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远郁进手术室,张妤感觉小腹憋得不行,她赶紧往卫生间跑。可是,她只是勉强尿了一点儿。 刚出卫生间,就听见有医生喊,远郁家属呢? 张妤忙跑过去,说,我是。 医生说,进来。 张妤腿一软,问,怎么了?声音仿佛是被风吹动的波纹。 医生说,手术还没开始呢,先麻醉,家属要签字。 随医生进入手术室,张妤往里瞅。很大很深,一个房间挨一个房间。近处的房间标有第几手术室,远处的房间号张妤看不清楚。 医生说,来,签字吧! 张妤拿起笔,手抖起来,又想去卫生间。 医生说,不用紧张,只是走个流程。 张妤稳稳神,翻开一页页纸,签着自己的名字。 在等候区,从屏幕上滚动的动态信息里,张妤找到了远郁的名字,显示“手术准备中”。 张妤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屏幕显示“手术中”。她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之前,医生跟张妤说,没事,小手术。她心里还是没底。她刷到一个视频,某个病人只是做个鼻梁矫正术,结果却死了。她想找一个成功的案例安慰自己,手机上跳出的却全都是手术失败的案例。她害怕极了,仿佛远郁一进手术室就会消失一样。 远郁进手术室前还安慰她,没事,不用担心。她能不担心吗? 她好像不配得到幸福似的。每次幸福都到了她的眼前,却又消失不见了。人不能什么好处都占了,总得有点儿缺憾。以前,她不相信这话。自从高猛离开后,她信了,也害怕了。 高猛是她的初恋男友,他们都是市三高的学生。 三高是市里的普通高中。尽管张妤很努力,成绩却总上不去。她的美貌和智商好像成反比。 初中时,她虽然大眼睛、双眼皮、鹅蛋脸,但因为微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美。初三毕业那年的暑假,瘦了十几斤的她,仿佛变成另一个人。 刚进三高校门,就有男生问她在哪个班,叫什么名字,要帮她拿行李。她拒绝了。 在教室,她只跟同桌偶尔说句话,一起吃饭或回宿舍,和其他人并没有交往。她的书常被不认识的某个男生碰掉,她的胳膊总被某个男生撞一下,她并没在意。 不知哪一天,她成了学校名人。或许是因为主持了那场迎新会吧。 她一出现在校园,就有许多人围过来,喊,张妤!张妤! 她一个也不认识,更不知道该回应哪一个。 她抽屉里常有纸条。从教室回宿舍的路上,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就会多出几张纸条。她把这些纸条扔进垃圾桶。后来,有一天她实在受不了,就去找班主任吴老师。 吴老师说,管好自己,不要太张扬,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不是选美舞台。 走出吴老师的办公室,张妤很沮丧。一个男生向她笑了笑,塞她手里一张纸条。 她认识这个男生,他常找李艳红。她以为是托她向李艳红捎的信,就没在意,进教室就把纸条给了李艳红。 那节是自习课,张妤刚拿出本子,准备做题,就听见李艳红骂,不要脸。 她有些奇怪,不知那个男生写了什么,让李艳红这么生气。别人的事,她不想打听,就继续做题。 说你呢,臭不要脸! 张妤抬起头。李艳红瞪着她,把纸条扔到她脸上。她脸一疼,下意识地问,你为什么骂我? 就骂你了! 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盯着张妤。 她从来没骂过人。这话像匕首一样一下子扎进她的心头。 她起身,伸出两只手,抓向那张嘴。那张嘴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自己的头发被李艳红紧紧地薅着。 住手!吴老师来了。张妤松开手。 李艳红的嘴肿了。张妤的一撮头发在李艳红手上。 吴老师问,怎么回事? 张妤说,李艳红骂我。 为什么骂你? 不知道,你问她。 吴老师又问李艳红,李艳红没说话。 吴老师说,都去我办公室! 张妤把纸条拿在手里。李艳红瞪她一眼,并没抢走。张妤实在不知道这张纸条上写的什么,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从没和那个男生单独说过话。 老师看完那张纸条,盯着张妤说,天天不好好学习,就会谈恋爱。高中是不允许谈恋爱的,不知道吗? 张妤说,我没有。 还说没有?这不是证据吗?老师摊开纸条,上面写着: 亲爱的妤,我想你,爱你,今晚在第三棵白蜡树下等你。 他找的是李艳红,不是我。张妤说。 找我?