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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炎患者的白色情书

 雨萌小站 2025-04-21 发布于辽宁

Apr.

19.2025

我书桌上永远搁着一盒抽纸,纯白无瑕,像等待检阅的士兵方阵。我时常盯着它们出神,看阳光穿透薄如蝉翼的包装膜,在纸面上投下朦胧的光晕。这些被机器压成标准长方形的白色精灵,终将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被我以喷嚏的名义征召。

第一个征兆总是鼻尖发痒,像有羽毛在黏膜上跳舞。我迅速抽出一张,它发出“唰”的轻响,如同叹息。纸巾刚离开盒子的刹那最为动人——四角锋利如初雪边缘,对着光能看见细密的纤维纹路,像未开垦的雪原上第一串脚印。但这份洁净维持不了三秒,它就要承接我的狼狈。对折,按压,揉搓,原本平整的纸面在鼻翼两侧的挤压下迅速坍缩,变成一团带着体温的白色废墟。

用过的纸巾在废纸篓外蔓延。有些被草草捏成松散的球体,像早春枝头欲绽的花苞;有些则被愤怒地攥紧,硬核般的纸团砸在墙上又弹回地面,留下浅淡的阴影。最凄美的是那些被泪水浸透的,晾干后会自行蜷曲成奇特的雕塑,边缘泛起波浪状的皱褶,像被潮汐抛弃在沙滩上的水母残骸。

它们在我的生活里四处漂泊。床头柜上堆着三五个半开的“百合”,垃圾桶缝隙卡着压扁的“千纸鹤”,大衣口袋里常能摸到已经风干的“化石”。有次从包里翻出团纸巾,层层剥开才发现里面裹着半粒过敏药,白色药片与纸浆几乎融为一体,像琥珀里的远古昆虫。我不想吃药,总觉得还没到那个地步,只不过多几封岁月里的白色情书,这样的阵势,我还招架得住。

妈妈总说我到处扔纸团,可在我的记忆里,第一个纸团就是她教我丢到地上的。她说:“扔吧,妈妈明天收拾。”因为她的包容,我把每个纸团都揉成了微型的时间胶囊。这些皱褶里藏着每天写作时纷飞的快意,走过人群时的突然间的香水过敏,以及看见樱花突然飘落时,喉头的哽塞。鼻黏膜的肿胀消退后,唯有这些被揉皱的“雪原”,记得每一次窒息的形状。

最动人的是阴雨连绵的清晨。湿气让纸巾变得绵软,轻轻一碰就会黏在指尖。这时若对着光展开用过的纸巾,能看到半透明的纤维网络里,悬浮着无数细小的水晶——那是氯化钠与泪水共同完成的微型装置艺术。我将它们平铺在窗台上,等阳光来收割这些易逝的银河。

垃圾桶是它们的集体墓园。当白色小山堆到临界点,我会扎紧塑料袋口,看它们最后一次变形。原本各异的形态在重力作用下融为一体,成为混沌的白色星云。新拆封的纸巾盒在一旁静默注视,循环即将重启。

偶尔我也会给它们尊严的葬礼。把特别柔软的纸巾慢慢撕成圆形,叠成小小的天鹅。它们浮在盛水的玻璃碗里,羽翼渐渐被浸润成半透明的乳白,最终沉入水底化为纸浆。这仪式总让我想起《小王子》里说的驯养——“当你驯养我时,羁绊就产生了。”

早春的鼻炎发作期,整个家里都会铺满纸的遗迹。某天深夜擤完鼻涕,突然发现手中纸团展开后像极了一幅微型山水——水痕为川,皱褶成峰,鼻血点染的朱砂恰似落日。我把它压在字典里,第二天却只找到张板结的硬纸片。美总是这样,要么太脆弱,要么太短暂。

过敏季节最严重时,整盒纸巾会在两天内消失。我看着空纸盒的塑料膜在风中颤动,想起产房里护士手中传递的纱布。同样雪白,同样注定被鲜血和体液玷污,同样见证着某种形式的新生与死亡。区别不过是纱布包裹生命,而纸巾盛装呼吸的残渣。

前几天在阁楼带孩子玩闹,突然发现一本大学时代的笔记。翻到中间时正好飘落一朵干枯的“纸玫瑰”,花瓣边缘还留着淡黄色的泪渍。我花了十分钟才想起,那是看完《无名之辈》后,在电影院卫生间里无意识折成的。原来有些情绪连身体都忘了,纸却还记得。

今天早上送完孩子,又习惯性地看了看门口的蚂蚁窝,结果那群大难不死的小蚂蚁们,恰好正在列队搬运细小的纸屑。它们把纤维碎粒运往路边的裂缝,那里已经堆起微型雪山。我第一次知道蚂蚁也需要纸巾,不知在它们的生存秩序里,纸巾是用来培育微生物的肥料,还是保护幼崽的产床,又或者是蚁后也被鼻炎困扰着,多年来偷取人类的纸巾擤鼻涕……总之那一刻突然觉得我们没什么不同——都在搬运比自己更庞大的生存痕迹,都试图用易逝的材料构筑永恒的巢穴。

只是我的城堡建在垃圾桶里,而它们的,或许仅能撑过这个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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