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史 关于“日本的SF” ——给X先生的一封公开信(下) 文/ 小松左京 译者/张诗铱(华东师范大学日语系翻译硕士) 审校/金晶(华东师范大学日语系教师) 出处:原文最初发表于1967年12月号《SF杂志》,后收录于巽孝之编纂的《日本SF论争史》。《日本SF论争史》,劲草书房发行,2000年5月15日第1版第1次印刷。本译稿采用此版本,为书中pp.64-78. 我引用了很长一段话。X先生,你听好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心胸——对事物看得并不透彻,凭借一知半解的知识,就傲慢无礼,口出狂言。 文学系出身的我,只是谦逊地试图了解自己所不知晓的“科学”领域。而让我衷心感动的,是发现当代一流的科学家,对待我这般门外汉的年轻后辈,只要是礼貌地提问,他们都会给予真挚恳切的回答,而不是像你这样(所谓礼貌当然并非表面的殷勤,而是意味着要自主钻研何为值得提问之事)。一流学者中,没有一人是你这样的战前独裁主义。我从未像发现这一点时那样,深深感到战后民主主义的光辉——尤其是知识领域中民主主义的宝贵(不过后来我才明白,这种现象未必是整个学术界的普遍现象,在医学界这种派系斗争激烈的地方,以及二三流学者之间,依然残留着这些糟粕)。 虽然我是文学系出身,学习也不怎么用功,但我至少懂得了“学术”究竟是什么——起码是学习到了何为“学术礼仪”(不过我上学那会,连学术论文都充斥着你这样的“政治性歪曲”。那些满是傲慢与恶意的庸俗学者、庸俗评论家,大量撰写和你文章风格极其相似的论文。多亏了他们,我大受困惑)。而且我还学到了,这种礼仪至少在“写东西”上是普遍适用的。只是唯有“虚构文学”这一体裁中,那礼仪是被允许以不同于其他体裁的、有所变形的形式来运用的。即便如此,其本质仍然不变。即使激进的先锋派和法西斯主义者扬言这种礼仪应该被摧毁,可若丧失了这种“本质”,“写东西”的根本意义也就荡然无存了。自从开始创作SF小说,我不得不涉足自己完全外行的领域,在那里我必须更加谨慎行事。不过,就算是从文学中学到的东西,“学术”的礼仪在其他领域中也是通用的。即便是门外汉,只要懂得作为门外汉应有的礼仪,一流的学者也会相应地敞开心扉。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真是松了一口气。 像我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去夸口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呢?你引用的方式,一看就知道是在歪曲事实。就算你忽略了《复活之日》比《无尽长河的尽头》早两年写成的事实,但我并未“将自己的作品《复活之日》视作'把所有科学综合……的产物’”这一点,早已无需赘言了吧?你把我作为努力目标提出的话——而且我还特意说明了这目标太过宏大、不知何时才能实现——断章取义地引用,试图给普通读者灌输“科幻作家只会说大话却毫无作为”或是“科幻作家都是信口开河之人”的印象,这种行径难道不是充满恶意的歪曲吗? ![]() ![]() 《复活之日》(左)和《无尽长河的尽头》(右) 此外,这种引用方式根本无法让人理解《宇宙喜剧》与《神曲》《人间喜剧》之间的联系。《宇宙喜剧》提取了这两部作品对各自时代的意义,并再次将它们从现在投射到未来。可以说,这是站在文学的立场上,试图完成德日进1式的探索。这种尝试对立志于当代文学创作的人而言,难道不是再自然不过的想法吗?而且,我不过是说至少要“投入这种程度的劲头”罢了,绝非把这当作什么“豪迈的口号”。若将对努力目标——不,甚至不是目标,仅仅是好不容易萌芽的科幻文学或新文学的一种发展方向——的探讨视为“只会空喊口号”,那简直令人无言以对。要是这么说的话,SF这样一个终于随着现代科学所揭示的世界而萌芽的文学,应该写些什么?对此,你自己又持何种见解?你认为SF应该是怎么样的? 不,有一段话直截了当地说明了你对SF的想法之“浅薄”。 “描写人类即将灭亡的《复活之日》的作者们,他们肯定读过伊利亚·爱伦堡的《D·E·托拉斯》,想必他们能意识到自己的浅薄。” 哎呀,《D·E·托拉斯》是吧!不要做这种无聊的“虚张声势”了,X先生。