写的怎么是你的名字? 张妤看向那张嘴,真想过去再抓几下。 吴老师说,李艳红回教室,张妤留下。 一直到晚自习结束,她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她连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吴老师叫来了张妤妈。张妤妈是小学老师,见到张妤对她说,学校就是学习的地方,你谈什么恋爱? 张妤说,我是被冤枉的。 张妤妈说,主动找人家男生,还收到男生约会的纸条,这是学习吗?好好学习吧,虽是三高,也有希望。 张妤妈说的话,包括语气,都和吴老师一模一样。妈不是作为妈来的,而是作为教师来的。张妤觉得,她和妈之间,隔着冷空气,她不想和妈说话了。 妈走后,张妤任由泪水流淌。 张妤对着天空苦笑了一下。既然都认为她在谈恋爱,那就谈吧。如果哪个男生足够强大,能保护她的话,她不介意试试。 二 手术室的门开了,一名医生喊一个病人的家属。那病人的家属围了上来。医生说,手术出了点儿问题,要换方案,你们同不同意? 那病人的家属挤在门口商量,最后说同意。医生关上了门。 手术过程中还真的会出问题啊! 张妤想起第一次见高猛时的情形。那天晚自习时,她肚子疼,独自去了厕所。刚出厕所,就被一个男生拦住。 那个男生说,张妤,做我女朋友吧!张妤说,我不认识你。 那个男生说,交往交往就认识了。 那个男生拉住她的手,她甩不开,大声说,放开我。 那个男生说,做我女朋友,就放你走。她用尽全力挣扎,男生越拽越紧。 她想叫,却叫不出声。 松开!她听到一声大吼。 一个高个儿男生出现在她面前。那个拽她的男生跑了。高个儿男生说,我叫高猛,在高二(五)班。以后谁欺负你,就找我。 她缓过劲儿,说了声谢谢。 高猛长得壮,给她安全感。高猛的凶,只对外人,从没对过她。在她眼里,高猛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欺负她,也不欺负弱小。 高猛身边常跟着几个男同学,课下他们常聚在一起。有一次,张妤和他们在一起。在学校墙外拐角处,他们看到一个男人正打一个女人。高猛大喊,放开她! 那个男人歪头瞪他们,说,少管闲事! 高猛扑过去扯那个男人的手,那个男人起身向高猛撞去。几个男生一看高猛要吃亏,一起上去,对那个男人一阵拳打脚踢。那个男人疼得躺在地上直哼哼。高猛说,跑!几个人一起往街上跑去。 她问,你们认识那个女人? 高猛说,不认识。我最见不得男人欺负女人。 张妤和高猛谈恋爱了,老师却没有找过她一次。 高猛陪张妤逛街,陪她看电影,陪她吃东西。他们只拉拉手,最多拥抱一下。这才是张妤心中恋爱的样子。高猛给她买的礼物不多,也不贵。高猛的父母都是工人,家里条件一般。 高猛说,他曾经很努力,可成绩就是上不去。反正能接班,等到高中毕业,他就上班了。 张妤问高猛,那次厕所事件,是他偶尔碰到的,还是他设计的。 高猛没有正面回答,说,啥设计不设计的,我一直在关注你,你的动向我都知道。 我怎么没见过你?也没收过你的纸条? 都那么做,还有啥意义?你对我会有印象?再说,要是留个差印象还不如没有印象。我要追,就只追一次,还得成功。他拍拍她肩膀,摸摸她的头发,大笑起来。 张妤上高三那年,高猛毕业了。不出意外,高猛没考上大学。他没事干,在家等接班,所以常来学校找她。 一年后,张妤毕业了,也落榜了。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很失落。 高猛劝慰她,没啥,考不上大学,像他一样当工人也挺好。 高猛很忙,平时没时间找她,她也很少主动去见他。 张妤吃吃睡睡,睡睡吃吃,感觉很没意思。一个周末,高猛打电话说,我要见你。 张妤不想让高猛来,怕妈逼着分手。张妤说,我去看你吧。 高猛说,一起去看演唱会吧!有个明星来。 好久没出家门了。阳光如发丝,柔顺,光滑。街上人很多,去烟草厂的人必须走这条街。路很窄,没有公交车经过。再说,她也不想坐公交车,她需要浪费掉这大把大把的时间。 街两旁有许多店铺,一条红色围巾,挂在一家店门前,如火焰,亮了整条街道。 她走过去,摸摸红色围巾,柔柔的、暖暖的。她口袋里只有一点儿零钱。 她正遗憾,一只大手抓住围巾,说,老板,买了。她的脖颈随即温暖起来。 她问,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高猛答。 她坐在高猛的自行车后座上,去了市里唯一的那家剧院。 他们坐在后几排,看不清舞台上的演员。高猛的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脖子,和红围巾一起温暖着她。