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时期颜之推创作的家训,是颜之推记述个人经历、思想、学识以告诫子孙的著作。历代统治者对《颜氏家训》非常推崇,甚至认为“古今家训,以此为祖”,被后世广为征引,反复刊刻,虽历经千余年而不佚,可见《颜氏家训》影响之大。 《颜氏家训》共有七卷,二十篇。分别是序致、教子、兄弟、后娶、治家、风操、慕贤、勉学、文章、名实、涉务、省事、止足、诫兵、养心、归心、书证、音辞、杂艺、终制。 养生篇 【评析】 在《养生》篇中,作者介绍了不同的养生方法,但是这些养生都是身外的因素,真正的养生还应该是内在的自身的因素,要设法使自己远离祸害,既要注意修身养性,又要注意为人处世的方法。否则,再健康的身体,再懂得养生之道也不会长寿百岁;或者傲物而受刑,或者贪溺而取祸。 神仙之事,未可全诬;但性命在天,或难钟值。人生居世,触途牵絷:幼少之日,既有供养之勤;成立之年,便增妻孥之累。衣食资须,公私驱役;而望遁迹山林,超然尘滓,千万不遇一尔。加以金玉之费,炉器所须,益非贫士所办。学如牛毛,成如麟角。华山之下,白骨如莽,何有可遂之理?考之内教,纵使得仙,终当有死,不能出世,不愿汝曹专精于此。若其爱养神明,调护气息,慎节起卧,均适寒暄,禁忌食饮,将饵药物,遂其所禀,不为夭折者,吾无间然。诸药饵法,不废世务也。庾肩吾常服槐实,年七十余,目看细字,须发犹黑。邺中朝士,有单服杏仁、枸杞、黄精、术、车前,得益者甚多,不能一一说尔。吾尝患齿,摇动欲落,饮食热冷,皆苦疼痛。见《抱朴子》牢齿之法,早朝叩齿三百下为良;行之数日,即便平愈,今恒持之。此辈小术,无损于事,亦可修也。凡欲饵药,陶隐居《太清方》中总录甚备,但须精审,不可轻脱。近有王爱州,在邺学服松脂,不得节度,肠塞而死,为药所误者甚多。 【译文】 关于神仙的事,不可认为全是假的;只是人的天性命运决定于上天,或者难以恰好碰到成仙的机会。人生在世,到处都有牵挂:少年之时,已有供养父母的辛劳;成年以后,便增加了妻子儿女的拖累。还有穿衣吃饭的费用,公事私事的役使;如果希望隐身山林,超脱尘世,千万人中遇不到一个。加上修炼金浆玉醴的费用,置办炉子器具的钱财,更不是贫苦人所能办到的。学道求仙的人多如牛毛,而真正成功的却少如麟角。华山之下,求仙未成者的白骨多得像草芥,哪有可以遂心如愿的情况呢?考察佛教典籍的记载,即使成仙,最终还会死亡,不能超脱尘世,我不愿你们把精力放在这上面。如果你们爱惜保养精神,调理护卫气息,谨慎地调节作息时间,有效地适应天气的寒暖,注意饮食禁忌,服用养生药物,达到上天所赋予的寿命,不致夭折,那我也就无所批评了。研究各种药物的服用方法,不会荒废肩上所负任务。庾肩吾经常服食槐实,七十多岁还能看清细字,头发胡须还是黑色的。邺中的朝臣们,有人只服食杏仁、枸杞、黄精、苍术、车前等,得益很多,我不在此一一陈说。我曾经患了牙病,牙齿摇动欲落,饮食过冷过热都相当疼痛。后来看了《抱朴子》记载的固齿法,早晨叩齿三百下为最好;我试行了几天就好了,现在我仍坚持这样做。这类治病的小方子,对我们的事业没有损害,也可以学习。大凡要服药,陶弘景的《太清方》记录得很详备,只是必须仔细了解,不可轻率。最近有叫王爱州的人,在邺下效法人家服食松脂,因为不能节制,肠道梗塞而死,这种被药物贻误的例子很多。 夫养生者,先须虑祸,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后养之,勿徒养其无生也。单豹养于内而丧外,张毅养于外而丧内,前贤所戒也。嵇康著《养生》之论,而以傲物受刑;石崇冀服饵之征,而以贪溺取祸,往世之所迷也。 【译文】 养生的人,首先必须考虑可能发生的灾难,保全身心性命;有了生命,然后才可能养护它,不能够徒然保养不存在的生命。单豹善于保养身心,却因意外的灾祸而丧生;张毅善于驱凶避祸,却因体内有病而早死:这些都是前贤引以为戒的。嵇康著有《养生论》,却因为人倨傲而受到刑罚;石崇希望获得服用药物而延年的验证,却因贪得无厌而遭到杀身之祸:这些都是因为前人不明白养生与全身的道理。 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涉险畏之途,干祸难之事,贪欲以伤生,谗慝而致死,此君子之所惜哉!行诚孝而见贼,履仁义而得罪,丧身以全家,泯躯而济国,君子不咎也。自乱离已来,吾见名臣贤士,临难求生,终为不救,徒取窘辱,令人愤懑。侯景之乱,王公将相,多被戮辱,妃主姬妾,略无全者。唯吴郡太守张嵊,建义不捷,为贼所害,辞色不挠;及鄱阳王世子谢夫人,登屋诟怒,见射而毙。夫人,谢遵女也。何贤智操行若此之难?婢妾引决若此之易?悲夫! 【译文】 生命不能不爱惜,但不可苟且偷生。涉足险要的路途,干些招灾惹难的事情,贪图欲望而伤及生命,受到谗佞而致死亡;这些都是君子所痛惜的。尽忠尽孝而被杀害,行仁行义而获罪咎,舍身以保全家庭,捐躯以救护国家,君子对这些是不会自责的。自从发生战乱以来,我看见一些名臣贤士,临难求生,最后也没有得救,只白白地自取羞辱,实在令人气愤。侯景叛乱时,王公将相,大多被杀,公主姬妾,也少有保全的。只有吴郡太守张嵊,树起义旗,虽未取胜,被叛军所杀,但言辞神色没有被折服的表现。还有鄱阳王世子萧嗣的夫人谢氏,登上屋顶,怒骂叛贼,直至被叛军射死。这位夫人是谢遵的女儿。为什么贤能智慧的王公将相保持操守如此之难,而婢女妻妾从容赴死却如此容易呢?可悲啊! -- 归心篇 【评析】 在《归心》篇中,作者所说的归心即为归于佛心。作者生活的年代,正是佛教极为流行的时期。受这一大环境的影响,社会上的人把佛教称为内典,把儒教称为外典,并且认为儒佛两教原本是一体的。作者受佛学的影响很深,一生重视儒学,同时还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在儒佛双重思想的影响下,他结合自己的体会深情地告诫子孙:克己从善,修身养性;把握现在,来世图报。 三世之事,信而有征,家世归心,勿轻慢也。其间妙旨,具诸经论,不复于此,少能赞述;但惧汝曹犹未牢固,略重劝诱尔。 原夫四尘五荫,剖析形有;六舟三驾,运载群生:万行归空,千门入善,辩才智惠,岂徒《七经》、百氏之博哉?明非尧、舜、周、孔所及也。内外两教,本为一体,渐积为异,深浅不同。内典初门,设五种禁;外典仁义礼智信,皆与之符。仁者,不杀之禁也;义者,不盗之禁也;礼者,不邪之禁也;智者,不酒之禁也;信者,不妄之禁也。至如畋狩军旅,燕享刑罚,因民之性,不可卒除,就为之节,使不淫滥尔。归周、孔而背释宗,何其迷也! 俗之谤者,大抵有五:其一,以世界外事及神化无方为迂诞也,其二,以吉凶祸福或未报应为欺诳也,其三,以僧尼行业多不精纯为奸慝也,其四,以糜费金宝减耗课役为损国也,其五,以纵有因缘如报善恶,安能辛苦今日之甲,利益后世之乙乎?为异人也。今并释之于下云。 【译文】 佛家所说的"三世"的事情,确实是有证据的,我家世代心归佛门,不可轻视怠慢。佛教中的精妙主旨,全都载于各经、论中,我不在此再赞颂和转述了;只是担心你们的信念还不坚牢,故再次略作劝勉和诱导。 推究佛教的"四尘"和"五荫",就可以剖析世间的事物;借助佛教的"六舟"、"三驾",就可以普度众生:万种行动都应归入空门,千种法门都可引至善良境界,佛教经论中的辩才和智慧,哪里仅有儒家《七经》和诸子百家那样的广博?显然不是尧、舜、周公、孔子所能赶上的。内教和外教本来同为一体,只是渐悟与理归一极有差异,各自的经义深浅不同。内教经典的初级阶段,设有五种禁戒;外教经典中说的仁、义、礼、智、信,都与五禁相符。仁,是不杀生的禁戒;义,是不盗窃的禁戒;礼,是不邪鄙的禁戒;智,是不酗酒的禁戒;信,是不虚妄的禁戒。至于狩猎、征战、饮宴、刑罚等等,应顺应人民的本性,不可猝然废除,只是要对它们进行节制,不可滥用。归依周公、孔子,而违背佛教宗旨的人,何等迷惑糊涂啊! 世俗对佛教的诽谤,大体上有五种:一是认为,对世界以外的事情和神化了的事情不能说清,因而佛教是迂阔荒唐的;二是认为,吉、凶、祸、福有时没有报应,因而佛教是欺诈蒙骗:三是认为,和尚尼姑行业中多有不清白的人,是庙寺藏奸纳污;四是认为,寺庙浪费金银财宝,不交税,不服役,是损害国家利益;五是认为,即使有因缘,有善恶报应,怎么能使今天的甲辛苦,而使后世的乙获利呢?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呵。现在,我对这些诽谤一并解释如下。 释一曰:夫遥大之物,宁可度量?今人所知,莫若天地。天为积气,地为积块,日为阳精,月为阴精,星为万物之精,儒家所安也。星有坠落,乃为石矣;精若是石,不得有光,性又质重,何所系属?一星之径,大者百里,一宿首尾,相去数万;百里之物,数万相连,阔狭从斜,常不盈缩。又星与日月,形色同尔,但以大小为其等差;然而日月又当石也?石既牢密,乌兔焉容?石在气中,岂能独运?日月星辰,若皆是气,气体轻浮,当与天合,往来环转,不得错违,其间迟疾,理宜一等;何故日月五星二十八宿,各有度数,移动不均?宁当气坠,忽变为石?地既滓浊,法应沉厚,凿土得泉,乃浮水上;积水之下,复有何物?江河百谷,从何处生?东流到海,何为不溢?归塘尾闾,渫何所到?沃焦之石,何气所然?潮汐去还,谁所节度?天汉悬指,那不散落?水性就下,何故上腾?天地初开,便有星宿;九州未划,列国未分,翦疆区野,若为躔次?封建已来,谁所制割?国有增减,星无进退,灾祥祸福,就中不差;乾象之大,列星之夥,何为分野,止系中国?昴为旄头,匈奴之次;西胡、东越,雕题、交趾,独弃之乎?以此而求,迄无了者,岂得以人事寻常,抑必宇宙外也? 【译文】 解释之一是:对那些极远极大的物体,怎么能够测量呢?今人所知道的最大的物体,莫过于天地。天是气体积聚而成的,地是块垒堆积而成的,太阳是阳刚之气的精华,月亮是阴柔之气的精华,星辰是宇宙万物的精华,这是儒家的说法。星星有时坠落下来,到地上就成了石头;这万物的精华如果是石头,就不会有光芒,石头的特质很沉重,它们靠什么悬挂在天上呢?一颗星星的直径,大的有一百里,一个星座的首尾,相距数万里;直径百里的物体,连成数万里,宽窄纵横,竟然保持一定而没有盈缩变化。再者,星辰与日月,形状、色泽是相同的,只是大小有别。既然是这样,太阳和月亮也是石头吗?石头很坚固,乌鸟、白兔如何能容身呢?石头在空气中怎么能自行运转呢?太阳、月亮、星星如果都是气体,而气体是轻浮的东西,它们就该与天空合为一体,来回运转,不能错位,其速度的快慢,按理应该一样,为什么太阳、月亮、五大星辰、二十八宿的运行,各有不同的度数,速度也不均匀呢?为什么作为气体的星星,坠落地上忽然变成了石头呢?大地既然是浊气下沉的东西,按理应该厚重结实,但向地下挖掘,就可出泉水,这说明大地浮在水上面,那么积水的下面又有什么呢?江河、泉水,从哪里来的呢?它们向东流到海,为什么又不会满溢呢?海水从归塘尾闾流出来,又排泄到哪里去呢?如果说海水是被沃焦石烧干的,那沃焦石又是被什么气体点燃的呢?潮汐的涨落,靠谁来调度节制呢?银河悬在天上,为什么不散落下来呢?水往低处流,为什么会上升到天空去呢?开天辟地的时候,就有星宿;那里九州尚未划分,列国也尚未建立,更未划分疆域,为何星宿有运行的轨迹呢?分封诸侯国以来,是谁在分封割据呢?地上的国家有增有减,天上的星辰却没有改变,人世间的吉凶祸福,照样层出不穷。天地之大,星宿之多,为什么以天上星宿的位置,来划分地上的州郡区域,而又只限于中原地区呢?被称为旄头的昴星是代表胡人的,它所指示的方向,对着匈奴的疆域;而西胡、东越、雕题、交阯这些地区,就被上天抛弃了吗?对于上述问题的探求,至今无人明白,难道用人世间寻常的道理可以解释得了吗?