一知半解却自以为是、故作高深的人,偏偏喜欢搬出这类古早的作品名来彰显自己的权威。嘴上说着“他们肯定读过吧”,实际上“恐怕他们根本没读过吧,怎样”的言外之意暴露得一清二楚。 是的,我读过《D·E·托拉斯》(谨向这位作者的逝世表示哀悼),就在战后不久。不止《D·E·托拉斯》《山椒鱼战争》自不用说,《他们叫我木匠:第二次降临的故事》2《七支柱》3《隧道》(这些作者的姓名你可都说得全吗?)这些书我都读过,没错。不仅如此,《新殖民地》4《动物农场》《一九八四》《美丽新世界》《猿和本质》《第一个按钮》5《哥斯拉降临之夜》《西方的没落》《自由之路》我也都读过——当然最后两本并不是SF。(当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儒勒·凡尔纳的作品是从小就读的,托马斯·莫尔、乔纳森·斯威夫特、埃德加·爱伦·坡、E.T.A.霍夫曼、热拉尔·德·内瓦尔、诺瓦利斯、纪尧姆·阿波利奈尔、阿尔贝·加缪、阿德尔伯特·冯·夏米索等这些作家的作品,请视为文化常识的范畴)《风博士》《曾吕利物語》,还有写下“知识分子无法生存”后自杀的克劳斯·曼的遗书。这些你还记得吗?那段时间世界上兴起的所有作品,我都读过。甚至最近被改编得幼稚单薄的电影《第二十五小时》,我也看过。然而,把我和埃德蒙·汉密尔顿或者穆雷·伦斯特相提并论也就罢了,你居然搬出《D·E·托拉斯》!“他们肯定读过伊利亚·爱伦堡的《D·E·托拉斯》,想必他们能意识到自己的浅薄。”你居然这样说!把如此“浅薄”的知识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大肆宣扬,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 伊利亚·爱伦堡 X先生,你听好了。 我不知道你对詹姆斯·乔伊斯、威廉·福克纳、阿兰·罗布-格里耶之后的文学,以及现代的艺术状况有着怎样的见解,但至少从现代SF的立场来看,如果说《D·E·托拉斯》有哪怕一点值得学习的地方,那也只有这作品的“浅薄”这一点而已。当时作为世界主义者的爱伦堡,因为写了这样“浅薄”的文学作品,回到苏联后,在斯大林时代想必也尝尽了如履薄冰的滋味吧。写了《解冻》等充满智慧和思想性的风俗小说的他,在苏联是很罕见的,我认为他本质上是一位具有十九世纪晚期欧洲风格的、精明世故的作家。说真的,斯大林时代的爱伦堡、纳粹时代的阿瑟·凯斯特勒、现代中国的郭沫若,都是极其精明世故的,用你的话来说就是“浅薄的”。都市型知识分子如何在强权时代灵活地生存下去,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研究课题。爱伦堡无疑正是凭借着那种精明世故的特质,才没有像帕斯捷尔纳克那样遭遇不幸而挺了过来(你这样“浅薄”的人可能会觉得我这样写像是在鞭挞逝者,但这是对他最大的误解)。 《D·E·托拉斯》的主人公在荷兰出生的经过,不禁让我联想到了施尼茨勒。因此,当我看到你将我的作品与《D·E·托拉斯》相提并论,断言其“浅薄”时,简直惊愕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你至少说“它不像《D·E·托拉斯》那样浅薄”“它为何不再浅薄一点?”之类的(尽管这仍有反驳的余地),我或许还会认真地回答你。然而,啊,X先生,你似乎没有太多从事文学评论的经验。在并不熟悉的领域,哪怕对象是SF,也不该贸然置喙,否则只会让自己出丑。而且,我们这一代人对《D·E·托拉斯》最大的不满,正是其“浅薄”从现代视角来看根本缺乏彻底性。这种不彻底性,恐怕来源于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那些生活在“欧洲美好时代”的斯拉夫移民特有的“欧洲情结”。他们因深爱欧洲而痛恨它,并试图毁灭它。这种矛盾心理,在今天看来,未免显得过于可怜、多愁善感,甚至让人有些发笑。如果作者能更彻底地“浅薄”——至少达到筒井康隆的程度,那么,他的作品或许就能超越那种对“欧洲美好时代”既爱又恨的可怜矛盾,升华为“黑色幽默”了。 诚然《D·E·托拉斯》是令人怀念的作品。听到这书名,总会联想起儿时听过的《蒂珀雷里在远方》与《舞会名册》里的华尔兹旋律,这些必定深植于我们的童年记忆。