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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作家】童兆君 || 父亲的工具箱

 潇湘原创之家 2025-04-28 发布于湖南

父亲的工具箱

作者:童兆君

1998年夏末的蝉鸣黏在机械厂的铁丝网上,陈建国的婚礼在厂区篮球场支起二十张圆桌。李芳的红皮鞋踩过地面未干的机油渍,新郎西装袖口别着的工号牌还挂着维修车间的钥匙链,叮当作响。 

食堂大师傅端上辣子鸡丁时,她盯着丈夫被齿轮磨出老茧的手背,突然觉得这场婚礼像台组装错位的机器,连喜糖盒都是用零件箱改的。

“嫁给你还不如嫁给扳手。”她笑着骂,却没看见陈建国把她的名字刻在了工具箱内侧,用修表的细针,比任何婚戒都要隐秘。 

小宇出生那年霜降,陈建国在厂门口夜市支起角钢焊的修理摊。如今铁皮招牌被秋风吹得哐当作响,“家电维修”四个红漆字早已斑驳—“维”字的绞丝旁缺了一提,路过的小学生总指着笑说“叔叔这个字写错了。” 

每晚六点,他蹲在灯杆生锈的路灯下,工具箱第三层整齐码着烟盒纸裁的记账本,铅笔字混着机油印:“9月3日修电视机两台,入账15元,买奶粉。”李芳抱着襁褓站在摊位后,看他用虎口抵住发烫的电烙铁,焊锡丝融化时腾起的白烟,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孩子以后要是像你,这辈子算完了。”她对着襁褓里的小宇说,“天天跟破铜烂铁打交道,连奶粉钱都凑不齐。” 

五岁生日那晚,小宇滚烫的额头抵着李芳的下巴。她踹开修理摊的木门时,陈建国正趴在豆腐摊的冰柜前拧铜管。“孩子烧得翻白眼了!”她夺过他手里的退烧药,铝箔板上还沾着铁屑,“你是要钱还是要命?”男人白大褂内袋露出半截铁皮青蛙,弹簧腿刚磨出弧度——那是他用机床废料偷偷做的生日礼物,还没来得及喷绿漆。李芳一把夺过扔进垃圾桶:“这种破玩意儿也能当礼物?你爸这辈子就会鼓捣些没用的。”小宇在母亲怀里看着父亲蹲下去捡,手指被铁皮划破,血珠滴在水泥地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初中开学那天,李芳攥着皱巴巴的学费单在教务处跺脚。“还差三百,能不能缓两天?”她的帆布包底漏出半截粉笔,是从女儿教室捡的。教导主任的茶杯刚沾唇,陈建国就撞开门冲进来,工作服上的黑色机油蹭在雪白的墙上,像朵畸形的花。他摊开手掌,三张百元钞票带着体温:“修了五台空调,压缩机都烫穿手套。”李芳接过钱时冷笑:“也就会卖苦力,人家老张早当上车间主任了。”小宇站在旁边,看见父亲手腕内侧有道新疤,像条扭曲的齿轮,突然觉得那双手离自己很远。 

家长会永远是最后一排的空位。李芳举着59分的数学卷子回家就摔了笤帚:“你爸在车间磨齿轮呢,说要给你做几何模型!”小宇望着父亲深夜伏在缝纫机上的背影,台灯把齿轮影子投在她的错题本上,突然觉得那些金属零件比父亲的脸还要亲切。雪夜,陈建国把磨了三天的齿轮模型塞进女儿课桌,铁制的行星还带着体温。门卫老张看见他用袖口擦抽屉时,棉手套露出破洞的拇指——那是上周修锅炉时被管道烫的。但小宇在教室看见模型时,却把它塞进书包最底层,怕同学看见齿轮上的机油渍,就像怕别人知道自己有个修机器的父亲。 

2016年退休仪式,陈建国的藏青色工装洗得发白,领口磨破的地方被李芳用黑线绣了朵歪扭的小花。“修了三十年机器,连套新房都没混上。”她边抱怨边往他保温杯里灌浓茶,茶叶渣沉在杯底,像极了他工具箱里攒了十年的螺丝帽。小宇站在旁边,看着父亲局促地搓手,突然发现他的背比工具箱还要佝偻,而母亲的抱怨像台永不停止的机器,这么多年,从未停过。 

