时同。如梦觉可一,则昼夜亦可一,生死亦可一,其实昼夜生死焉可一?惟生顺死安,便是生死一;昼作夜息,便是昼夜一;善则思行,恶则思止,便是行止一;意苟无邪,便是有意无意一。勿自欺者,不专在止念,在知是知非,知其所当止而止之,止,固不自欺也;知其所不必止而不止,不止,亦非自欺也。盖思者心之官,圣功之本。禅家必以不起念为无碍,儒者袭其旨,刻励操心,乃至旋操旋舍,忽存忽亡,反以知止为难,失之远矣。禅寂无念,但念起不分善恶,皆自欺。圣教善是善,恶是恶,觉是觉,梦是梦。苟梦觉不一,在人即谓自欺,将昼夜不同,在天地亦是自欺乎?不通之论也。  近代致良知之学,祇为救穷理支离之病,然矫枉过直,欲逃墨而反归杨。孟子言良知,谓性善耳。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然自明自诚,先知先觉者少,若不从意上寻讨,择善固执,但浑沦致良知,突然从正心起,则诚意一关虚设矣。致知者,致意中之知,无意则知为虚影,而所致无把鼻。须意萌然后知可致。人莫不有良心,邪动胶扰於自欺,必先知止定静,禁止其妄念以达於好恶,然后物可格,知可致,意可诚。若不从知止勿自欺起,胡乱教人致良知,妄念未除,自欺不止。鹘突做起,即禅家不起念,无缘之知,随感辄应,不管好丑,一超直入,与《中庸》择执正相反,既有诚意工夫,何须另外致良知?不先知止勿自欺,以求定静安虑,那得良知呈现,致之以格物乎?
  中之一字,自尧、舜开之,曰“允执厥中”,然未明言其所谓中也。大舜执其两端,用其中於民,执两端,即执中也。《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即两端也。孟子云“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权即两端,两端者,执而无执,是谓允执。后儒以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间为中,是执一也。中有过时,自有不及时,过与不及,皆有中在。如冬有大寒,亦有热,夏有大暑,亦有凉,大可以其不及,而谓之非冬夏,不可以其太过,而谓之非寒暑也。  中即性也,性含舒惨,喜怒哀乐未发混同,所以为不测之神。发皆中节,植本於此。若但有喜乐无哀怒,有哀怒无喜乐,则偏方一隅,不活泼,何以中节而为和?必言和者,中不可见闻,和即可见闻之中,中无思为,和即思为之中。无和则中为浮屠之空寂耳。圣人言中,向用处显,所以为中庸,教人下学而上达。微之显,隐之见,诚之为贵也。
  未发在未有物之先,所谓一也,神也,形而上也。无过不及在既有为之后,器也,形而下也。无过不及者,形象之,未发者,不睹闻之神,不可相拟。
  有圆融不测之神,而后可损益变通以用中。未用只是两端。两端者,无在无不在,所谓圆神也,一而非一,二而非二,故曰两端。(合虚实有无而一之。)
  不论已发未发,但气质不用事,都是未发之中。
  知行合一,离行言知,知即记闻,离知言行,行皆习气。道由路也,共由为路。日用常行,实在现成,无论微显内外,但切身心人物事理,可通行者皆道,是谓之诚。无当於身心人物事理,虽玄妙,无用不可行,皆是虚浮,不可以为道。即切身心事物,人苟昏迷放逸,气质用事,虽实亦虚也。故圣人教人,择善固执,只在人伦庶物间。神明失照,则荆棘迷路,神明作主,则到处亨通。舍此谈玄说妙,捕风捉影,尽属虚浮。故曰明则诚矣,诚则明矣。着实便是诚,惺觉便是明,诚明而能事毕矣。
  问“天地不二不测。”曰:“太极未判,浑浑沌沌,太极初判,一生两分。两抱一立,以为一而两已形,以为两而一方函,不可谓一,不可谓二,第曰不二。不二者,非一非二之名。阳动阴静,翕闢相禅,一以贯之,是曰不测。在人心,惟已发之和,与未发之中交致,而万感万应,所谓一而二,二而一。譬如作乐,乐器是一,中间容戛击搏拊,连器成两;音是一,中间有轻重缓急,曲折空歇处,连音成两。此一阴一阳之道,参天两地之数,事物巨细皆然,是谓不测。”
  朱子以存心为尊德性,以致知为道问学。存心者,操存静养之谓,致知者,格物穷理之谓。德性原不主空寂,今以存心当尊德性,则堕空寂矣。问学原不止穷理,今以致知当道问学,则遗躬行矣。德性实落,全仗问学,离问学而尊德性,明心见性为浮屠耳。离德性而道问学,寻枝摘叶,为技艺耳。除却人伦日用,别无德性。一味致知穷理,不是实学。学,效也,其要在笃行。道,由也,道问学者,率由之,非记闻之也。
  夫无思无为,寂然不动,德性之虚体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问学之实地也。论感应之,人心一日之间,无思无为者,不能斯须;而论存主之神,自幼至老,其寂然不动者,百年常住,故曰:“不睹不闻,莫见莫显。”岂徒操存静养,无思无为,谓之尊德性乎哉?若是,则所谓道问学者,亦风影耳。
  身无邪动即心正,心无欺诈即意诚,意无暧昧即知至,事事物物,知明处当即物格。
  世教衰,道术裂,日事浮华,粉饰铺张,不识道体本初,故子思微显阐幽,示人以不不闻,无声无臭之真,使人敛华就实,返本归元,非专教人遗事物,静坐观空,如禅寂也。且如《论语》言敬,只是谨慎,无敢慢之意,不外修己事上。而理学家必曰“主一无适乃为敬”,使学人终日正襟危坐,束缚桎梏,胸臆以为操心,曰“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君子慎独,当如此”。毕竟张皇陧杌,如捕风系影,徒费商量,终无所得。何如即事就境,随处随时,恂恂规矩,从容和顺,自然内外浑融矣。
  礼曰:“体魄则降,知气在上。”知与气非二,知即气也,无气即无知,太虚浑是气,所以能神。
  气即理之实处。  刚大充塞者,气之分量,所以称浩然者也。要其善养,不在刚大充塞处,只在几微存主中。集义自然气和,心广体胖,上下同流。世儒错向刚大充塞处求,谓《易》道贵刚,与时中妙用迥隔。大抵气质不用事,即是养气,德性常主,即是集义。
  学养气,即气是事,但不可着於气;平常执事,凡事皆事,但不可着於事,着事便是勿求於心。事在即心在,心为主,事不得为主,便是心勿忘。心勿忘,则即事是心,不必更於事外觅心,如心上添心,即是助长。体用一原,显微无间,事理圆通,心境不二,求放心之要领也。
