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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黄惠子)

 储氏藏书 2025-04-25 发布于湖北
       从A城到Z城,需先坐高铁,再转绿皮火车。他进高铁站,扫健康码、行程码。行李滑过传送带,依照惯例,安检员让打开保温杯,喝一口。他就扒下口罩,喝一口。我随水的摇晃,在杯底扑棱两下,听得见杯外场所熙熙攘攘。
  顺利通过,安检员即刻过到下一名乘客。
  换乘绿皮车,同样方法过安检。这里听起来冷冷清清,安检员大概很闲,问他杯中所泡何物。他回答,龟甲。安检员说,年轻人挺会养生,不过用保温杯泡,浪费,建议用陶瓷杯。他礼貌地说谢谢,重新背好行李,走进站台。
  说法倒也不错,我是龟。可不只是甲,我是活生生一只巴西龟,有名字和身份。我叫达芬奇。名字是他取的,他叫高枕。按规定,活物要办理托运,手续复杂。高枕于是想出这简易一招,带我坐上了两趟车,迁居Z城。
  这是晴朗干燥的深秋傍晚,在2020年10月。从今往后,他只有我了。
  Z城冬天来得比A城早,在新住处安顿后,我很快停止进食,不再爬动,这是即将冬眠的信号。高枕将我清洗干净,在乌龟缸里铺好过冬用的水苔。他已替我安置过三个冬眠季,有了经验。陷入湿润松软的水苔,我感到安全,闭上眼睛,收拢自己,要去睡一个长觉,以弥补上回的匮乏。
  是的,上一场冬眠,我受到不少打扰,没睡好,精神状态不太行。
  先是被挪窝。自从高枕上班途中偶遇我,带我进公司,养在办公室,两年多来,我一直过着安稳日子。这次他突然把我连缸搬走。我醒得被动,以为春天已到,却发现时间还在2020年1月,冷得很,本该是我睡眠正香时,真让我生气。
  过去我独自生活在野外,从不讲究日月年岁,亦不管身在何处。只知道那是一条河,我在水里觅食,岸边晒背,草丛爬行,天冷就钻入水底,卧进淤泥,静静睡大觉,待到回暖时自然醒。住进办公室后,和人类搭上关系,我才开始认识时间,知晓自己所在之地叫A城,是一座超大城市。
  我气呼呼扒开水苔,探出脑袋,见到不少同事,和高枕一样,都在收拾东西。大家紧张兮兮,四处喷洒酒精,讲话隔着口罩和距离,话题全围绕着一种突如其来的病毒,以及感染、隔离、疑似、确诊之类字眼。既然事出有因,那我就消气,我们龟也是讲道理的。眼下即将春节,接公司通知,他们正整理资料带回,居家办公,随时待命——作为一家做旅游的公司,春节属于工作时间中的一部分——我听高枕对人说,此番病毒势头凶猛,他担心一时来不了公司,我没人管,所以一同搬回。我鼻子哼哼气,算他有良心。当然,他是该吸取教训,对我上点心。要知道,第一个跟他过的冬眠,就因他疏忽大意,导致水苔发霉,害我患上白眼病,两眼肿成灯泡。他给我滴眼药水,一天三次,辣啊,辣得我头摇脚乱,好些天才消肿康复。
  同事们远远对我招手,再见,达芬奇!拜拜,小乖乖!后者是他们给我取的小名,听着肉麻,没办法,谁让我人缘好。我一概没搭理,一来觉没睡饱,二来我认定没必要,暂时的,等恢复正常上班,高枕还会把我带来,毕竟他家那位女朋友不欢迎我。
  我见过高枕的女朋友,那是在一两年前。她来公司找他,长相挺可爱的姑娘,人也热情,说话声脆脆亮亮,语调昂扬。高枕带她看我,她扫一眼,显然不感兴趣。我没所谓,爬一边去。第二次她来时,办公室就他俩,姑娘坐他腿上,笑盈盈,甜蜜蜜。两个人贴在一起,挺黏糊,动作不宜观赏。我又往一边爬,碰上根连接线,缠脚,我一动,啪,一只鼠标被拖下桌,把我和他俩吓一跳。我发誓绝非故意,怪只怪这里线太多太乱。我溜到墙角,眼见姑娘收回笑脸,指着我对高枕说,这东西,扫兴。高枕捧着姑娘小脸,把她噘起的嘴向两侧抹平,轻声说,它害羞呢。姑娘挪开他手,神情严肃起来,喂,跟你说真的。姑娘说起她老家一位表姐,结婚五年,就是要不上宝宝。医院去过多次,偏方尝试多种,均无果。请大师一算,卦象显示,问题出在自家养的乌龟身上,意思是,龟于无形中散发一种气,恰与孕育相斥。夫妻俩于是不再养龟。不多时,果真有喜。高枕说,这就一巧合。姑娘一本正经说,不,我信。高枕搂着她说,听你的,就放公司,不带回家。
  人类真麻烦,又真好笑啊。我不由得咯咯笑出声,好在他俩光顾着亲热,没留意我。
  比起办公室,高枕住处小得可怜。先前在宽敞办公室听来脆脆亮亮的姑娘的嗓音,处于这一室一厅小公寓,仿佛受到挤压,而变尖变锐,即便正常讲话,分贝也显得高于常人,加上语速快,就像吵架。姑娘看到我,自然不高兴,高枕向她保证,只是暂住,并迅速把我摆到阳台一角。说起来是一角,其实与屋内连为整体,动作都看得分明,声音传播无阻隔。就算把自己埋进水苔,吵闹也躲避不掉,冬眠质量大幅下降。
  我尽量控制住烦躁,否则会消耗热量,不值得。活这些年,何曾为噪声所扰?我缩着脑袋,不禁怀念过往。当初在河边,我多自在悠闲,从不缺食物,扎进河水,啊呜几口,饱餐不费力。在河不远处,是一座森林公园,我常去散步。本和老鼠互不侵犯,但它偷松鼠和刺猬的食物,被我发现几次。看不惯它那做派,我猛跺脚,算作警告。自此它怀恨在心,动不动就来挑衅,故意撞我,撞完就溜,我天生动作慢,总来不及回击。我不服,就在那个夏日清晨,打算跟它大干一场,谁知它竟喊来同伙,趁我动手前,在我四肢上乱咬,疼得我直打转。我越是拼命挣扎、嘶吼,那几只卑鄙货越是来劲。在我几乎投降时,有脚步声传来,我们都是听觉敏锐之物,立马辨出,是人。老鼠们顿时四散。我趴在原地跑不动,被这过路人捉起来,捏我前胸后背,把我拿近,翻来覆去。一想到可能被红烧或炖汤的未知命运,我慌得喷气,随之而来温热液体,从尾巴小孔,不受控地流出,我尿了。