还是一定要到宇宙之外另找答案呢? 凡人之信,唯耳与目;耳目之外,咸致疑焉。儒家说天,自有数义:或浑或盖,乍宣乍安。斗极所周,管维所属,若所亲见,不容不同;若所测量,宁足依据?何故信凡人之臆说,迷大圣之妙旨,而欲必无恒沙世界、微尘数劫也?而邹衍亦有九州之谈。山中人不信有鱼大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鱼;汉武不信弦胶,魏文不信火布;胡人见锦,不信有虫食树吐丝所成;昔在江南,不信有千人毡帐,及来河北,不信有二万斛船:皆实验也。 世有祝师及诸幻术,犹能履火蹈刃,种瓜移井,倏忽之间,十变五化。人力所为,尚能如此;何况神通感应,不可思量,千里宝幢,百由旬座,化成净土,踊出妙塔乎? 【译文】 大凡人所相信的,只有自己的耳与目;对耳闻目睹之外的事物,都会产生怀疑。儒家谈论天,有几种说法:有的说天包着地,有的说天盖着地,有的说日月星辰飘浮在空中,有的说天与海水相接,地在海水之中。还有人认为,北斗七星围绕北极星,靠斗枢支撑运转。这些,如果能亲眼看见,便不容许有不同看法了;如果能测量,足可作为判断是非的依据有哪些?为什么要相信凡人想当然的言论,怀疑大圣的精妙要旨,要认定没有恒河沙粒那样多的世界,微小尘埃不经历数劫呢?邹衍也有"九州"的说法。山中人不相信有鱼像树一样大,海上人不相信有树像鱼一样大;汉武帝不相信有粘合断弦的胶,魏文帝不相信有经住火烧的布;胡人看见锦缎,不相信它是一种虫食了树叶吐出丝织成的;从前我在长江之南,不相信有千人共住的毡帐,等到我来到黄河之北,不相信有能装二万斛货物的船: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验证。 世上有巫师及懂各种魔术的人,他们能踩大火,蹈刀刃,撤籽立即得瓜,水井随意移动,在转瞬之间,可产生出种种变化。人力所干的,尚且能够做到这些,何况神灵施展巨大本领,众生感动神明,这样所发生的变化不可思量,致使高达千里的宝幢,上百由旬的莲花宝座,可以化成极乐净土,涌出七层宝塔呢! 释二曰:夫信谤之征,有如影响;耳闻目见,其事已多,或乃精诚不深,业缘未感,时傥差阑,终当获报耳。善恶之行,祸福所归。九流百氏,皆同此论,岂独释典为虚妄乎?项橐、颜回之短折,伯夷、原宪之冻馁,盗跖、庄蹻之福寿,齐景、桓魋之富强,若引之先业,冀以后生,更为通耳。如以行善而偶钟祸报,为恶而傥值福征,便生怨尤,即为欺诡;则亦尧、舜之云虚,周、孔之不实也,又欲安所依信而立身乎? 【译文】 解释之二是:诽谤佛教因果报应之说的那些证据,就好像影之随形、响之应声;耳闻目睹的这类事情,已经很多,这或许是由于诚心不深,业缘还未产生感应,使报应发生差误,没及时到来,但最终还是有报应的。一个人善或恶行为,会招来他的祸或福的报应。中国的九流百家,都认同这种论点,为什么唯独认为佛经是虚妄的呢?项橐、颜回短命而死,原宪、伯夷受冻挨饿而死,盗跖、庄蹻幸福长寿,齐景公、桓魋富足强大,对于这些现象,如果用他们前辈的善"业"或恶"业",把报应寄托在后辈子孙身上来解释,就全说得通了。如果因某人行善却偶遭祸患,某人行恶却意外得福,就产生怨尤,认为佛教的因果报应说是一种欺诈蒙骗,这就好比指责尧、舜的事迹是假的,周公、孔子的话也不可信,那以后又凭什么信念去立身呢? 释三曰:开辟已来,不善人多而善人少,何由悉责其精絜乎?见有名僧高行,弃而不说;若睹凡僧流俗,便生非毁。且学者之不勤,岂教者之为过?俗僧之学经律,何异世人之学诗、礼?以诗、礼之教,格朝廷之人,略无全行者;以经律之禁,格出家之辈,而独责无犯哉?且阙行之臣,犹求禄位,毁禁之侣,何惭供养乎?其于戒行,自当有犯。一披法服,已堕僧数,岁中所计,斋讲诵持,比诸白衣,犹不啻山海也。 【译文】 解释之三是:自盘古天开辟地以来,不善良的人多而善良的人少,怎能要求每一位僧尼都清白高洁呢?有的人见到了名僧的崇高行径,抛弃一边不称扬;如果见到了平庸僧侣的粗俗举止,就指责诋毁。况且,受学的人不勤勉,难道是教育者的过错吗?一般僧侣学习佛经、佛律,与世人学习《诗》、《礼》有什么差异呢?用《诗》、《礼》中的教义衡量满朝官员,大概没有完全合乎标准的,用佛经、佛律所设的条例衡量所有出家人,怎么独能要求他们都不犯错误呢?而且,缺乏道德修养的官员,仍在追求着高官厚禄;违背禁条的僧侣,何必因接受供养而惭愧呢?他们对于戒律,可能有违犯的时候。只是他们一旦披上法衣,就进入了僧侣的行列,统计他们一年所为,都是吃斋念佛、讲经布道,比起那些俗世的人来,他们的道德修养的差距不止高山深海那样巨大了。 释四曰:内教多途,出家自是其一法耳。若能诚孝在心,仁惠为本,须达、流水,不必剃落须发;岂令罄井田而起塔庙,穷编户以为僧尼也?皆由为政不能节之,遂使非法之寺,妨民稼穑,无业之僧,空国赋算,非大觉之本旨也。抑又论之:求道者,身计也;惜费者,国谋也。身计国谋,不可两遂。诚臣徇主而弃亲,孝子安家而忘国,各有行也。儒有不屈王侯高尚其事,隐有让王辞相避世山林;安可计其赋役,以为罪人?若能偕化黔首,悉入道场,如妙乐之世,禳佉之国,则有自然稻米,无尽宝藏,安求田蚕之利乎? 【译文】 解释之四是:佛教徒修炼的途径很多,出家只是其中一种途径。如果存心忠孝,以仁惠作为立身之本,像须达、流水这样的长者,也不必剃掉须发,难道要用尽全部田地去建塔立庙,让所有登记在册的人都去做僧尼吗?这都是因为执政者不能节制佛事,才使胡作非为的寺庙妨碍百姓的耕种;也使不事生计的僧尼耗费了国家的赋税,可这并不是佛教救世的本旨!再说,追求道义,是个人的打算,珍惜费用,是国家的谋画,个人的打算与国家的谋画,不可能两全其美。忠臣以身殉主而舍弃了奉养双亲的责任,孝子为了家庭的安乐而忘却了报效国家的职责,因为各有各的准则。儒生中有不为王侯所屈、清高自许的人,隐士中也有辞王让相、远避尘世、隐居山林的人;怎么能计算这些人应承担的赋税和徭役,把他们看成逃避赋役的罪人呢?如果能感化所有百姓,使他们都皈依佛教,这个世界就会像佛经中所描绘的妙乐国和禳佉国一样,有自然生长的稻米和无尽的宝葳,又何必去追求种田养蚕之利呢? 释五曰:形体虽死,精神犹存。人生在世,望于后身,似不相属;及其殁后,则与前身似犹老少朝夕耳。世有魂神,示现梦想,或降童妾,或感妻孥,求索饮食,征须福佑,亦为不少矣。今人贫贱疾苦,莫不怨尤前世不修功业;以此而论,安可不为之作地乎?夫有子孙,自是天地间一苍生耳,何预身事?而乃爱护,遗其基址,况于己之神爽,顿欲弃之哉?凡夫蒙蔽,不见未来,故言彼生与今非一体耳;若有天眼,鉴其念念随灭,生生不断,岂可不怖畏邪?又君子处世,贵能克己复礼,济时益物。治家者欲一家之庆,治国者欲一国之良,仆妾臣民,与身竟何亲也,而为勤苦修德乎?亦是尧、舜、周、孔虚失愉乐耳。一人修道,济度几许苍生?免脱几身罪累?幸熟思之!汝曹若观俗计,树立门户,不弃妻子,未能出家;但当兼修戒行,留心诵读,以为来世津梁。人生难得,无虚过也。 【译文】 解释之五是:人的形体虽然死了,精神仍然存在。人生在世,看一看自己来世的"后身",似乎与生前是毫无联系的;等到死后,才会发现自己与前身的关系,就像老人与小孩、清晨与傍晚的关系一样。世上有死人的魂灵,向亲友托梦,或降梦给僮仆侍妾,或感动妻子儿女,向他们索取食物,求取福佑,这样的事也不少了。今天有些人处于贫贱疾苦之中,没有不怨恨前世不修功业的;如此说来,怎能不为来世预留福地呢?人们有儿孙,都是世间的百姓,跟各自的身事有什么关系呢?人们爱护儿孙,把房产基业留给他们,而对自已的灵魂,怎能立刻弃置不理呢?凡夫俗子冥顽不明,看不清未来的事,所以说来生和今生不是同一个人。如果人有一双透视今生来世的天眼,能看清生命在瞬间内的诞生与消亡,生生灭灭,不断轮回,难道不畏惧吗?再说,君子生活在这世界上,贵在能够克制自己,谨守礼节,挽救时艰,博施众人。治家的人,希望家庭幸福美满;治国的人,希望国家繁荣昌盛。这些仆人、侍妾、臣僚、民众,与自己有什么亲密的关系,值得为他们勤苦操持呢?这也不过是尧、舜、周公、孔子那样,为了别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欢乐。一个人修身求道,到底可以救度多少百姓呢?能使多少人免除罪累呢?希望你们仔细思考这一问题。你们如果顾及世俗的生计,要成家立业,不抛弃妻子、儿女,不能出家为僧,但应当同时修养品性,遵守戒律,留心诵读佛经,作为通往来世的桥梁。人的一生是很难再得的,不要虚度! 儒家君子,尚离庖厨,见其生不忍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高柴、折像,未知内教,皆能不杀,此乃仁者自然用心。含生之徒,莫不爱命;去杀之事,必勉行之。好杀之人,临死报验,子孙殃祸,其数甚多,不能悉录耳,且示数条于末。 【译文】 儒家的君子们,尚且远离厨房,因为他们见到禽兽活着的样子,不忍见到它们死亡,听到禽兽的鸣叫的声音,不忍吃它们的肉块。高柴和折像,不懂得佛教教义,都能不杀生,这是仁慈的人用心的自然表现。有生命的东西,没有不爱惜生命的;不杀生这件事,你们必须勉力去做。好杀的人,临到死时也会有报应,连子孙也会殃及祸害。这样的事例很多,我不全部记录下来,姑且在本篇之末写几条给你们看。 梁世有人,常以鸡卵白和沐,云使发光,每沐辄二三十枚。临死,发中但闻啾啾数千鸡雏声。 江陵刘氏,以卖鳝羹为业。后生一儿头是鳝,自颈以下,方为人耳。 王克为永嘉郡守,有人饷羊,集宾欲宴。而羊绳解,来投一客,先跪两拜,便入衣中。此客竟不言之,固无救请。须臾,宰羊为羹,先行至客。一脔入口,便下皮内,周行遍体,痛楚号叫;方复说之。遂作羊鸣而死。 梁孝元在江州时,有人为望蔡县令,经刘敬躬乱,县廨被焚,寄寺而住。民将牛酒作礼,县令以牛系刹柱,屏除形象,铺设床坐,于堂上接宾。未杀之顷,牛解,径来至阶而拜,县令大笑,命左右宰之。饮噉醉饱,便卧檐下。稍醒而觉体痒,爬搔隐疹,因尔成癞,十许年死。 【译文】 梁代有个人,常常用鸡蛋白调和着洗头发,说这样可以使头发光泽,每洗一次发要用二三十个鸡蛋,他临死时,头发中只听得有几千只鸡雏啾啾的叫声。 江陵有个姓刘的,以出售鳝鱼羹为职业。后来生了个小孩,头是鳝鱼头,在颈部以下,才是人形。 王克担任永嘉太守的时候,有人款待他一只羊,正邀集宾客准备开宴。解开羊绳时,羊突然来到一客人身边,先跪下拜了两拜,接着钻进了客人的衣服。这位客人竟然不做声,坚持不为羊求救。不久,羊被杀了,并烧烤好了,先送到这位客人面前。他刚夹一小块入口,便像羊进入了皮内,在全身周转,他痛苦得又喊又叫。他正把上述事情说出来,便发出羊一般的叫声死了。 梁元帝在江州的时候,有人担任望蔡县令,因刚经历刘敬躬的叛乱,县府的房屋被烧,他寄住在寺庙里。百姓带着牛和酒作为礼物送给他,他把牛系在刹柱上,遮住了佛的塑像,他还铺设座位,于佛堂上接待来客。在欲杀未杀的一瞬间,牛挣脱了绳子,径直来到阶前下拜,这位县令见了大笑,叫手下的人把牛杀了。他吃饱了牛肉,喝醉了酒,便睡在屋檐下。渐渐醒来以后,觉得身体发痒,便抓搔隐隐约约的小疙瘩,这些疙瘩成了黄癣。十多年后死了。 杨思达为西阳郡守,值侯景乱,时复旱俭,饥民盗田中麦。思达遣一部曲守视,所得盗者,辄截手腕,凡戮十余人。部曲后生一男,自然无手。 齐有一奉朝请,家甚豪侈,非手杀牛,噉之不美。年三十许,病笃,大见牛来,举体如被刀刺,叫呼而终。 江陵高伟,随吾入齐,凡数年,向幽州淀中捕鱼。后病,每见群鱼啮之而死。 世有痴人,不识仁义,不知富贵并由天命。为子娶妇,恨其生资不足,倚作舅姑之尊,蛇虺其性,毒口加诬,不识忌讳,骂辱妇之父母,却成教妇不孝己身,不顾他恨。但怜己之子女,不爱己之儿妇。如此之人,阴纪其过,鬼夺其算。