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1夜 02 黑格尔的《小逻辑》与那一记耳光 文 / 左珊丹 多年以来,在我回顾我的青春期时,我都会下意识地回避我17岁的那个严冬,以及,那一记将母女关系凝固到冰点的耳光…… 那是我迈入高二后的1983年的元旦前后。事情还是与我的高中文科班同窗、后来的吉林省文科状元张晓辉有关。 张晓辉青少年时就显露出非同凡响的才华,比如他初中即通读《资治通鉴》,可以全文背诵《史记》,这不仅由于他天资聪颖与勤奋刻苦,更是由于他从进入东北师大附中,就受教于一位堪称“伟大”的语文教师、后来的吉林省教育学院副院长、全国语文协会理事张翼健老师。他很幸运,他所在的四班是日语实验班,而张老师从初一就一直教他们班语文课。 我也很幸运,因为在写作文方面成绩比较突出,我在二班一直担任语文课代表。1982年秋季文理分科之后,我跟张晓辉同时进入只有26个同学的高二·五班,张老师开始教我们五班语文课(后来我才知道,他执教五班更是为了继续教张晓辉),并继续“留用”我做语文课代表。因为张老师,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我跟晓辉有了“交集”。 作为语文课代表,我有许多与张老师单独交流的机会,比如去他的办公室送作文本、取作文本,后来又增加了“周记本”——他让我们写“周记”,记录自己一周的学习、心境与感悟。后来,为了提高大家的古文能力,他又每周给我六篇课本以外的古文小段(半张32开纸大小,钢板刻印),让我每天早自习带同学们学一篇——是的,每天早上七点半,只有我站在讲台前带大家学习(朗读,然后讲解),老师并不出现,我想这为我后来将教师做为一辈子的职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我为了能够带大家学好那段完全陌生的古文(既没有作者,也没有上下文),需要提前准备,遇到不懂的字、词、句子,或者某句的引申含义不甚明了,我都会统一勾画出来,在下午课后,到张老师的办公室去咨询。 某个午后,在张老师的办公室,说完语文课相关的事情,张老师突然说:你要是有时间,多关心关心张晓辉,看看他又在看什么书呢,想什么呢,你们是同龄人,朝夕相处,比我们老师啊、长辈啊,说话他更能听进去。你们多帮帮他吧,总得让他先考上大学啊!——那个时代,高考是有“政审”一关的。 张老师说了那个话以后,我开始关注起张晓辉的大书包来,那个草绿色的鼓鼓囊囊的挎包,里面究竟装着些什么“大部头”?这一看不要紧,着实吓了一跳,那里面竟然一本课本都没有,全是费尔巴哈、康德、黑格尔之类的大部头哲学书——到北大之后我才知道,他读那些书是为了找出马克思恩格斯的来源与缺陷。 也是那时,我才理解张老师为什么单单找我去“关心帮助”张晓辉了。要说哲学书,全班26个同学家里的哲学书加起来,恐怕也没有我家的多,因为我父母当时都在吉林省的一所重点大学“吉林省财贸学院”(现在的吉林财经大学)教书,他们同在“马列部”,教的都是“哲学课”。 我在家找了几本哲学书,棕红色带硬壳的那种,读了几页就去找张晓辉讨论——后来发展为,每天下午课后,我们一边听着古典音乐,一边围着南湖跑步,一边讨论哲学(而不是人生或爱情之流)。 张晓辉音乐修养极高,音乐能力也超凡脱俗。他不仅能担纲男高音领唱贝多芬的《欢乐颂》,还会吹口哨!——这打破了我对口哨“都是小痞子二流子才吹”的低级认知。他能用口哨吹“全本”的贝多芬交响曲。某个周日的午后,他会在通化路我家的“财贸大院红二楼”楼下吹起口哨,“召唤”我下楼继续上周未完的讨论。为了避嫌,他通常会带上四班的刘建伟同学,我们每次“约会”都是“三人行”——以致多年以后,晓辉入狱出狱,建伟出国回国,每年暑假寒假我回长春,我们还是三个人聚齐了才一起去看望张老师。 我母亲少小离家,十几岁一个人从苏州到长春来读书,毕业后又以优异成绩留校,并与同时留校、坐对面桌的“大左”(因为父亲一米八四的个子,学校老师都称他为“大左”)相爱并成家。