  养气是彻上下,合内外之道,天地时行物生,人身动作威仪,皆气也。天命无声无臭,於四时百物上调停,人心不睹不闻,於动作威仪上培养。偏外则支离,偏内则空寂,圣学所以养未发之中,於已发之和也。  《仪礼》亲丧三日,成服,杖,拜君命及众宾,不拜棺中之赐礼,凡尊者有赐,厥明日必往拜。惟丧礼,孝子不忍死其亲,棺中之赐,衣衾含襚之类,拜於既葬之后。孟子为齐卿,母卒,王以卿礼赙之。臧仓所谓后丧踰前丧,衣衾棺椁之美,皆王之赐。路中论棺椁之美,其故可知。反於齐,拜王赐也。止於嬴,止境上不入国也。衰絰不入公门。大夫去国,於境为坛位而哭亲,至齐境拜赐,即返鲁终丧也。俗儒讥孟子不终母丧,不考礼文之故也。
  道之大原,出於天,假使人性本无此道,虽学亦不能。洪荒至今,不知几亿万载。习俗缘染,斧斤戕伐,此理常新,苟非性善,绝学无传久矣,岂书册所得而留哉!由学而能者,万不敌天生之一,由不学而坏者,一丧其天生之万,故学为要。
  七篇大抵与杨、墨辩,然七国时,二子死久矣,当世为害者,非尽杨、墨。二子亦未尝教人无父无君也。要之杨子为我,墨子为人,当时游士,无父无君,皆起於自为为人,故曰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淳于髡曰“先名实者为人”,此墨氏兼爱之言也;“后名实者自为”,此杨氏为我之言也。千万世功利之媒,不出此两途,皆是无君父,害仁义者也。仁义者立人之道,人知孟子为杨、墨辨,不知为当世不仁不义者辨也。
  孔子之道,时中而已,随处适中,包三才,贯古今,化育所以流行,人物所以生成,千变万化,所谓沧海之阔,日月之光,观波澜浩荡,然后知天下莫大於水,观光辉普照,然后知明莫大於日月。若但穷源於山下,涓涓耳,仰观悬象,规规耳,求本於圣心,几希耳。故善观水者,於波澜汹涌处,善观日月者,於光明普照处,善观圣道者,於万象森罗处。说者顾谓观澜知水之本,观容光知明之本。夫水之本天一也,日月之本二气也,观者不於实而於虚,不於显而於微,不於费而於隐,何以观?何以见大?观天载於无声无臭,不於时行物生;观圣人於不睹不闻,不於经纶变化。所以世之学道者,澄心默坐,不於人伦庶物躬行实践,则二氏之观空无相,为无量大千者而已。以此言道,岂孔子下学上达之旨?  谏议吴朗公先生执御
  吴执御字朗公,台州人也。崇祯间,由进士擢刑科给事中。初入考,选宜兴令,其私人李元功邀致之,先生不往。御史袁弘勳,金吾张道浚,搏击善类,太宰王永光主之。先生劾其诲贪崇墨,宜避贤路,永光寻罢。上忧兵饷缺额,先生言:“今日言饷,不在创法,而在择人。诚令北直、山西、陕西,凡近边州县,罢去遢茸之辈,敕吏部精择进士,尽行改选,畀以本地钱粮,便宜行事,各随所长,抚吾民,练士兵,饷不取偿於司农,兵不借援於戍卒,计无便於此。”不听。又劾宜兴塘报、奏章,“一字涉盗贼,一字涉边防,辄借军机,密封下部,明畏廷臣摘其短长,他日败可以捷闻,功可以罪按也。词臣黄道周,清严不阿,欲借试录处之,未遂其私,则迁怒仪部黄景昉,楚录箴砭异同,必欲斥之。李元功、蒋福昌等夙夜入幕,私人如市,此岂大臣壁立千仞,不迩群小之所为哉?”奏上,上切责之。先生再劾三劾,俱留中。  凡先生所言,皆时局小人之深忌。已而先生奏荐刘忠端、曹于汴,并及御史迟大成所举之姜曰广、文震孟,中允倪元璐所举之黄道周。上责其滥。御史吴彦芳言:“正人蠖伏尚多,邪类鵷班半据。”荐曹于汴、李邦华、李瑾,劾吕纯如、章光岳。上以朋比,下先生与彦芳於刑部,坐奏事上书,诈不以实律,杖徒三年。兵部员外郎华允诚,劾温体仁与闵洪学,同邑相依,驱除异己,而吴执御之处分,遂不可解矣。未几,先生亦卒。有《江庐独讲》一编。其学大都以立诚为本,而以《坤》二爻为入门,因合之《乾》三爻,深佩宋儒居敬穷理之说,至海门言求己处,亦笃信不疑。故于克己闲邪,谓不当作去私说,虽未洞见道体,独契往圣,而一种担当近理之识,卓然躬行君子也。
  克复工夫,是一了百当,其余出门使民,都是逐件做工夫。假如出门时,聚起精神,这出门时,便是仁;使民时,聚起精神,这使民时,便是仁。
  (子刘子曰:“精神只是一箇,这能出门的精神,便是能使民的精神,此理月落万川,不分江河沼沚,只人所见有不同。然此语自是从亲切体贴来者。”)
  江庐独讲
  祭祀感格,乃生者之气,非死者之气,朱子“人死未尽散”之说,尚从佛学来,然难说只是生者之气。气本无间,屈伸有无,皆气也。虽散而尽,仍是死者之气。故曰返而归者为鬼。
  天无时不动,而天枢则不动。
  (子刘子曰:“是动静判然二物也。天枢之动甚微,如纺车筦一线,极渺忽处,其动安可见?故谓之'居其所’。其实一线之微,与四面车轮,同一运转,无一息之停,故曰:'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此可以悟心体之妙,故曰'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此学不明,遂令圣真千载沉锢,而二氏之说,得以乱之。”)
  两间可求,惟己;七尺可问,惟心。  喜怒哀乐,稍有盈溢,便是气。  常存此心,不为气动,即是无终食之间违仁。

卷五十六 诸儒学案下四

  忠烈黄石斋先生道周
  黄道周字幼玄,号石斋,福之镇海卫人。家贫,时时挟策远游,读书罗浮山,山水暴涨,堕涧中,溯流而入,得遇异人,授以读书之法,过目不忘。登天启壬戌进士第,选庶吉士,散馆补编修,即以终养归。寻丁内艰,负土筑墓,终丧丙舍。