慎不可与为邻,何况交结乎?避之哉! 【译文】 杨思达担任西阳太守时,正值侯景作乱,加上当时又因旱灾歉收,饥民偷食田中的麦子。杨思达派遣一位部曲去看守,他们抓到偷麦子的人,总是斩断他们的手腕,总共砍了十多个人。这位部曲后来生了一个男孩,生下来就没有手腕。 齐朝有一位奉朝请,家中非常富足奢华,不是自己亲手宰杀的牛,吃起来总觉得味道不美。三十多岁,病得很重,见有一条牛向自己走来,全身好像都被刀刺伤了一样,叫喊着死了。 江陵人高伟,跟随我去齐国,大概几年,接近幽州较浅的湖泊中捕鱼,后来生病,每次梦见一群鱼咬他而死。 世上有一种痴人,不懂得仁义,不知道富与贵都是由天命决定的。替儿子娶媳妇,总恨媳妇的嫁妆不多,倚仗公公婆婆的尊严,怀着毒蛇般的心肠,恶毒地诬辱儿媳,不懂得忌讳,甚至谩骂侮辱媳妇的父母,这实际上是促成儿媳不孝敬自己,不考虑她会产生怨恨。他们只爱怜自己的子女,不爱护自己的儿媳。这样的人,阴曹会记录他的罪过,鬼神会减掉他的寿命。你们千万不可与这种人为邻居,何况与他们交结为朋友呢!避开他们吧! -- 书证篇 【评析】 《书证》篇主要是对经、史、文章所作的零星考证,内容丰富,考证的结论多数是可信的。当然,由于作者的历史性局限,有些问题说得不够准确,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在阅读的时候注意就是了。作者撰写本篇的主要目的也不是考证本身,意在告诫子孙,读书要广,学问要深,对于一个问题的解决,要三思而后定结论,不可盲目,不可草率。本篇研究、处理问题的方法还是值得我们借鉴的。 《诗》云:"参差荇菜。"《尔雅》云:"荇,接余也。"字或为莕。先儒解释皆云:水草,圆叶细茎,随水浅深。今是水悉有之,黄花似莼,江南俗亦呼为猪莼,或呼为荇菜。刘芳具有注释。而河北俗人多不识之,博士皆以参差者是苋菜,呼人苋为人荇,亦可笑之甚。 《诗》云:"谁谓荼苦?"《尔雅》、《毛诗传》并以荼,苦菜也。又《礼》云:"苦菜秀。案:《易统通卦验玄图》曰:"苦菜,生于寒秋,更冬历春,得夏乃成。"今中原苦菜则如此也。一名游冬,叶似苦苣而细,摘断有白汁,花黄似菊。江南别有苦菜,叶似酸浆,其花或紫或白,子大如珠,熟时或赤或黑,此菜可以释劳。案:郭璞注《尔雅》,此乃蘵黄蒢也。今河北谓之龙葵。梁世讲《礼》者,以此当苦菜;既无宿根,至春方生耳,亦大误也。又高诱注《吕氏春秋》曰:"荣而不实曰英。"苦菜当言英,益知非龙葵也。 【译文】 《诗经》上有"高低不齐的荇菜。"《尔雅》说:"荇菜,就是接余。""荇"字有时写作"莕"。从前的儒士都解释说:荇菜是一种水草,圆圆的叶子,细细的茎,随水的深浅而生长。现在,凡是有水的地方都有这种植物,黄色的花和莼菜花相同,江南民间也称为"猪莼",或叫做"荇菜"。刘芳对这些都做了注,但黄河以北的百姓大多不认识荇菜,连饱读诗书的博士官都把这种参差不齐的荇菜当成"苋菜",把"人苋"叫做"人荇",也实在太可笑了。 《诗经》中有:"谁说荼菜苦?"《尔雅》和《毛诗传》都认为"荼"是"苦菜"。而《礼记》说:"苦菜开花而不结实。"按,《易统通卦验玄图》说:"苦菜生长在寒冷的深秋,经过冬季和春季,到夏季才长大。"现在中原的苦菜就是这样。苦菜又名"游冬",叶子像苦苣菜但略细一些,掐断后有白汁流出,花黄得像菊花一样。江南地区还有一种苦菜,叶子像酸浆草,花有的是紫色,有的是白色,果实像珠子一样大小,成熟后有的是红色,有的是黑色,吃了这种苦菜可解除疲劳。按,郭璞《尔雅注》说,这种苦菜是蘵草,即黄蒢。现在黄河以北的人称它为"龙葵"。梁朝有个讲解《礼记》的人,把它当作苦菜,认为它没有宿根,到春天才能生长,这是一个大误会。此外高诱注的《吕氏春秋》中说:"开花而不结果的叫英。"由此,苦菜应当叫做"英",更知不是"龙葵"。 《诗》云:"有杕之杜。"江南本并木傍施大,《传》曰:"杕,独貌也。"徐仙民音徒计反。《说文》曰:"杕,树貌也。"在《木部》。《韵集》音次第之第,而河北本皆为夷狄之狄,读亦如字,此大误也。 《诗》云:"駉駉牡马。"江南书皆作牝牡之牡,河北本悉为放牧之牧。邺下博士见难云:"《駉颂》既美僖公牧于垧野之事,何限騲骘乎?"余答曰:"案:《毛传》云:'駉駉,良马,腹干肥张也。'其下又云:'诸侯六闲四种:有良马,戎马,田马,驽马。'若作放牧之意,通于牝牡,则不容限在良马独得駉駉之称。良马,天子以驾玉辂,诸侯以充朝聘郊祀,必无騲也。《周礼·圉人职》:'良马,匹一人。驽马,丽一人。'圉人所养,亦非騲也;颂人举其强骏者言之,于义为得也。《易》曰:'良马逐逐。'《左传》云:'以其良马二。'亦精骏之称,非通语也。今以《诗传》良马,通于牧騲,恐失毛生之意,且不见刘芳《义证》乎?" 【译文】 《诗经》中说:"有一株孤孤单单的棠梨树。"江南版本的"杕"字都是"木"字旁加一个"大"字。《毛诗传》解释说:"杕,孤独的样子。"徐仙民音"杕"为"徒计反。"《说文解字》说:"杕,树木的样子。"且本字在《木部》中。《韵集》音它为"次第"的"第",而黄河以北的版本都注为"夷狄"的"狄",读音也与"狄"字相同,这是一个大失误。 《诗经》上有:"肥肥的公马"。江南版本《诗经》都作"牝牡"的"牡"字,而黄河以北版本都是"放牧"的"牧"字。邺下有位博士诘问我:"《鲁颂·駉》既是赞颂鲁僖公在郊外放牧之事,为什么要局限公马、母马呢?"我回答说:"根据《毛诗传》的解释,'駉駉,良马腹部和躯干肥壮的样子。'接下又写道:'诸侯有六个马厩,四种马:即良马、戎马、田马、驽马。'如果解释为'放牧'的意思,公马或母马都说得通,也就不避限于用'駉駉'来形容良马了。良马,天子用它驾玉车,诸侯用来去朝见天子,去郊外祭祀天地,这一定没有母马。《周礼·圉人职》说:良马,一人饲养一匹;驽马,一人饲养两匹。圉人所养的,也不是母马,诗人列举的是良马中的强俊者,这才能与文义相合。《易经》说:'两匹良马奔逐。'《左传》说:'用两匹良马。'这都是对精壮骏马的称呼,并不是通称所有的马。现在把《毛诗传》上的良马等同于牧马和母马,恐怕有违毛苌的本意,况且,难道没看见刘芳在《毛诗笺音义证》中对这一点的注释吗?" 《月令》云:"荔挺出。"郑玄注云:"荔挺,马薤也。"《说文》云:"荔,似蒲而小,根可为刷。"《广雅》云:"马薤,荔也。"《通俗文》亦云马蔺。《易统通卦验玄图》云:"荔挺不出,则国多火灾。"蔡邕《月令章句》云:"荔似挺。"高诱注《吕氏春秋》云:"荔草挺出也。"然则《月令注》荔挺为草名,误矣。河北平泽率生之。江东颇有此物,人或种于阶庭,但呼为旱蒲,故不识马薤。讲《礼》者乃以为马苋;马苋堪食,亦名豚耳,俗名马齿。江陵尝有一僧,面形上广下狭;刘缓幼子民誉,年始数岁,俊晤善体物,见此僧云:"面似马苋。"其伯父縚因呼为荔挺法师。縚亲讲《礼》名儒,尚误如此。 【译文】 《月令》说:"荔挺长出来了"。郑玄注解说:"荔挺是马薤。"《说文》说:"荔,像蒲而略小,根可做刷子。"《广雅》说:"马薤是荔。"《通俗文》也称"荔"为"马蔺";《易统通卦验玄图》中说:"荔草长不出来,国家就会多火灾。"蔡邕《月令章句》说:"荔草的茎钻出地面。"高诱注《吕氏春秋》说:"荔草的茎冒出来了。"然而《月令注》把"荔挺"当成草的名字,错了。河北地区的沼泽中到处生有荔草。江东却少有这种东西,有人将它种在庭院里,只是称它为旱蒲,所以不知道"马薤"这个名字。讲解《礼记》的人把荔称为"马苋"马苋能够吃,也叫"豚耳",俗名"马齿苋"。江陵曾有一位僧人,脸形上宽下窄;刘缓的小儿子刘民誉,刚刚几岁却聪明过人,善于描摹事物,他看见了这位僧人,说:"他的脸像马齿苋。"他的伯父刘縚因此称此僧为"荔挺法师"。刘縚是讲解《礼记》的著名儒者,尚且会出现这样的错误。 《诗》云:"将其来施施。"《毛传》云:"施施,难进之意。"郑《笺》云:"施施,舒行貌也。"《韩诗》亦重为施施。河北《毛诗》皆云"施施"。江南旧本,悉单为"施",俗遂是之,恐为少误。 《诗》云:"有渰萋萋,兴云祁祁。"毛《传》云:"渰,阴云貌。萋萋,云行貌。祁祁,徐貌也。"《笺》云:"古者阴阳和,风雨时,其来祁祁然,不暴疾也。"案:渰已是阴云,何劳复云"兴云祁祁"耶?"云"当为"雨",俗写误耳。班固《灵台诗》云:"三光宣精,五行布序,习习祥风,祁祁甘雨。"此其证也。 《礼》云:"定犹豫,决嫌疑。"《离骚》曰:"心犹豫而狐疑。"先儒未有释者。案:《尸子》曰:"五尺尤为犹。"《说文》云:"陇西谓犬子为犹。"吾以为人将犬行,犬好豫在人前,待人不得,又来迎候,如此往还,至于终日,斯乃豫之所以为未定也,故称犹豫。或以《尔雅》曰:"犹如麂,善登木。"犹,兽名也,既闻人声,乃豫缘木,如此上下,故称犹豫。狐之为兽,又多猜疑,故听河冰无流水声,然后敢渡。今俗云:"狐疑,虎卜。"则其义也。 【译文】 《诗经》说:"请从从容容来。"《毛诗传》说:"施施,难以行进的意思。"郑玄的《毛诗传笺》说:"施施,缓缓地行走的样子。"《韩诗外传》也重叠"施"为"施施"。黄河以北的《毛诗》都写作"施施"。江南过去的旧版本,都单作一个"施"字,习俗上就认同了它,恐怕这是个小错误。 《诗经》中说:"有渰萋萋,兴云祁祁。"《毛诗传》说:"渰,阴云密布的样子。萋萋,云移动的样子。祁祁,舒缓的样子。"郑玄《诗经传笺》说:"古时候,阴阳和谐,风雨及时,它们来时总是舒舒缓缓,不是急风暴雨。"按:"渰"已是阴云,为什么还要重复用"兴云祁祁"呢?可见"云"字当为"雨"字,流行的写法错了。班固的《灵台诗》说:"三光宣泄着光芒,五行安排着大自然的季节,习习的和祥风,祁祁的及时雨。"这就是"云"为"雨"的笔误的证明。 《礼记》中说:"定犹豫,决嫌疑。"《离骚》说:"心犹豫而狐疑。"前代儒生没有对这两句话进行过解释。按:《尸子》说:"身长五尺的狗叫做犹。"《说文》说:"陇西人称小狗为犹。"我认为人带着狗走,狗喜欢先跑到人的前面,等人不到,又来迎接等候,这样跑来跑去,直到一天结束,这就是"豫"字解释为左右不定的缘故,因此称狗为"犹豫"。有人根据《尔雅》说:"犹长得像麂,善攀爬树木。"犹是一种野兽的名字,听到人的声音后,就预先爬到树上,这样爬上爬下,所以称为犹豫。狐狸这种野兽,其性多疑,因此要听到河冰下面没有流水声,才敢过河。现在俗话说:"狐疑是虎卜。"就是这个含义。 《左传》曰:"齐侯痎,遂痁。"《说文》云:"痎,二日一发之疟。痁,有热疟也。"案:齐侯之病,本是间日一发,渐加重乎故,为诸侯忧也。今北方犹呼痎疟,音皆。而世间传本多以痎为疥,杜征南亦无解释,徐仙民音介,俗儒就为通云:"病疥,令人恶寒,变而成疟。"此臆说也。疥癣小疾,何足可论,宁有患疥转作疟乎? 《尚书》曰:"惟影响。"《周礼》云:"土圭测影,影朝影夕。"《孟子》曰:"图影失形。"《庄子》云:"罔两问影。"如此等字,皆当为光景之景。凡阴景者,因光而生,故即谓为景。《淮南子》呼为景柱,《广雅》云:"晷柱挂景。"并是也。至晋世葛洪《字苑》,傍始加影(去掉景),音于景反。而世间辄改治《尚书》、《周礼》、《庄》、《孟》从葛洪字,甚为失矣。 【译文】 《左传》记有:"齐侯痎,遂痁"。《说文》说:"痎,两天发生一次的疟疾。痁是常发热的疟疾。"按:齐景公的病,本是两天发作一次,较原来逐渐加重,成了诸侯忧虑的事情。现在,北方人仍称为"痎疟","痎"音"皆"。可是世间的传本中,多把"痎"写成"疥",杜预对此也未作过解释,徐仙民只说"痎"音"介",浅陋迂腐的儒生就根据这一说法疏通说:"患了疥疮,使人有怕寒的症状,转变成了疟疾。"这是想当然的瞎话。疥癣那样的小毛病,何足挂齿,难道患疥癣就会转化成疟疾吗? 《尚书》中有:"惟影响。"《周礼》中有:"土圭测影,影朝影夕。"《孟子》说:"图影失形。"《庄子》又说:"罔两问影。"这些"影"字,都是"光景"之"景"。