文革时期大学解散,母亲被“借调”到中学去教政治课,带着学生们挖地道,累得吐了血,患上肝昏迷、肝硬化,九死一生,不得不在家休养七年。那几年,她的任务就是盯着女儿的学习,而我,也以全省第八的成绩,从普通的电业子弟学校,考上了东北师大附中这所全国重点中学,成为“财贸大院”里的“别人家的孩子”。 而现在,即将面临高考,女儿却放学迟迟不回家,楼下还时不时有“口哨”声响起,如同“勾魂儿”一般将女儿勾出去半天不回,我估计当时我妈跑去学校了解情况,打探出我的“早恋”迹象,这让生性要强、肝火旺盛的她绷紧了神经。 而那时,单纯到“傻乎乎”的我,对这一切却浑然不知。我当然知道母亲不会允许我看与高考无关的“课外书”,于是,在她下班回来之前,我把与晓辉的“讨论提纲”分散夹在历史地理的复习材料里,一页复习资料一页讨论提纲,简直“天衣无缝”。可惜,当时我们正在研读的黑格尔的《小逻辑》是大部头,又是硬壳,没法往复习资料里藏,我便把它藏进了书桌旁边大衣柜里的一摞厚衣服里。 那天天气十分寒冷,天空阴沉,好像还飘着小雪。母亲怒气冲冲地打开大衣柜门,随着那一层衣服被噼里啪啦地拽出,《小逻辑》带着一股风声“轰然倒地”,四仰八叉地趴在冰冷的深灰色水泥地面上。我伸手要去捡拾,母亲抢在我之前把书拎起来,直接从中间一把撕开,本来粘在硬书壳里的书页四散飘零,有一页就落在我脚边,几行醒目的黑体字下面还有我用红笔画的线,如同小偷裤兜里滑出来的“赃物”,让我的解释变成了顶撞与狡辩。面红耳赤的我还想“据理力争”,母亲用“一记耳光”为那场辩论画上了句号。 那记耳光大概用了母亲平生最大的力气,我却没有马上感觉到疼痛,只感觉到晕眩与模糊,因为,我当时戴的那副米黄色的四百多度的眼镜已经碎了一地,体无完肤。 我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我就穿着毛衣,骑着我的大二八凤凰自行车,飞驰在白雪飘飘的“斯大林大街”上,大下坡,大上坡,我骑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腾的。 后来我骑到了东北师大附中,最终在“教师活动室”找到了正在打乒乓球的张老师。后来,张老师领着我去他的办公室,漫长的楼梯,漫长的走廊,他一路走,一路安慰我,我一路走,一路噼里啪啦地掉眼泪。张老师说了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他提起小毛笔,给我父母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他的小毛笔字堪称书法,后来他第三次手抄的《论语》点评本由吉林省出版社付印。可惜,那封信现在已不知所踪。 我捧着那封热乎乎的信,泪眼朦胧地读了又读。那封信的最后一句是:“左老师,王老师,咱们都是老共产党员了,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人格,担保左珊丹同学的纯洁。” …… 高考前夕,张晓辉“炮制”出一份“《共青团团章》批判”——你不入团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批判”!学校如临大敌,“政审”即将把他考入北大的路堵死。有一天,父亲突然让我放学后叫张晓辉到家里去一趟,我没想到晓辉竟然答应去了。父母跟他在客厅里谈了很久,临走,我发现晓辉的眼神里带了一缕温暖的光。 后来,张晓辉给学校写了一份“检查”,那份检查被放入了他的档案,但也给他争取到了高考的权利。 那本想起来就令我晕眩的硬壳《小逻辑》,至今还摆在我家长春老房子的书架里。紫红色的壳依然坚挺,但只要打开,那些泛黄的书页就如秋叶,从记忆深处,愤然飘落…… 左珊丹 2025年清明时节写于北京立水桥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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