她看着看着,不知什么时候竟睡着了。 散场后,高猛说明星还跳了舞,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高猛说,看看你,再看看那明星,感觉你比那明星还漂亮呢。咱是没机会,有机会,你比明星还明星呢。 她说,算了吧!那么远,都看不清人,还说我比人家美? 我是千里眼。高猛大笑起来。 高猛问她,每天在家都干点儿啥? 张妤说,不干什么,每天数时间,赶着时间快点走。 高猛顿了一下,说,要不,来陪我? 我住哪儿?你宿舍有地方还是你家有? 高猛叹口气说,确实没有。我那点儿工资也租不起房子。 不说了。没工作,前途一片渺茫,不知该怎么熬呢。她叹口气。 没啥,我养你。高猛把她揽进怀里说道。 张妤岔开话,说,回吧!我妈该着急了。 高猛想说什么,终究没说。 到了家门口,她就让高猛赶紧走。 高猛说,不让我进去歇一下? 她说,还不到时候,时机到了再说吧! 高猛走远了,她的情绪低落了。与高猛在一起时的高兴劲儿也被冲得一干二净。她脱外套时,从衣服口袋里掉下一卷钱。张妤不知道高猛什么时候塞进去的。 转过年,张妤妈对张妤说,可以接你爸的班了,去烟草厂上班吧! 她问,爸呢?退休了吗? 张妤妈说,厂里有政策,可以提前退休。他退了,你顶班。 三 手术室的门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上,有进去做手术的,也有做完出来的。 医生一叫患者的名字,患者的家属赶紧过来接走。 屏幕上,远郁的名字后仍显示“手术中”。 张妤心里祈祷,千万不要听见医生叫远郁的名字。 张妤总结出规律,不叫,就是手术顺利;叫,就是有情况。她不敢走开,坐坐站站,站站坐坐。 她认识远郁比高猛早。为准备高中那场迎新会的主持工作,使她和远郁有了第一次相见的机会。 三高开学半个月后,学校要在大礼堂举行迎新会。吴老师让张妤去当主持人。吴老师把她带到另一位老师面前,说课余时间就找这位老师,听这位老师安排。 这位老师给张妤两张纸,是主持词,男女分段已经标注好。 张妤刚看一行,就进来一位男生。老师给他们互相介绍,张妤记住了男生的名字,远郁。 老师让张妤和远郁按分配好的主持词朗读一遍。老师指导了一会儿,说,时间比较紧,你们拿回去多练练,要背下来。 三天后,老师让他们脱稿排练。远郁背得很顺畅,张妤背得结结巴巴。老师责备她,怎么还没背会? 张妤不好意思地说,没偷懒,有时间就背。 老师嘟囔着,这时候了……算了,背不下来就读吧! 老师走了,远郁对她说,没事,你再背背,能记多少是多少。到台上,你没记住的地方就停下来,我来说。 她第一次认真看远郁。远郁比她高半头,大概一米七八的样子,身材瘦削而挺直,眼睛不算很大,单眼皮,有神,普通话说得悦耳动听。 迎新会上,张妤没有紧张,背熟的地方她说,不熟的地方她停下,远郁很自然地接过去。他们主持得很流畅,赢得了阵阵掌声。 结束后,张妤感谢远郁,问他在哪班。他说,高三文科二班,马上毕业了。 临走时,他说,有缘再见。 真得有缘才能见。毕业班在学校的最后一栋楼上,有专门老师管理,学生不能随意出入,管得很严。 有一天,下晚自习后,张妤跑到高三那座楼下,往上望。教室里的灯全亮着,走廊上的灯也亮着,一名男生从教室走出来。她仔细一看,是远郁,马上喊他。 远郁快步走下楼梯,问她,有事吗? 她愣了一下,说,没事,碰巧看到你,打声招呼。你很忙吧? 远郁说,可不吗?最后的拼搏阶段,每天睡觉都很晚。 她看他的脸比原来更瘦了,对他说,你注意休息,不打扰你学习了,我走了。 远郁说,没事,我正好透透风,歇歇眼睛,还得再学习一个小时。 张妤问,每天都这个点休息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后每天都是,你来找我,就这个点吧! 每天晚上,张妤就在这个点来和远郁见面,也没什么重要的话说,就是随便聊。 两周后的一个晚上,张妤正和远郁说笑,突然听见一声严厉的呵斥,远郁,干什么呢?还不快进教室学习! 远郁小声对张妤说,我的班主任。说完,他转身就往教室跑。 第二天晚上,张妤又去拐角处,一个小时过去了,远郁也没来。 她感觉世界又冷起来。她不想失去这种温暖,接连几个晚上她都在同一时间站在同一拐角处。 那个晚上,她正低头叹气,头顶传来一个声音。这个女生,远郁是我们班的希望,也是学校的希望,你不要耽误他了。 鞭子一样的话,把她直接抽回宿舍。她再不敢去高三楼了。 第二天,张妤就被吴老师叫进办公室。吴老师说,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别去高三楼了。人家班主任都有意见了,让我提醒你。 