它令人不由得想到欧洲的“美好旧时代”。但《D·E·托拉斯》对我们终究已是“彼岸”之作,若论战前欧洲作品,《山椒鱼战争》反倒更贴近现代人的感知。我曾尝试在描绘日本毁灭时借用这类作品的手法,结果清晰表明在二战后的世界——经历日军战败、犹太人大屠杀、原子弹投放、氢弹与核导弹系统、美苏冷战及欧洲大萧条之后,这些战前欧洲开创的、仅着眼于“欧洲毁灭”的手法,对于描绘世界末日已彻底过时且格局狭隘。要面向未来描绘世界,显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回归《D·E·托拉斯》的范式。虽说新方法也非现成可得,但至少《D·E·托拉斯》——不,不止于此,《美丽新世界》《山椒鱼战争》乃至战后作品《自由之路》《猿与本质》,都已无法作为参照系。再见,欧洲!再见,阿尔多斯·赫胥黎!Adieu6,J.-P.萨特!情况就是这样。要在新的意义上描绘“人类”及其“世界”,那么欧洲精神中的“世界”与“人类”模式已彻底失效。我们必须将视野后撤并扩展至原初的“自然”与“地球”。然而,这种方法尚未在文学中确立。不,甚至在历史学领域也没有确立。德日进虽然尝试过这一方向,但在他的时代,信息理论和生态学还未像现在这般普及。再加上他既是生物学家,又是天主教修士,在这种精神基础的影响下,他的思想最终未能突破古典的范式。(真希望他能再多活十四、五年!)相较之下,汤因比的探索更具前瞻性。至于列维·斯特劳斯,我虽不太了解他最近的工作状况,但或许可以期待他在这一领域的贡献。不过,至少在目前的学术领域,只有战后人类学在探索这一方向,而在文学中,未曾有人尝试过——除了部分SF之外! ![]() ![]() 左图:汤因比 右图:列维·斯特劳斯 因此,我们只能在这片毫无线索的荒漠中,徒手开拓,即使是手工打造,也必须“构建”全新的方法。这使得我们的探索或许有些生硬,但与陈旧幼稚的《D·E·托拉斯》相比,我绝不认为这样的尝试是你所言的那种意义上的“浅薄”。你尽可以固守你那陈腐的趣味,恭敬地接受、把玩那些老旧的作品,并喃喃自语。然而,对于我们当代人来说,尽管《D·E·托拉斯》写于二十世纪,但它仍是十九世纪末欧洲潮流的残余,我们根本不可能退回到它的怀抱,那种退缩未免太过荒唐可笑。事实上,即使按照我所定义的“浅薄”,《D·E·托拉斯》也已经毫无可借鉴之处。别小看日本的战后世代。野坂昭如或许有一天会超越伊夫林·沃,而筒井康隆则在其令人惊叹的“浅薄”上,早已远远超越《D·E·托拉斯》,甚至达到了疯狂的境地,在这一领域,他甚至或许已经部分超越了特里·索泽恩。如果他在这方面继续发展下去,那么他不会像爱伦堡那样仅仅在欧洲范围内又哭又笑,我们会看到他在恶毒的冷笑中,让整颗地球与全人类走向毁灭,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像你这样对“文学”“精神”或“思想”几乎一无所知的人恐怕是无法理解的,但筒井康隆可以说在这方面已经展现出成为世界级人才的天资了吧。 好,让我们继续吧。 “而且,我觉得他们的想象构思能力非常薄弱。” 啊,这可真是——SF作家可大多不是这样的。我读遍了国内外近千部SF作品,尽可能避免构思与它们重复,或者寻找尚无人涉足的边缘领域进行创作,总算写出了两百多部长短篇作品。可结果呢?一个对文学常识一无所知的家伙,单单挑出其中我刻意收敛笔锋、基于现实数据写成的一两篇作品,便在报纸上大笔一挥,写下“想象构思能力非常薄弱”这样的评语。更让人厌烦的是,还要拿这些作品和如今已不可同日而语的老作品相比,硬说它们“浅薄”,或者批评其“想象构思能力”如何如何。好吧,没错,《复活之日》本来就不是讽刺作品,所以不会像《D·E·托拉斯》那样,出现什么“阿佛洛狄忒”之类的“浅薄”元素。当然,我也写过“食铁族7”的故事,但那和《复活之日》的创作意图完全不同。可话说回来,也不能让《复活之日》变成一部荒诞离奇的作品。这部作品,是以莫迪凯·洛什瓦尔特(Mordecai Roshwald)和内维尔·舒特(Nevil Shute)的系列作品为标杆,试图在该方向寻求突破的尝试。罢了。表达想法都颠三倒四的你,究竟会因何种作品而惊叹“想象构思能力丰富”并忍不住拍手称快,我不得而知,但问题在于接下来这段话。 ![]() ![]() 左图:莫迪凯·洛什瓦尔特 右图:内维尔·舒特 “想象一下,比如SF作家会如何去解读一个国际生化学会的议题?