凡是阴景,都是因为有光而产生的,所以叫做"景",《淮南子》称"景"为"景柱",《广雅》说:"晷柱挂景。"都是这样的。直至晋朝葛洪在《字苑》中,才在"景"字傍加"彡",且音为"于景反"。而世间的一些人就把《尚书》、《周礼》、《庄子》、《孟子》中的"景"字改从了葛洪写的"影"字。这是十分错误的。 太公《六韬》,有天陈、地陈、人陈、云鸟之陈。《论语》曰:"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左传》:"为鱼丽之陈。"俗本多作阜傍车乘之车。案诸陈队,并作陈、郑之陈。夫行陈之义,取于陈列耳,此六书为假借也,《苍》、《雅》及近世字书,皆无别字;唯王羲之《小学章》,独阜傍作车,纵复俗行,不宜追改《六韬》、《论语》、《左传》也。 《诗》云:"黄鸟于飞,集于灌木。"《传》云:"灌木,丛木也。"此乃《尔雅》之文,故李巡注曰:"木丛生曰灌。"《尔雅》末章又云:"木族生为灌。"族亦丛聚也。所以江南《诗》古本皆为丛聚之丛,而古丛字似最字,近世儒生,因改为最,解云:"木之最高长者。"案:众家《尔雅》及解《诗》无言此者,唯周续之《毛诗注》,音为徂会反,刘昌宗《诗注》,音为在公反,又祖会反:皆为穿凿,失《尔雅》训也。 【译文】 姜太公的《六韬》中,有天陈、人陈、云鸟陈等。《论语》中有:"卫灵公向孔子询问行军布陈的事。"《左传》中说:"布鱼丽陈。"俗本通常把"陈"字作阜旁加"车乘"的"车"。按以上陈队的"陈"字,都作陈国、郑国的"陈"字。列陈的含义,取义于"陈列"这个词,这在六书中就是假借,《苍颉篇》、《尔雅》以及近代的字书,都没写成别的字;只有王羲之的《小学章》中,写为阜旁加"车"字,即使俗本又流行,也不应当回头去改《六韬》、《论语》、《左传》等中的"陈"字为"阵"字。 《诗经》中有:"黄鹂飞呀飞,聚集在灌木上。"《毛诗传》说:"灌木就是丛生的树木。"这正是《尔雅》的注释,因此李巡注释说:"树木丛生就称为灌。"《尔雅》末章又说:"树木族生的称为灌。""族",就是"丛、聚"的意思。所以江南地区的《诗经》古本中都是"丛聚"的"丛"字,而古"丛"字像"最"字,近代的儒生,因而将它改成了"最",解释说:"是树木中最高大的。"按,各家研究《尔雅》及解释《诗经》的,都没有这样说的,只有周续之的《毛诗注》对这个字音为"徂会反"。刘昌宗的《诗注》音为"在公反"或"祖会反":这都是牵强附会,违背了《尔雅》诂训的原意。 "也"是语已及助句之辞,文籍备有之矣。河北经传,悉略此字,其间字有不可得无者,至如"伯也执殳","于旅也语","回也屡空","风,风也,教也",及《诗传》云:"不戢,戢也;不傩,傩也。""不多,多也。"如斯之类,傥削此文,颇成废阙。《诗》言:"青青子衿。"《传》曰:"青衿,青领也,学子之服。"按:古者,斜领下连于衿,故谓领为衿。孙炎、郭璞注《尔雅》,曹大家注《列女传》,并云:"衿,交领也。"邺下《诗》本,既无"也"字,群儒因谬说云:"青衿、青领,是衣两处之名,皆以青为饰。"用释"青青"二字,其失大矣!又有俗学,闻经传中时须也字,辄以意加之,每不得所,益成可笑。 【译文】 "也"字是语尾词及语助词,文籍中都见到它。黄河以北版本的经、传,都省略了这个字,这中间有些"也"字是不能没有的,像"伯也执殳","于旅也语","回也屡空","风,风也,教也",以及《诗传》中所说的:"不戢,戢也;不傩,傩也。""不多,多也。"这一类的句子,如果去掉"也"字,就成了残缺的句子。《诗经》说:"青青子衿。"《毛传》说:"青衿,青色的领子,**穿的衣服。"按,古时候,斜领向下与衣衿相连,所以衣领也叫衿。孙炎、郭璞注的《尔雅》,曹大家注的《列女传》中,都说:"衿,交叠于胸前的衣领。"邺下版的《诗经》中,没有"也"字,儒生们因而荒谬地说:"青衿、青领,是衣服上两处地方的名称,都用青颜色作装饰。"用这个说法来解释"青青"二字,是特大的错误。还有一些知识浅薄的学子,听说经、传中常常用"也"字,动辄随意添加,常常用得不当,更属可笑。 《易》有蜀才注,江南学士,遂不知是何人。王俭《四部目录》,不言姓名,题云:"王弼后人。"谢炅、夏侯该,并读数千卷书,皆疑是谯周;而《李蜀书》一名《汉之书》,云:"姓范名长生,自称蜀才。"南方以晋家渡江后,北间传记,皆名为伪书,不贵省读,故不见也。 《礼·王制》云:"臝股肱。"郑注云:"谓揎衣出其臂胫。"今书皆作擐甲之擐。国子博士萧该云:"擐当作揎,音宣,擐是穿著之名,非出臂之义。"案《字林》,萧读是,徐爰音患,非也。 《汉书》:"田肯贺上。"江南本皆作"宵"字。沛国刘显,博览经籍,偏精班《汉》,梁代谓之《汉》圣。显子臻,不坠家业。读班史,呼为田肯。梁元帝尝问之,答曰:"此无义可求,但臣家旧本,以雌黄改'宵'为'肯'。"元帝无以难之。吾至江北,见本为"肯"。 【译文】 《易经》有蜀才作的注解,江南的学子,竟不知道蜀才是何许人。王俭的《四部目录》中,也没有谈到他的姓名,只写了"王弼后人"。谢炅、夏侯应读了几千卷书,都怀疑蜀才就是蜀国的谯周;而《李蜀书》也称为《汉之书》,中有:"其人姓范名长生,自称蜀才。"南方人认为晋朝渡江之后,北方的传记都被指为伪书,不认真阅读它们,所以没有看到这段记载。 《礼记·王制》说:"赤裸着股和肱。"郑玄说:"此句说的是捋起衣服、露出臂和腿。"现在的书都把"捋"字写成"擐甲"的"擐"字。国子学博士萧该认为:"'擐'应当是'揎'字,音'宣','擐'是穿着的意思,没有露出手臂的含义。"查考《字林》,萧该的读音是正确的,徐爰把"擐"读为"患",是不对的。 《汉书》中有:"田肯贺上。"江南的版本"肯"作"宵"。沛国人刘显,博览经籍,尤为精通班固的《汉书》,梁朝人称他为"《汉》圣"。刘显的儿子刘臻,不失家传儒业。他读班固的《汉书》,读作"田肯"。梁元帝曾问他这样读的原因。他回答说:"这没有什么含义可寻求,只是我家的旧本中,都用雌黄把'宵'字改成了'肯'字。"元帝也没有难住他。我到江北后,看见那里的版本原来就写作"肯"字。 《汉书·王莽赞》云:"紫色蛙声,余分闰位。"盖谓非玄黄之色,不中律吕之音也。近有学士,名问甚高,遂云:"王莽非直鸢髆虎视,而复紫色蛙声。"亦为误矣。 简策字,竹下施朿,末代隶书,似杞、宋之宋,亦有竹下遂为夹者;犹如刺字之傍应为朿,今亦作夹。徐仙民《春秋》、《礼音》,遂以筴为正字,以策为音,殊为颠倒。《史记》又作悉字,误而为述,作妒字,误而为姤,裴、徐、邹皆以悉字音述,以妒字音姤。既尔,则亦可以亥为豕字音,以帝为虎字音乎? 【译文】 《汉书·王莽赞》说:"其色不正,其声邪,其位非正统。"大意是说:"王莽的帝位,不是玄黄正色,不合符律吕正音。最近有位学士,名望很高,竟然说:"王莽不但长着鹰的臂膀、虎的眼睛,而且还有紫色的皮肤,青蛙的声音。"这也是错误的。 简策的"策"字,是"竹"字下面放一个"朿"字,后代隶书中,写得像杞国、宋国的"宋"字,也有在"竹"字下加一个"夹"字的;就像"刺"字的偏旁应当是"朿",现在也写作"夹"。徐仙民的《春秋左氏传音》、《礼记音》中,竟以"筴"字为正确的字,以"策"作读音,这是完全颠倒了。《史记》在写"悉"字时,也误写为"述"字,写"妒"字时,误写为"姤"字,裴骃、徐广、邹诞生都以"悉"字给"述"字注音,以"妒"字给"姤"字注音。既然这样,那么也可以"亥"字为"豕"字注音,以"帝"字为"虎"字注音吗? 张揖云:"虙,今伏羲氏也。"孟康《汉书》古文注亦云:"虙,今伏。"而皇甫谧云:"伏羲或谓之宓羲。"按诸经史纬候,遂无宓羲之号。虙字从虍,宓字从宓(去掉必),下俱为必,末世传写,遂误以虙为宓,而《帝王世纪》因更立名耳。何以验之?孔子弟子虙子贱为单父宰,即虙羲之后,俗字亦为宓,或复加山。今兖州永昌郡城,旧单父地也,东门有《子贱碑》,汉世所立,乃曰:"济南伏生,即子贱之后。"是知虙之与伏,古来通字,误以为宓,较可知矣。 《太史公记》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此是删《战国策》耳。案:延笃《战国策音义》曰:"尸,鸡中之主。从,牛子。"然则,"口"当为"尸","后"当为"从",俗写误也。 【译文】 张揖说:"虙,即现在所说的伏羲氏。"孟康《汉书》古文注也说:"'虙',就是今天的'伏'。"而皇甫谧却说:"伏羲,有人也写为宓羲。"按,各种经、史、纬、候之书,没有宓羲这个称呼。"虙"字从"虍","宓"字从"宓(去掉必)",下面都为"必",后来的传抄,误把"虙"字写成"宓",《帝王世纪》据此另立了一个"宓羲"的名称。怎样来验证呢?孔子的弟子虙子贱任单父宰,他就是虙羲的后代,他的姓俗写作"宓",有的在它下面再加个"山"。现在兖州的永昌郡城,就是昔日单父**的旧址,城东门有一块"子贱碑",是汉代竖立的,上面刻着:"济南人伏生,是子贱的后人。"由此可知:"虙"与"伏",自古以来就通用,后人误将"虙"写成"宓"的原因,大略可知了。 《太史公记》中说:"宁为鸡口,无为牛后。"这是从《战国策》中摘取的。按,延笃《战国策音义》说:"尸,鸡群中的头目。从,牛群中的幼牛。"由此可知,"口"字当是"尸"字,"后"应是"从"字,世间流行的写法是错误的。 应劭《风俗通》云:"《太史公记》:'高渐离变名易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有客击筑,伎痒,不能无出言。'"案:伎痒者,怀其伎而腹痒也。是以潘岳《射雉赋》亦云:"徒心烦而伎痒。"今《史记》并作"徘徊",或作"彷徨,不能无出言",是为俗传写误耳。 太史公论英布曰:"祸之兴自爱姬,生于妒媚,以至灭国。"又《汉书·外戚传》亦云:"成结宠妾妒媚之诛。"此二"媚"并当作"媢",媢亦妒也,义见《礼记》、《三苍》。且《五宗世家》亦云:"常山宪王后妒媢。"王充《论衡》云:"妒夫媢妇生,则忿怒斗讼。"益知媢是妒之别名。原英布之诛为意贲赫耳,不得言媚。 【译文】 应劭的《风俗通》说:"《太史公记》中有:'高渐离改名换姓,给人作仆役,藏身在宋子县。时间久了,劳作辛苦,听到家中堂上有客人击筑而歌,他不禁技痒,不能不唱了起来。'"按,所谓技痒,就是怀有某种技艺,自己像发痒一样想表现。因此,潘岳《射雉赋》也说:"只是心烦和技痒。"现在的《史记》都写成"徘徊",或者写作"彷徨,不能无出言。"这是被世俗人传抄错了。 太史公评论英布说:"杀身之祸起自爱姬,源于妒媚,以致灭国。"又《汉书·外戚传》也说:"汉成帝的皇后因妒媚而遭杀身之祸。"这两处的"媚"都应当作"媢","媢"也是嫉妒的意思。这个含义可见于《礼记》、《三苍》。况且《五宗世家》也说:"常山宪王的王后妒媢。"王充的《论衡》说:"妒夫媢妇同处一室,就会互相忿怒斗讼。"由此更可知道"媢"是"妒"的另一种说法。推究英布被杀的原因,是他怀疑贲赫与其妻有奸,不能说是"媚"。 《史记·始皇本纪》:"二十八年,丞相隗林、丞相王绾等,议于海上。"诸本皆作山林之"林"。开皇二年五月,长安民掘得秦时铁称权,旁有铜涂镌铭二所。其一所曰:"廿六年,皇帝尽幷兼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绾,法度量则不壹嫌疑者,皆明壹之。"凡四十字。其一所曰:"元年,制诏丞相斯、去疾,法度量,尽始皇帝为之,皆□刻辞焉。今袭号而刻辞不称始皇帝,其于久远也,如后嗣为之者,不称成功盛德,刻此诏□左,使毋疑。"凡五十八字,一字磨灭,见有五十七字,了了分明。其书兼为古隶。余被敕写读之,与内史令李德林对,见此称权,今在官库;其"丞相状"字,乃为状貌之"状",丬旁作犬;则知俗作"隗林",非也,当为"隗状"耳。 