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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后的竹林总在黄昏时分喧闹起来。风掠过竹梢，簌簌声里夹杂着篾刀破竹的脆响。祖父的篾匠棚子隐在竹影深处，苇席墙上挂着几十把篾刀，刀刃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我蹲在门槛上削竹枝，竹屑沾在睫毛上，眨一眨就落进青石臼里，和春米混成斑驳的雪。 惊蛰那日，村里来了收竹器的商贩。卡车后厢堆满塑料筐，在土路上颠出哐啷啷的响。'现在谁还要竹箩筐？'穿皮夹克的年轻人往地上啐瓜子壳，'城里人都用无纺布袋。'祖父正在编鸡笼，篾条突然绷断，在他虎口划出道血痕。 篾匠棚的东南角供着鲁班像，香炉里积着去年的香灰。祖父每早要先磨刀，青石磨刀砖被岁月啃出个月牙凹。我数过他磨刀的声响，总要磨够三百六十下——他说这是祖师爷定的数。晨雾漫进来时，篾刀与磨石相吻处会腾起细碎的火星，像撒了把将熄未熄的星子。 梅雨季来得急，竹篾返潮生出霉斑。祖父把珍藏的桐油罐抱出来，油刷扫过竹器，霉味便裹着油香在梁间游荡。我在墙角发现个蛀空的竹匾，蛛网把'囍'字缠成了白灯笼。'这是你爹满月时用的，'祖父用篾条补蛀洞，'当年全村二百户的竹器，都出自我这双手。' 立秋那天，晒谷场搭起蓝顶棚。穿文化衫的干部领着摄影师来拍'非遗传承'，镁光灯把篾匠棚照得煞白。'老师傅摆个编竹篮的姿势！'祖父的手在强光下颤抖，篾条扎进指甲缝。拍完照，摄像机匆匆转向广场舞队，留下半篮编歪的竹篾在风中凌乱。  寒露过后的月光格外清冷。我起夜看见祖父蹲在井台边洗篾刀，刀刃在水面划出细碎的银鳞。他忽然说起闹饥荒那年，竹根救活半个村的人。'连竹叶都要煮三遍，'井水溅湿他的老布鞋，'现在的后生，倒嫌竹器糙手。' 冬至前夜，篾匠棚闯进几个醉汉。染黄发的青年踹翻竹器架，说要用这地界开麻将馆。祖父抄起门闩时，我看见他腕上暴起的青筋像老竹根般虬结。最后是村主任来解的围，临走时叹气：'老哥，祠堂翻修要用仿古竹帘......' 开春时我跟着父亲进城，在超市看见塑料仿竹餐具。标签上印着'田园风'，标价抵得过三担青篾。父亲摸着冷硬的碗沿，忽然说起祖父的绝活——能把竹丝劈得比头发还细。商场广播突然响起促销广告，把他的尾音切得七零八落。 再回乡时，篾匠棚已改作棋牌室。自动麻将桌的绿绒面盖住了青石板，通风口飘出烟味和汗酸味。祖父的篾刀被收废品的论斤买走，唯剩磨刀石弃在墙角，积着厚厚的灰。我在竹林里寻到半截未完工的竹笠，篾条间隙里钻出株野蕨，在风中怯生生地晃。 清明上坟，我带了个机械竹蜻蜓。祖父的坟头爬满竹鞭，新生的竹笋穿透供品碟。焚纸时忽起阵怪风，火苗蹿上竹梢，惊飞满林雀鸟。灰烬在空中旋成个涡，恍惚是祖父在摇那架消失的竹风车。竹涛声里，我仿佛又听见篾刀破竹的脆响，一声，一声，劈开二十年晨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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