仅仅只是报纸上发表的那些信息,真正的“科学”在本质上就比SF更加充满'想象力’。也就是说,现实远比'幻想’更加奇幻。”(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啊,真是受够了!(真的,谁来借我一把尤克里里吧,真是让人忍无可忍。) SF作家看国际生化学会议的报道时,并不会摆出什么特别的表情。相反,写出这番话的你,又是以何种表情阅读的呢?恐怕就像高尔基短篇小说《书籍》里那个西伯利亚的刻薄老站务员吧?他独自从城里订阅书籍和杂志,故意在年轻人面前边看书,边炫耀只有自己“能读书”,结果反而被他们当众羞辱。 我当然读过国际生化学会议的报道,也从一些熟识的学者那里听到了相当详细的情况。不过,这次会议虽然规模庞大,但似乎也没出现什么令人震惊的新发现。与几年前那种如暴风雨般的发展态势相比(说真的,在我写《复活之日》的时候,差不多每两周左右就会有新的发现和假说相关的新闻传来,当时可真是经历了一番苦战),从整体上看,生化学本身是不是多少已经有点“饱和”了呢?这就是我这个门外汉在阅读了这次学会的相关“议题”后,所产生的直观印象。 当然,以量子生物学为代表的生物信息领域,仍然蕴藏着广阔而深远的发展空间。然而,无论如何,我作为一个外行人,依然隐隐约约地觉得,今后的生化学若要实现更为巨大的飞跃,必须考虑与完全不同的领域相结合。这次学会的热点议题让我确信,这门学科正在稳步推进其研究计划,但没有任何内容让我因其过于天马行空而震惊得脸色大变,对自己所写的作品感到惭愧。如果你产生了这样的感想,那只能说明你不管是对SF,还是对科学,都极为无知。我可不希望接受这样的人对科幻进行的厚颜无耻的诋毁。任谁都会这么想吧?此次学会并没有带来类似其他科学领域中诸如类星体的发现,兰克恩、布莱克特对魏格纳旧学说(注:大陆漂移学说)的重新验证那样重大的、令人震撼的“议题”。就我个人而言,这次会议上唯一引起我兴趣的,是关于如何重新合成被分解的核糖体的实验报告,以及关于抗体酶功能的新发现。 我一直关注着生化学会、癌症学会以及电子显微镜学会,但说实话,在这次学会上,证实了我四年前创作那部作品时所用的手法存在科学性错误的,举一两个例子来看(当然,电子显微镜的分辨率已经远远超出了我当初的预期),也不过是例如目前从宇宙空间采集到的大多数有机物并非生物起源,这类研究进展罢了。 ![]() 电影《复活之日》剧照 确实,我当时也知道,从奥盖尔陨石中发现的有机物,以及人造卫星从宇宙空间采集到的有机物,似乎都并非由生物作用形成。然而,既然在人类已知的地球微生物引发的大规模瘟疫中,即便完全没有采取防疫措施,一旦流行区域的三分之一人口死亡,疫情几乎必然会走向终结,我便为了规避这个矛盾,将病原微生物设定为非地球起源的。——这正是“虚构作品”所拥有的特权,不是吗? 对此,你却摆出一副高深的姿态,说什么科学比SF更加“充满想象力”。首先,这种用词实在是极其无知。如果说科学要更加“浪漫”或更“奇幻”,那尚可理解。可你竟然将科学说成“充满想象力”,这无异于说科学是“谎言”或“捏造”。你这种说法,让人不得不确信你对科学的本质与虚构作品的本质完全一无所知。你这种令人厌烦的庸俗见解,在后文中也有所体现。比如,你说“现实远比'幻想’更加奇幻”,这种表述就充分暴露了你的肤浅。哼哼!最近,雨果·根斯巴克老先生批判说当今的SF在推理思考的层面上极为贫乏。当然,他在《大科学家拉尔夫124C·41+》中的技术预言堪称精妙,正是凭借年轻时的这些成就,他才有资格评判SF现状。然而,即便如此,老先生写《大科学家拉尔夫124C·41+》时,二十世纪初期的“现实”与当今的“现实”的性质已经截然不同,“虚构”的性质也随之改变。因此,无论他如何努力,他都不可能写出像巴拉德或霍伊尔那样的作品。 喂,X先生,你的感知恐怕已经落后这个时代七十五年到一百年之久了吧?今天的“现实”,早已不是《佳人之奇遇》或《奇奇怪怪》被大力吹捧的那个时代可比。如果借用当下热门的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来解释,二十世纪初的“现实”是由民族主义浪潮与“力量”博弈激化所带来的“热媒介”信息塑造而成的。而在当代,由于信息洪流的体量过于庞大,且内容多元,信息本身产生了一种相互抵消的效应,使其煽动性作用被削弱,反而趋向平静。