女儿婚礼前夜,陈建国在阳台抽完半包红梅。烟蒂明灭间,他望着远处机械厂的烟囱,想起李芳当年骂他“窝囊废”时,自己正趴在漏雨的阁楼修她的缝纫机。化妆间里,小宇的婚纱拉链卡住,他刚掏出镊子,女儿就往后躲:“爸你手脏,别碰婚纱。”金属碰撞声里,他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工装裤还沾着白天修洗衣机的泡沫,突然想起她五岁时抱着铁皮青蛙咯咯笑的模样,而现在,她的眼里只有嫌弃。 

2023年深秋的修理铺,陈建国趴在木质工作台上,手指间夹着万用表的表笔,姿势像台停转的机床……

李芳在他裤兜摸到硬邦邦的铁盒,掀开时指甲划过1998年的奶粉账单、2007年的齿轮模型、2016年的退休证,还有张被红笔圈烂的体检报告:“心肌劳损”四个字浸着汗渍,旁边写着“小宇婚礼前别让她知道”。 

小宇赶到医院时,父亲的手背上插着留置针,比工具箱里最旧的扳手还要粗糙,而他始终没睁开眼。 

葬礼上的白菊香渗进工具箱的木纹,小宇在最底层发现生锈的铁罐。层层报纸裹着她的乳牙、三好学生奖状、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复印件,最底下是张烟盒纸,机油晕染的字迹勉强辨认:“芳,等小宇毕业了,带你去海南看海。”那是2008年梅雨季,他冒雨修完十台冰箱后写的,后来被李芳骂“挣几个钱就做白日梦”,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却被他偷偷捡回来,压在工具箱最底层。 

如今李芳常坐在楼前石凳上,怀里抱着那只铁皮青蛙。弹簧腿早没了弹性,却被她用绿漆刷得发亮。三岁的孙女扒着工具箱问:“外公的工具会咬人吗?”她摸着孩子软乎乎的小手,突然想起小宇五岁时咬在橡胶把手上的齿印,当年她骂“脏死了”,如今却成了工具箱里最珍贵的印记。“你外公啊,”她喉咙发紧,“他的手能修好所有的机器,却修不好自己的身体。” 

小宇站在阳台远眺,机械厂的烟囱早已停产,像根生锈的齿轮立在暮色里。她摸着父亲留下的旧台灯,玻璃罩的裂痕被他用铁丝缠成齿轮形状,通电时会在墙上投出细碎的光斑。 

那些曾被她视为耻辱的机油渍,此刻却像星星般在记忆里闪烁——原来父亲的爱藏在每道伤疤里,藏在每个磨坏的齿轮里,藏在每次沉默的修修补补中,而她却用母亲的抱怨做盾牌,把父亲的爱挡在了千里之外。 

街角的广播响起《父亲》的旋律,小宇突然想起初中那年,父亲冒雪送来的齿轮模型,想起他袖口的破洞,想起他从未说出口的“我爱你”。现在她终于明白,父亲的沉默不是冷漠,是把爱熬成了机油,融进了每个为她奔波的日夜。可那个会修所有星星的人,永远停在了工具箱合上的瞬间,只留下她在午夜的台灯下,对着生锈的铁罐痛哭,任悔恨啃噬着心脏——子欲养而亲不待,是这世间最锋利的齿轮,在每个午夜,割得人心碎。 

春风掀起修理铺的塑料门帘,新来的小伙计敲打铁器的声音,和二十年前陈建国修洗衣机时的响动一模一样。李芳望着工具箱上的阳光,突然发现丈夫的工牌还别在最上层,钢印上的“机械维修”四个字,比任何誓言都要沉重。而小宇知道,有些爱,就像父亲工具箱里的零件,只有在失去后,才能拼出完整的模样,可那时,早已无人可诉,无人可拥。 

作者简介

童兆君,祖籍平江,中医世家,自幼习医,祖传中医正骨法,缪刺法,七星针法,指针法,外用药敷法等,临床二十多年,擅长对因脊椎等骨关节异位引起的各种并发症,如肩、颈、腰、腿的各种痛症疗效显著。现在长沙杏元春堂国医馆和松颐堂国医馆坐诊。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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