  崇祯庚午,起原官。小人恨钱龙锡之定逆案,借袁崇焕边事以陷之,下狱论死。先生抗疏颂冤,诏镌三级,陛辞。因言《易》数,皇上御极之元,当《师卦》上九,“开国承家,小人勿用”,以讽首辅温体仁,削籍为民。丙子,起右中允,上言慎喜怒,省刑罚,即如郑鄤杖母之狱,事属暧昧,法不宜坐。奉旨切责。丁丑进左春坊、左谕德,大学士张至发选东宫官属,不及先生。杨廷麟等之直讲读者以让先生。至发曰:“道周意见不无少偏,近日疏三罪,四耻,七不如,有不如郑鄤之语,蔑伦杖母,明旨煌煌,鄤何如人?而自谓不如,是可为元良辅导乎?”给事中冯元飙言:“道周忠足以动圣鉴,而不能得执政之心,恐天下后世,有以议阁臣之得失也。”  戊寅,进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上御经筵,问:“保举考选,孰为得人?”先生对:“树人如树木,须养之数十年,始堪任用。近来人才远不及古,况摧残之后,必须深加培养。”上又问,对曰:“立朝之才,存乎心术,治边之才,存乎形势。先年督抚未讲形势要害,浪言勦抚,随寇团走,事既不效,辄谓兵饷不足。其实新旧饷约千二百万,可养四十万之师,今宁、锦三协,兵仅十六万,似不烦别求,以供勦寇之用也。”未几杨嗣昌夺情入阁,陈新甲夺情起宣、大总督,方一藻以辽、抚议和。先生具三疏,一劾嗣昌,一劾新甲,一劾一藻。七月己巳,上召先生至平台,问曰:“朕自经筵,略知学问。无所为而为之,谓天理,有所为而为之,谓人欲。尔疏适当枚卜之后,果无所为乎?”对曰:“臣无所私。”上曰:“前月二十八日,推陈新甲,何不拜疏?”对曰:“御史林兰友,给事何楷,皆有劾疏,以同乡恐涉嫌疑耳。”上曰:“今遂无嫌乎?”曰:“天下纲常,边疆大计,失今不言,后将无及矣。臣所惜者,纲常名义,非私也。”上曰:“知尔素有清名,清虽美德,不可傲物遂非。唯伯夷为圣之清,若小廉曲谨,不受餽遗,此可为廉,未可为清也。”对曰:“伯夷全忠孝之节,孔子遂许其仁。”上以为强说。
  嗣昌出辩曰:“臣不生於空桑,岂遂不知父母?臣尝再辞,而明旨敦迫甚至,臣父而在,且不敢自有其身,况敢有其子乎?道周学行人宗,臣实仰企之。今乃谓不如郑鄤,臣始太息绝望。鄤之杖母,行同枭獍,道周又不如鄤,何言纲常耶?”先生曰:“臣言文章不如郑鄤。”上责其朋比,对曰:“众恶必察,岂得为比?”先生又曰:“古人对仗读弹文,嗣昌身为大臣,理宜待罪,岂得出而角口?”於是嗣昌引退。上曰:“尔不宜诽谤大臣。”对曰:“臣与嗣昌比肩事主,何嫌何忌?而不尽言。”上曰:“孔子诛少正卯,当时亦称闻人,惟以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顺非而泽,记丑而博,不免孔子之诛。今之人率多类此。”对曰:“少正卯心在欺世盗名,臣之心在明伦笃行。”上以褊激恣口,叱之去。
  先生曰:“臣今不尽言,则臣负陛下,陛下今日杀臣,则陛下负臣。”上曰:“尔读书有年,祇成佞口。”先生又为上辩忠佞者久之,上怒甚,然亦夺於公议,止谪江西布政司知事。盖上素知先生清苦无私。第三疏在枚卜之后,小人中之者,谓当枚卜之时,隐忍不言,睥睨宣麻,宣麻不得,由是发愤耳。上入此间,亦遂疑先生平生言行之出于伪也。先是五月间,先生草劾一藻、新甲二疏,俾长班投会极门,长班恐疏上必败枚卜,乃驾言会极门中官索钱,先生无以应。至会推旨下,长班绝望,始并投三疏,故小人有此揣摩。彼小人之识见,亦犹夫长班之识见也。  庚辰,江西巡抚解学龙疏荐地方人才,谓先生堪任辅导。上怒其朋比,逮先生及解抚,廷杖之,下刑部狱。户部主事叶廷秀,太学生涂仲吉,上书颂先生,皆廷杖。先生在狱中,同狱者多来问学,侦事者上闻,词连黄文焕、陈天定、文震亨、孙嘉绩、杨廷麟、刘履丁、董养河、田诏。上使镇抚司杂治之,连及者既不承,至有戟手而詈者,诸人皆返刑部,而先生改下北寺。当是时,告讦公行,小人创为福党之说,以激上怒,必欲杀先生而后已。司寇刘泽深拟瘴遣戍,再奏不允。宜兴出山,天下皇皇,以出先生望之。辛巳十二月,戍辰州卫。一日上御经筵,叹讲官不学,宜兴进曰:“惟黄道周,识虽偏而学则长。”次辅蒋八公因言道周贫且病,乞移近戍。宜兴曰:“皇上无我之心,有同天地,既道周有学,便可径用,何言移戍?”上笑而不言。既退,即御书原官起用。未上而京师陷。南渡,起礼部尚书,当詹事府事。寻以祭告禹陵出,栖迟浙水。
  国亡之后,奉思文入福,遂首政府。是时政由郑氏,祭则寡人。赐宴大臣,郑氏欲居第一,先生谓祖制武职无班文官右者,相与争执。郑氏辞屈,嫌隙遂成。先生视郑氏殊无经略之志,自谓出关,然不能发其一甲,转其斗粟,徒以忠义激发,旬月之间,揭竿云集。先生亲书告身奖语,给为公赏,得之者,荣於诰敕。从广信抵衢州,为其门人所绐,至婺源明堂里见执,系尚膳监,绝粒十四日不死,引磬又不殊。丙戌三月七兵解,年六十二。
  先生深辨宋儒气质之性之非,气有清浊,质有敏钝,自是气质何关性上事?性则通天彻地,只此一物,於动极处见不动,於不睹不闻处见睹闻,着不得纤毫气质。宋儒虽言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焉。毕竟从夹杂中辨别精微,早已拖泥带水去也。故知先生之说为长,然离心之知觉,无所为性,离气质亦无所为知觉,如此以求尽性,未免易落悬想。有先生之学,则可;无先生之学,尚须商量也。
  榕坛问业
  千古圣贤学问,只是致知;此知字,只是知止。试问止字的是何物?象山诸家说向空去,从不闻空中有个止宿。考亭诸家说逐物去,从不见即事即物止宿得来。此止字,只是至善,至善说不得物。毕竟在人身中,继天成性,包裹天下,共明共性,不说物不得。此物粹精,周流时乘,在吾身中,独觉独知,是心是意。在吾身对照过,共知共觉,是家国天下。世人只於此处不明,看得吾身内外有几种事物,着有着无,愈去愈远。圣人看得世上只是一物,极明极亲,无一毫障碍。以此心意,澈地光明,纔有动处,更无邪曲,如日月一般,故曰明明德於天下。  学问到此处,天地皇王,都於此处,受名受象,不消走作,亦更无复走作,那移去处,故谓之止。自宇宙内外,有形有声,至听臭断处,都是此物贯澈,如南北极,作定盘针,不由人安排得住。继之成之,诚之明之,择之执之,都是此物指明出来,则直曰性,细贴出来,则为心为意,为才为情。从未有此物不明,可经理世界,可通透照耀。说此话寻常,此物竟无着落。试问诸贤,家国天下,与吾一身可是一物?可是两物?又问吾身有心,有意,有知,梦觉形神,可是一物?两物?自然然摸索未明,只此是万物同原,推格不透处。格得透时,麟凤虫鱼,一齐拜舞;格不透时,四面墙壁,无处藏身。此是古今第一本义,舍是本义,更无要说,亦更不消读书做文章也。
  问:“格物之物,若果有物,致知之知,应别有知。夫子直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此知字,岂有物在?”某云:“夫子平生说无知,《中庸》都说有物,佛家极要说无物,诸乘都说有知。此是玄黄之判。然是夫子对子路说得不同,曰:'由,知德者鲜矣!’彼知字,若是无物,则此德字,亦是无知了。此处参透,於本始工夫定无疑误。”