【译文】 《史记·秦始皇本纪》说:"始皇二十八年,丞相隗林、丞相王绾等人,在东海之滨议事。"各种版本都写作"山林"的"林"。隋开皇二年五月,长安的百姓掘出一个秦时的铁秤锤,旁边有镀铜的雕刻铭文二处,其中一处刻着:"甘六年,秦始皇兼并了天下各诸侯国,百姓很安定,称号为皇帝,下诏任隗状、王绾为丞相,度量不统一而有疑问的,都明确和统一了。"总共四十个字。另一处刻有:"元年,制诏丞相斯、去疾,规范度量衡,这些全是始皇帝做的,都有刻辞。如今袭号而刻辞不称始皇帝,已经久远了,这是后代人干的,不称颂他的功绩和大德,刻此诏文于左边,使后人不怀疑。"总共五十八个字,有一个字已磨光,现有五十七个字,字字分明。它的字体都是古隶。我受皇帝诏命摹写、认读这些文字,与内史令李德林核对,见到了这两个秤锤,现在官库里面;上面的"丞相状",是"状貌"的"状"字,即"丬"旁加"犬"。由此可知,俗本写作"隗林",是错误的,就当写作"隗状"。 《汉书》云:"中外禔福。"字当从示。禔,安也,音匙匕之匙,义见《苍》、《雅》、《方言》。河北学士,皆云如此。而江南书本,多误从手,属文者对耦,并为提挈之意,恐为误也。 或问:"《汉书注》:'为元后父名禁,故禁中为省中。'何故以'省'代'禁'?"答曰:"案:《周礼·宫正》:'掌王宫之戒令纠禁。'郑注云:'纠,犹割也,察也。'李登云:'省,察也。'张揖云:'省,今省祭(示改言)也。'然则小井、所领二反,并得训察。其处既常有禁卫省察,故以'省'代'禁'。詧,古察字也。" 【译文】 《汉书》中说:"中外禔福。""禔"字应当从"示"。"禔"是"安"的意思,音"匙匕"的"匙",它的含义可见于《三苍》、《尔雅》和《方言》。黄河以北的学士都认为如此。可江南通行的书本中,多误为从"手",做文章的人写对偶句时,都把它理解为"提挈"的意思,恐怕是错误的。 有人问:"《汉书》的注文说:'因孝元皇后的父亲名禁,所以禁中改为省中。'为什么要用'省'代替'禁'呢?"我回答说:"按《周礼·官正》说:'掌管王宫的戒令纠禁。'郑玄的注说:'纠,是割或察的意思。'李登说:'省,是察的意思。'张揖说:'省,现在是省察的意思。'既然这样,那么小井切、所领切的'省'字都可以解释为'察'。禁中既经常有禁卫军省察,故以'省'字代替'禁'。詧,是古代的'察'字。" 《汉明帝纪》:"为四姓小侯立学。"按:桓帝加元服,又赐四姓及梁、邓小侯帛,是知皆外戚也。明帝时,外戚有樊氏、郭氏、阴氏、马氏,为四姓。谓之小侯者,或以年小获封,故须立学耳。或以侍祠猥朝,侯非列侯,故曰小侯,《礼》云:"庶方小侯。"则其义也。 《后汉书》云:"鹳雀衔三鳝鱼。"多假借为鳣鲔之鳣;俗之学士,因谓之为鳣鱼。案:魏武《四时食制》:"鳣鱼大如五斗奁,长一丈。"郭璞注《尔雅》:"鳣长二三丈。"安有鹳雀能胜一者,况三乎?鳣又纯灰色,无文章也。鳝鱼长者不过三尺,大者不过三指,黄地黑文;故都讲云:"蛇鳝,卿大夫服之象也。"《续汉书》及《搜神记》亦说此事,皆作"鳝"字。孙卿云:"鱼鳖鳅鳣。"及《韩非》、《说苑》,皆曰:"鳣似蛇,蚕似蠋。"并作"鳣"字。假"鳣"为"鳝",其来久矣。 【译文】 《后汉书·明帝经》中说:"替四姓小侯设立学校。"按,桓帝行冠礼时,又赐给四姓及梁、邓等小侯丝绸,由此得知他们都是外戚。明帝时,外戚有樊氏、郭氏、阴氏、马氏四姓。称他们为小侯,或者是因为他们年纪小而得到封爵,所以还须设立学校;或者因为他们属侍祠侯、猥朝侯,这些侯爵并非列侯,所以称小侯。《礼记》说:"各地小侯。"就是小侯的意义。 《后汉书》说:"鹳雀口衔三条鳝鱼。"这个"鳝"字大多假借为"鳣鲔"的"鳣"字;一些世俗学士,因此称它为"鳣鱼"。按,魏武帝《四时食制》说:"鳣鱼大如五斗奁,长约一丈。"郭璞《尔雅注》说:"鳣鱼长二三丈。"哪里会有一只鹳雀能衔动一条鳣鱼的,更何况三条呢?且鳣鱼是纯灰色,没有花纹。鳝鱼长的不超过三尺,大的不超过三指,黄的底色,黑的斑纹,因此都说:"蛇鳝,是卿大夫衣服的象征。"《续汉书》和《搜神记》中也说了这件事,都写们"鳝"字。荀子说:"鱼鳖鳅鳣。"以及《韩非子》、《说苑》都说:"鳣鱼像蛇,蚕像蠋。"都写作"鳣"字。把"鳝"字假借为"鳣"字,由来已很久了。 《后汉书》:"酷吏樊晔为天水郡守,凉州为之歌曰:'宁见乳虎穴,不入冀府寺。'"而江南书本"穴"皆误作"六"。学士因循,迷而不寤。夫虎豹穴居,事之较者;所以班超云:"不探虎穴,安得虎子?"宁当论其六七耶? 《后汉书·杨由传》云:"风吹削肺。"此是削札牍之柿耳。古者书误则削之,故《左传》云"削而投之"是也。或即谓札为削,王褒《童约》曰:"书削代牍。"苏竟书云:"昔以摩研编削之才。"皆其证也。《诗》云:"伐木浒浒。"毛《传》云:"浒浒,柿貌也。"史家假借为肝肺字,俗本因是悉作脯腊之脯,或为反哺之哺。学士因解云:"削哺,是屏障之名。"既无证据,亦为妄矣!此是风角占候耳。《风角书》曰:"庶人风者,拂地扬尘转削。"若是屏障,何由可转也? 【译文】 《后汉书》载:"酷吏樊晔任天水太守时,凉州的百姓为他编了歌谣说:'宁见乳虎穴,不入冀府寺。'"可江南版本的书中,都把"穴"误成"六"。学士们沿袭这个错误,且迷误不觉。虎豹都是穴居,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因此班超说:"不探虎穴,安得虎子?"难道他说的是六只虎或七只虎吗? 《后汉书·杨由传》说:"风吹削肺。"这个"肺"字是削札牍的"柿"字。古时候,写错了字就把它削掉。所以《左传》说"削去错字,把它丢了",就是这个意思。有人把"札"称为"削",王褒《童约》说:"书削代牍。"苏竟的信中说:"从前,靠切磋编纂书籍的才能。"这都是"札"被称为"削"的例证。《诗经》中有:"伐木浒浒。"《毛诗传》说:"浒浒,砍削的样子。"史官假借它为"肝肺"的"肺"字,世上流行的本子因此全都写作"脯腊"的"脯"字,或写成"反哺"的"哺"字。学士解释说:"削哺,是屏障的名字。"这种解说既无证据,也是妄言臆说了!"风吹削哺"讲的是风角占候的办法。《风角书》说:"普通人的风,能够掠过地面,扬起灰尘,使木屑转动。"如果"削哺"是"屏障",怎么能转动呢? 《三辅决录》云:"前队大夫范仲公,盐豉蒜果共一筩。""果"当作魏颗之"颗"。北土通呼物一块,改为一颗,蒜颗是俗间常语耳。故陈思王《鹞雀赋》曰:"头如果蒜,目似擘椒。"又《道经》云:"合口诵经声璅璅,眼中泪出珠子(石果)。"其字虽异,其音与义颇同。江南但呼为蒜符,不知谓为颗。学士相承,读为裹结之裹,言盐与蒜共一苞裹,内筩中耳。《正史削繁》音义又音蒜颗为苦戈反,皆失也。 有人访吾曰:"《魏志》蒋济上书云'弊攰之民',是何字也?"余应之曰:"意为攰即是(危皮)倦之(危皮)耳。张揖、吕忱并云:'支傍作刀剑之刀,亦是剞字。'不知蒋氏自造支傍作筋力之力,或借剞字,终当音九伪反。" 【译文】 《三辅决录》上说:"前队大夫范仲公,把盐、豉、蒜果放在同一筒中。""果"字当是"魏颗"的"颗"。北方人通常称"一块"东西为"一颗",蒜颗就是民间的习惯用语。所以陈思王《鹞雀赋》说:"头像一颗蒜头,眼像剖开的椒。"又,《道经》说:"合口诵经声璅璅,眼中泪出珠子(石果)。这个"(石果)"字虽然写法不同,但发音与意义是相同的。江南人只称"蒜符",不知道叫"蒜颗"。学士们相互承袭,读成了"裹结"的"裹",说范仲公把盐和蒜置于同一个包裹里,放进竹筒中。《正史削繁》音义又音"颗"为"苦戈反",这都是错误的。 有人咨询我说:"《魏志》蒋济上书说:'弊攰之民',这个'攰'是什么字呀?"我回答说:"根据行文的意思,'攰'就是'(危皮)倦'的'(危皮)',张揖、吕忱都说:'支傍加个"刀剑"的"刀",也就是"剞"字。'不知道这是蒋济自造支傍加'筋力'的'力',或是假借为'剞'字,'攰',终归读为'九伪反'。" 《晋中兴书》:"太山羊曼,常颓纵任侠,饮酒诞节,兖州号为濌伯。"此字皆无音训。梁孝元帝常谓吾曰:"由来不识。唯张简宪见教,呼为嚃羹之嚃。自尔便遵承之,亦不知所出。"简宪是湘州刺史张缵谥也,江南号为硕学。案:法盛世代殊近,当是耆老相传;俗间又有濌濌语,盖无所不施,无所不容之意也。顾野王《玉篇》误为黑傍沓。顾虽博物,犹出简宪、孝元之下,而二人皆云重边。吾所见数本,并无作黑者。重沓是多饶积厚之意,从黑更无义旨。 【译文】 《晋中兴书》载:"泰山人羊曼,常常疏慢放纵、仗义行侠,饮酒没有节制,兖州人称他为濌伯。"这个"濌"字,各种书中都无音训。梁孝元帝曾对我说:"我从来不认识这个字。只有张简宪教过我,把它称为'嚃羹'的'嚃'。从那时起,我就遵从这个发音,也不知道它的出处。"简宪是湘州刺史张缵的谥号,江南人都称他为饱学之士。按,何法盛生活的年代离我们较近,"濌"字应当是老人们传下来的;世间还有"濌濌"一词,大概是无所不施、无所不容的意思。顾野王《玉篇》误写成"黑"旁加"沓"。顾野王虽博学多才,但学识还是在张缵和孝元帝之下,张、孝二人都说是"重"字边。我看过的几个本子,都没有写成"黑"旁的。重沓是多饶积厚的意思,从"黑"旁,就更没有含义了。 《古乐府》歌词,先述三子,次及三妇,妇是对舅姑之称。其末章云:"丈人且安坐,调弦未遽央。"古者,子妇供事舅姑,旦夕在侧,与儿女无异,故有此言。丈人亦长老之目,今世俗犹呼其祖考为先亡丈人。又疑"丈"当作"大",北间风俗,妇呼舅为大人公。"丈"之与"大",易为误耳。近代文士,颇作《三妇诗》,乃为匹嫡并耦己之群妻之意,又加郑、卫之辞,大雅君子,何其谬乎? 《古乐府》歌百里奚词曰:"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吹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吹"当作炊煮之"炊"。案:蔡邕《月令章句》曰:"键,关牡也,所以止扉,或谓之剡移。"然则当时贫困,幷以门牡木作薪炊耳。《声类》作扊,又或作扂。 《通俗文》,世间题云"河南服虔字子慎造"。虔既是汉人,其《叙》乃引苏林、张揖;苏、张皆是魏人。且郑玄以前,全不解反语,《通俗》反音,甚会近俗。阮孝绪又云"李虔所造"。河北此书,家藏一本,遂无作李虔者。《晋中经簿》及《七志》,并无其目,竟不得知谁制。然其文义允惬,实是高才。殷仲堪《常用字训》,亦引服虔《俗说》,今复无此书,未知即是《通俗文》,为当有异?近代或更有服虔乎?不能明也。 【译文】 《古乐府》的歌词,先讲述三子,再提及三妇,"妇"是对公婆的称呼。歌词的最后一章说:"丈人且安坐,调弦未遽央。"古时候,儿媳妇供养侍奉公婆,早晚都在身旁,与儿女没有什么不同,所以歌中有这些话。丈人也是对长辈老人的称呼,现在习惯上仍称呼已故的祖、父为先亡丈人。我又怀疑"丈"应当作"大",北方人的风俗,媳妇称呼公公为大人公。"丈"与"大",是容易写错的。近代文人,很多人写过《三妇诗》,描写自己与妻妾们成双成对的事,又加入些淫邪的言词,这些道德高尚、才华出众的人,怎么会这样荒谬呢? 《古乐府》歌唱百里奚的歌词说:"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吹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其中"吹"应当写作"炊煮"的"炊"字。按,蔡邕《月令章句》说:"键,就是关牡,是用来栓门的,也有人称它为剡移。"这样看来,百里奚家中贫穷,把门闩当成烧柴用了。《声类》中把它写成"扊",又有些书写作"扂"。 《通俗文》,世间版本都题为"河南服虔字子慎撰。"服虔既是汉人,他的《叙》却引用了苏林和张揖的话;苏、张都是三国时魏人。而且在郑玄之前,人们都不知道反切,《通俗文》的反切注音,很合于近代人的习尚。