  先是被他带去宠物医院,医生清洗并检查伤口,开病历单,填患者信息。姓名,他思索片刻说,达芬奇。性别,医生稍加观察,告诉他,是母的。年龄,医生说,看不出来。总之伤势不算重,定时上药即可。途经药店,他遵医嘱买一管红霉素软膏,装进公文包。然后进入高楼,坐电梯,来到一间大办公室。我落了地,探出身子,判断周围环境有无危险。几个人一起围过来,像没见过乌龟一样。从他们七嘴八舌间,我得知他叫高枕。他顺理成章做了我的主人。我可不需要什么主人,这只是人类自娱自乐而已。看在他救我的分上,加之我身体虚弱,走不开,就勉强接受。

缓过劲来,伤口不怎么疼了。有人拿手机对准我拍照,我从那屏幕里,平生第一次窥见自己全貌:面颊两侧各一条红色,背上13块甲壳,中间5块,两边各4块,纹路清晰流畅,有种对称美。之后,我天天被拽着手脚涂药,伤口很快痊愈。高枕买来乌龟专用缸,内有游泳区、喂食区、爬行区和晒背区,配小石子和草,同事都说是高级别墅,其实在我眼中挺小儿科。主食是龟粮,除此之外,凡是他们吃的,都要给我来一点。因为他们看网上说,巴西龟什么都吃。我的确是好胃口,几乎来者不拒,他们观看我吃食,比自己吃还高兴,认为我不吃就是不给面子,人类真会自作多情,我不过吃撑罢了。