尤其随着最“冰冷”的“科学”信息大规模普及,“现实”本身已作为极致的“冷媒介”呈现在我们面前。所以,当你称“国际生化学会的议题”是“充满想象力的”时,实在让人忍俊不禁。在冷媒介中最冰冷的科学领域信息,何以被你如此曲解?我们能够理解科学的进展,也能理解科学尚未解开的谜团,但科学信息中不存在任何迷幻或煽动的成分。而你却摆出一副故作高深的样子,说什么“科学比SF更加充满'想象力’”,这种论调实在让人怀疑:这个家伙的脑袋是不是有点不太正常? 同时,X先生,我们必须在这样一个“冷媒介”的现实之中,继续书写我们的“虚构”。在众多虚构作品中,SF尤其是“冷媒介”。(相比之下,可以说社会派推理小说是“热媒介”)因此,你这种与时代脱节的批判——也就是你将“热媒介”与“虚构”混为一谈——与“如今的年轻人没有爱国心”这种论调如出一辙。它在你的观点下倒是不算“离奇”,但若要谈“虚构”,恐怕没有什么比SF更“虚构”的了。并且,我们不仅要消化国内外前人创造的各种奇思妙想,还必须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你说SF比科学更不“充满想象力”?——那只是因为你一无所知罢了。例如,一位当代一流的科学家曾经告诉我,有时生物进化的过程中,可以假设存在一种目的性。例如,我们的进化是否可能被某种超越我们的存在所控制,并且这种控制对于那个超越性的存在而言是合目的性的?从逻辑上讲,这是有可能的。当我告诉他,这一构想早已成为SF的经典主题,即战前便有的“Weareproperty”(“我们是某种所有物”)主题时,他懊恼得直拍膝盖。你明白了吗?X先生。当代SF正是站在如此深厚的积累之上,仍然不断探索着新的可能性的。对于我们而言,现实并不“奇幻”。当然,我们知道现实中仍然有许多有趣的事物,有许多未解之谜,但无论未来的解答如何呈现,我们绝不会像你那样用“现实比虚构更奇幻”这种愚蠢而过时的视角去理解它。这就是现代,也是现代SF作者的立场。 ![]() 下面,来看看最后的部分。 你说“问题意识薄弱,毫无'想象力’的SF作家”。你所谓的“问题意识”究竟是指什么?是《D·E·托拉斯》那个时代的“问题意识”吗?是《美丽新世界》《猿与本质》《一九八四》《第四间冰期》8《暗黑星云》9《地下第七层》10《小型末日》11《核战爆发令》12这些作品问世后,仍要固守《D·E·托拉斯》那个时代的问题意识吗? 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你的论点前后脱节、自相矛盾,整体而言甚至透出一种战前时代的腐朽气息。明白了吗?你说,只要读了《D·E·托拉斯》,就能明白“自己的浅薄”。也就是说,你将《D·E·托拉斯》视为一种范例。然后,你又提到了“国际生化学会”。这可以理解为你是在叫我们关注“现代科学的最前沿”。然而,正是因为我们关注现代科学的最前沿,越关注就越难以再写出像《D·E·托拉斯》那样古老的SF,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再者,从整体语境来看,你所谓的“问题意识”似乎可以理解为《D·E·托拉斯》所展现的那种问题意识。然而,如今这个时代,像《D·E·托拉斯》那样的形式,还能承载什么样的“问题意识”呢? 我真心想问你一件事,X先生。你究竟对当今世界抱有什么样的“问题意识”?你是想以某种腐朽的“正义”之名,对整个世界进行声讨吗?即使无知,也要有个限度。所谓“颠倒黑白”,说的就是你。请问,如今还有哪种文学比SF和所谓的“浅薄派”更充满现代性的“问题意识”吗?“浅薄派”乍看之下似乎是“风俗派”,但它所展现的敏锐的问题意识远远超越了所有的“风俗小说”。暂且不论“浅薄派”,SF已经大胆涉足了传统文学从未触及,或者说根本无法触及的庞大领域,并且在以文学的形式,逐一迎战这个新时代层出不穷的新问题。由于这些问题涉及过广,且错综复杂,SF现阶段无法像那些安于旧传统的普通文学那样,用饱满的辞藻去加以描绘,而是不得不以轻盈的姿态,一一加以处理。即便如此,SF仍然无畏地投入到如此多的“新问题”之中。请问,你凭什么能说SF“毫无问题意识”?你的“问题意识”究竟是什么?难道它仍然停留在战前的阶段吗?从你的文章整体来看,我只能强烈地感受到一种陈腐的法西斯式言论控制思想和过时的独裁主义。