  问:“前说万物一体,未免是笼统说话。周、程说敬,延平说静,唐、虞说中,此中皆不着一事一物,如要静观未发气象,又放不得胞与源头。”某云:“贤说极好,未发前,不看得天地万物。已发后,必为天地万物所倒。此处格透,纵有蔽亏,是天地万物影光相射。”
  问:“已信格物是个明善,再不复疑。只是一个学字,晦翁谓明善复初,陆说是自然有觉,将觉先於学,抑学后乃觉耶?有学便有习,将觉果是性?学果是习耶?”某曰:“此则不晓格物是知去格他,抑知至是物通至此耶?圣贤只是如此学问,犹天上日月,东西相起,决不是旧岁星辰,教今年风雨,亦不是今岁晦朔,觉去岁光明。吾人只此一段精魂,上天下地,无有定期,温故便知千岁,知新便损益百代,切勿为时师故纸,蔽此晶光。”
  问:“时时守中,与时措之宜,是一是二?”某云:“圣门喫紧入手处,只在慎独,自不睹闻,自未发以至已发,隐微显见,何时离得中字?何时分破得中字?圣门不把和字硬对,正是圣门明眼明手,如小人便要通方,随时变化,以此於中庸上看粗了。”
  大抵戒慎则时时做得,不戒慎则时时做不得,择乎中庸,不能月者,毕竟於隐微去处,工夫不到。如要刻刻致精,自然无月终身之别。随他说时中变化,我只管是刻刻独知,再勿随他横生手脚。
  某生平谓人心头学地,须积精而成。如一片日头,晃赤赤无一点昏昧,团团天中,只一片日子。日北则昼长气热,万物皆生;日南则昼短气寒,万物皆死。触鹵而出,则为雷霆;迫气而行,则为风雨;余光所照,以为星辰;余威所薄,以为潮水;爆石为文,融金为液,出入顶踵,照于心系。如此,世间无一物一事不是日头串透。人生学问精诚,常如此日,然后能贯串六虚,透彻上下,千里万里,无有障隔。如此便到十世百世,更无芥碍了。稍不如此,虽杵针铁线,穿钻不来,何况钢城千重内外?  问:“上下四方,覆仰圆成,如何说一矩字?既是矩字,如何贯去?”某云:“此事只有管仲晓得,曾参用得。管子云:'大圆生大方,大方生规,规生矩。’矩自四方,从大圆中五变出来,生人生物,生四肢百节,礼乐畴象,无人晓得。颜子问目,夫子把四勿与他,版版整齐,他人一毫用不得。曾子以忠恕两字代之。汉初儒者,把《大学》、《中庸》置礼书中,是圣门奥义。今人抽出,以为心学,如一方砖,磨作圆钱,又于矩中再变回去。是乐律中,自黄锺子声五变之后,再起清音也。古人为学,立一字有千种奥义,追寻将来,所以发愤为得不厌。今人为学,极好是卖弄得去,所以自家亦厌薄了。今如贤看到矩字,此是管子所谓大圆初生时,如一印玺,千圣相传,尚有手法。孟子所谓功力,一圣难传。譬如一物浑圆,勾而股之,此之谓絜,絜是絜而使方;一物四方,率而圆之,此之谓率,率是率而得圆;一物方圆,径而通之,此之谓贯,贯是贯而得一。圣人只此三法,提挈天地,裁成万物。举其形迹,似云准绳规矩,推其巧力,其便是捖抟两造,创立精光。三千年来,无人解得,但恐言之又生许多口涎,费人砭剥,不如溷溷,大家看《四书》去也。”
  问:“性体穆然无思无为,《中庸》便说戒慎恐惧,此是后天存省之功,是先天流行之体?”某云:“人须晓得,人不是天,性不是道。人若是天,便亦苍苍茫茫,远无纪极。性若是道,便亦随人函裹,弘阐不来。所赖圣人居敬存诚,时时看得人即是天,性即是道,所以礼乐文章,节次生来,成个变化昭明。外道大错,只说天字,更不看地看人,更不知天地日月星辰,如何安顿?天上有个日月星辰,人面上有个耳目口鼻,只此便须戒慎,岂得无思无为?如是,未生以前何消探讨?程伯子所云:'极上更不须说也。’成周盛时,公卿士夫,个个知学,如《颂》云:'维天之命,於穆不已。’雅云:'天生蒸民,有物有则。’夫子乃云:'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吾儒着眼,只在各正不已,中间未到於穆变化上去,切勿云毛发骨节,俱是虚空也。”
  问:“《中庸》以性明道,揭一诚字,即如老氏所谓其中有物者。窈冥之内,信有此物,则玄素所求,差别不远,如何刊落两家?且如所论退藏寂感,何思何虑,难道无存省流行之别?”某云:“洗心退藏,中更为何物?寂感遂通,此外亦有何物?只如憧憧往来,此时戒惧,已为晚矣。人身自几上下,何处不空?顶踵竖来,何处不实?空实两事,切不须说,只看日方出地,万象昭明,雷在泽中,万物宴息。泛泛说虚中宝藏,犹入古庙中,见鸣蛙以为精怪也。如是至诚人,只管肃衣冠,一揖而退耳。”
  读书人莫苦纷嚣,莫喜空寂,只是不骄不谄,不淫不滥,如驾安车,导坎过桥,常觉六辔在手,鸡犬放时,亦在家园,何须建鼓。
  问:“圣门之学,不过博文约礼,如是礼者三千三百,包举《诗》、《书》。夫子自少到老,定夺不尽,如是无文之礼,此是入手,便当寻求,岂容留为后着?”某云:“贤看一部《礼记》,纔信得俨若思,抑先信得俨若思,然后去看一部《礼记》耶?真读书人,目光常出纸背,往复循环,都有放光所在。若初入手,便求要约,如行道人,不睹宫墙,妄意室中,是亦穿窬之类也。”
  圣门体道,在鄙夫面前说孝说弟,说敬说诚,说仁说义,得了一个,个箇贯得,只是学便不同也。如要学孝学弟,学敬学诚,学仁学义,亦何处贯串不得?试问诸贤,周公仰思待旦,夫子发愤忘食,此岂谓恕字拟议不透耶?读书人再不要傍声起影,如梦旧鹿,无一是也。  问:“一是何物?多是何物?多一相生,又是何物?《易》曰:'动贞夫一。’此一字,与贞观、贞明,何处贯串?”某云:“凡天地贞观,此是气象凝成,在学识中做体干自在;日月贞明,此是精神所结,在学识中做意思回环。有此两样,理义万千,费千古圣贤多少言论,唯晓得两极贯串,贞一而动,天地日月,东西循环,总此一条,走闪不得。四顾星河,烟云草木,都是性道,都是文章,至此便有要约。”
  问:“如此体会,犹在太虚空际。如何探讨自家消息?如要事事物物求个太极,虽舌敉齿落,做不得学识汉子,如何会到一贯田地?”某云:“贤看两极,果落空虚,天地日月,何由不能倾倒?须信两极,只是一条,控持天地,辘轳日月,观是此观,明是此明,不须就他显求形象,细认声香。”
  问:“如此看一贯,到有一物贯串,中间如毂之与辐,四旁中央,等是一物,何由能得终古无敝,万同原?”某云:“吾生在天地中间,尽天地中事,何须怪天地有物也?”
