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童兆君 谷雨那天的晒谷场飘着新翻的泥土香。十六岁的阿满蹲在竹筛旁捡槐花,辫梢沾着未褪的白瓣,忽然听见田埂传来竹篓晃动的声响。穿蓝布衫的少年正跨过积水的犁沟,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泥浆裹住的脚踝——是后山林场的知青陈树,总在黄昏时来村里收山货,却总在她晾衣服时故意撞响晾衣绳。 ![]() "给。"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玻璃瓶,拇指抹掉瓶壁的水汽,上百颗萤火虫在暮色里明灭,像撒了把碎星子。阿满捏着玻璃瓶的手发烫,想起清明帮他补衣裳时,在补丁里发现的铅笔字:"她蹲在溪边洗蓝布,水纹荡开时像揉碎了整个银河。"老槐树的影子漫过晒谷场,他忽然指着缀满碎钻的夜空:"你看南斗六星,连起来像不像你编的草绳结?" ![]() 那根草绳是端午时阿满编的,混着艾草和薄荷的香,悄悄塞进他装山货的竹篓。林场的柴油机总在深夜轰鸣,她常看见他的窗口亮着煤油灯,把读书的影子投在糊着报纸的窗纸上,像只振翅的夜蝶。最难忘小满那晚,他带她爬上山坳看流星雨,搪瓷缸里的麦乳精冒着热气,他说:"每颗流星都是星星打了个喷嚏,说不定下一颗就会掉进你的玻璃瓶。" ![]() 变故来得像山里的骤雨。秋分未至,村口的卡车就碾碎了晒谷场的月光。陈树的帆布包上多了条蓝布补丁,是阿满连夜缝的,针脚里藏着未写完的信:"后山的板栗熟了,等你冬天回来炒..."车窗摇下时,他往她手里塞了块上海牌手表,钢带还带着体温。表盘上的条钉刻度泛着冷光,12点位的"上海"二字是毛体烫金,像两枚钉在时光里的图章。"等指针走完十二圈,我就回来教你认更多星星。"卡车喷出的尾气熏黄了老槐树的叶子,她攥着手表的手沁出冷汗,没敢说出口的是,她连阿拉伯数字都认不全。 ![]() 真正的寒冬是从再也等不到的卡车开始的。腊月二十八,邮递员送来退回的信封,牛皮纸上的"地址查无此人"被雪水洇成淡蓝的云。 阿满蹲在灶前拨弄炭火,看火星子蹦上她给陈树绣的鞋垫,"平安"二字的金线在火光里忽明忽暗。玻璃窗结着冰花,她想起他说过的,星星的光要穿过好多座山才能照到人间,可她等了三千六百个日夜,连颗迷途的星子都没等来。 ![]() 再后来的夏夜,阿满坐在老槐树下的竹床上,怀里抱着磨旧的手表。孙子趴在膝头数萤火虫,她忽然指着银河说:"你看那三颗连起来的星,是爷爷当年说的猎户腰带。"孩子蹦跳着去追流萤,钢带表链映着她鬓角的白,像落了一身未化的雪。晚风掀起压在枕下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风干的槐花,每一页都画着歪扭的星图,旁注写着"今日小满,第三百颗流星划过东山顶""大雪节气,手表停转在七点十五分"。 ![]() 去年清明,她在林场旧址的荒草里捡到半块手表,钢带早已锈蚀,表盘上的条钉刻度却还清晰。碑前的蒲公英被风吹散,她忽然想起陈树走那天,她没敢掉的眼泪,终究在四十年后的春天,跟着这些白色的小伞,飘向了缀满朝霞的天空。山脚下的稻田泛着新绿,远处有流星划过黛色山尖,尾光拖得很长,像谁在时光里伸出的手,想要抓住那年晒谷场上,那只永远停摆的上海牌手表。 ![]() 暮色漫过晒谷场时,阿满把玻璃瓶轻轻放在老槐树根旁。萤火陆续飞出瓶口,掠过青石板路,掠过晾衣绳上摇晃的蓝布衫,最终融进缀满星子的夜空。她摸着腕子上褪色的草绳结,忽然明白,有些爱就像这山间的流萤,短暂地照亮过彼此的夏夜,却终究要消失在茫茫的星河里,只留下那年春天的风,还在老槐树的枝叶间,轻轻哼着没唱完的情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