如果你打算用这种落后的权势主义式“问题意识”来给SF定罪,恐怕不仅是SF,“浅薄派”文学也绝不会默不作声。 是的,无论从哪个角度公正地来看,没有哪种文学能像SF一样充满全新的“问题”意识。人类毁灭的“政治”可能性、已经开始自动化发展的科学技术与作为生物学上的一个“物种”的人类之间的关系、人机交互在人体工学中的未来图景、反计算机乌托邦、太空时代的人类、性别的未来形态、现代科学逐步揭示的物质宇宙中“人类”的意义、与其他“宇宙生命体”的接触、通过“时间旅行”这一虚构设定揭示的时间悖论、“道德”与“审美意识”的相对性、“生命”的合成以及全新的“超人类”构想、“媒介事件”的社会学——无论哪一项,都充满了全新的“问题”意识,甚至让我觉得是否也应该稍微考虑一下更古典意义上的“艺术性”了。(说到这里,恐怕立刻就会有人用时间悖论来戏仿“三一律”了吧)如果连星新一、光濑龙、筒井康隆、石原藤夫等人的作品所蕴含的“问题意识”都无法理解,那么恐怕也无法真正领会“状况剧场”(注:由唐十郎创办的剧团,起初被命名为“Situations之会”,后改名为“状况剧场”)或横尾忠则所提出的极其现代化的“问题”吧。不,单从你的行文来看,恐怕你连真正的“问题”与“看似郑重其事地讨论着,实则内容早已空洞无物的问题”之间的区别都分辨不清吧。 ![]() ![]() 左图:星新一 右图:筒井康隆 “像这些问题意识薄弱,毫无'想象力’的SF作家,他们会选择去研究这种毫无变革性的未来学,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至此,你的“浅薄”“问题意识的薄弱”与“庸俗”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你说呢,X先生? 所谓“毫无变革性的未来学”,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样的说法,不就跟说“毫无变革性的地球物理学”或者“毫无变革性的自然科学”是一回事吗?你究竟是如何看待“学术”这个概念的?看到这种庸俗的论调——过去左翼业余文人总以一副“自视甚高”的姿态大肆写下这种论调,我实在感到恶心。我本以为这种市侩的思维方式,在战后二十二年间早已销声匿迹,没想到竟然会在《朝日新闻》的版面上看到! “今后的哲学必须变革世界”——这是马克思的名言。当然,这句话本身及其解读就存在问题,但战后,与你相似的“左翼庸俗分子”囫囵吞枣地解读这句话,斗志昂扬地滥用“变革”,在学术领域摧毁了许多英才,让他们饱受折磨,我实在感到痛心。甚至连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战后都曾被批判为“非辩证的”“资产阶级的”,如今回想起来,简直荒谬至极。X先生,你到底是如何看待“学术”的,尤其是“科学”?这世上存在从一开始就以所谓的“变革性”为目标出发的科学吗?你是否把学术与救世的新兴宗教、政治运动或艺术运动混为一谈了呢?学术领域中,直接将“变革”作为问题的,大概只有国语的书面体语法吧。即便真的存在“变革学”这一学科,它也应当是“对'变革’这一现象进行客观研究的学问”,而不是自身就谋求“变革性”。 的确,随着“科学”或“学术”体系的日趋完善,或者随着相关领域的新“发现”发布,人类的意识——或者说“精神”,会在深层次上发生“变化”。但这仅仅是“科学”或“学术”的“成果”间接且不可避免地对人类,乃至人的存在所产生的影响,而绝不是科学本身、学术本身直接以“变革人类精神”为目标。更不用说,它们从来都不以“变革社会”为目的。前者属于“宗教”,后者则在广义上属于“技术”或“政治”。达尔文提出进化论时,并非以变革人类精神或社会为目标。迈克尔逊莫雷进行光速精密测量实验时,也并非以人类的变革为目的。斯佩曼、哈勃、维纳、乔姆斯基……这些科学家亦无一例外。 而且,这些“学术”的成果在客观上也越来越明晰。通过揭示“宇宙·自然·世界·人类”的真相,它们的确给人类的精神深处带来了变革。而由“知识”所引发的精神变革的积累,最终或许会导致社会的根本性“变革”。(我认为,这才是真正意义上学者和知识分子对历史的介入。)而这绝不是你在文章中所意指的那种庸俗意义上的“变革”。的确存在某些科学,它们服务于社会局部的“改进”或为达成现实目的而使用的“技术”。