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木心先生,我是因工作中的一位领导而“结识”的。 一个惬意的上午,突然收到这位领导的信息说,你喜欢研究文学,给你寄了木心的几本书,好好读一读。我遂把电话打了过去,连声说了感谢,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毕竟离开那里有些时日了。 《文学回忆录》,这一套书共有3册,是陈丹青在木心先生去世后,根据讲义整理,共有85篇,内容涉猎中国和世界各个时期的文学发展,也在讲述着先生对待文学的观点和态度。 入年,我就迷恋上《红楼梦》,其实不是着迷欣赏文学作品,而是将重心放在了收集和研究前人观点上。虽不能时时相顾而记录,但对一些奇思妙想和新颖的想法如痴如醉。 此时,我便想到了年前读的木心先生的这套书,书中也陈述了他对《红楼梦》的观点,也拿《红楼梦》与《金瓶梅》做了对比。于是我便不眠不休,梳理了起来,就想把木心先生对《红楼梦》的思想整理一下,间或挖掘挖掘,同时也聊表个人想法。 历代文人学者对《红楼梦》这部“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顶礼膜拜,形成了近乎宗教般的崇拜情结。 木心先生——这位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异数——却以一种近乎“不敬”的姿态,对这部经典进行了祛魅式的解读。他既非全盘否定,亦非盲目崇拜,而是以现代知识分子的理性与艺术家的敏感,将《红楼梦》从神坛上请下来,放在解剖台上进行冷峻而热情的再审视。 首先,木心先生对《红楼梦》的批评指向其文学技巧的缺陷。在《文学回忆录》中,他直言不讳地指出:“《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这一评价看似刻薄,实则揭示了《红楼梦》诗词与情节之间缺乏独立审美价值的真相。 《红楼梦》作者借人物之口写下的诗词,确实大多服务于人物塑造,若单独抽离出来,便失去了原有的光彩。木心以专业诗人的眼光,敏锐地发现了这些诗词作为“附属品”的本质。 他进一步批评道:“如果抽掉《红楼梦》中的诗词,它作为小说的价值丝毫不受影响,这恰恰说明这些诗词并非不可或缺。” 这种评判标准显然来自现代文学的独立性要求,木心先生将《红楼梦》置于普遍的艺术价值体系中加以考量,而非因其“经典”身份而网开一面。 其次,木心先生对《红楼梦》的人物塑造也提出了质疑。他认为贾宝玉这一形象存在严重缺陷:“宝玉对黛玉说,你死了我做和尚——这种话,不够好。爱情没有这样简单。” 木心先生在此指出了一个长期被读者忽视的问题:贾宝玉的情感表达方式实则充满了幼稚与不负责任。这种批评解构了贾宝玉作为“情圣”的传统形象,揭示出其性格中浅薄的一面。 木心先生甚至直言不讳地表示:“我不喜欢贾宝玉,他是没有骨头的。”这种评价在红学史上可谓石破天惊,它打破了几个世纪以来对《红楼梦》人物近乎迷信的崇拜,将文学批评从道德评判拉回到艺术评判的轨道。 他在《文学回忆录》中这样说道:“《红楼梦》没有一个完整的男人。”木心先生想要表达的观点就是求全,不是求完美。初读我们要读故事、人物,再读则要读作者、文学! 还有,木心先生在讲《红楼梦》时,将其与宗教联系了起来。他这样批评道:宗教是面值很大的空头支票,艺术是现款,而且不能有一张假钞。宗教说大话不害臊,艺术家动不动就脸红,凡是宗教家大言不惭的话,艺术家打死也不肯说……所以才有了《红楼梦》中的“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就是艺术家之为艺术家。 木心先生对《红楼梦》的态度之所以引人深思,在于他并非简单的否定者。在祛魅的同时,他又以艺术家的身份对这部作品进行了“再魅”的过程。他承认:“《红楼梦》中的世界,是现实世界的投影,又是现实世界的升华。” 这种看似矛盾的立场,恰恰体现了木心先生文学批评的辩证性。他能够一边指出《红楼梦》中诗词的依附性,一边又赞叹大观园描写的美学价值;一边批评贾宝玉的性格缺陷,一边又欣赏曹雪芹对人性复杂性的刻画。这种既批判又欣赏的态度,使木心先生的观点避免了非此即彼的简单化倾向。 木心先生的批评立场,源于他独特的知识背景与艺术观念。作为深受西方现代主义影响的艺术家,他的文学标准不可避免地带有世界性的眼光。他将《红楼梦》置于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等世界文学大师的作品旁边进行比较,发现中国古典小说在心理描写、思想深度方面的不足。 同时,作为传统文化的继承者,木心先生又能欣赏《红楼梦》中蕴含的东方美学精髓。这种跨文化的视角使他既能看到《红楼梦》在中国文学传统中的卓越地位,又能指出其与世界一流文学的差距。他在《文学回忆录》中的表述颇具代表性:“《红楼梦》是很好的,但不是最好——世界上有比它更好的小说。” 木心对《红楼梦》的祛魅式阅读,对当代读者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在一个要么将经典神圣化、要么全盘否定传统的两极分化时代,木心先生展示了对待文化遗产的第三种可能:既保持批判性的独立思考,又不失对传统价值的尊重。 在这个过程中,木心先生在提醒我们,真正的经典不怕批评,经得起反复审视;而真正的读者不应满足于被动接受既定评价,而应培养自己的判断力。 他的态度告诉我们:阅读经典不是为了重复前人的结论,而是为了在对话中产生新的理解。 木心先生对《红楼梦》的态度,反映了现代知识分子对传统的复杂情感。这种情感既包含对文化根源的依恋,又包含对创新与超越的渴望。 在全球化语境下,如何既不盲目崇拜传统,又不轻率否定传统,成为每个思考者面临的难题。木心先生以其特有的智慧与勇气,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的态度:以平视而非仰视的姿态面对经典,既看到其历史价值,又承认其时代局限。 综上,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位文学评论家的见解,更是一种文化立场的表达。在解构与重构之间,在祛魅与再魅之间,木心先生维护了批评的尊严与阅读的自由。 对经典的真正尊重,不是不加思考的赞美,而是真诚的对话与反思。就像我在梳理索隐《红楼梦》研究观点时,不论其正确与否,其实是一种文学态度,更是在探究我们如何以现代人的身份,与传统进行既亲密又独立的对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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