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轮上双城 作者:童兆君 ![]() 老周把那串铜铃铛收进铁皮盒时,盒底的高铁票最早一张印着2007年12月。票根边角磨得毛糙,2003年的机油渍已褪成浅黄——那年长沙禁摩令刚落地,他在侯家塘立交桥下的修车铺给机车装了最后一次护手板,车票被油箱盖上的油渍洇出个不规则的圆斑,像极了记忆里逐渐模糊的引擎轮廓。 铜铃铛是2001年深秋在汴河街捡的。那时他刚在长沙站稳脚跟,回岳阳给父亲上坟时蹲在老茶馆门口啃酱板鸭,忽听青石板上滚过一串脆响。铜铃绳结早被磨断,却还刻着"岳阳楼"三个字,他掏出口袋里的铁丝穿上,往车把上一拴,从此每个周末拐进岳阳巷口,铃声总比车头灯早三步撞醒纳凉的老街坊。母亲常说这铃声像极了洞庭湖里的渔歌,"叮铃叮铃,是浪花在喊归人",那时岳阳还没禁摩,78公里的国道是他的专属琴弦——途经汨罗江大桥时,能闻到两岸粽子叶的清苦;掠过长沙天心阁,车把会蹭过老城墙飘来的白沙井水汽,混着油箱的金属味,成了双城间最独特的嗅觉密码。 2003年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沉重。长沙禁摩令正式实施那天,他正在修车铺给一辆本田CB400调试化油器,穿制服的小李递来告知书,指尖敲了敲墙上的路线图——芙蓉路、五一路被红笔狠狠划掉,只剩下城郊的国道像条细弱的血管。他摸着车把上的铜铃铛发怔,想起昨夜载妻子过橘子洲头,江风掀起她的长发扫过护目镜,引擎声混着轮渡汽笛在胸腔里共振,而这样的清晨,从此只能在记忆里轰鸣。但岳阳还没禁摩,每个周五傍晚,他仍能把尾箱塞满南门口的酱板鸭、白沙井旁打的山泉水,在暮色里冲上107国道。车灯扫过"岳阳界"路牌时,铜铃铛会撞着车把发出清响,像在叩问岳阳楼的飞檐:"这次又能跑多久?"母亲总能算准他的车程,蜂窝煤炉上的茶糕永远在他停稳车时揭开蒸笼,蒸汽混着机油味漫进老屋,而里屋的收音机总在播巴陵戏《断桥》,咿呀的唱腔穿过青石板,成了那些年最温暖的注脚。 2007年深秋,岳阳禁摩令落地。他记得那天正在汴河街给母亲买新布鞋,忽看见街角竖起"禁止摩托车通行"的蓝底白字牌,阳光照在漆面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最后一次骑机车回岳阳是禁摩前一晚,他特意绕南湖骑了三圈,看岳阳楼的彩灯在后视镜里拉成流动的霓虹,洞庭湖水汽混着引擎散热的铁腥味涌进头盔——这味道,从此只能封存在记忆里。路过康王乡时,老黄狗还趴在巷口,他没敢按喇叭,怕惊醒了这个即将逝去的时代。车把上的铜铃铛却不听话地响了一声,惊起墙头的麻雀,也惊落了母亲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衫。 如今他坐在高铁上,数着车窗上的雨痕。岳阳东站到汴河街的网约车开得太稳,稳得让他怀念机车过弯道时的倾斜感——那时经过长沙识字岭,能听见修鞋匠的榔头敲在铁砧上,和引擎的震动共振;路过岳阳塔前街,巴陵戏班子的鼓点会从骑楼里飘出来,混着护目镜上烤红薯的甜香,在深秋的风里织成网。母亲依旧在巷口等,只是现在她盯着手机地图问"到哪站了",却再听不见连续三声的铜铃响。上个月帮母亲换青石板,他蹲在地上敲砖,发现砖缝里嵌着的机油点,竟比岳阳禁摩的年份还要早,像一串被时光掩埋的标点符号。 深秋傍晚经过东茅岭路,曾经的修车铺已变成奶茶店。玻璃橱窗映出他鬓角的白霜,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突突"的引擎声——是辆改装的复古机车,车把上拴着串新铜铃,油箱喷着哑光红漆,正是他2001年那辆本田的颜色。骑车的少年在店门口刹住车,摘下头盔对着橱窗整理护目镜,露出后颈新纹的刺青:半座岳阳楼轮廓,缠绕着机车链条的图案。 "老师傅,您知道附近哪儿有修老机车的铺子吗?"少年的岳阳话带着点长沙塑料味,车把上的铜铃铛随着车身轻晃,发出细碎的响。 老周望着少年护目镜上反着的岳阳楼灯光,忽然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蹲在汴河街捡铜铃的清晨,油箱上的露水还没干,父亲的旧手表在腕间沉甸甸的。他指了指奶茶店玻璃上的倒影:"这儿以前是我的修车铺,2007年关的。" 少年的眼睛亮起来:"您会修化油器吗?我这台长江750总回火,跟老一辈说的'放炮'是不是一回事?" 老周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旧车钥匙,齿痕里的机油渍硌着掌心:"得看火花塞间隙,还有混合气比例..……"他忽然停住,看着少年车把上那串新铜铃,绳结处还系着岳阳老茶馆的红丝带。巷口的风忽然转了方向,带来若有若无的茶糕香,像母亲当年掀开蒸笼时,蒸汽扑在脸上的温热。 "要不……"少年掏出手机,"我拍个发动机照片给您看看?" 老周摆摆手,转身时帆布包里的铁皮盒轻轻作响。电动车的电量提示灯在暮色里亮起,他忽然想起2007年禁摩前的暴雨夜,妻子的手隔着骑行服贴着他的后背,护目镜上的水珠把岳阳楼的灯火揉成碎钻,而现在,少年机车的尾灯正穿过人群,像颗跳动的红色铜铃,在渐浓的夜色里划出一道短暂的光痕。 禁摩令画出的限行线横在地图上,却拦不住心里的路。就像白沙井水千年不息地渗进古城砖,巴陵戏的调子依旧在汴河街的飞檐下流转,那些车轮碾过的双城光阴,早已在他掌心跳成永不熄灭的火花塞。当少年的引擎声渐远,老周摸了摸铁皮盒里的旧铜铃,忽然明白:有些传承不必轰鸣,就像洞庭湖水拍打着岳阳楼的石阶,一代又一代的风,总会把属于这个时代的声音,刻进护目镜上的雾、砖缝里的机油、还有永远年轻的,追光的勇气。 ![]() 作者简介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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