然而,即便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直接改变社会的乃是“技术”,而非“科学”本身。科学的目标始终是对事物与现象的客观认知,一旦刻意引入世俗化的“变革性”,科学就会立即丧失其本质上不可替代的价值。这些道理本是常识,能说出诸如“没有变革性的XX学”之类愚蠢言论的人,根本没有资格谈论学术。 ![]() 退一百步讲,即使勉强将这种庸俗的言论理解为“作为学术而言,缺乏新意”,那么请问你究竟对“未来学”这一学科所指向的领域涉及的问题了解多少?如今,在日本乃至全世界,当代一流的知识分子正在投身于“未来学”研究,其背后的“问题意识”是什么?你对此又有多少理解?不,甚至只谈日本吧,对于当前正在迅速成型的“未来学”,你有没有哪怕一次产生过想要去了解一下其具体内容的想法呢?如果你想要对未来学发表批判性的言论,那至少应该先向《朝日新闻》的岸田纯之助先生请教一番,听他详细讲解一下今年七月由日本科学技术联盟在箱根主办的日本首次“未来学研讨会”的内容。不过,能说出“毫无变革性的未来学”这种可笑而庸俗的措辞的你,恐怕根本无法理解这些内容所蕴含的问题之所在。毕竟,你这种批评方式,根本谈不上“问题意识浅薄”,简直可以说是“毫无”问题意识可言。不过,我还是要强调一点。这场为期三天、在未配备空调的酒店聚集近百人的研讨会,参会者来自社会工程学、人体工学、信息工程学、人类学、生物学、经济学、城市工程学、宇宙生理学等多个领域,几乎都是当代学问渊博、才华横溢的人。未来学目前尚处于初步形成阶段,我们能确定的不过是未来学确实在广泛的领域中有着无限的可能性。但即便如此,未来学已经展现出学术领域中一种“变革”的征兆。当然,这可不是你所说的那种肤浅的“变革”。技术类学者与自然科学学者之间——比如社会工程学者与文化人类学者,或人体工程学、信息工程学的专家与动物学家、地球物理学者之间,以这种研讨会的形式,就共同的主题进行交流,这在过去几乎是很少见的不是吗?这一事实就足以说明,“未来学”作为一门年轻而新兴的学科,正孕育着极其重要的问题。 如果你要批判未来学,那么你必须证明,在那场持续三天,几乎无人退席的讨论中,与会者们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是“毫无价值”的,并且论证整个研讨会的讨论“毫无价值”。你能做到吗,X先生?在尚未认真探讨未来学所涉及的“问题之所在”之前,你就敢摆出一副“自视甚高”的样子,大肆发表“批判之辞”?如果你要说在那样一篇小小的专栏文章中无法完成这样的论证,那就应当避免发表那些你根本无法论证的言论。你是否意识到,正是因为你那种轻率而缺乏见识、甚至称不上“批判”的批判,让那个专栏,以及那家报纸的声誉蒙上了巨大的污点?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X先生? 没错,X先生,“批判”本就应该是严谨的,即便是再微不足道的批判也是如此。更何况,当它以匿名的形式出现在一家发行量巨大的全国性报纸上时,这种言论理应慎之又慎。我再重申一遍,无论是SF还是未来学,都愿意接受批判。即使有人批判说,SF或未来学“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只要这种批判建立在充分且合理的论证之上,我们都会郑重地对待。然而,如果批评者对SF或未来学的了解极其有限,换句话说,只有一知半解的知识,却不愿深入理解和研究,仅凭个人的“印象”、情绪和偏见,便用充满恶意的文字将这些观点公之于众,这绝不应该是一个全国性大报纸匿名专栏撰稿人应有的态度。至少,不应该撰写那种连我这样的普通年轻人都能逐条指出其态度恶劣、观点歪曲、理解错误、偏见深重、知识浅薄的轻率至极的文章。 ![]() 而且,X先生。 据我所知,你是一位自然科学家,对吧?当然,《朝日新闻》编辑部遵守规定,没有透露更多信息。但即便只是这一点,也足以让我大受震撼。我原本以为,您不过是个三流笔杆子之类的人物。然而,当我听说您是一名自然“科学家”时,我简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我接触的众多人士当中,科学家,尤其是自然科学家,是我最信赖、最尊敬的一类人。