后来,张妤在学校橱窗的“光荣榜”上看到了远郁。他嘴角上扬,他是那年学校的高考状元,也是三高当年唯一一个考上211大学的学生。张妤觉得离他越来越远。 四 已经三个小时了,站在屏幕前,张妤的腿都酸了,她坐到了椅子上。 远郁毕业后,她才接受了高猛的保护。 张妤去烟草厂上班后,以为能和高猛天天见面了。结果,她和高猛并不在一个车间,见面的机会也很有限。 只要有机会,高猛就找她。即使哥们儿聚会,高猛也带上她。不管高猛和哪些人相聚,张妤的目光一直锁在他身上。一次,张妤无意中接了一个人的目光,只觉那哥们儿说话很好玩。她的目光还没收回,高猛就瞪了那哥们儿一眼。那哥们儿不说话了,其他人也都不说话了。 聚会一下子沉闷起来。有人找理由走了,其他人也跟着找理由走了。 那天晚上,张妤和高猛住在了一起。 三个月后,张妤发现自己怀孕了。张妤告诉了高猛。 高猛说,这还不容易?我们结婚不就行了? 高猛以前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只是张妤觉得自己年龄还小,高猛家的房子也不大,就没答应。 张妤问,有房子了吗? 高猛说,先住我妹的房间,她住校。等我们结了婚,再找单位要房子。 只能这样了。高猛说,你从不让我去你家,这回得带我见一下你妈吧?我得问问,你家需要我准备啥东西。 张妤带高猛到家里时,张妤妈已做好饭。高猛把买的礼物放进屋子,喊了声姨,就没了话。 张妤和妈一起把饭菜摆桌上,张妤喊高猛,高猛才坐过来。 高猛很拘谨,跟他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完全相反。 饭桌上,高猛也不多说话,张妤妈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没说一句假话。 张妤妈只是和高猛聊天,并没表现出任何态度。张妤心里很忐忑。 送高猛到门口时,高猛拉了一下张妤衣袖,悄悄问,到底行不行? 她安慰他说,没问题。这种情况下,妈不答应又如何呢? 送高猛回来,张妤对妈说,我要跟高猛结婚。 妈问,他对你好吗? 张妤答,好。 妈说,他像他名字一样又高又猛,结婚后你争得过他吗?会不会吃亏? 张妤说,他不会和我争。 妈说,生气、闹小别扭,每个夫妻都会有。只要他能容忍你,不欺负你就行。 张妤答,放心。几年了,他没有欺负过我一次,事事都让着我。 妈说,在一起上班,两人互相也有个照应。行,我放心了。 张妤问,需要高猛家准备什么东西? 妈说,什么都不要,对你好就是最好的礼物。 张妤把妈的话告诉了高猛。 高猛说,太好了,紧张得我在屋里不知走了多少圈,全身是汗。我得好好准备准备了。 张妤有点儿显怀了,不能再拖。他们决定一个月后结婚。 高猛说,一切都由我来准备,你只负责最后验收,到时穿着婚纱出席就行了。 高猛还开玩笑地说,别像电视剧里的那些新娘,到时逃婚了。张妤笑了,说,肯定不会。 高猛说,等一切准备好了,我们就去领证。为了更有纪念意义,最好当天领证当天举行婚礼。要是时间实在紧,就前一天领证,第二天举办婚礼。领证和举行婚礼两个日子不能离太远。 那一段时间,张妤天天都很开心,对谁都是笑脸,回家的次数、给妈打电话的次数都明显增多了。 那天中午,张妤刚下班,听见厂内大喇叭连续喊,谁是B型血,请到厂部医院,急需献血。 几个年轻男工跑向医院,她也跟着过去看热闹。 大家打听怎么回事。一个医生说,这个小伙子摩托车骑得太快了,又不戴头盔,肇事了。看能不能抢救过来吧! 厂里人吧!是谁?有人问。 高猛。 高猛?反应过来,张妤大叫着冲进急诊室,她一眼就看到满脸是血的高猛。她“啊”的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张妤躺在妈家床上。妈眼睛红红的。张妤脑子一片空白,问,高猛呢? 妈说,人已经没了。 她想起肚里的孩子,摸了下自己的肚子,平平的。 她问,我的孩子呢?妈说,你摔了一下,孩子也没了。 她觉得世界一下子空了。她呆在床上,像木偶一样。妈喊她,她听不见。她仿佛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回不来了。 又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一会儿能听到几个字,一会儿能听见一句话。等她完全清醒时,妈仍在说话。 妤呀!醒来吧!为了妈你也要醒来呀!妈只有你一个孩子呀!妈没你该怎么活呀! 张妤“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妈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她哭啊哭啊,不知哭了多久,感觉没劲儿了,哭不出泪了,才停下来。 