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系列游记第185&186合篇:河南许昌关帝庙@文庙春秋楼 题记:君民僧道齐协力,“捧”得武圣上神坛 本文系静思斋·于岳原创,转载请注明出处!谢谢! 寻访时间:2025年3月30日 (许昌三国游之下篇) 许昌是汉末及曹魏故都,三国元素旅游资源丰富,不过在这之中,如今倒是以关羽关二爷的“遗迹”最为知名,颇有些在老曹家“喧宾夺主”的势头。上篇游记中我已详述许昌的城址变迁,即真正的三国许县/许都/许昌,是在今市区以东的“张潘古城”(即第七批国保“汉魏许都故城”),而如今的许昌市区则是当时的颖阴县。 关公虽曾在许都留下了重要的人生轨迹,但实际是发生在张潘的那片麦地上,你不会觉得关公在许都“上班”,却要每天往返好几十公里住在颖阴吧?所以说如今所谓的灞陵桥、春秋楼这些,且不论故事的真实与否,单就“地基”来说,坐标便是错的,毫无疑问皆是源自后世的演(du)义(zhuan)。本篇以讲这类“实话”为主,后面扎心的地方更多,恐怕是不招人待见的。 对于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人来说,看《三国演义》应该都是在看《三国志》之前(当然,很多人恐怕压根也没看过《三国志》),我在之前一篇关于马超墓考辨的文章中曾提到,《三国演义》在承担了“普及历史”的职能之余,难免也会带来“错把演义当正史”的负面效果。 我七八岁时就已对着字典看演义原著了,后来又是电视剧又是各种三国游戏,兴致异常浓厚,几年下来把书都翻烂了。而我看《三国志》则已是二十多岁,彼时心中三国人物的形象早已根深蒂固,初读《三国志》时,难免有些不适感。当我后来坚定以“去伪存真”的原则从事历史相关工作时,我对于三国的态度,也开始了一种反向操作——尽量淡化儿时的那些记忆,然后拎清楚究竟哪些是历史哪些是文学。这个界限对于大众来说也许无关宏旨,但对于历史、文物领域的工作者来说却尤为重要。 ![]() 所谓“单刀赴会”,其实是鲁肃把关羽怒怼得无以言对 今既写关帝庙的游记,不妨便以关羽为例简单说两句。二爷的那些英雄事迹,如下这些是史实:1、万军之中斩颜良;2、辞曹归刘备(但过五关斩六将之类的皆为杜撰);3、刮骨疗伤;4、水淹七军(到底是纯天灾还是关羽有意为之值得商榷),威震华夏...但《三国志》亦只是就事论事,并无文学上的加工渲染,神武有之,忠义则并不十分彰显。 从蜀汉政权这边来说,关羽虽是开国元戎,又与刘备有着“恩若兄弟”的私人关系,但爵位其实不高,得到追谥也很晚(已是在他身死的四十年后,甚至还晚于夏侯霸,有点扎心了吧,不过五虎的情况基本相同,刘备时期唯一得到谥号的是法正)。而且壮缪侯这个谥号,“缪”(我觉得应该不是通“穆”的)字绝对算不上美谥,唐代奸臣许敬宗死后,有司请谥为“缪”,其后人竟认为是奇耻大辱而勃然大怒。时人对于关羽的看法,由是略见一斑。 以上种种,让我当年初读《关羽传》时,不禁产生灵魂一问:大家都是正史列传的武将,关羽的事/功迹也未见得有多么鹤立鸡群(甚至还有些挺负面的地方),为何日后独独成为神仙一般的人物?对于这个问题,或许是近代人更能以客观而宽阔的视角审视,取得的学术成果颇为丰硕。 大体来说,关羽死后的数百年里,起初并未有啥特殊待遇,大概到隋唐时期(也可能更早一些),出现了一些祭拜关羽的祠庙,但基本局限在荆州、解州这些特殊的地方,关羽应该只是作为先贤或古代名将,受到地方人士的纪念,并由僧道衍生出一些“迷信行为”。唐肃宗上元元年(760年),册封姜尚为武成王,并配享历代先贤“十哲、六十四将”,关羽位列六十四将,但排名不太靠前(甚至还在张辽之后)。如果一直按这个方向发展,如今的武圣应该是姜太公... 到了宋代,三国故事开始在瓦子中出现,同时或许是由于宋朝在军事上的孱弱,时代需要英雄,关羽威猛、忠义等品质更多被士人所挖掘,后来又随着北宋末年皇家敕封的各种真君、王爵头衔而地位陡升。元明之际民间文艺蓬勃发展,对于关羽事迹的创造与关羽信仰的传播如虎添翼,明清历代帝王对于关羽的推崇更是与日俱增。这其中唯有一个“耿直”的皇帝——明太祖朱元璋,朱元璋虽然取缔了宋元两朝对关羽的所有封号,但已完全无力阻挡关羽成神的步伐。 在这场持续数百年的造神运动中,皇家、士人、宗教界、民间共同参与,相辅相成,大浪淘沙,关羽最终完成了由人到神的蜕变,真可谓一场独一无二的有趣的“文化盛宴”。历史大家顾诚先生有一篇《关羽是怎样捧起来的》,我觉得这个“捧”字,用得十分传神。只是从此以后,关羽便不再是历史上真实的关羽了,甚至也不再是演义中的关羽,人人都对关圣帝君的伟大“事迹”耳熟能详,此时再去掰扯关羽的真实生平如何如何,似乎成了挺没情商的事... 许昌的灞陵桥与春秋楼,这两个旨在褒扬关羽忠义精神的景点,显然都是在这场“文化盛宴”中被创造出来的。