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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友问：为什么商和周的开国君主都敬天爱民，他们的后人又都远离敬天爱民？是不是因为开国君主想要成就大业却感到力量不足，他们需要依靠上天的力量，而他们的后代则无此需要，反而感到上天是对君权的约束，因而背离天？其底层是不是有用则用、无用则弃的观念？ 杨鹏：这个问题提的很好。人类的思维能力有限，我们最理解不了的是文明盛衰和王朝兴替。我到外蒙古看到巨大的成吉思汗雕像，就在想，当时是什么力量把蒙古人更激发起来，让他横扫欧亚大陆？为什么以后又退回来，变成了对世界已经没有多大影响的力量？力量的兴起和消失的背后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个王国也是这样，虽然呈现出一些规律，比如早期都很厉害，到后期就很衰败，然后崩溃。秦以后中国基本上两三百年一轮，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的理性解释只是其中的某些原因，可能更深层的东西是超越在我们理解之外的。 商和周的开国君主为什么敬天爱民？他们自己是有解释的。关于商代的资料少，周代留下的内容在青铜器铭文里面能看到，在《诗经》《尚书》里面的周代文献部分能看到。他们自己的解释很简单，就是：我们被拣选了，天命降临了我们，于是我们就去顺应天命——这就是开国君主的思考特征。为什么爱民？上天是让我们来保护民众的，因为民众太苦难了，所以上天拣选了我们，让我们建立一个爱民的体制。他们的思维是非常宗教化的，而并不是理性的。所以他们有强大的能量感。 大家看《诗经》里面那种豪迈之气。“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这是周公的诗。他说，我们虽是一个旧国，但却得到了新的天命，要我们去维新世界。这话很有精神强度。
周公像 “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上帝临女，无贰尔心。”《大明》这几句讲周武王牧野之战。殷商的军队像森林一样这么多，简直是密布。虽然敌军如林，但正是我们兴起的时候，上帝降临在你们身上，不要有二心，给我前进。我们可以看到开国君主强烈的天命意识，跟上帝的关系很密切。天命降临在他们身上，所以他们会成功，所以他们必须敬天。那上帝为什么降临在他们身上？要他们去保卫民众。无非是上帝拣选了代理人，上帝要重新更换代理人，这就是他们的思维。 别说周武王、周文王、周公这些人了，汉高祖刘邦也是这样。一般人可能觉得刘邦很流氓，或者说好像很平民，很不讲规矩。其实不是的，《史记·高祖本纪》记载高祖骂医生，“于是高祖谩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我的命是你医生决定的吗？是上天决定的，你就是扁鹊有什么用呢？刘邦也是非常有天命意识的。 所谓“天命”，就是是上天的命令，上天的命令是让你去爱民。上天更换代理人，一定是为了民众，因为民众太苦难了。所以历史上优秀的开国君主都懂得天命，他们有天命意识，知道天命指向服务民众。 后世君主不是无此需要，而是慢慢地没有这个感知了，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力量之源何来，他们不会说“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他们不会说“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他们没有这种天命降临的感知，没有“上帝临汝，无贰尔心”的感知。他们只会觉得，自己生下来就是贵族，就是人间的中心，所以在人性上很容易导向一个绝对的自我中心，把自己看成世界的中心，认为这个世界就是围绕他旋转的。  Bible讲的特别好，蛇诱惑夏娃，说吃了智慧果就可以当神，就可以像神一样。他们想像神一样，实际上在心中已经把自己当神了。这是一切的问题。所以后世君主不是说需要不需要上天的力量，他都把自己当上帝了，觉得一切都不重要，只有他才重要。而古代的开国君主知道自己没那么重要，知道必须要得到上帝的力量护佑，他们才有一切。所以，我对提问的回应，就是不知天命、不知上帝，只知道自己，不以上帝为中心，只以自己为中心，这是一切差异的根本。 普鸣写了一本书叫《成神》，研究中国战国一直到秦汉的思想变化，就是人想成神，以秦始皇为最大代表。人身上总有自我中心、自以为是、想成为神的冲动，开国君主不是这样的，他们知道人不是中心，他明白自己力量的来源很深远。但是后来的君主就愚蠢了。所以当你们碰到特别自我中心，想把一切都想抓在自己手上控制得紧紧的那种人的时候，就知道他快结束了。因为他把自己当神了，这个东西不真实，要出问题的。 本文内容整理自《中国思想史核心观念与世界比较》40讲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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