  既然待遇不差,我便在此住下。大多时间里,高枕和同事们各自坐电脑前,埋头工作。我听他们对外介绍,这是家旅游业上市公司,主营签证、度假、企业国际商务旅游等业务。公司年龄和高枕差不多,体量很大,不仅这一整栋楼是,还有十来处分支,员工以年轻人居多。听上去不错,但我看来,上班实在不好玩,眼见他们一个个永远干不完活,对着繁复的文字与表格、数据与程序,机械地敲字,点鼠标,唉声叹气或骂骂咧咧,加完班一身疲惫。不晓得人类为何把自己弄成这样,反正与我不相干。他们忙他们的,我性喜清静,自己在别墅待着,舒坦时,懒懒趴水底,把脚向后伸得老长。也常顺爬梯翻出院墙,在地面溜达,他们任我自由活动。下班后,我被独自留在办公室,可以睡上很久。

  正因工作烦而无趣,很多人一有空,就来和我玩。达芬奇!达芬奇小乖乖!他们对我傻笑。碰一碰我脑袋,出于生理本能,我连头带脚往壳里缩。把我翻个身,霎时天地倒转,都以为四脚朝天就没辙?笑话,跟人类僵硬身子骨相比,我们龟不知灵活多少倍。我左右摇晃,找准落点,身体歪向一侧,手脚一撑,伸长头颈,鼻尖向后顶地,配合发力,一气呵成,完美翻身。很简单的事,惹得那群笨蛋欢呼不已:厉害!聪明!矫健!接二连三要看我表演。我可没有任人玩弄的好脾气,不乐意了,要么仰面装死,要么钻桌底,能躲一整天。他们无可奈何,想法子讨好我,比如给我淋雨,用他们话说,叫作洗淋浴。把我放自来水水池中央,水龙头拧开一点点,细小水流拍打背甲,我不禁扭动肢体,让整个后背得到均匀按摩。这让他们以为,我在跳舞。他们非常开心。人类够无聊,这也能笑得不亦乐乎。不过话说回来,洗淋浴是很快活。

  吃饱喝足才好冬眠。过冬几个月,高枕把我放办公室后身档案室,那里场地更大,且相当安静,偶尔有人进出,不构成干扰。高枕隔几天来看一眼,保持水苔湿度。他出差,会有同事代为料理。到春天,我回办公室,又和他们打成一片。

  2020年1月这场病毒,人类口中的疫情,本不关我事。谁能想到呢,我却因此沦陷在这小角落。姑娘成天叽叽喳喳,不知做何工作,同样是春节无休,同样是居家办公,只见她异常忙碌,从早到晚,键盘敲得啪啪响,电话、语音不停歇。高枕则相反,没有人敢在这时外出旅游,业务骤减,他突然闲下,除去做饭和打扫卫生,整日无所事事,说话很少。从前我在公司看到的他和姑娘那股亲密劲,也没再见过。

  高枕,书看多少页了?

  高枕,别躺着,燃脂派对直播马上开始!

  高枕,你就打算这么虚度时光?

  高枕,你这废物!

  高枕,我们之间存在很多问题,你想过吗?

  …………

  耳边尽是姑娘高昂话音,每一个字符,都像在热水里滚过。高枕说话声本就低,这一对比,更显得暗淡,少气无力的。人类哪来诸多事情要折腾,无论在公司还是在这儿,我见过的每个人,似乎都绷得很紧。又哪来诸多计划要谈论,像我,就从不去想明天。还鼓吹生命在于运动,拉倒吧,在于静止才对,我就是最好例证,人类再蹦跶,能活得过我?