他们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总是对真理、事实和逻辑保持诚实而严谨的态度,在进行“批判”时,讲究周密的分析和精细的论证,并且绝不会让“批判”沦为一种情绪对立,而是始终采用慎重的礼仪,追求有效的批判方式。这些素养并非刻板僵化的教条,而是完全内化为一种习惯,贯穿于他们日常的态度和撰写的每一篇短文之中。这才是“学者”,才是“科学家”应有的风范。即使是提出最为大胆的“假说”,他们也会明确地在括号内标注“假说”。这种最基本的学术规范是一种常识。他们不会将“假说”与事实混同,更不会将其强行辩解为绝对“真理”,或者为了迎合个人立场而歪曲“事实”。在批判时,无论是多么细微的地方,他们都会倾注全力,对严谨性尤其关注。当支撑批判的数据不足时,他们要么选择保持沉默,要么按照学术的礼仪以“提问”的形式发出疑问,要么限定在“个人感想”的范围内发表意见。这对于立志从事学术研究的人来说,是常识,也是理所当然的学术礼仪。正是因为“科学家”们在日常的决策和发言中都严格地遵守这些礼仪,所以我才信赖和尊重他们。我一直坚信,至少在公开发言时,科学家是不会信口开河,主观臆断,或者感情用事的。因此,在所有学者之中,我对科学家,尤其是自然科学家,怀有特别的敬意。 回想起来,我对科学家的这种特殊敬意,大约可以追溯到十年前,当时我读了石田英一郎先生的著作《文化人类学笔记》中的一篇短文——《冈田太郎氏的〈民族学论考〉》。那篇文章对羽仁五郎先生为冈田太郎的著作所撰写的序言进行了批判。当我阅读到那部分内容时,简直有种茅塞顿开的震撼。此前,尽管我只是一个年轻且学识尚浅之辈,但我总觉得羽仁的论述过于强词夺理。并且,即便从外行的眼光来看,他的论点也有太多为了自圆其说而牵强附会的地方。作为一名左翼学生,我一直为该如何评判羽仁史学而苦恼,而此时,这些疑问仿佛一下子有了定论。那时我才明白,纵使博闻强识,立场进步,知识分子中也仍然存在庸俗的评论家,以及与之相反的真正的“科学家”。更让我震撼的是,我后来发现,这篇文章竟然早在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就已写成。在当时的形势下,作者仍然敢于提出这样的批判,其勇气令人敬佩,更让我感叹真正的“科学家”是何其伟大的存在。即便是在一切都充满党派色彩、所有言论都会被赋予政治立场的时代,仍然有人能够站在和政治完全不同的、严正的知识层面,不被政治所左右。这些人,就是学者,尤其是科学家。正因如此,他们的言论始终是公正的,值得信赖和倾听的。这便是我对“科学家”这一群体的基本认知。 如果写下这篇如此轻率且错误文章的你,真的是一位自然科学家的话,那么,作为一个科学的门外汉,我长久以来对自然科学家所抱有的那份信赖,算是彻彻底底地被辜负了。坦白来说,我之所以抛弃了“宽容”以及“谣言不过七十五日”的人生信条,两度执笔驳斥你的短文,其部分原因正是出于这一点。不过,这些也都无关紧要了。无论如何,X先生——说实话,每次这样称呼你,总让我想起我最喜欢的职业摔跤比赛中的反派选手(Heel),批判的矛头都不禁钝化——如果你要批判一个领域,希望你能更加谨慎。若要进行批判,请至少遵守最基本的批判礼仪。你那充满偏见、恶意中伤的文章,已经给那些对SF和未来学一无所知的数百万读者,造成了难以消除的印象,希望你能对此多少有一些责任感。我无意将你这个匿身暗处的人揪出来示众,但即便是再微不足道的一篇专栏文章,既然被发表在公共平台上,就理应对每字每句负责。直截了当地说,若从你无缘无故便以“格杀勿论”的恶意抨击SF的行为来看,这场较量从一开始就已失去公平可言。正如在“肇事逃逸”中,受害者无论多么着急,都无法改变已经受到伤害的事实,同时也不可能选择以“肇事逃逸”的方式报复“肇事逃逸”一样。但是至少,希望你能以此为契机,反思当今新闻界的颓势——近年来,新闻行业越来越倾向于以浅薄的知识和偏颇的情绪,来进行所谓的“批判”。你是否可以率先对此进行改变,为他人树立一个典范呢? 本文原刊于《科幻研究通讯》2025年第1期 图片来源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责任编辑:无冰可悦 ![]() 您可能还想看 四十二史 宇宙的未来/现在/过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