阮孝绪又说"是李虔撰写的"。黄河以北这本书,每家都收藏一本,就没有题作李虔的。《晋中经簿》和《七志》,都没有它的条目,终于不知道这书是谁写的。但它的文辞精当妥贴,作者确实是位高才。殷仲堪的《常用字训》,也引用过服虔的《俗说》,现在已没有这本书了,不知它就是《通俗文》,还有另一本书?或是另有一位服虔?这就不能明白了。 或问:"《山海经》,夏禹及益所记,而有长沙、零陵、桂阳、诸暨,如此郡县不少,以为何也?"答曰:"史之阙文,为日久矣;加复秦人灭学,董卓焚书,典籍错乱,非止于此。譬犹《本草》神农所述,而有豫章、朱崖、赵国、常山、奉高、真定、临淄、冯翊等郡县名,出诸药物;《尔雅》周公所作,而云'张仲孝友';仲尼修《春秋》,而经书孔丘卒;《世本》左丘明所书,而有燕王喜、汉高祖;《汲冢琐语》,乃载《秦望碑》;《苍颉篇》李斯所造,而云'汉兼天下,海内并厕,豨黥韩覆,畔讨灭残';《列仙传》刘向所造,而《赞》云七十四人出佛经;《列女传》亦向所造,其子歆又作《颂》,终于赵悼后,而传有更始韩夫人、明德马后及梁夫人嫕:皆由后人所羼,非本文也。" 【译文】 有人问:"山海经是夏禹和伯益记述的,但里面有长沙、零陵、桂阳、诸暨这一类秦汉时的郡县地名不少,你认为这是为什么?"我回答说:"史书中的疑漏,由来已久了;加上秦始皇毁灭学术,董卓焚毁书籍,各种典籍发生了错乱,问题还不止这些。例如《本草经》是神农记述的,其中却有豫章、朱崖、赵国、常山、奉高、真定、临淄、冯翊等汉代的郡县地名,并说这些地方出产各种药物;《尔雅》是周公撰写的,里面却说'张仲孝友';孔子修订《春秋》,而《春秋左氏传》里却写有孔子死亡的话;《世本》是左丘明撰写的,里面却有燕王喜、汉高祖的名字;《汲冢琐语》是战国时的书籍,里面却载有《秦望碑》;《苍颉篇》是李斯撰著的,里面却载有'汉朝兼并天下,海内诸侯竞相参与,陈豨被黥,韩信败覆,叛臣被讨伐,残贼被诛杀'等话;《列仙传》是刘向撰写的,书中的《赞》却说有七十四人出自佛经;《列女传》也是刘向撰写的,他的儿子刘歆又写了《列女传颂》,记事截到赵悼后止,而传中却有更始韩夫人、明德马后和梁夫人嫕:这些都是后人搀杂进去的,不是原文。" 或问曰:"《东宫旧事》何以呼鸱尾为祠尾?"答曰:"张敞者,吴人,不甚稽古,随宜记注,逐乡俗讹谬,造作书字耳。吴人呼祠祀为鸱祀,故以祠代鸱字;呼绀为禁,故以纟傍作禁代绀字;呼盏为竹简反,故以木傍作展代盏字;呼镬字为霍字,故以金傍作霍代镬字;又金傍作患为镮字,木傍作鬼为魁字,火傍作庶为炙字,既下作毛为髻字;金花则金傍作华,窗扇则木傍作扇:诸如此类,专辄不少。 又问:"《东宫旧事》'六色罽(纟畏)',是何等物?当作何音?"答曰:"案:《说文》云:'莙,牛藻也,读若威。'《音隐》:'坞瑰反。'即陆机所谓'聚藻,叶如蓬'者也。又郭璞注《三苍》亦云:'蕴,藻之类也,细叶蓬茸生。'然今水中有此物,一节长数寸,细茸如丝,圆绕可爱,长者二三十节,犹呼为莙。又寸断五色丝,横着线股间绳之,以象莙草,用以饰物,即名为莙;于时当绀六色罽,作此莙以饰绲带,张敞因造纟旁畏耳,宜作隈。" 【译文】 有人问:"《东宫旧事》为什么把'鸱尾'叫做'祠尾'?"我回答说:"作者张敞是吴郡人,不大考查古代的事情,随意记述注解,顺从了乡俗的谬误,写出了这类文词。吴人称'祠祀'为'鸱祀',所以以'祠'字代'鸱'字;吴人呼'绀'为'禁',所以以纟旁加'禁'代替'绀'字;吴人音'盏'为'竹简反',所以把木旁加'展'代替'盏'字;吴人呼'镬'为'霍',所以把金旁加'霍'代替'镬'字;又用金旁加'患'代替'镮'字,木旁加'鬼'代替'魁'字,火旁加'庶'代替'炙'字,'既'下加'毛'当作'髻'字;'金花'就用金旁加'华'表示,'窗扇'就用木旁加'扇'表示。诸如此类,任意妄写的字还不少。 还有人问:"《东宫旧事》里说的'六色罽(纟畏)',是什么东西?当读什么音?"我回答说:"《说文解字》说:'莙就是牛藻,读作威的音。'而《说文音隐》注为'坞瑰反。'就是陆机所说的'聚藻的叶子像蓬草'的那种水藻。又,郭璞注《三苍》也说:'蕴,水藻一类的东西,叶子长得蓬松柔密。'现在水泽中有这种藻类,每节有几寸长,纤细柔密如丝,缠绕成圆形,很是可爱,这种水藻最长的有二三十节,仍称为'莙'。另外,把五色丝线剪成一寸长,横放在几股线中间用绳子系住,作成莙草的样子,用来装饰物品,这种饰品就称为'莙';当时应当捆六色罽,才能成这种莙来装饰绲带,张敞因此靠了个纟旁加'畏'的字,应当读作'隈'。" 柏人城东北有一孤山,古书无载者。唯阚骃《十三州志》以为舜纳于大麓,即谓此山,其上今犹有尧祠焉;世俗或呼为宣务山,或呼为虚无山,莫知所出。赵郡士族有李穆叔、季节兄弟、李普济,亦为学问,并不能定乡邑此山。余尝为赵州佐,共太原王邵读柏人城西门内碑。碑是汉桓帝时柏人县民为县令徐整所立,铭曰:"山有巏嵍,王乔所仙。"方知此巏婺(女改山)山也。巏字遂无所出。嵍字依诸字书,即旄丘之旄也;旄字,《字林》一音亡付反,今依附俗名,当音权务耳。入邺,为魏收说之,收大嘉叹。值其为《赵州**寺碑铭》,因云:"权务之精。"即用此也。 或问:"一夜何故五更?更何所训?"答曰:"汉、魏以来,谓为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又云鼓,一鼓、二鼓、三鼓、四鼓、五鼓,亦云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皆以五为节。《西都赋》亦云:'卫以严更之署。'所以尔者,假令正月建寅,斗柄夕则指寅,晓则指午矣;自寅至午,凡历五辰。冬夏之月,虽复长短参差,然辰间辽阔,盈不过六,缩不至四,进退常在五者之间。更,历也,经也,故曰五更尔。" 【译文】 柏人城东北有一座孤山,古书上没有关于此山的记载。只有阚骃的《十三州志》中认为舜进入大山林,就是说的这座山,山上至今还有尧的祠堂;世人叫它宣务山,或称虚无山,但无人知道这种称呼的来历,越郡士族中有李穆叔、李季节兄弟和李普济,也是有学问的人,但都不确知家乡这座山的名称。我曾任赵州佐,和太原人王邵一起读过柏人城西门内的碑刻。碑是汉桓帝时柏人县民众给县令徐整竖立的,铭文说:"有座巏嵍山,是王乔成仙的地方。"我才知道这座山就是巏嵍山。可"巏"字找不到出处。"嵍"字根据各种字书,就是"旄丘"的"旄"字;"旄"字,《字林》音为"亡付反"。现在根据通俗的称呼,"巏嵍"应读为"权务"。到邺城后,我曾对魏收说了这件事,魏收很赞许。正巧他在写《赵州**寺碑铭》,因此写了"权务之精"的句子,用的就是我所说的这个典故。 有人问:"一夜为什么分为五更?'更'字作何解释?"我回答说:"汉、魏以来,一夜分为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也称为鼓,即一鼓、二鼓、三鼓、四鼓、五鼓,还叫做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都是用来划分时间的。《西都赋》也说:'以严密监督更鼓的郎署,保卫皇宫。'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把正月假定为建寅月,北斗星的斗柄日落时就指向寅时,黎明时就指向午时了;从寅时到午时,共经过五个时辰。冬、夏的月份虽然白天与黑夜的时间长短不等,但是对于时辰间的差距,长不会超过六个时辰,短不到四个时辰,上下通常在五个时辰之间。更,就是经历、经过的意思,所以称为五更。" 《尔雅》云:"术,山蓟也。"郭璞注云:"今术似蓟而生山中。"案:术叶其体似蓟,近世文士,遂读蓟为筋肉之筋,以耦地骨用之,恐失其义。 或问:"俗名傀儡子为郭秃,有故实乎?"答曰:"《风俗通》云:'诸郭皆讳秃。'当是前代人有姓郭而病秃者,滑稽戏调,故后人为其象,呼为郭秃,犹《文康》象庾亮耳。" 或问曰:"何故名治狱参军为长流乎?"答曰:"《帝王世纪》云:'帝少昊崩,其神降于长流之山,于祀主秋。'案:《周礼·秋官》,司寇主刑罚、长流之职,汉、魏捕贼掾耳。晋、宋以来,始为参军,上属司寇,故取秋帝所居为嘉名焉。" 【译文】 《尔雅》说:"术,就是山蓟。"郭璞的注说:"今天,术像蓟,长在山里。"按,术的叶子的形状像蓟,近代的文人,就把"蓟"读作"筋肉"的"筋",并且拿术与地骨对偶使用,恐怕失去了它的本义了。 有人问:"俗称傀儡戏为郭秃,有什么典故吗?"我回答说:"《风俗通》说:'姓郭的人都忌讳秃字。'这可能是前代姓郭的有人得了秃头病,又喜欢滑稽调笑,所以后人就做成了他的像作傀儡,并称它为郭秃,就像《文康》乐舞中有庾亮的像一样。" 有人问:"为什么称治狱参军叫长流呢?"我回答说:"《帝王世纪》说,'少昊帝死了以后,他的神灵降至长流山上,在这里主持秋祭。'按《周礼·秋官》说,'司寇主刑罚、长流的职务,就是汉、魏时期的捕贼掾。晋、宋以来,才开始称为参军,上属司寇管辖,所以取秋帝少昊住的地方作为好名称。'" 客有难主人曰:"今之经典,子皆谓非,《说文》所言,子皆云是,然则许慎胜孔子乎?"主人拊掌大笑,应之曰:"今之经典,皆孔子手迹耶?"客曰:"今之《说文》,皆许慎手迹乎?"答曰:"许慎检以六文,贯以部分,使不得误,误则觉之。孔子存其义而不论其文也。先儒尚得改文从意,何况书写流传耶?必如《左传》止戈为武,反正为乏,皿虫为蛊,亥有二首六身之类,后人自不得辄改也,安敢以《说文》校其是非哉?且余亦不专以《说文》为是也,其有援引经传,与今乖者,未之敢从。又相如《封禅书》曰:'导一茎六穗于庖,牺双觡共抵之兽。'此导训择,光武诏云'非徒有豫养导择之劳'是也。而《说文》云:'导是禾名。'引《封禅书》为证;无妨自当有禾名导,非相如所用也。'禾一茎六穗于庖',岂成文乎?纵使相如天才鄙拙,强为此语;则下句当云'麟双觡共抵之兽',不得云牺也。吾尝笑许纯儒,不达文章之体,如此之流,不足凭信。大抵服其为书,隐括有条例,剖析穷根源,郑玄注书,往往引以为证;若不信其说,则冥冥不知一点一画,有何意焉。" 【译文】 有客人责问我说:"现在的经典,你都说不正确,《说文》所讲的,你都说对,这么说来,难道许慎还胜过孔子吗?"我拍手大笑,回答说:"今天的经典,都是孔子的亲笔手迹吗?"客人说:"今天的《说文》,都是许慎的亲笔手迹吗?"我回答说:"许慎用六书来检验文字,用部首贯串全书,使全书不致出现错误,有错误就能发现。孔子保存文句的含义而讨论文字本身。前辈儒者尚能改动经典的文字以顺应全文的意义,何况经过书写流传呢?必须像《左传》所说的止戈为武,反正为乏,皿虫为蛊,亥有二首六身这类情况,后人自然不能随便改动,哪能用《说文》来校订它们的是非呢?况且我也不是只以《说文》为是,其中有援引经传的文句,而与今天的经意不相合的,我就不敢听从。又如司马相如《封禅书》说:'导一茎六穗于庖,牺双觡共抵之兽。'这个'导'字解释为'择'。汉光武帝的诏书说:'非从有豫养导择之劳。'其中的"导"字,就是这个含义。而《说文》说:'导是禾名。'并引《封禅书》为证。我们不妨说本来就有一种禾叫导,不是司马相如在《封禅书》中所使用的。否则,'禾一茎六穗于庖',怎能成文句呢?即使司马相如的天资低劣,勉强写下这样的话;那么下一句也应当说'麟双觡共抵之兽',而不能说'牺'。我曾经嘲笑许慎是个纯粹儒者,不通达文章的体制,像这一类文字,就不足凭信了。但总的说来,我佩服许慎的这本书,对文字审定与组织有条例,剖析文义也能穷尽根源,郑玄注解经书,往往引用《说文》作证。如果我们不相信《说文》的解释,就会懵懵懂懂不知道文字的一点一画,哪有什么意思。" 世间小学者,不通古今,必依小篆,是正书记;凡《尔雅》、《三苍》、《说文》,岂能悉得苍颉本指哉?