  高枕看来已习惯被她指指点点,拿起大厚书来翻,照视频练健身动作,面对姑娘质问,只会说,听你的。可事实上,书翻不了几页就扔一边,运动没样子,协调性太差,我都看不下去。姑娘指责他心不在焉,他回答说,我难过。

  这倒不是搪塞,我发觉他这些天,不断刷手机,一条接一条坏消息,他心思全用在难过上,一遍遍叹气,时常掉下眼泪。我听来,是病毒对人类造成了很大伤害。

  姑娘说他这是过度应激,叫他放下手机,远离创伤性信息。他却不能自控似的,放下又拿起,好像被笼罩在庞大、连续冲击的悲伤之下,无法全身而退。某个黄昏,他呆坐我旁边,从窗口看出去,在高楼、矮楼和远方的山丘之上,天空变幻颜色,他盯着看上好一阵,忽然放声大哭,把我和姑娘都吓到。他举起手机,边哭边念“这首诗不长,不用公开浏览和发表/假如,在异乡我走不出这次春天的逃亡/当你打开朋友圈,就能读到这首我的/墓志铭”。他告诉姑娘,这位诗人也许已经死去。

  够了!姑娘已经不耐烦,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哭,那些人就能复活?病毒就能消退?

  高枕摇头,很轻飘地说,为脆弱,为苦难。

  屁话,管好你自己吧!你的力在乱用,毫无意义。

  高枕说,营营逐逐,才是毫无意义。

  你就是闲得慌,不务正业,姑娘说,顺便告诉你,我刚加入社区志愿团队,参与疫情防控,年底考核能加分。

  不管他们说什么,我从中听见春天,才意识到,冬眠季已经结束。由于睡眠不足,体重下降,神智也不清醒,连对季候更替的感知都在变钝。我慢吞吞爬上来,高枕见状,停下争论,清理掉水苔,给我洗了个淋浴,换一缸新水,喂龟粮。姑娘走开,去忙她的事。我喝水进食,逐渐恢复体力,吹一点小风,日光里晒背,感受初春的零星气息。只可惜在这狭窄空间,日照停留很短。

  没过几天,两人爆发更激烈的争论。你简直是恶魔!高枕大吼,丧心病狂!他一拳砸墙上,喘着粗气,脸色涨红。我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火。

  姑娘不甘示弱,尖声喊,一只猫而已,你他妈有病!

  刺得我耳朵疼。吵吵嚷嚷中,我随即弄清,姑娘去做志愿服务,协助社区活埋了一只流浪猫。因为近来,居民听信野猫传播病毒,要求社区清理。

所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自从和老鼠结仇,我就对猫抱有好感。我认为猫是无辜的,我同情猫。

  谣言!高枕怒气冲冲,浑身发抖。

  姑娘冷着脸,你能不能有点理智?社区为居民排忧解难,这是工作。那只病猫,迟早要处理。姑娘转而看向我,还有这破玩意儿,也不知携带多少病菌,趁早甩掉。

  你别想!高枕又提高音量,可他再提,仍亮不出声,始终闷闷的,并且吐不出更长的话。

  我忙得很,才没空管,姑娘说,已经在复产复工,你一上班就带走。

  我一肚恼火,我们龟存在地球长达两亿多年,区区人类,零头都算不上,何以如此自大?我还不答应跟你过呢。要不是冬眠,我早离家出走了,广阔天地任我逍遥,犯得着在这憋屈?

  为宣泄情绪,我不停在地面磨爪子。所幸,复产复工是好消息,病毒虽没走开,但被打乱的秩序正在重建,我就快跟高枕回公司了。

  等到3月初,高枕接通知,前往公司。奇怪的是,他收拾办公用品,却并未搬动我的“别墅”,只把我塞进公文包带出门。进入办公室,我从包里爬出,见好多工位空着,气氛沉寂得可怕。寥寥几人过来和我握手,表情惨淡,达芬奇,这回真拜拜喽。

  我这才得知,高枕今天来公司,不是上班,是下班,彻底下班。行业陷入特殊期,公司难以为继,新公布一大批裁员名单,他是其中之一。

  手续很快办完,他得到公司一封致歉信,一笔补偿金。他在工位前整理物品,非常冷静,好像意料之中。同事们苦笑说,致歉信这没用东西,丢掉最好,他却想要留个纪念。没人安慰他,走的人多了,连告别都很麻木。暂时留下的,也纷纷发愁,不知前路在何方。就连我出马,主动表演翻身绝活,他们也并没有开颜,只叮嘱高枕以后好好照顾我。我转动脑袋,把他们挨个儿看在眼里,当真体会到了人类那样一丝丝伤感。

