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先生晚年,尤其是在钱锺书去世之后,很多人对她是深致不满的。不说素有积怨的了,连“身边人”都造反。
2000年之后,杨先生明面上声誉至隆,知识界罕有人及,但她的圈内人缘,只怕并没外界想象得那么好。单我所知道的,“钱学圈”那几位名家就处处挖苦她,连给她写传记的作家私底下也是直接骂。某位随笔大佬,向以温柔敦厚著称,前一段时间也直接说,“杨先生70岁过后,言行真是一言难尽”,因为他接触过、领教过,心有余悸,只是不愿多说,几句闲谈取瑟而歌。可以说,在多数研究者心中,钱锺书与杨绛的面目还是有区别的。钱是纯粹的读书人,杨则多了很多世俗色彩。当今最有名的钱学专家范公,给过的判词是:“两人性格不同,思想迥异”,硬生生“切割”。钱学圈最怪异的“风景线”,就是“捧钱上天”,同时“踩杨到底”,完全两副手眼,弄得钱杨夫妇好像感情很不好,还反目成仇似的。咄咄怪事!

晚年杨绛,到底做了什么,这么招怨?按我理解,那些人怨怼的,其实就两点:一个是她太“精明”,另一个则是她“护夫太过”。所谓太精明,就是觉得这位“江浙老太”什么都看得透透的,而且完全不愿意让人“沾光”,拿捏人如紧箍咒。有人出《围城》的汇校,她直接告发,让人几万册就地销毁;有藏家拍卖相关书信,她二话不说就打官司,不消说,对方还未出招就彻底败下,落得一身骚。更别说,要和邻居闹别扭,她是可以大打出手的,这后来也成了她“罪状”。去世前,她都104岁了,心里还是亮堂得很,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亲手烧毁了夫妇俩全部日记及大量文件,理由是不愿在身后遭人“利用”。所以,有很多人认为,钱先生去得早了,不然杨先生的很多做法,他不一定认同。
另一条,就是杨先生或许堪称现代中国文坛首席“护夫狂魔”。杨先生生平,尤其是在晚年,有一个有趣的动向,就是别人说她本人什么都不是很介意,但听不得丈夫半句不是。后辈喷她翻译一塌糊涂她也不恼,回应风度极佳;但人家说钱锺书年轻时狂傲啊,骂过吴宓冯友兰什么的,当初留学并没拿到“副博士”学位啥的,这些议论有啥呢,根本不影响钱先生形象半分,但她都会或者上书请告或者对簿公堂,反正不讨饶不罢休。杨先生曾说,丈夫女儿离世以后,她的唯一使命,就是“留下来清扫现场”。这种“清扫”,其实也可以理解为,扫除一切有关钱先生的非议,让夫君从此以完美形象流传后世。这才是她余生最大也是唯一的心愿。
所以,从这两点原因看,我对杨先生的“晚节不保”是充满同情的。她又没干任何缺德事,没说半句过头话,无非一介不予无非深爱丈夫,这何错之有啊,生前身后要承受这么多皮里阳秋的暗箭或者明目张胆的攻击?再说得明白点,她之所以遭人记恨,根本原因就是,妨碍了别人的利益!不让人借“研究”名义搞盗版,不让人拿“整理遗著”由头弄职称,不让人靠胡说八道蹭热度,不让人以重编文集大挣一笔,反正不甘心成为“唐僧肉”,该出手就出手,如此行事透着精明狠辣,怎么能讨那些人喜欢呢?她之招黑,说穿了都是自卫,不愿受人摆布。
而晚年杨绛,不做老好人,随时准备干架,其实根底还是太爱丈夫了。她其实守卫了夫君一生,无怨无悔甜甜蜜蜜。我常常跟人闲扯,“没有钱锺书照样有名作家杨绛,但没有杨绛绝无文化大师钱锺书”,自以为观察很到位。何故?一来,可以确定,以钱先生人情练达但书生意气的性格,倘无如此“精明”的妻子保驾护航,根本挺不过那个年代;其二,杨先生这辈子,都是主动出击,把一切琐事、一切费时之事、一切可能得罪人的事,都身先士卒一并挡住了,既留下的大量空间给丈夫,好让他安心读书写作,更把所有“恶名”推给自己,交给世人一个“彻底干净的钱锺书”。
那钱杨夫妇性格上,是否真的有异同呢?我以为也是有的。那就是钱是真心逃名避利,只希望守在书斋读自己的书,留下几本可以传世的著作,他的人生观是直面历史的;而杨则名心难除,对外活跃得多,一心一意要给夫君扬名。比如说,如果钱先生在世,后来那些手稿是绝无可能影印出版的;而杨绛恰恰相反,她会觉得夫君的东西字字宝贝,理应公诸于世,让研究者观瞻膜拜,是以不惜在衰朽残年还耗费20多年日夜整理这批文稿。至于那些留有隐私的,可能令钱先生不够高大上的“证据”,统统付之一炬。
老实说,细数杨绛招黑的那些缘由,不但没让我对她反感,反倒益增几分尊重。晚年的她,地位尊崇,何欲何求,不惜得罪人,完全在于爱护丈夫,世间极少“未亡人”可以做到她那种地步。这其实是一桩非常感人的爱情故事,读者不应该被带偏。一个百岁老人,几乎名利恩怨什么都看淡了,唯一还会恼火的,是别人闲话《围城》里的唐晓芙不是她,孙柔嘉才是其原型,你说这是极端小心眼还是至死不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