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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病和制度 58 吵归吵，生气归生气，今晚的夜班还是得上。 整个夜班，我都在抢救病人。 17床的老病人，原本都快要出院的了，昨晚半夜，病情却突然急转直下。 直到8点半，早该科室交班了，我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到了医生办公室班。 59 急救室里，床旁交班，这是科室规定。 “原住病人17床，姓名：张XX 性别：男 年龄：68岁 入院诊断：陈旧性心肌梗死（前壁）、隐匿性心肌梗死、心功能Ⅲ级（NYHA分级） 入院时间：2025年X月X日 患者于2025年X月X日03:45，突发持续性胸骨后压榨性疼痛，伴大汗、濒死感，心电监护示ST段弓背向上抬高（V1-V4导联），心率120次/分，血压85/50mmHg，血氧饱和度88%。班内即刻启动急性冠脉综合征抢救流程： 1.紧急处理： 高流量面罩吸氧（6L/min），血氧升至92%； 硝酸甘油0.5mg舌下含服，吗啡3mg静脉缓推镇痛； 阿司匹林300mg、替格瑞洛180mg嚼服抗血小板； 低分子肝素4000IU皮下注射抗凝。 2. 病情进展： 04:10患者突发室颤，意识丧失，立即行非同步电除颤（200J），恢复窦性心律； 持续胺碘酮泵入（1mg/min）维持心律，多巴胺5μg/kg/min升压； 床旁超声提示前壁运动消失，左室射血分数（LVEF）30%，BNP 1200pg/ml。 3. 多学科协作： 心内科会诊建议急诊PCI，但因血流动力学不稳定，暂予IABP辅助； 重症医学科评估后转入CCU进一步监护。 …… 交班重点： 1.每小时记录生命体征，关注尿量及心电图变化； 2.复查心肌酶、电解质及血气分析； 3.告知…… ” 60 正紧张的交班中，主任一抬头看到，医务科长带着一帮人走了进来，做了个手势，交班暂停了。 “省医保飞检，大家准备一下，配合好检查！”医务科长说罢，似乎不经意的看了我一眼。 61 交班提前结束。 药剂科马上响起密集的打印机嗡鸣声，三年间所有高值耗材出库记录正被批量导出。 病案室内，两名穿深色西装的检查专员手持PAD逐页扫描电子病历，系统后台同步运行着医保智能审核系统，红色预警弹窗不断提示"适应症不符""住院周期异常"等疑点。 检查组兵分多路突击药房。冷藏柜里的胰岛素批号与出入库系统出现0.3%的偏差，这细微差异立刻触发药品溯源核查。 病房里，专家组对照DRG分组标准，随机调取17床患者的冠脉和脑血管造影，发现其NIHSS评分与申报病组存在2分差距，成为"高套病组"的铁证。而且，系统追溯，发现该患者三年内4次住院记录均由于患者入院时不存在胸痛、气促等显性表现，所以存在住院指征不足、且分解住院间隔期仅11-15天。根据《医疗保障基金使用监督管理条例》第四十条，该病例合并适用"低标入院按3倍追回"、"高套病组差额2倍处罚"等条款，最终核定违规金额3.4万元。 财务科密闭会议室内，大数据分析师正将百万条收费明细导入智能稽核平台，系统自动标记出重复收取心电监护费、虚增中医定向透药治疗次数等11类违规操作。 走廊尽头的谈话室不时传来急促的辩驳声，临床主任试图解释某些"治疗必要性"，却被检查专家出示的临床路径指南第4.3.2条款当场驳回。 62 下午的反馈会上，投影幕布投射出的数据可视化图谱令人窒息：三年间分解住院形成的"蜂巢状"住院记录、抗生素使用强度突破警戒线的折线图、以及耗材购销倒挂的漏斗模型。当审计专员指出某心内科支架植入术的耗材使用量竟是采购量的132%时，分管医保的副院长手中的钢笔在汇报材料上洇出大团墨迹。 在倒查3年的数据分析中，全院共发现11类系统性违规行为，主要包括：分解住院（将单一住院周期人为拆分为多次以重复收取起付标准及床位费）、低指征入院（收治不符合住院指征的患者以获取医保定额支付）、高套病组（通过升级疾病诊断分组编码获取更高支付标准）、检验套餐捆绑收费（将常规检验项目包装为高价套餐）等。其中药品类违规涉及超说明书适应症用药金额达98.7万元，超DIP支付标准用药73.5万元；高值耗材违规主要表现为虚增手术耗材使用数量（如单台手术重复计费止血材料）及升级材质规格（如将普通钢板替换为钛合金钢板申报），涉及金额80.4万元，三项共计252.6万元。 63 暮色降临时，检查组长宣读的初步结论让所有人如坠冰窟：不仅全院共涉及502.6万元违规金额，更暴露出医院HIS系统存在36个可能被恶意利用的计费漏洞。