  其后我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姑娘已恢复正常办公,早出晚归。高枕没提失业一事,他将我的别墅折叠起来,在其夹缝藏入公司致歉信,收进储物柜最底端。清早他照常拎起公文包,把我装进里头,按时出门,晚上再回家睡觉。

  每一个上班的白天,我随他混迹于A城,任时间浪荡过去。大街小巷游走,在运转有序、生机勃勃的道路上,空荡荡地张望。搭乘各路公交车,靠窗,一路发呆到底站。在路边摊打发三餐,他本就吃得不多,现在更少,顺便分我一份。在破旧网吧,眼光涣散于一个又一个页面,就连游戏玩得都很低幼,撑不到几关。其他玩家在大游戏里奋勇升级,交流听不懂的词汇,这对他来说,似乎过于纷繁,玩不动。靠在街边长椅,他神思恍惚很久,将我握手中慢慢打转,说达芬奇,我好羡慕你。我被他转得头晕,爬出他手心,在一旁闭目养神。他学我样子,也打起盹来。

  每一个夜晚或休息日,为不让姑娘看见,他藏起我,在塞满杂物的抽屉、收纳柜和行李箱,都留有我足迹。我钻来钻去,或者酣睡,躲藏使我有一种天然的安全感。外面世界变沉默,姑娘不再聒噪,不再对高枕操心管教,他们越来越无话,处处冷脸相对。同一屋檐下,两个陌路人,比白日的孑然一身更显孤独。即便睡在一块(因为只有一张床),也是背对背,之间如有坚冰相隔。

  又过些时日,高枕不再藏我,放任我在整间屋子晃荡,因为姑娘不经常回来住了。即使回来,和我碰上面,她也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正好,咱俩各走各道,互不干涉。

  这样过完一春一夏。到秋天,伪装暴露,二人彻底掰断。要不是我,他们也许能再拖一阵。是我趁姑娘在家,爬进储物柜最底端,待她走近,我在堆得歪歪倒倒的物品中,稍用力一顶,它们哗啦倾斜,冲出本就关不严实的柜门——我们龟力气很大,远超人类想象——公司致歉信趁势滑出夹缝,扎入姑娘眼底下。

  假象被戳穿,姑娘看起来并不很意外,高枕也没有慌张,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我怀疑,他早就想坦白,只是一贯被动,习惯在固有模式里赖着忍着,又暗暗等待某种外力让表象崩塌。作为远古生物,我们龟智慧非凡,人类那点小心思能轻易洞察,只不过我们从来都以缄默为美德,我是实在替他觉得,瞒下去不是办法,早晚得分,才出手相助。

  姑娘说,我已猜到。

  高枕说,我也猜到,你有了新生活。

  没有争吵、冲撞和拉扯,这一回,两个人把话说开。姑娘说,在一起这几年,我给过你多少建议,升职、跳槽、考证、考公,你口口声声说听我的,到头来全当耳边风。但凡你听我一点,也不会落得这下场。媒体早披露过,你们公司,别看一时风光,背后是持续亏损,资本都在撤退。实话说,就算没有这次冲击,也必不持久。聪明人早早攒资源,提技能,谋后路,你呢,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当缩头乌龟——我昂起脑袋,对她翻个白眼——毫无悬念,第一个被裁的,就是你。是你一次次自我放弃,把自己活成这样,我对你失望透顶。你拿什么在A城立足,拿什么跟我结婚?当然,说这些已没用,正准备通知你,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

  我很累,高枕说,一直累。

  姑娘翻箱倒柜,收拾东西,屋里大多物件,都是她的,她一一整理,一部分打包,一部分丢弃。高枕面朝一个虚茫的方位,一动不动,好像看不见姑娘身影来回纷乱,慢悠悠、自顾自说起话来。我从未见他讲过这么多,像是把攒了长年累月的话语,一口气说完——

  我觉得一生都好辛苦。

  从上小学起,父母就常跟我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早六点起床,晚上写作业到九点,周末参加一堆无关兴趣的兴趣班。到初中,整天读课文、背单词、刷题库,晚上十一点睡觉,周末被辅导班占据。在高中,十点半下晚自习,回家又学到凌晨一点,日日循环,没有喘气时间。紧盯我排名的妈妈,在我考上A城还算不错的大学之后,突然一病不起,临终之际,仍不忘叮嘱我,在大学不可放松,要争气,往上走,日后留在A城。

  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问,只有这一种活法吗?为什么一定要是A城?往上走就是对,往下走就是错?