  问:“阴阳变化,离不得多,二五絪縕,说不得一,生初既不须说,复命又不容谈,何苦於一多上往返辨折?譬如《西铭》数行,该括许大,晓得此意,亦省多少言语,岂有圣门诸贤,当日未解《西铭》意思也?”某云:“《西铭》极好,然如一《诗》六义,《春秋》三微,《礼》、《乐》五起,中间变现,千亿无涯,如何包裹得住?笼统话再勿说,如且学识,看他后来,终是缓绠穿石,如要把柄,体会《诗》、《书》,终是傀儡线子也。”
  问:“此道只须静观,久当自彻。古人尝说外照终年,不见一身,内照移时,能见天下。圣人学问,只是致知。致知前头,又要格物,如看万物果是万物,此与未尝格物,有何分别?如看万物不殊一物,此知岂复万物所量?譬如镜子,十分光明,自然老来老照,少来少照,岂必豫先料理面孔耶?”某云:“从来论说,唯有此彻。圣人一贯,只是养得灵湛,看得无限名象,从此归游,首尾中间,同是此路。如信得盘古世界,便有《诗》、《书》,亦信得周公制作,初无文字也。只为此处浩瀚落空,要原本择执,与人持循,便说天下言无多子,行无多子,使天下文人,回头扪心,与初读书人,了无分别耳。”
  问:“学识原头,果是格物,此物条贯,初甚分明,圣人教人先知后虑,如此知字,定是不虑之知。若知便有虑,便胶扰一番,何由静定得来?想此止字,即是静定本领,知字即是静定法门,静定生安,灵晃自出,百千学识,俱就此处发亮销光也。”某云:“累日来说此,唯此说得透。一贯如大法树,万叶千枝,不离此树,学识如花叶,随风映日,不离初根。即此是本末条贯,不为鸟语蝉啼所乱。”问:“此一贯处,初不说出本末,既有本末,是一树身,如何贯得万树?且如格物,物格可是就身心意知看出家国天下,纔有下手?抑是把情性形体,与飞走草木,揉做一团,纔有识路也?”某云:“只要知至。知至者,物不役心,知不至者,以心役物,贯不贯在此。”
  问:“教即学识,性即一贯,教不过明性。学识亦不过明一贯而已。《中庸》称诚明合体,此明字,与博闻强记殊科,何不直就诚处教人下手,翻说学识,令人终身在言语文字上推求?”某云“不说言语文字,安得到无言语文字上去。譬如一性,便有二五氤氲,健顺保合,千圣万贤,诠译不透,莫说无妄两字,空空贯串,便与天命相通也。”
  某少时初到郡中,在张太沃斋头,蒋先辈以册使抵家,一日过访,便问:“山下有天,取象《大畜》,如何讲论?”某时空疏,但以臆对云:“山下有天,想是空洞,如《乾》与《咸》合成玄谷,以此兴得宝藏,应出神声,如是实然,亦生成一物不来,把前言往行藏在何处?”先辈亦谓有理。及后归家,见辅嗣旧说云:“天降时雨,山川出云,此便是《大畜》之象。”为此惭懊,至于累日。今见人讲论,辄想此语,见有学问处,便想此事。如精气自是山川,游魂自是云雨,山川不变,云雨时兴,人与鬼神同是一物,梦寐云为,同是一变,溯他源头,精游之际,学识同归。若条段看去,精气亦贯得游魂也。《易》说尺蠖龙蛇,同是精义,莫於此处分人分鬼。曹秋水说:“鬼神听人,犹人听鸟。”只此两语,十倍分明。
  吾人本来是本精微而来,不是本混沌而来。如本混沌而来,只是一块血肉,岂有聪明官窍?如本精微而来,任是死去生还,也要穷理读书。夫子自家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又说“不知老之将至”,一语下头,有此三转,如是为人,自然要尽人道,如是好学,自然要尽学理。孟子“尽其心”者,只是此心难尽,每事只领三分,知不到好,好不到乐,虽有十分意量,亦只是二三分精神。精神不到,满天明月,亦是襆被身意量。欲穷四处雷霆,自有一天风雨,切勿说云散家家,春来树树也。  性道与仁,如何言说,鼓舞不倦,只是文章。孟子亦说乐善不倦。古今多少圣贤,不敢於江、汉源头,酣歌鼓掌,奈何动指蚤虱,以为车轮也。
  诸贤都问:“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中间实指何物?”某亦未尝分註,子贡有言:“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既有好古敏求四字,岂患空岐?错下心目。
  问:“孔、颜得力,发愤忘食,是何事?欲罢不能,又是何事?不过此一点知光包天括地,自家本性与万物相荡,并力赶上,教休不休,工夫净时,觉日朗天空,任飞任跃,无论敏求博约,俱着不得,自有一段活泼的地。孟子说'万物皆备,反身而诚’,正是知至的光景。今人不识致知入门,空把孔、颜乐处,虚贴商量,无论拾级循途不得,即兀坐静参亦不得也。”某云:“如贤说都不须疑难。昔湖州问程叔子'直以诚正’立论,於此知字,尚隔一层。伯子见濂溪,重证所学,亦未尝一口道破。今日说是性光无量,与万物相映,从此更寻实义,不落慧空,始信曲肱疏食,不是黄薤数根,弄月吟风,亦不在头巾话下也。”
  天命两字,如何是命之於天?率性两字,如何是率之於人?天人中间,承接一路,有觉有知,果是何物?从此推求,觉造化之迹,二气良能,皆是误认了。
  问:“齐明盛服,算得未发大本,抑看作已发达道耶?”某云:“此处喜怒哀乐,都无着处,直是捖抟天地,屈伸万物,宇宙形声,一出一归,了无觅处,算作阴阳头脑,极处藏身。”  上智下愚,俱是积习所成,积习既成,迁改不动,如他性初,何曾有上知下愚之别?  学问致知格物,物不曲不直,《易》称“龙蛇之屈,精义入神”,《礼》称“物曲本天殽地,鬼神体物,圣人曲成”,正在此勾萌处,实实致力。此处隐微,未显未见,然到显见,却无复致力之处。正在独知处,衷曲自语,事事见得自己不是,有一两处郁崒未达,尽力托出,便是诚明路头。克治与存养,非有两样工夫。
  此道初无缪巧,但就日用平实细心,今看夫子言终日,言造次颠沛,富贵贫贱,是何等平实,何等绵细,更要想他前头,便是悬空理会也。
  问:“阳明先生云:'致知各随分量所及,如树有些小萌芽,只把些水灌溉,不要浸坏了他。’论此良知,根芽与草木不同,落地光明,贯天彻地,圣愚之分,只有保丧而无减减,岂有只此端倪,怕人浸灌的道理?”某云:“说则如此说,何尝见有良知,落地光明,陀陀烁烁也?学者如提灯,灯亮时,自谓眼力甚明,灯灭时,虽一身手足,亦不能自信也。要须学得此光与日月同体,低头内照,不失眉毛。”
  贲者仁之色,素者仁之地也。有此素地,随他绘出富贵、贫贱、患难、造次、颠沛,如一大幅山川、草木、鸟兽、虫鱼,屈折动静,姿态横生,只见可乐,不见离异耳。学人无此素心,便每每出位。出位者,如借人倩盼,作我笑目,纔动此想,便是哇淫。
  问:“性从心生,《中庸》言性不言心,此何以故?人身中灵觉便是天,又说知性了纔知天,此中岂有分别乎?”某云:“尽处则无分别,若不尽者,勺水海性,隙照天光,终难说得分明也。有意思人,再勿傍影起形,牵扯字义。”  问:“紫阳云'知性即穷理之事,穷理便向外去,知性祇从中寻此理’。如何理会?”某云:“紫阳学问得力在此,自濂溪以来,都说性是虚空,人受以生耳。紫阳始於此处讨出二五合撰,事事物物,皆从此出。如晓得事事物物,皆禀於天,自然尽得心量,尽得心量,自然性灵无遗。”
  问:“天性在人,犹水性之在冰,此语如何?”某云:“横渠不作此说。作此说者,犹程门气质之论耳。横渠云:'气质之性,君子不谓性也。’又云:'海结为冰,冰散为水,水泡聚散,而海不与焉。”此处说冰才水性,亦犹外道说石火电光,非实论才性也。”又问:“五行於阴阳各有偏属,则禀受不同,自有善恶,何谓无耶?”某云:“此如五吏之才,何关帝天之命?”