妈说,来,吃点儿东西。 妈手上端着小米汤,说,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得过。 她没吭声。 妈说,再难受,高猛也回不来了。高猛没了,那个孩子也不该要了。你想想,真生下孩子,你还怎么生活?还嫁不嫁人?你把孩子带到世上,给不了他完整的爱。你苦,孩子更苦。是那孩子不愿来,你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两周后,张妤明白了妈的话,她还年轻,还要为自己活。 张妤在家休息了一年,又去看了三年的心理医生,吃了三年抗抑郁的药,才恢复正常人的状态。 五 时间把她的悲伤带走的同时,也带走了她的青春年华。 一年前,张妤正在街上转悠,突然听见有人喊“张妤”。她回头,看见一个脸上泛着油光的胖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 她问,你……你是? 远郁。不记得了? 她想起一起主持节目的那个男生,瘦高,帅气,跟眼前这个男人扯不上一点儿关系。仔细想,记忆里还有一丝印象,比如语调。 张妤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记得当年光荣榜上你考的是外省大学。 他答,好多年都在外省,才回来一年多,年龄大了,就想离家近一些。年龄大了也爱回忆,上学时,我们一起主持过晚会。 远郁请她去茶馆喝茶。她并不喜欢喝茶,但跟着他去了。 远郁一边品茶,一边说,还是女人好,不容易变老,哪像我,一看就是中年大叔了。 她笑笑,没说话。 他问她老公和孩子的情况。她说,没孩子,现在单身。 远郁说,单身好。 张妤还没问远郁的婚姻状况,远郁主动说,我结婚晚,儿子刚上初中,女儿还在上幼儿园。我回来开了一家公司,不算大。 学历高,还是老板,家庭又幸福,好事全让你占了。张妤笑着说。觉得他仍是当年那个让她高不可攀的男生。 还是有遗憾,孩子妈去世三年了。家里没女人,真不像一个家。远郁说。 你是老板,肯定有不少年轻女孩喜欢你。 有。可总跟我心中的那个女孩有差距。这么多年,我总忘不掉她。 张妤没有接话。过去她觉得配不上他,现在仍有这种感觉。他仍是她当年的那个梦,高高地悬挂在夜空。 第二次见张妤,远郁说,都不是小孩子了,我就直说了。我回来,见到你,不想再错过。 我不配。她嘀咕道。 你是在怨我吧!我那时人小,胆子小,丢了最重要的东西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不配,也是我不配。我有两个孩子,会拖累你。 我喜欢孩子。张妤说。 远郁笑了。他带张妤去了他的公司,又去了他家里。她成了他公司的常客,也成了他家里的常客。她喜欢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也喜欢她。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她仿佛仍是那个少女,他仍是曾经那个少年。 昨天晚上,远郁向她正式求婚。刚把戒指戴在她无名指上,他的肚子突然疼起来。 她觉得某种命运又要来挤压她了,她有了一种要失去什么的压迫感。那种疼和害怕又回到她身上。 远郁家属!医生喊。 她急忙跑过去。躺在病床上的远郁被护士推出了手术室,他的眼睛用力往上睁。 张妤和护士一起把远郁推进病房。护士挂上吊瓶,说,六个小时之内不要吃东西,不能睡觉。 远郁听见了护士的嘱咐,用力睁着眼睛。 护士走了。张妤抱住他的头,失而复得的感觉袭来,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远郁咧嘴笑了,看你,我只是做个阑尾炎手术,咋吓成这样,好像我回不来似的。 张妤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咽了下去。 远郁伸出右胳膊,把床头柜上的黑包拿到手上,对她说,把最里头夹层里的纸拿出来,我一直想送给你。 她从包里拿出两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 是当年迎新晚会的主持词,熟悉的句子前,标注着提示词,男、女。空白处,如印章一般,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张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