  声音微渺,没人听得到,我也不晓得是否有其他选项,靠着惯性铆足劲,在课业依然繁重的大学,继续跟上,生怕落后。家回不去了,妈妈去世一年后,爸爸组建了新家庭,又有个小孩。我和他见过短短几面,他显得疲劳并且苍老。在此之前,我对他的印象还停在我小时候,作业没写完、考试没考好的时候,他浓黑眉毛一紧,把眼睛压下来,责备我太笨,再来一顿打骂。长大一些,我记忆里的家,他往往不在场,样子越来越模糊,乃至陌生。而今眼前这个他,无非是加倍陌生而已。他按月打来生活费,此外不再有多余交流。毕业以后,我换过几份工作,似乎除了留在A城,也无他处可去。我告诉他,不必再打钱,他果真就没再打,只剩下逢年过节一句问候,随时间推移,问候也渐渐免去,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吧。我想,没必要硬绑。

好不容易被现在公司录用,不是上班,就是加班,像一枚齿轮,不出挑也不出错。心里的声音环绕不去,可面前分明是每一个行色匆匆之人,都在笃定奔忙,就如你。

  是的,我遇见你,以为爱情能消解困惑,起初我确实努力和你同步,积极工作,赚钱,学习,健身,做规划,把自己填得满满。你夸我有了质变,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精气神。究竟什么是该与不该?时间不长,我就厌倦了,像慢慢漏气的气球,正在泄回原形。我意识到,你改变不了我,做这些事,对我而言没有丝毫快乐,只是在执行程序。而一旦我表现出丧气,你就会不高兴,发脾气,教训我有什么资格不前行。与此同时,就连爱情本身,也变成了很可疑的一件事。

  缩在这租来的小房子里,我常想,后退也要得到允许吗?在所有一往直前、只争朝夕的步伐里,不与众趋同,似乎就没出路。可我明明疲惫至极,就想放肆休息,就想挥霍大段的空。然后,疫情来了,脚步按下暂停键,我再也不想重启。刚被裁员那阵,我还犹豫,挣扎,残喘,试着投出简历,一家一家,石沉大海。我不干了,一点力气没有了,那股铆足的劲,在我身上,已经耗光。

  高枕讲完,姑娘也已默默打包完毕。不知道这些话,她实际听见多少,总之没任何回应。她面无表情,手机上操作一通,不一会儿,来一辆小货车和两名搬运工,帮她把东西拉走。她一言不发丢下钥匙,也随之离去。

  屋子瞬间敞亮不少。高枕把那封致歉信丢入垃圾堆,人陷进沙发,两眼空洞。我也听得犯困,不知不觉睡着了。

  接下来一段时日,高枕也开始打包,每天拾掇一星半点,扔掉大多数。其间他详细打过几通咨询电话,出过一趟远门,临行前替我备好食物,达芬奇,你在家乖乖的,过几天回来接你。从通话内容看,他打算搬离A城,去Z城买房定居。后者是一座边远小城,曾辉煌一时,近年走向没落,大幅萎缩。人往外流走,也就有许多房屋空留街边,价格一跌再跌。在那里,花上A城一年多的房租,就能买一套同等大小的旧房。其他商品,也相应便宜得多。

  几天后他回来,联系房东退租。离开之前,他把屋里边边角角打扫干净,没再联系谁。他装完全部行李,仅用一个背包和一只拉杆箱。最后他给我洗淋浴,将我藏进盛满凉水的保温杯。我听着他带我出门,坐两趟火车,抵达遥远的Z城。这是晴朗干燥的深秋傍晚,在2020年10月。从今往后,他只有我了。

