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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冠深:小老弟·小老大

 杏坛归客 2025-04-23 发布于山东

写立升同志的悼念文章,太出乎意料了。这当然是因为他走得太过出乎意料。他比我小6岁,身体好得简直可说是不能再好,怎么不留一丝回旋余地地说走就走了,而且是在打网球的时候?由此可以想见,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怎样一副令人羡慕的生龙活虎的状态。逝者已矣,生者叹惋:人生有幸福星至,命运无常祸事来。

我跟立升同志相识,是在1967年的盛夏。那时“文革”之火正烈,我从学校里奉派到大众日报编辑部帮助工作,在言论组参与撰写社论。“文革”当中的言论组,就是后来的评论部。成员七八个,不乏功厚资深的老报人。其中,张立生21岁,年纪最轻,却是组长,领导着我们一天不落地“务得”那些日后被批判的社论,有时还一天“务得”两篇。“务得”也者,乃急毛火促,汗流浃背,“吭哧”“吭哧”地撰写之谓,是当时言论组一班人独创的特殊用语。我刚到言论组时,一见领导人如此年轻,虽则也想到那是个不可以用通常思维考虑问题的年代,用后来的话说曰不能对人抱“嫩竹子扁担挑不得重物”的成见,但又确实觉得,也未免太嫩了一点,再怎么说也是一张省报的言论组。所以,便有意无意地存了份静观默察的心思在胸际。时间不长,我就感到,对这个小老弟却又是名副其实的小老大,还真得刮目相看。

至少是我自己觉得,我跟立升同志比较能谈得来,因而经常交流。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有深浅之分的。有的同事之间,看上去好像也不乏交流,但可能始终都不曾真正走进对方心灵的深处。我跟立升同志则是连所谓三线的思想,包括那种假如隔墙有耳给往外一捅,便有可能遭到批判的意见和看法,都可以相互说出。有道是,天下河流千万条,最好的河流是交流。此言不差。

那个时候的言论组,如果有什么陌生人闯入,并且注意到组员之间的彼此称呼,难免莫名其妙:怎么麇集了一窝子牛鬼蛇神?原来,那时言论组里的每一个同志,都有一个被污名化了的诨号。如“某(姓,下同)老财”,即地主老财;“某老权”,即反动学术权威;“某老臭”,即旧学校培养的修正主义臭知识分子;“某老假”,即不准革命的假洋鬼子,等等。一次,立升同志去省革委会送审社论稿时,被看门人蛮横阻挡,回来后在组里表示不满,不期然也被起了诨号:“张老颠”——颠覆新生的革命委员会之谓。也怪,就是如此这般的污名,被奉送者竟然或止于笑骂,或止于佯嗔,于是即刻流行,尽皆安之若素。一天,有同志忽然大声提议:谁谁这个坏蛋,总给别人奉送诨号,他自己倒还没有,这不公平,我看,咱就叫他“某老坏”,你们同不同意?掌声登时响起,俱皆声称拥护,“老坏”之名由此确立而且最为风行。运动如火如荼,组内时有笑声。这样一种特异或简直可说是怪异“组风”的出现,原因固非一端,而立升同志的宽松领导,无疑是最主要的原因。

曾跟立升同志就领导艺术问题做过探讨。我们一致的看法是,绝不可将领导艺术同权术也就是古人所说的驭人之术混为一谈。艺术的真谛是真善美。绘事后素。无论领导艺术有着多么丰富的内涵,它的前提、基础或曰底色,则无疑是待人以诚。不知道立升同志是否在当小老大时就自觉践行这样的领导理念。反正在我看来,他的确是一个宽厚的待人以诚的领导者。也是在我看来,一个人在单位里遇一个好领导,其有幸度与重要性,差不多可以同青年人找一个好对象相提并论。而立升同志就是我初到报社遇到的一个好领导。