亦是随代损益,互有同异。西晋已往字书,何可全非?但令体例成就,不为专辄耳。考校是非,特须消息。至如"仲尼居",三字之中,两字非体,《三苍》"尼"旁益"丘",《说文》"尸"下施"几":如此之类,何由可从?古无二字,又多假借,以中为仲,以说为悦,以召为邵,以间为闲:如此之徒,亦不劳改。自有讹谬,过成鄙俗,"乱"旁为"舌","揖"下无"耳","鼋"、"鼍"从"龟","奋"、"夺"从"雚","席"中加"带","恶"上安"西","鼓"外设"皮","凿"头生"毁","离"则配"禹","壑"乃施"豁","巫"混"经"旁,"皋"分"泽"片,"猎"化为"獦","宠"变成"(上穴下龙)","业"左益"片","灵"底著"器","率"字自有律音,强改为别;"单"字自有善音,辄析成异:如此之类,不可不治。吾昔初看《说文》,蚩薄世字,从正则惧人不识,随俗则意嫌其非,略是不得下笔也。所见渐广,更知通变,救前之执,将欲半焉。若文章著述,犹择微相影响者行之,官曹文书,世间尺牍,幸不违俗也。 【译文】 世上研究小学的人,不懂得古今的变化,写字一定要依据小篆,并根据它来订正书籍。所有《尔雅》、《三苍》、《说文》上的文字,哪能全部找到仓颉造字时的最初字形呢?文字也是依随年代变化而增减笔划,前后有同有异。西晋以来的字书,哪能全部否定呢?只要它能使体例完备,不任意专断就行了。考校文字的是非,特别需要斟酌。至于像"仲尼居",三个字中有两个不合正体,《三苍》中的"尼"字在"尼"旁边加了"丘",《说文》中的"居"字在"尸"下面放了"几":像这类例子,哪能依从呢?古代一个字没有两种形体,又多假借的字,以"中"为"仲",以"说"为"悦",以"召"为"邵",以"间"为"闲":这类情况,也用不着劳神去改动。有的文字本身就有错讹,这类错字恰恰形成了一种鄙陋的习俗,如"乱"是"舌","揖"字下面无"耳","鼋"、"鼍"的下部从"龟","奋"、"夺"的下面是"雚","席"字中加"带","恶"上面放"西","鼓"字的右面加"皮","凿"字头上多出个"毁","离"字左配上"禹","壑"字上面加"豁","巫"与"经"的"经(去掉纟)"傍相混淆,"皋"字分"泽"的半边成了"泽(去掉水)","猎"变成了"獦","宠"变成了"(上穴下龙)","业"字左面加上"片","灵"的下面写成"器","率"字本来就有"律"这个音,却勉强地改换成别的字,"单"字本来就有"善"这个音,却分写成两个不同的字:像这类情况,不可不加以改正。我从前看《说文》时,看不起俗字,想依从正体又怕别人不认识,想随顺俗体又嫌它不正确,这样就完全不能下笔为文了。随着见闻逐渐增广,我进一步懂得了通变的道理,要补救从前的偏执态度,就得把从正和随俗二者结合起来。至于写文章做学问,仍然要选择与《说文》字体略微相近的来使用,官府的文书,或社会上的信函,希望不要违背世俗习惯。 弥亘字从二间舟,《诗》云:"亘之秬秠"是也。今之隶书,转舟为日;而何法盛《中兴书》乃以舟在二间为舟航字,谬也。《春秋说》以人十四心为德,《诗说》以二在天下为酉,《汉书》以货泉为白水真人,《新论》以金昆为银,《国志》以天上有口为吴,《晋书》以黄头小人为恭,《宋书》以召刀为邵,《参同契》以人负告为造:如此之例,盖数术谬语,假借依附,杂以戏笑耳。如犹转贡字为项,以叱为匕,安可用此定文字音读乎?潘、陆诸子《离合诗》、《赋》,《栻卜》、《破字经》,及鲍昭《谜字》,皆取会流俗,不足以形声论之也。 【译文】 按:"弥亘"的"亘"字是"二"字中间加"舟",《诗经》说的"亘之秬秠"就是这个"亘"字。现在的隶书,改"舟"为"日",而何法盛的《中兴书》以"舟"在"二"间为"舟航"的"航"字,错了。《春秋说》以"人、十、四、心"组成"德"字,《诗说》以"二"在"天"的下面为"酉"字《汉书》以"仙泉"二字拆开作"白、水、真、人"四字,《新论》以"金昆"为"银"字,《三国志》以"天"上面加"口"为"吴"字,《晋书》以"黄"字头加"小、人"为"恭"字,《宋书》以"召、刀"合成"邵"字,《参同契》以"人负告"为"造"字:这一类例子,都是玩弄术数的荒谬言词,不过是假托附会,杂以游戏玩笑罢了。比如,把"贡"字转变成"项"字,把"叱"当成"匕"字,怎能用这种方法确定文字的读音呢?潘岳、陆机等人的《离合诗》、《赋》、《拭卜》、《破字经》,以及鲍昭的《谜字》,都迎合流行的习俗,不足以标准的字形字音来评论它们。 河间邢芳语吾云:"《贾谊传》云:'日中必熭。'注:'熭,暴也。'曾见人解云:'此是暴疾之意,正言日中不须臾,卒然便昃耳。'此释为当乎?"吾谓邢曰:"此语本出太公《六韬》,案字书,古者暴晒字与暴疾字相似,唯下少异,后人专辄加傍日耳。言日中时,必须曝晒,不尔者,失其时也。晋灼已有详释。"芳笑服而退。 【译文】 河间人邢芳对我说:"《贾谊传》说:'日中必熭,'注'熭,暴也。'我曾经看见有人解释说:'这是暴疾的意思,就是说太阳当顶不一会儿,突然就西斜了。'这个解释恰当吗?"我对邢芳说:"这句话本出自姜太公《六韬》,按字书,古时候'暴晒'的'暴'字与'暴疾'的'暴'字很相似,只下部分稍微不同,后人主观地在暴字旁边加了个日旁。'日中必熭'的意思是,太阳当顶时,必须暴晒,不这样的话,就会失去时机。晋灼对此已有详细解释。"邢芳听了,信服地含笑告退了。 -- 音辞篇 【评析】 《音辞》篇主要讲述了语言和音韵方面的有关内容。作者认识到各地方音、方言的差异是一种自然现象,并认为这种差异受到生活环境的影响,同时指出南北方语言存在的差异。颜之推要求自己的子女不要受方言的影响,从小养成正确发音的习惯,这样有助于避免出现错误。而且他告诫子女:对于知识的学习,要实事求是,没有考证的,不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不要草率给出结论。 夫九州之人,言语不同,生民已来,固常然矣。自《春秋》标齐言之传,《离骚》目楚词之经,此盖其较明之初也。后有扬雄著《方言》,其言大备。然皆考名物之同畀,不显声读之是非也。逮郑玄注《六经》,高诱解《吕览》、《淮南》,许慎造《说文》,刘熹制《释名》,始有譬况假借以证音字耳。而古语与今殊别,其间轻重清浊,犹未可晓;加以内言外言、急言徐言、读若之类,益使人疑。孙叔言创《尔雅音义》,是汉末人独知反语。至于魏世,此事大行。高贵乡公不解反语,以为怪异。自兹厥后,音韵锋出,各有土风,递相非笑,指马之谕,未知孰是。共以帝王都邑,参校方俗,考核古今,为之折衷。榷而量之,独金陵与洛下耳。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浊而鈋钝,得其质直,其辞多古语。然冠冕君子,南方为优;闾里小人,北方为愈。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辩;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而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其谬失轻微者,则南人以钱为涎,以石为射,以贱为羡,以是为舐;北人以庶为戍,以如为儒,以紫为姊,以洽为狎。如此之例,两失甚多。至邺已来,唯见崔子约、崔瞻叔侄,李祖仁、李蔚兄弟,颇事言词,少为切正。李季节著《音韵决疑》,时有错失;阳休之造《切韵》,殊为疏野。吾家儿女,虽在孩稚,便渐督正之;一言讹替,以为己罪矣。云为品物,未考书记者,不敢辄名,汝曹所知也。 【译文】 全国各地的人,言语各不相同,自从有人类以来,已经一向如此。自从《春秋公羊传》标出对齐国方言的解释,《离骚》被看做楚人语词的经典作品,这大概就是语言差异开始明显的初级阶段吧。后来,扬雄写出了《方言》一书,这方面的论述就大为完备了。但书中都是考辨事物名称的异同,并不显示读音的是与非。直到郑玄注释《六经》,高诱诠解《吕览》《淮南子》,许慎撰写出《说文解字》,刘熹编著了《释名》,这才开始有譬况假借的方法用来验证字音。然而古代语言与今天的语言有着很大差别,这中间语音的轻重清浊,仍然不能了解;再加上他们是采用内言外言、急言徐言、读若这一类的注音方法,就更让人疑惑不解。孙叔言创制了《尔雅音义》一书,这是汉末人唯独懂得使用反切法注音的。到了魏国时代,这种注音法盛行起来。高贵乡公曹髦不懂反切注音法,被人们认为是一桩奇怪的事。从那以后,音韵方面的论著成果大量脱颖而出,各自带有地方口语的色彩,相互之间非难嘲笑,是非曲直,也难以作出判断。看来只能是大家都用帝王都城的语言,参照比较各地方言,考查审核古今语音,用来替它们确定一个恰当的标准。经过这样的反复研究斟酌,只有金陵和洛阳的语言适合作为正音。南方的水土平和温柔,所以南方人的口音清脆悠扬、快速急切,它的弱点在于浮浅,其言辞多鄙陋粗俗。北方的山川深邃宽厚,所以北方人的口音低沉粗重、滞浊迟缓,体现了它的质朴劲直,它的言辞多古代语汇。然而谈到官宦君子的语言,还是南方地区的为优;谈到市井小民的语言,则是北方地区的较胜。让南方人变易服装而与他们交谈,那么南方的官绅与平民,通过几句话就可分辨出他们的身份;隔着墙听北方人谈话,则北方的官绅和平民,你一整天也难以区分出来。然而南方的语言已经沾染了吴越地区的方言,北方的语言已经杂糅了异族的词汇,两者都有严重的弊端,在此不能够一一加以评论。它们中错误差失较轻的例子,则如南方人把钱读作涎,把石读作射,把贱读作羡,把是读作舐;北方人把庶读作戍,把如读作儒,把紫读作姊,把洽读作狎。像这些例子,两者的差失都很多。我到邺城以来,只看到崔子约、崔瞻叔侄,李岳、李蔚兄弟,对语言略有研究,稍微作了些切磋补正的工作。李概所著的《音韵决疑》,时时出现错误差失;阳休之编著的《切韵》,十分粗略草率。我家的儿女们,虽然还在孩童时代,我就开始在这方面对他们进行矫正;孩子一个字有讹误差失,我都把它视为自己的罪过。家中所做各种物品,没有经过从书本中考证过的,就不敢随便称呼名字,这是你们所知道的吧。 古今言语,时俗不同;著述之人,楚、夏各异。《苍颉训诂》,反稗为逋卖,反娃为於乖;《战国策》音刎为免,《穆天子传》音谏为间;《说文》音戛为棘,读皿为猛;《字林》音看为口甘反,音伸为辛;《韵集》以成、仍、宏、登合成两韵,为、奇、益、石分作四章;李登《声类》以系音羿,刘昌宗《周官音》读乘若承:此例甚广,必须考校。前世反语,又多不切,徐仙民《毛诗音》反骤为在砪,《左传音》切椽为徒缘,不可依信,亦为众矣。今之学士,语亦不正;古独何人,必应随其讹僻乎?《通俗文》曰:“入室求日搜。”反为兄侯。然则兄当音所荣反。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语之不可用者。玙璠,鲁人宝玉,当音余烦,江南皆音藩屏之藩。岐山当音为奇,江南皆呼为神祇之祇。江陵陷没,此音被于关中,不知二者何所承案。以吾浅学,未之前闻也。 【译文】 古代和今天的语言,因为时俗的变化而有所不同,进行著述的人,因为地处南、北而在语音上表现出差异。《苍颉训诂》一书,把稗的反切音注为逋卖,把娃的反切音注为於乖;《战国策》把刎注音为免,《穆天子传》把谏注音为间;《说文》把戛注音为棘,把皿读为猛;《字林》把看注音为口甘反,把伸注音为辛;《韵集》把成、仍和宏、登分别合成两个韵,把为、奇、益、石却分成四个韵;李登的《声类》以系作羿的音,刘昌宗的《周官音》把乘读作承。这类例子是很普遍的,必须对它们进行考校。前代人标注的反语,又有很多不确切,徐邈的《毛诗音》把骤的反切音注为在砪,《左传音》把椽的反切音注为徒缘,那是不可以依凭的,这种情况也是很多的了。