但若仔细品一品,我觉得这两个故事所对应的史实,关公的形象还真不是那么伟岸,甚至还反衬出另外两个人物的难能可贵,且听我一一道来。 ![]() 许昌灞陵桥之今昔 初闻灞陵桥,我就觉得这个名字很“西安”。后来才搞明白,原来是在元代三国话本出现时,搞错了故事的发生地,把许都当成了长安,后来罗贯中以其为蓝本创作《三国演义》时,虽纠正了长安之误,然却把挑袍的桥名“留用”了。许州城西有座八里桥,后即被“约定俗成”为灞陵桥,桥头立有明末平贼将军左良玉所书“汉关帝挑袍处”碑(此桥之附会不晚于明嘉靖年)。清康熙年间,当地士绅又在桥西边修建了一座关帝庙辅之,此处遂成一处重要的“三国文物遗存”,三百多年前古人的“旅游开发”令人直呼内行。灞陵桥1969年被洪水冲毁,现为重建(非原貌),倒是关帝庙已是国保了。 ![]() 进入景区,便见曹操与关羽互相拜别的巨幅石雕。无论是《三国志》还是《三国演义》,均对关羽不忘旧主而辞操之事着有笔墨,并且成为其忠义精神的代表。然关羽先是在徐州被擒后降曹(关羽随同刘备杀车胄是明确的反水,演义里干脆就是关羽杀的,所以你也甭纠结降汉还是降曹了),这种事在三国时虽非不可接受,但总归不算精忠。某“举个栗子”,以曹操对于禁和庞德的感慨来看(关羽之降与于禁何异?),便知投降与取义,在人心目中是大有不同的。 ![]() ![]() 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许昌关帝庙 更兼当时袁曹战端已开,关羽此举几乎等于阵前倒戈,虽全小义,大节上终有所欠。反倒是曹操,明知关羽此去便是劲敌,仍能按住左右,任凭关羽离去以全其义,这般胸襟气魄实非常人能比。我从小并不尊刘而在三家中独粉曹操,恐怕正是源自脚下的“灞陵桥”。 ![]() 许昌春秋楼景区 再来说说城里的春秋楼吧,“传说”是关羽晚上读书的地方,二爷礼敬嫂嫂,将宅分两院,这便是春秋楼这里所想展现的“礼义”主题。而关羽的夫人是谁,又是否相敬如宾,即便是演义也没提,既然说到这儿,不妨再来吃一个二爷的瓜: 曹操素“好人妻”,遂有养子若干,还时常和别人吹牛逼,说天下有谁能像我对养子这么好吗(不过这好像还真不是吹牛逼)?其中有个便宜儿子名叫秦朗,其生父秦宜禄原是吕布麾下。曹、刘攻灭吕布之际,关羽盯上了秦宜禄的夫人杜氏,屡次和曹操打招呼表明想娶,结果反倒引来了曹操的觊觎,出手截胡,关羽对于曹操横刀夺爱耿耿于怀,这事是当时蜀、魏史籍皆有明载的,可信度极高。若以事后诸葛来看,杜夫人和秦朗跟了曹操,养尊处优得善终,人生无疑更为幸运。其实那时关羽是有老婆的,只是没生出娃,最重要的是,秦宜禄也还没死...如此看来,关羽在某些个人操守上,比之面对樊氏坐怀不乱的赵子龙,恐怕也略逊一筹。 ![]() 春秋楼 春秋楼原名大节亭,原是关帝庙中的一个主要建筑,蛤?又一个关帝庙?没错,其实位于许昌文庙东边的春秋楼这里,才是古时正宗的许州关帝庙,至于灞陵桥那个,则是“乡下”的八里桥关帝庙。城里的关帝庙在清末民国大部毁于兵火,只有春秋楼得以幸存,这才由灞陵桥那边“继承”了许昌关帝庙之名。春秋楼后面新建有巍峨的关圣殿,里面的关羽巨像堪与襄阳媲美,沿着水泥台阶爬了至少三四层楼高,才得与关公对视一二。 ![]() 关圣殿 ![]() 关公巨像 ![]() 鸟瞰文庙 在关圣殿顶层西侧外廊上,可“一览文庙小”,其实文庙才是第八批国保主体,但显然被作为景区名的春秋楼压了不止一头,就连门口的国保碑上也特意加上了含春秋楼(反正国务院公布的名单不是这样的)来增加噱头,你想在地图上明确找到“许昌文庙”的字眼还不太容易呢,尴尬啊!“好在”我早已明确态度,若非特殊情况,绝不再专门写文庙(因为去过的太多了,且都大同小异),这次顺带一提正好省事了。 ![]() 首见中英对照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牌照(第八批) 虽然“怪话”说了不少,但从旅游的角度来说,我觉得这俩景区各方面属实都挺不错,环境优美,“底蕴”深厚(好歹是也可以从明代算起、贴近儿时记忆的“三国文化”呐)。一天下来,上午原汁原味+下午精彩演义的三国之旅,玩得还挺尽兴,一时竟有些乐不思冀。罢了,甭管历史还是传说,各有所爱即可,而我内心深处,则似乎是博爱之——只要沾上三国的,我都喜欢。只希望我们纷纷乱乱传诸后世的东西,还能让人分得清楚正史与演义便好,尤其是官方说辞与相关专著之类的,得多走走心了。 ![]() 汉服摄影圣地 静思斋 于岳 2025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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