医保智能监控平台的后台日志显示，近三个月已有217条违规操作触发系统拦截，但医院的内部审核机制竟全部予以人工放行。 在财务稽核方面，检查组采用"进销存倒查法"，通过比对药房HIS系统出库记录与医保结算数据，发现3年内奥拉帕利等限制用药存在183例超适应症使用，涉及金额41.7万元；同时利用大数据筛查住院患者入院前3日门诊记录，锁定57例"门诊转住院"的违规情形，追回不合理费用29.8万元。全院违规金额最终经省医保智能审核系统二次校验，确认502.6万元均属基金监管负面清单中的禁止类行为。 64 当消毒水的气味被晚风冲淡时，雨丝正斜斜掠过住院部顶楼的红十字。 直到天黑，省医保飞检才终于结束。 整个科室的人心情都很沉重，特别是我，昨天刚被降级降薪处罚，今天的飞检又涉及那么多违规金额。 我望着医保飞检组最后那辆黑色轿车驶出医院大门，白大褂兜里还揣着昨天收到的处罚通知书。 走廊顶灯在瓷砖上投下细长的影子。路过护士站时，电子屏泛着幽蓝的光，滚动播放着"严厉打击欺诈骗保行为"的标语。 65 检查组走后，科室安排聚餐，地点就在医院附近的火锅店。 火锅店霓虹灯在雨幕里洇成一片血色。年轻医生们挤在包厢角落，不锈钢托盘堆满空酒瓶，蒸腾的热气给玻璃窗蒙上了一层水雾。 护士小张突然用筷子敲响啤酒杯，她新做的美甲在吊灯下泛着珍珠光泽。 “给大家讲个笑话。”她说。 "世界上最全能的医生啊——"她故意拖长尾音，眼波扫过所有人，"就是中国的医生，因为中国的医生不但得会看病，还得会算医保经济账，不然也许病看着看着，工资就没了。" 有人发出短促的笑，像被掐灭的烟头。 她继续讲：“世界上最厉害的医生还是中国的医生，因为他们不仅要会看病，还要会功夫，不然也许病看着看着，命就没了……” 当她说到：“世界上最无能的医生是中国的医生，因为他们一旦离开注册执业地点就不再是医生……”时，我感觉我的胸腔里憋闷得慌，又感觉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我。 小张继续："最好欺负的医生……，因为只要病人一投诉，医生就输了。"时，汤锅沸腾的咕嘟声突然变得刺耳。主任夹着的毛肚悬在半空，油星坠落在转盘玻璃上，凝成浑浊的圆点。 笑话讲完了，而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笑得出来。 小张有些尴尬的自己喝了一杯酒后悄悄的坐下了。 “这哪里是笑话，这明明就是实话嘛。”有人说。 66 气氛显得更加沉重了起来。 "叮"的一声，赵明远突然站起来。这个总爱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的住院医，此刻白衬衫领口沾着酱汁，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待完这个二线班..."他喉结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酒杯在指尖颤动，啤酒泡沫顺着虎口蜿蜒而下。 “主任，各位同事，兄弟姐妹们，感谢大家这三年多来的照顾和帮助，我敬大家一杯酒，”说完就独自把右手里的一杯酒喝了，接着说：“待完这个二线班，我就要走了，不干了，非常对不起大家！” 气氛更沉重了。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画面，也是这样的雨夜，赵明远跪在急诊室给车祸伤员做心肺复苏，血水浸透他新买的运动鞋。那天他救回两条人命，却在晨会上因未及时填写医保编码被通报批评。 而我们似乎心里都很明白，赵明远最终会放弃的原因，是因为半个月前的那件事。 主任起身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按了按赵明远的肩膀。 转盘开始缓缓转动，盛着雪花肥牛的瓷盘经过每个人面前，像具沉默的遗体。 67 半个月前小赵的一个夜班上，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急诊科里忙得不可开交，恰在这时，一个急性肠炎的病人手捂着肚子来到了科室，小赵看过了后让她稍等，结果他老公来，听说让等，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小赵一耳光。 小赵气愤不过，选择报警，警察也很快就来了，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后说：“医院里这么多伤员要救治呢，你还忙得跟一个底层素质的人计较这个？”“打一耳光又没有什么伤情可言，构不成犯罪，撤案了吧。” 就这样，硬生生让小赵把报案撤了。 