  Z城冬天来得比A城早,在新住处安顿后,我即进入冬眠。总算耳根清净,睡了饱饱一大觉。醒来已是春日暖阳,来到2021年3月。我挪动身躯,适应光线,感到空前舒适与安宁。

  见我苏醒,高枕给我换水喂食,但我第一天苏醒未吃很多。他瘦了些,剃成平头,胡子刮得光净。我环屋爬行一圈,先前入睡快,尚未参观他买下的房子。这屋我很满意,和A城小公寓面积相当,视觉上却大出一倍。装修和家具家电都是旧房主的,他没有更改和添置。几个月前我刚入住时,屋内霉味明显,像我曾住过的档案室,现已全散去,只有午后太阳味,细小灰尘悠然沉浮。四面安静,我听得见四肢和腹甲贴地摩擦之声。凭听觉判断,楼上没人住,楼下和隔壁也都是独居。对面楼房望过去,亦有不少家阳台上空无一物。底下是不宽阔的马路,行人里少有年轻人,半天才驶过一辆车。路两边大树长出嫩叶,枝头鸟飞上飞下,显得比人类更繁忙。

  高枕已滑入另一条轨道,和身处A城截然不同。他没再工作,无任何社交,靠原有积蓄和公司补偿金,自在于孤绝里面,一天比一天松垮下来。眼见他的消耗越来越低,欲望全方位缩减。游戏懒得玩,外卖懒得叫,话懒得说,衣服穿来穿去就几件,洗到发白、破洞。每个清晨,他睡得像死了一样,上下身之间的凸起也渐渐不再。

  天不急着亮,也不急着黑。睡眠包裹他大部分时间,他越发能睡,一天长达16小时都在安眠中度过,看起来总是无梦。醒着的若干时段,也仍像在睡觉,无非是从床上挪到沙发,斜躺下来,打开电视。电视也很老了,只收到几个台,要么新闻,要么傻乎乎的娱乐节目。无论什么,于他都不起波澜,他不过是让房间有点声音,目光通常不在屏幕,而是随性呆望。人世的战争与和平,每天有何新事,疫情断续在哪里发生,都仿佛从另界传来,被这一方空间所隔离。偶尔他也会关掉声音,看综艺里的人嘴唇乱动,表情疯傻,他乐得哈哈笑,充当演员,替每个人编造台词,语无伦次地讲话,五音不全地唱歌,为自己鼓掌叫好。

  他极少外出,只在必要时,出门买食物和小份日用品。由于作息改变,他每日一两餐就够,只需洗一副碗筷和一口锅。主食向来是清水面条或白粥,肉类用开水煮烂,就下嘴去咬,蔬菜大多是直接洗净,拿在手里啃,吃相接近我在河边见过的动物们。不同的是,他吃得非常慢,每一口都要咀嚼好多下,似乎对他来说,吃得快也是一件费劲事。有时他分享给我,我扭头拒绝,说实话,我宁愿吃龟粮。

  每隔一阵,我有意从床底或沙发底下,带出一身团团绒绒的灰,他看见,就会打扫卫生。天热时,他光身在房间来去,袒露成自然。到深秋降温,我又进入一季心无旁骛的冬眠。醒来便是2022年春。一切照旧,日月、房间、高枕,以及我。

  全世界静息。

  直到2022年12月末,我在冬眠半途,又一次醒了。这回,我被自己喷嚏打醒,感到周身无力,头脑昏沉,身子很重,喉咙又干又疼。鼻孔不通,我不自觉张大嘴,呼吸粗重,伸长脖子,接连咳嗽好几下。高枕闻声走来,翻开水苔,观察我情况。他也在咳嗽,整个人恹恹的。电视里放新闻,主持人嗓音沙哑,播报疫情变化,随着“解除、取消、放开”等词语,我明白过来,高枕此时,正生着一场众人都在生的病。而我,也许是因他在病中疏于打理水苔,也许是被他传染,谁知道呢。

  见我难受哼唧,他裹上羽绒服,把我放内层口袋,出门去。Z城可真冷,我缩在口袋里,仍感受到寒风凛凛。他拖着病体,按手机导航找宠物医院。一路人声寂寥。不同于A城,Z城能看龟的医院很少。经过要么关门要么只看猫狗的几家后,终于找到。店里唯一的医生说,你运气不错,前几天我在家发烧,今早刚开门营业。