  问:“如文、箕之蒙难,孔、颜之阨穷,似皆理不胜数,不知两者,孰为有权?抑岂并行不得轩轾与?”某云:“吉凶生大业,阴阳奇偶,穷达寿夭,总是德业必经之路,如使圣贤都要富贵,都要寿考,则爻象无阴,蓍筴无奇也。夷、齐、颜、冉、龙、比,由、赐,八人生死,天下穷奇,然无八人,盗跖、彭籛比屋而是也。吾门以数明理,以理明数,除却理数,性地自明,不干管、郭之事。”
  约到不二,约到不迁,便把一生博文工夫,纳於无文上去。吾辈过失不多,只在浩博一路,收拾不下。如实见不贰不迁,卓可藏神立命,虽百国宝书,九千絃诵,何能滓人见闻?
  颜子屡空,又闻为邦,直要何物?夫子无端说出夏时四事,淫佞二端,直是何故?以此认圣贤,实有不空不竭所在,纔有学诲默识来往路头。譬如虚寂不动,感而遂通,又有应问如向,叠叠变化,岂可说天生神物,亦有虚闲,不干人事耶?《易》本虚寂,说出吉凶同患,孔、颜、禹、稷本是空洞,说出飢溺由己,此是空中所藏,竭复归空。
  某少时初读《论语》,问先生云:“头一叶书,孔子只教人读书,有子如何教人孝弟?孔子只教人老实,曾子如何教人省事?”闻者大笑。某今老来所见,第一件犹是读书,第二件犹是老实。凡人人自是圣贤,自有意思,只要致思。学者如凿井,美泉难遇,见人读书,长年啖土,若不致思,泉脉何来?
  命中不着一物,本来自足,初无空殖可言。无空殖,故无得失;无得失,故无亿无忘。只是清虚澹薄,则与命较亲;卜度经营,则与货较亲耳。世人言命,都在得失一边,所以有殖有亿,有气数人事之差;哲人言命,在清虚一边,所以无殖无亿,无得失当否之虑,日往月来,寒往暑来,明推岁成,此即见天之命。  受天之命,便有心、有性、有意、有知。有物难格,有知难至,物理未穷,性知难致,定后之虑,去亿一丈,去空一尺。空是物格无物,天命以前上事,亿是因意生知,人生以后下事。屡空是天人隔照之间,屡中是物理隔照之间。譬如一事当前,有是有非,有得有失,屡空,人只说我生以来,与物平等,初无是非,初无得失。屡中,人便说某处是非,某处得失。至人看来,安虑之中,万物毕现,空亦不空,中有不中,是非得失,如天命然,一丝一毫,洞见难逃。如此便说屡字不得,说无不中不得,无不空不得,所以说空。
  问:“先正尝言道如覆盂,本空无有,射者即言无有,未尝不中,然却多一射。”某云:“此言近似,却不是也。岂是颜子射覆,自一至十,常说出空,子贡射覆,自二至一,常无不中耶?道该万有,还未尝有。空者得他还元一路,十中八九,亿者得他发生一路,十中二三。子贡於万有路上,见得七八,只是格物,物还未格。颜子於元无路上,见得八九,已是物格,与知至为邻耳。他们常说世儒只晓得格物,不晓得物格,正是此样。”又问:“亿为格物,空为物格,则格物物格,中间亦距千里耶?”某云:“箭开时万里同观,箭到时只一镞地。巧箭不射,高棋莫着,射是巧力所生,亿是明聪隙现,难道静观动照,不是一样神灵?只是静观无碍,动照易穷耳。”
  命之有理与气,如人之有形与神,合下并受,无有分层,顺则都顺,逆则都逆。善作家人,说他饿死,他亦要仰拾府掇;善读书人,纵有顽钝,他亦要旁稽博览。有此一途,纔见工夫,为道教之本。如论天命原始,则只是饥食渴饮,不学不虑,清明在躬,志气若神,人如看得名利亦澹,才情亦澹,自是理气两路俱清。如看得名亦不澹,才情亦不澹,自是理气两路俱浊也。
  人生只此精神,先要拿得坚定,在坚定?充拓得松,便是得力,受用只是点点滴滴,在圣贤理路,辨其生熟耳。一日之间,心眼拿定,不走错路,不放工夫,不赶枝叶,又不枯寂作事,使化精神在在灌注,随其所见,在在会心,便是绝大成就。
  人有己便不仁,有己便傲,傲便无礼,无礼便与天下间隔。无己便细,细便尽礼,尽礼便与天下相通。克己者,只把己总明才智,一一竭尽,精神力量,一一抖擞,要到极细极微所在,事事物物俱从理路炼得清明,视听言动,无一是我自家气质,如此便是格物物格,致知知至耳。所以天下更无间隔,更无人说我无礼,便是天下归仁。
  天下事物,稍稍着色,便行不去,只是白地,受采受裁,如水一般,色味声文,一毫不着,随地行去,无复险阻江河之碍。富贵、贫贱、患难,一毫着心,便是不素,便行不去。素字只是平常戒慎恐惧,喜怒哀乐,一切安和,常有处澹处简之意。
  凡意不诚,总由他不格物,不格物所以不格理,谓万物可以意造,万理可以知破,如到不造不破去处,生成一个龙蟠虎踞,不得支离,渐渐自露性地,所以说是物格知至。
  濂溪云:“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如濂溪此语,犹是未尝格物。天下无无动无静之物,有常动常静之神。《中庸》一部,说天地夫妇鬼神,通是此物。知独者该万,知万者还独,知一者该两,知两者还一,如是格物工夫,只从两端细别,立刚与柔,立仁与义,原始要终,知终知至,只此知能,便是圣人之所歛衽,鬼神之所弹指矣。
  性涵动静,只是中和,任他万物,无情无识,有气有知,都是中和生聚得来,蕃变得去。中和藏处,只是一独,如万物归根蛰伏时候,个个有戒慎恐惧的意思。中和显处,只是一节,如万物条生育时候,个个有识度数、制德行的意思。无过不及,不惊不怪,虽虎兕龙蛇,蜂虿鬼蜮,於君子性上,有何隔碍?此理极是寻常,只自家性地,看不明白耳。自家性地,看得明白,比人照物,动静一般,自然喜怒不伤,哀乐得度,万物伏藏,与他共独,万物蕃变,与他同节。虽有气质情识,种积不齐,都为性光收摄得尽。  作用是性光,包罗是性体,如说中和,则无复体用分处。
  问:“万物看来,只是好生恶死,天地亦是生物之性。孟子说尽心知性,想此好生之心,充拓得尽,便是性体,与天地一般。”某云:“此处极是,但是不同。凡物有性有情有命。好生恶死,是万物之情;方生方死,是万物之命;或得偏而生,或得偏而死,是万物之性。虎豹之有慈仁,蜂蚁之有礼义,鱼草木之有信智,具种种性,与人一般,只是包罗充拓,全藉吾人。《大庄》说'天地之情’,《无妄》说'万物之性’,天地乘时,无一非礼之动,万物纯质,无一诈伪之萌,人能尽此两端,便是参赞手段。”
  情是性之所分,性是情之所合,情自归万,性自归一。古今惟有周、孔、思、孟识性字,杨、荀、周、程只识得质字,告子亦错认质字耳。《易》云:“继之者善,成之者性”,善继天地,性成万物。继天立极,是性根上事,范围曲成,是性量上事,善是万物所得以生,性是万物所得以成。猿静狙躁,猫义鼠贪,廌直羔驯,雁序雉介,此皆是质上事。如性者,自是伊得以生,伊得以成,入水入林,能飞能跃的道理,此是天地主张,不关品彙,能尽得天主张道理,何患万物陶铸不成!