然而事情还没完，事后院办又把他叫到办公室批评教育了一番，完了让他写一份书面检讨。 小赵直接交了一份《辞职报告》，可事隔半月了还没有下文。 “我宁愿去送快递也不愿意再穿这身白大褂了，快递员还有个顺丰老板王卫给他撑腰呢，谁敢欺负顺丰快递员你试试，可我们医生呢？警察？卫健局，还是医院？没有吧？只能指望社会的所谓的良心？我们是乞丐吗，我们读20多年的书，只为今天的乞讨社会良心发现来同情我们？我觉得，这个社会病了，应该反思，谁他妈定位的患方就是弱势群体？现在的患方弱势吗，嗯？NO！我们他妈的才是弱势群体，尽受人欺负的弱势群体！林老师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不是吗？”小赵越说越激动，主任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桌子。 68 这时，护士长的电话响了，科室打来的。 她开了免提：“什么事？” “护士长，你和主任你们，快来科室一下吧，出事了。”电话那头焦急的说，然后就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大家都没心情再继续吃饭了。 69 回到科室，走廊里就回荡着一连串粗声大气的骂声。 骂声是从4号病房里传来的。 我的第一个反应：坏了，病人该不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吧？ 进到病房，只见新来的护士小李双膝跪地，跪在了11号病床前，怀孕7月的肚子几乎快顶到了地板上了。 病床上一个50岁左右的妇女，已经坐起身来准备下床。床边一个50多岁的男人对着小李满嘴的污言秽语。 看到病人的状态，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可看到跪在地上的小李，我的心又开始口干舌燥，心慌胸闷。 70 “什么情况，小李，起来。”护士长说。 “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啊，说起就起？今天我要不同意，她敢起试试！”那男人恨恨的说。 “什么事，起来再说。”护士长说。 “你他妈是谁啊，轮不到你在这儿发号施令！”那男人大声吼道。 “我是护士长，她是我下属，不行吗？你那心是肉长的吗？没看到她挺着那么个大肚子吗？再说，你家人不是好好的坐那儿的吗？”护士长一连串的问道。 “她怀不怀孕关我什么事，没看到病人手上出血了吗？”那男人不为所动，依旧恨恨的说：“对了，你是她护士长，我倒要问问，你们这是什么水平什么态度？公然包庇下属，我要投诉你，大家快来看啊，这医院护士长公然包庇下属，故意把病人弄出血来！” “起来吧，小李。”小赵直接去扶小李。 “她敢起！她的道歉我还没接受！”那男人说着就上去阻止小赵：“你是这儿的医生，我认识，全来了，占人多欺负人少呢？”他边说边一把抓住小赵，然而小赵反手一把就把他推开了。 小赵30岁不到的年级，人长得高高大大的，平时又喜欢运动，打篮球、健身。这反手的一推，就把那男人推得一趔趄，差点摔倒。 “你居然敢推我，快来看啊，医院医生占人多势众打人啦，我要告你们！”他恶狠狠的说。 “行啊，你尽管告去，不过我要告诉你，推你的是我，不是医生，更不是医院，早上我还是这个医院的医生，但现在我已经不是了，我已经辞职了，我现在跟这医院已经没有半点关系，所以，你尽管冲我来，哪怕你想打一架，我也可以奉陪。”小赵说。 “我现在正式警告你，你要敢再出言不逊，敢再骂小李，骂在场的所有医生护士一句，我保证你不能站着走出这扇病房的门！” “怎么样，要不来一句试试？”小赵也恶狠狠的盯着他说。 “我现在就要带她去外科处理她的膝盖，然后还要带她到产科去看她肚子里的孩子，如果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问题，你必须得负责任！” “有问题吗？”小赵挑衅的看着他说。 男人吓得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下哆嗦，向后退了两步，眼睁睁看着小赵扶着小李走出了病房，才像得到了特赦一样，软软的坐在了病床边。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黑石，本名陈俊宏，男性，大学文化。医务工作者。医疗扶贫公益事业志愿者。云南省丘北县宏济医院院长。业余喜欢阅读、旅行、写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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