高高的仪器,医生将我平放在正下方,拧开上面旋钮,一块长方形的光投射下来。没什么感觉,只听到仪器运转阵阵。片刻,医生从旁侧电脑打印出一张片子。我从没见过如此透明的自己,黑色底片上,呈现着我的内在肌理,清晰完整。我身体里全部骨骼,细致到每一个脚指尖和尾巴最末端,真好看,俨然一件精美艺术品。

  医生说,根据DR影像,诊断为肺炎。开具处方,边写边告知高枕,喂服阿莫西林,用量按我体重推出,几毫克药配几毫升水,一天一次,五到七天为一疗程。

  高枕去药店买药和不带针头的注射器。回到家,他仔细把一粒药片剪成四小等块,配以相应毫升温水搅匀,待其冷却,倒进注射器,将白色液体朝我嘴里注入,动作平缓。药挺苦,我忍不住往外吐,高枕轻拍我后背,达芬奇,坚持一下,你最棒。切,哄小孩呢?我闭起眼,勉强下咽。

  其后一天天,我逐渐痊愈,到第七天,总算不用再吃药。看高枕状况,也已在好转阶段。这晚他站在阳台,看焰火升腾。原来,今天是今年最后一日,即将进入新的一年。我也爬来看,无数光点,活泼跃入深黑夜空,噗噗,啪啦,闪闪盛开。我还不曾在一个冬天醒着看焰火,其他季节,也已好些年没人放过。这一刻,众人仿佛在同庆康复。我们看上半晌,待夜静,他再次入睡,我回归冬眠。

  一觉深睡,至2023年春日午后。我睁眼,感受日光崭新,万物复原。高枕坐在窗边晒太阳,我往外看,路人都摘掉口罩,气息舒展。

  三年了,他伸懒腰说,真想出去走一走啊。达芬奇,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我靠到他手边,算是答应。

  此后我常和他在外晃悠,他走我爬。他照顾我的步速,缓行如老者。Z城虽小,却不乏适合随便走走(爬爬)之处。我们去公园,看树林、花草、鸭子在河面游动。河水不似A城的,张大口,流啊流,而是平静如镜,只在起风时泛微波。Z城日落分外美丽,他会长久凝望。我们去到不少地方,渐成默契,他见我停下,四肢摊平,就知道我不想爬了,索性把我拿起来放进口袋。

  夏日傍晚,散步途中,他偶然看到本地一则“奔跑吧!乌龟”的比赛消息。打电话详询,主办方是一家工作室,计划举办一场乌龟赛跑,现征集乌龟选手若干,品种性别年龄不限。比赛场地设在郊区一大块绿地,届时将搭建乌龟专属赛道,最慢到达终点者夺冠。

  比谁爬得慢,这我喜欢,并且毫无压力。

  他蹲下身问我,达芬奇,你要不要试试?

  我又靠到他手边。

  作为我经纪人,他扫二维码,为我填报名信息,发送过去。我们继续漫步,无意间走入河中岛,四周一片阒寂,地面的草浓密柔软,远远铺展。爬至边缘,我一头扎进河水,吃点野味,连打几个滚。要知道,比起陆地,我在水中翻身轻快得多。不忙翻回来,我腹甲朝天,四仰八叉,左右两边慢慢摇。

  高枕见状,也下河,先是双脚,再到全身。他划几下水,然后像我一样翻转,平展身体,躺于河上。我记得他曾跟同事聊起,小时候被家长报名游泳班,被迫学会各种泳姿,唯独爱仰泳,又并非泳,只在水上直直躺着。

  云朵变幻形状,夕光漫长而无限。我们仰面漂浮,水波不兴,时间近乎凝固。

  真想就此长眠不醒啊,他自语着,轻轻闭上眼睛。

  责任编辑 张凡羽

  【作者简介】黄惠子,安徽桐城人,作品见于《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莽原》《时代文学》《清明》《山西文学》《鹿鸣》《作家天地》“ONE·一个”等,获首届《清明》文学奖新皖军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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