  问:“未发以前,性在天地之心,已发以后,性在万物身上。自家胸中,有何生成安顿天地万物去处?”某云:“未发前,性亦不落天地,已发后,性亦不落万物。只是自家看得天地缺陷,万物颠踣,便惕然如坠性伤生一样,此是我自家继成本色。”问:“如此,则是心也,云何是性?”某云:“若无心,如何认性得出?”
  问:“性得天地之始,不假思虑,纔会中和,如心动便着物,便费操存,犹之分画便有阴阳,如何更以太极陶铸万象?”某云:“意自分阴阳,心自包太极,性是爻象全图,从心起手,从意分义耳。”  身心原无两物,着物便是妄意。意之与识,识之与情,情之与欲,此类者附身而起,误认为心,则心无正面,亦无正位,都为意识情欲诱向外去。若论格致源头,要晓得意识情欲,俱是物上精魄,不是性地灵光也。
  天备二气五行,留不得一点云雾,云雾尽净,经纬尽呈,纔见天之正面,风雨晦冥,日光常在,入夷出晋,明体自存,此便是尽存正在的消息。人晓得天之与日,纔晓得性之与心,晓得尽存正在,纔晓得本体工夫。不已无息,格得此物,十倍分明,始信得意识情欲,是心边物,初不是心;风雨云雷,是日边物,初不是日。性之与天,皆备万物,不着一物;心之与日,不着一物,乃照万物。只此两端,原无二物,知此一事,更无他知。
  必有事焉而勿正。正字,《说文》反正为乏,篆书正与已相近,当是乏与已之误也。有事勿乏,如不乏祀之乏,有事勿已,如纯亦不已之已,则义畅而语顺矣。
  问:“忿懥等项,皆由身起,则是正心又先要修身了,如何是正心要着?”某云:“如从心起,则是要着,如从身起,则是后着也。知见觉闻,皆从心起,情欲畏恶,皆从身起,人从此处看不分明,所以颠倒。如看得分明,则腑脏官骸,个个是性光所摄,身心修正,岂有两路工夫?”
  人从身上求心,如向国中觅主,终为权贵所乱。从心上求身,如坐王位觅国,只觉殿宇随身。忿懥等项,所不得其正者,只是从身觅心,修简不上;戒慎恐惧,所能得其正者,只是从心觅身,隐显分明也。外道七处徵心,只说得意边诸路,未曾就心中看得入夷出晋,赫赫如常。
  须就梦寐中间,认出神之非形,情之非识。情形动处,其实非心,神识静中,未必是性。再破神识,以纳心端,重合形情,以归性始。如此十年,洞见天地日月星辰,纔有定静田地。  圣人仰观俯察,远近类物,都是坤道。所以必用坤道者,人生托足,便在?面,开口便是学习。只有敬义直方,不消学习,亦要从静辨中来。不从静辨中来,便有无数风雾,遮盖上面,冰霜之祸,都由学者自为。豪傑处心不学,积渐所成,有此不屑下学一念,直至乱臣贼子,亦做得去。有此专意下学一念,直至天地变化草木蕃,亦做得去。草木托根於地,一曲一直,禽兽孚化於鷇,载飞载翔,当其用力,只是本色,一日变化,皆不自知。江水就下,河源出山,匹夫厉志,星蜺变天,此事岂人思想所到?释、老只是不学,无尊道工夫,便使后来譸张为幻。如当时肯学,践迹入室,岂得贻害至於今日?
  问:“不知人在敦化中间,抑在川流?去?”某云:“如此问亦希奇。察天察地,不碍飞跃,是敦化上事;鸟以空为实,鱼以水为空,是川流上事也。圣人以天地观身,以事业观天地作用。凡世间有形象者,都是吾身文字,有文字者,都是吾身文字註脚,过此以往,只是鱼鸟事业。”
  太极与阴阳,总是一个,动极处正是不动所在,晓得此理,所以随寓能安,入群不乱,不要光光在静坐处寻起生义。  问:“人不能如仲尼,都在小德中,沿流赴海而已。西汉以来,文章人才,各不相似,恐别有气化在?面,吾辈囿之,而不自知耳。”某云:“气化山川,皆能囿人,只有心思,通彻天地。仲尼在未学前,只是忠信美质,加五十年学问,便在尧、舜、文、武前头。只恐忠信无基,为有无约泰盈虚所荡耳。”
  问:“认得初体分明,只一主静便了,如何又着敬字?”某云:“纯公亦言静坐独处不难,居广居、应天下为难。人都於静处着动,天都於动处见静,除是木石,纔得以静为体。”问:“若看诚字,直於静中看得分明。”某云:“不是敬了,那看得出上下、鸟兽、虫鱼、草木,个个是诚,个个与鬼神同体?要就静中看他根胎,只得百分之一。”问:“如是敬者,却把上下、鸟兽、虫鱼,草木,都作天地鬼神看耶?”某云:“自然是如此。”问:“释家可有此意思否?”某云:“他看作石火电光,那得有此意思?”