立升同志后来不当领导了。不当领导后去记者站待了一段,不久又回到编辑部,我们一起在农业部当专职评论员。再后来就离开了报社,先在省委宣传部工作,若干年后则奉派到省出版总社当副总编辑,直到退休。在他离开报社的这些年里,我们都忙自己的工作,相互间很少联系。用古人的话说,大概就是“相忘于江湖”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他临近退休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吃过一次饭。吃饭中间,他回忆起我们在一起时我对他讲过的我农村老家的故事,重又沉浸良久,而且忍俊不禁。另外他还提及,有天深夜,我写完了一篇评论,附了首顺口溜在后边。我记起了头一句,曰:“评论务得出来了,”第二句就忘记了是啥。立升同志接了下去:“难产儿终于落了草。/是死是活谁知道?/只怕不是个长命鸟。/东方放亮了,/军营吹号了,/汽车上道了,/我要睡觉了。”他竟然全记着!我夸他记性好身体也好。他便不无自豪也不无自炫地告诉我说,他提一罐煤气噔噔噔爬五层楼毫无问题。好像为了证明确实是毫无问题,他要跟我掰手腕。望着他那壮汉一样的身板,我说,你是今非昔比,我也今非昔比了。你今非昔比是鸟枪换炮,我也今非昔比却是炮换鸟枪了。

还是当初在言论组的时候,他曾一再主动跟我掰手腕。他那时瘦巴巴的,就劲头而言跟我不在一个档次,我只用六七分的力气,就将他战胜了。他曾一再在我面前伸拳蹬腿摆一副进攻的架势,我一应战,他便立刻低头缩手作缴械认输状。他后来非常注重锻炼身体。工间操时,我们经常在一起打篮球。他的积极性固然很高,然则多数情况,他难得摸一下球皮,只是气喘吁吁地跟着控球人这头那头地溜腿,赚一身白毛汗。——一个场内的局外人。他当然不安于这样的处境,很想自己能逮住个球,无奈球偏是老离他很远。不过,也有的时候,他原本没想去逮那球,那球却猛古丁飞来,“腾”一声撞上他的胸膛,慌忙两手去抱,球早弹出去了。有时候我觉得不忍,便特为将球传他,他怕丢掉,又立即传回给我,我再次传给他,同时喊道:“投篮!投篮!”犹豫半天,他正拉架子起跳要投,却不知从哪儿伸过来一只魔手,轻而易举地把球摘走。的确,跟别人的灵活不同,他的每一起跳,必须先酝酿或曰先发动半天,将身子往下一缩,然后才跳得起来。两手拤着个篮球,仿佛有千斤的重量。于是我对他说:“看你这个笨法,可以跟我当年刚学打篮球的时候有一比了。”他笑,弯腰摸自己的踝骨处,说不知怎么和什么时候把脚脖子崴了。承认这些年来我和他都今非昔比,不等于认为他的力气已经超过了我。就跟他扳手腕。他居然并没有多太费劲就把我战胜了。文弱书生。书生文弱。立升同志是位有才的书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差不多可说是孔武有力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样锻炼到这种程度的。我相信他在想做好某件事情的时候,不乏应有的执著。

去年春天,他开着自己的小车来报社看望老朋友,也到我家来坐了攀谈。送他出门以后,胸臆中一股暖流荡漾,就在电脑里写了这样的几句也可以称为诗的话:不要笼统地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究竟如或不如,/得看是什么时候。/譬如年老退休,/即便衣食无虞,/难免精神孤独。/老友相聚,/或打一通电话,/家长里短,/关心问候,/谈诗论文,/三国西游……/恰似饥寒交迫的乞食者,/围一锅热粥。/久矣乎远离了江湖的朋友,/就这样以沫相濡。立升同志出门的时候,说以后会再来看我,岂意一别竟成永诀。一个可以与我共享精神热粥的朋友走了。有什么办法呢?除了遗憾只有怅惘罢了。

多年以来,我看中央电视台的节目,觉得有一个播音员的长相,很有点跟立升同志仿佛。故一见这位播音员出镜,我会立刻想到立升同志。不跟立升同志见面的时候曾想,等见了面把这个发现说给他听,问他认可与否。等到见面的时候,偏又想不起来。现在只能告诉他的在天之灵了,自然已无法求证他是否认可。大概是已经退休的缘故,现在已见不到这位播音员再出镜了。但我相信,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依然会经常想到立升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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