  鬼神两字,只是不睹不闻中有睹闻,只此便是致知,便是格物,却借祭祀来说耳。《大学》首传,便说此谓“诚於中,形於外”,这个鬼神,去剔小人之肺肝。《中庸》下段,又说“诚则形,形则着”,这个鬼神,去赞圣贤之功德。世间只此两种鬼神,皆在不睹不闻,有共睹共闻之妙,在与知与能,有不可知不可能之秘。算来只是人心实有此理,动而为意,此意不诚;有许多邪魔阴慝,变现手目,此意一诚,便有许多神明圣贤,当身显现。知之者,以为天命人性,不知者,以为精气游魂。  问:“《中庸》不於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言诚,不於天地、鸢鱼言诚,独於鬼神言诚,果如程子所谓天地功用造化之乎?”某云:“程、张所说鬼神,是天地以上事,《中庸》所说鬼神,是人身以上事。心如火也,火辄有影。天地以生物为心,物生便有屈伸,人身以交物为心,物交便有隐见。都是实形取影,或正或倒,或远或近。在天为祥,在人为寤寐,在日用为听睹形声,极奇极怪,极平极常。心力大者看鬼神亦大,心力小者看鬼神亦小,精者看精,粗者看粗。善言鬼神者,莫过于《易》,括之一言,曰'以斋戒神明其德’,其实只是诚字。不诚的人,看子弟臣友,天地鸢鱼,亦无一物;诚者看天下无形无声、无手目、无肺肝,所在个个是我心光所照,所以能酬酢一世,变化天下。”问:“如此看来,祭祀之鬼神,是为人心写照,卜蓍之鬼神,是为人心传响,有形写照者,见之於祭祀,有声传响者,见之於蓍龟,何处是性命所在?”某云:“此无形声者,便是性命所在。”问:“若此者都是意,意生想,想生妄,如何得到至诚所在?”某云:“如此纔要诚,诚意只是慎独。慎独者,自一物看到百千万物,现来承受,只如好色恶臭,感目触鼻,自然晓会,不假推求,所谓知至。知至便是明诚。”
  问:“《易》称何思何虑,圣人不虑而知,要此能虑何用?”某云:“极星不动处,纔能转。为它能转,使天下星辰河嶽,都有奠丽。如不能转,日月经纬,如发车钉,何处得明亮来?”
  人都说独中无物,曾子说独中有十目十手;人都说皮面相觑,夫子独说肺肝如见。以此见肚皮盖屋,都是晶亮东西,容隐不得一物半物。好色恶臭,自是人间第一大件,物知相触,万法缘由俱从此起。人如晓得血交心,闻香扪鼻,便晓得四体百骸,个个有知,不从物来,不从意起;如晓得屋漏透光,肝肠挂面,便晓得瓦砾皮肤,更无一物。细不能掩,大不能藏,只此诚意一章,更无余义。
  气有清浊,质有敏钝,自是气质,何关性上事?如火以炎上为性,光者是气,其丽于木而有明暗,有青赤,有燥湿,是质,岂是性?水以润下为性,流者是气,其丽于土而有重轻,有晶淖,有甘苦,是质,岂是性?天地之大德曰生,生是天地之性,亦就理上看来,故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不曾以二气交感者称性也。就形色看出天性,是圣人尽性之妙。看天下山川草木,飞潜动植,无一不与吾身相似,此从穷理格物来。
  问:“天之有气数,亦犹人之有气质,性无所丽,丽於气质,命无可见,见于气数。故言气质,而心性即在其中,言气数而天命即在其中。不可分天命为理,气数为数,犹不可分性为理,气质为质也。”某云:“说合一处,何尝不合?说精微处,自然要条段分明。说气数,则有沴之不同;说天命,则以各正为体;说气质,则有智愚之异等;说人性,则以至善为宗。气数犹五行之吏,分布九野,与昼夜循环,犹人身之有脉络消息。天命犹不动之极,向离出治,不与斗柄俱旋,即人身之心性是也。心性不与四肢分咎,天命不与气数分功。天有福善祸淫,人有好善恶恶,中间寂然,感而遂通,再着不得一毫气质气数。不睹不闻,无声无臭,只是性命宅子,於不睹闻处见睹闻,于无声臭处断声臭,纔是宅子上认着主翁。凡说性命,只要尽心者,不欺本心,事事物物,当空照过,撞破琉璃,与天同道,四围万里,不见浮云。”
  万物都有个真源,知所由起,知所由止,知扩知充。此一路火光,如从电来,则是隔山雷影,不是本光;如从灯来,则是下吹灰,不成独照。只此一物,通透万物,要在意识情欲边头认他,如借电、灯,以准刻漏也。
  天下只是一物,更无两物,日月四时,鬼神天地,亦只是一物,更无两物。说是两物者,人所不知,龟亦不知,蓍亦不知了。说是一物者,何以人所不知,龟又能知,蓍又能知?只是人多思虑,如泛海洋,泛看流星,无复南北,到有一定东西,范围不过,曲成不遗,两膝贴地,一日一夜,周行十三万里。若竟此言,只恐世人吐舌也。要知天地,只是彀子,日往月来,寒往暑来,只是脉络,周行丈数,无数圣贤,只为天地,疗得心痛。
  问:“物来触心,知以虚应,知往接物,意缘触生。虚触之间,依然无物,岂应心?有物藏知?”某云:“如此则天地间尽数是物,何独尔心无意、无知?尔身的有自来?又知尔心的有自受,止涵万物,动发万知,函盖之间,若无此物,日月星辰,一齐坠落。譬如泓水,仰照碧落,上面亦有星光,下面亦有星光,照尔眼中,亦有星光,若无此心,伊谁别察?又如璇台,四临旷野,中置安,日起此亦不起,月落此亦不落,汉转斗迥,此不转迥,依然自在。打破大地二万一千里,这个心血,正在中间,为他发光,浮在地面,要与山川动植,日月星辰,思量正法也。此处看不明白,礼、乐、《诗》、《书》,都不消说。”
  知意心身,生千万物,此千万物各印尔知,此是博约路头,通天彻地。
  月自不殊,因眼异色,既有异眼,亦生异舌。孟子说不动心,告子亦说不动心,同一轮车,有生有死。《诗》说皇皇后帝,佛说众鬼夜叉,同一空中,有精有怪。吾儒戒惧,只是仁人孝子,事亲事天之常。如无此心,只是鬼奴风犊之具。畏敬有所恐惧,正是明净天中,辨出雷根雹子,如是无风无雨,何人不说天晴。  或问云:“虞廷说人心道心,已犯两路,何处是太极定鍼?”某云:“人心道心,犹之天道人道。天道极微,难得不思不勉,只要人涵养,渐到从容田地,使微者自弘。人道极危,难得便精便一,只要人择执,渐到诚明去处,使危者自平。不是此一心,便有理欲善恶,俱出性地也。”或问云:“如此中原无两路,何为又着择执,费许多图维?”某云:“都是向善一路,但须择执乃中,中乃精,精乃一,如不到精一执中,犹近远路头,如何立命立教?”或问云:“如夫子说性相近,便还有周、程意思。”某云:“不然。譬如桀、纣无群小青蓝,其初亦近於尧、舜,此处便是性善,决说不得尧、舜无禹、护持,必至於桀、纣也。继善成性,是天命合人的道理,继志述事,是人道合天的道理。譬如祖父遗下产业,此都是极好意思,到其间田土佳恶,物产精粗,便是肥硗气质上事,如何说祖父意有善恶也?”
  刘器之尝说格物,反覆其手,曰:“只是此处看不透,故须格物。”此是从克己处入手,於形色看到天性上,是直捷头路。邵伯温亦说格物,云:“先子《内外篇》,只是万物皆备於我,学者格物,只看《易》、《诗》、《书》、《春秋》。”此是从博文处入手,於理义看到至命上,是渐次路头。古今学者,只是此两路。颜子喟然之初,才情未竭,夫子诱他於文礼上作工夫,及至才情既竭,钻仰莫从,仁义礼乐,渐成堕黜,看一身聪明,都无着处,此是复见天心时候。学者须兼此两路工夫,莫作南顿北渐,误堕禅门也。(以上二段《大涤问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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