今天的学者,语音也有不正确的,古人难道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一定要依随他们的谬误呢?《通俗文》上说:“入室求日搜。”服虔把搜的反切音注为兄侯。如果这样,那么兄应当发音为所荣反。现在北方的习惯就通行这个音,这也是古代言语中不可沿用的。玙璠,是鲁国人的宝玉,璠的反切应当发音为余烦,江南地区的人都把这个字发音为藩屏的藩。岐山的岐应当发音为奇,江南地区都把它呼为神祇的祇。江陵城陷落的时候,这两个音就流行于关中,不知道是根据什么语音来的,凭我肤浅的学识,还没有听说过。 北人之音,多以“举”、“莒”为“矩”;唯李季节云:“齐桓公与管仲于台上谋伐莒,东郭牙望见桓公口开而不闭,故知所言者莒也。然则莒、矩必不同呼。”此为知音矣。 夫物体自有精粗,精粗谓之好恶;人心有所去取,去取谓之好恶。此音见于葛洪、徐邈。而河北学士读《尚书》云好生恶杀。是为一论物体,一就人情,殊不通矣。 邪者,未定之词。《左传》曰:“不知天之弃鲁邪?抑鲁君有罪于鬼神邪?”《庄子》云:“天邪地邪?”《汉书》云:“是邪非邪?”之类是也。而北人即呼为也,亦为误矣。难者曰:“《系辞》云:'乾坤,《易》之门户邪?’此又为未定辞乎?”答曰:“何为不尔!上先标问,下方列德以折之耳。” 【译文】 北方人的语音,大多把“举”、“莒”读为“矩”。只有李季节说:“齐桓公和管仲在台上商议攻伐莒国,东郭牙看见齐桓公的嘴是张开而不是闭拢,所以知道齐桓公所说的是莒国。这样看来莒、矩一定有开口合口的区别。”这就是通晓音韵的人了。 器物自身有精致或粗糙的分别,这种精致或粗糙就称之为好或恶;人的感情对某样事物有所弃取,这种弃取的态度称之为好或恶。这后一个“好、恶”的读音见于葛洪、徐邈的撰著。而河北地区的读书人读《尚书》的时候却读作“好(呼皓切)生恶(乌各切)杀”。这样,读音取了评论器物精致或粗糙的读音,而意思却是表达感情弃取的意思,就太说不通了。 邪,是表示疑问的词。《左传》说:“不知天之弃鲁邪?抑鲁君有罪于鬼神邪?”《庄子》说:“天邪?地邪?”《汉书》说:“是邪?非邪?”这类“邪”字都是这种用法。而北方人就把它读成“也”,这是错误的。责难我的人说:“《周易·系辞》说:'乾坤,《易》之门户邪?’这个'邪’也是表示疑问的词吗?”我回答说:“为什么不是!上面先标明疑问,下面才阐明阴阳之德的道理以作出结论。” 江南学士读《左传》,口相传述,自为凡例,军自败曰败,打破人军曰败。诸记传未见补败反,徐仙民读《左传》,唯一处有此音,又不言自败、败人之别,此为穿凿耳。 古人云:“膏粱难整。”以其为骄奢自足,不能克励也。吾见王侯外戚,语多不正,亦由内染贱保傅,外无良师友故耳。梁世有一侯,尝对元帝饮谑,自陈“痴钝”,乃成“飔段”,元帝答之云:“飔异凉风,段非干木。”谓“郢州”为“永州”,元帝启报简文,简文云:“庚辰吴入,遂成司隶。”如此之类,举口皆然。元帝手教诸子侍读,以此为诫。 河北切攻字为古琮,与工、公、功三字不同,殊为僻也。比世有人名暹,自称为研;名琨,自称为臌;名硑,自称为汪;名砣,自称为碘。非唯音韵舛错,亦使其儿孙避讳纷纭矣。 【译文】 江南地区的学者读《左传》,是用口相互传述,自订章法,自家军队失败说成败(蒲迈反),打败别的军队说成败(补败反)。各种传记中也未看见注音为补败反,徐邈所读的《左传》,只有一处注了这个音,又不说明自败、败人的区别,这就显得有些牵强附会了。 古人说:“膏粱子弟其性难正。”是因为他们骄横奢侈自我满足,不能够克制私欲,力求上进。我看见那些王侯外戚,语音大多不纯正,也是由于内受下贱保傅的熏染,外无良师协助的缘故。梁朝有一位侯王,曾经与梁元帝一起饮酒戏谑,他自称“痴钝”,却说成“飔段”,梁元帝戏答他说:“飔不同于凉风,段也不是干木。”他又把“郢州”说成“永州”,梁元帝把此事告知简文帝,简文帝说:“庚辰日吴人进入郢都的郢,却成了后汉的司隶校尉鲍永的永。”像这一类例子,这位侯王张口就是。梁元帝亲自教授几位儿子的侍读,就以这位侯王的错讹为诫。 河北地区的人反切攻字为古琮,与工、公、功三字的读音不同,这是大错。近代有一个人名为暹,他自称为研;有一个人名为琨,他自称为臌;有一个人名为硑,他自称为汪;有一个人名为砣,他自称为碘。不仅音韵有错讹,也使他们的儿孙辈在避讳时纷繁杂乱,不知如何依从。 -- 杂艺篇 【评析】 《杂艺》篇的主要内容是说经、史、文章以外的棋琴书画、骑射、算术、医学等都是一门技艺,适当地掌握一些对自己会很有好处,除了扩大知识面以外,还可以增强自身技能,提高生存能力。但是,有一些是封建迷信,对于这些内容最好是不信、不学、不用。 真草书迹,微须留意。江南谚云:“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也。”承晋、宋余俗,相与事之,故无顿狼狈者。吾幼承门业,加性爱重,所见法书亦多,而玩习功夫颇至,遂不能佳者,良由无分故也。然而此艺不须过精。夫巧者劳而智者忧,常为人所役使,更觉为累;韦仲将遗戒,深有以也。 王逸少风流才士,萧散名人,举世惟知其书,翻以能自蔽也。萧子云每叹曰:“吾著《齐书》,勒成一典,文章弘义,自谓可观;唯以笔迹得名,亦异事也。”王褒地胄清华,才学优敏,后虽入关,亦被礼遇。犹以书工,崎岖碑碣之间,辛苦笔砚之役,尝悔恨曰:“假使吾不知书,可不至今日邪?”以此观之,慎勿以书自命。虽然,厮猥之人,以能书拔擢者多矣。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也。 梁氏秘阁散逸以来,吾见二王真草多矣,家中尝得十卷;方知陶隐居、阮交州、萧祭酒诸书,莫不得羲之之体,故是书之渊源。萧晚节所变,乃右军年少时法也。 【译文】 楷书、草书的书法,需要稍加用心。江南的谚语说:“一尺长短的信函,就是你在千里之外给人看到的面貌。”那里的人上承晋、宋流传下来的风气,大家都信奉这句话,所以没有把字写得很马虎的。我从小继承家传的学业,加上生性对书法喜爱偏重,所看到的书法范本也多,玩味研习的功夫下得颇深,但书法水平最终不高,确实是因为我没有天分的缘故吧。但是这门技艺也不需要过于精湛。巧者多劳,智者多忧,因为字写得好就经常被人使唤,反而感觉是一种负担。韦仲将给子孙留下不要学习书法的诫言,是很有道理的。 王羲之是个风流才士,潇洒闲散的名人,举世的人都知道他的书法,反而因此而掩盖了他的其他才能。萧子云常常感叹说:“我撰著《齐书》,编纂成为一部史籍典策,这中间的文采大义,自以为是可观的,却只是以书法得名,也是一件怪事啊。”王褒门第高贵,学识渊博,才思敏捷,后来虽然被迫入关,也仍然受到礼遇。但他还是因为工于书法,只能奔波于碑碣之间,辛辛苦苦地挥毫写字,他曾经悔恨地说:“假如我不懂得书法,大概不会弄到今天这个样子吧?”由此看来,千万不要以书法自命。虽是这样,那些地位低下的人,因为会书法而得到提拔的也很多。所以说目标不同的人是讲不到一块的。 梁朝秘阁的图书散逸以来,我所看到的二王的楷书、草书墨迹还很多,家里就曾经收藏有十卷。由此我才知道陶弘景、阮研、萧子云三人的各种书法,没有不受王羲之书法影响的,所以王羲之的书体是书法的渊源。萧子云晚年书体有所变化,却是变成了王羲之少年时期的笔法。 江南闾里间有《画书赋》,乃陶隐居弟子杜道士所为;其人未甚识字,轻为轨则,托名贵师,世俗传信,后生颇为所误也。 画绘之工,亦为妙矣;自古名士,多或能之。吾家尝有梁元帝手画蝉雀白团扇及马图,亦难及也。武烈太子偏能写真,坐上宾客,随宜点染,即成数人,以问童孺,皆知姓名矣。萧贲、刘孝先、刘灵,并文学已外,复佳此法。玩阅古今,特可宝爱。若官未通显,每被公私使令,亦为猥役。吴县顾士端出身湘东王国侍郎,后为镇南府刑狱参军,有子曰庭,西朝中书舍人,父子并有琴书之艺,尤妙丹青,常被元帝所使,每怀羞恨。彭城刘岳,橐之子也,仕为骠骑府管记、平氏县令,才学快士,而画绝伦。后随武陵王入蜀,下牢之败,遂为陆护军画支江寺壁,与诸工巧杂处。向使三贤都不晓画,直运素业,岂见此耻乎? 【译文】 江南地区民间有《画书赋》流传,是陶隐居弟子杜道士所作。这个人认不得多少字,却轻率地为绘画书法制定准则,还假托名师,世人也就轻易传布相信,后生晚辈很有被它所贻误的。 绘画技艺的工巧,也是十分奇妙的。自古以来的名士,很多都很擅长此道。我们家里曾经有梁元帝亲手画的蝉雀白团扇和马图,也是一般人难以赶上的。武烈太子特别擅长人物写生,座上的宾客,他随手勾画,就成了几个人像,拿去问小孩,小孩都能知道这几个人像画的是谁。萧贲、刘孝先、刘灵都是除文学之外,又擅长绘画的人物。他们平时鉴别赏玩的古今名画,特别当成宝贝珍爱。但习画的人如果官职没有通达显赫,就经常被公家或私人叫去为他们画画,这也是一项苦差事。吴县的顾士端做过湘东王国侍郎,后来担任镇南府刑狱参军,他有个儿子叫顾庭,在梁朝任中书舍人。他们父子俩都会弹琴和书法,尤其绘画技艺很高,所以也经常被梁元帝叫去画画,父子俩常常感到羞愧和愤恨。彭城的刘岳,是刘橐的儿子,任骠骑府管记、平氏县令,是位有才学的豪爽之士,绘画的水平无人可及。后来他随同武陵王萧纪进入蜀地,武陵王的军队在下牢失败以后,他被陆护军遣去画支江寺的壁画,与工匠们混杂在一起。以上三位贤人假如都不懂得绘画,而是专攻儒学,难道会蒙受这种耻辱吗? 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所以观德择贤,亦济身之急务也。江南谓世之常射,以为兵射,冠冕儒生,多不习此;别有博射,弱弓长箭,施于准的,揖让升降,以行礼焉。防御寇难,了无所益。乱离之后,此术遂亡。河北文士,率晓兵射,非直葛洪一箭,已解追兵,三九宴集,常縻荣赐。虽然,要轻禽,截狡兽,不愿汝辈为之。 【译文】 弓箭的锋利,可以威服天下,前代帝王以此观察人的德行,选择贤才,同时也是保全自身的紧要事情。江南地区称社会上的一般习射叫做兵射,仕宦人家的读书人大多不操习它;另有一种博射,用软弓长箭,射在剑靶上,讲究揖让进退,以此表达礼节。对于防御敌寇,却毫无用处。战乱之后,这种射法也不再出现了。河北的文人,大都懂得兵射,不但能像葛洪那样,用它来防身,而且在三公九卿出席的宴会上,常靠它分到赏赐。虽然如此,遇到那些拦轻捷的飞禽、截狡猾的野兽的围猎,我还是不愿你们去参加。 卜筮者,圣人之业也;但近世无复佳师,多不能中。古者,卜以决疑,今人生疑于卜;何者?守道信谋,欲行一事,卜得恶卦,反令恜恜,此之谓乎!且十中六七,以为上手,粗知大意,又不委曲。凡射奇偶,自然半收,何足赖也。世传云:“解阴阳者,为鬼所嫉,坎忧贫穷,多不称泰。”吾观近古以来,尤精妙者,唯京房、管辂、郭璞耳,皆无官位,多或罹灾,此言令人益信。倘值世网严密,强负此名,便有诖误,亦祸源也。及星文风气,率不劳为之。吾尝学《六壬式》,亦值世间好匠,聚得《龙首》、《金匮》、《玉軨变》、《玉历》十许种书,讨求无验,寻亦悔罢。凡阴阳之术,与天地俱生,亦吉凶德刑,不可不信;但去圣既远,世传术书,皆出流俗,言辞鄙浅,验少妄多。至如反支不行,竟以遇害;归忌寄宿,不免凶终:拘而多忌,亦无益也。 【译文】 卜筮,是圣人从事的职业,但近代还没有好的巫师,所以卜筮的结果大多不能应验。古时候,用占卜来解决疑惑,现在的人却因为占卜而产生疑惑,这是什么原因呢?一个人恪守道义,相信自己的谋划,打算去干一件事,却卜得一个恶卦,反而使他忧惧不安,这就是所说的因占卜而产生疑惑的情况吧!况且今人十次占卜有六七次应验,就被看成占卜高手,那些对占卜术只是粗知大意,对情况又不详尽了解的人,对是或否两种结果进行占卜,自然也就只能有一半应验了。这种占卜术有什么值得信赖的呢?社会上流传说:“懂得阴阳之术的人,会被鬼所妒嫉,其命运坎坷,穷困潦倒,大多不得平安。”我看近古以来特别精通占卜术的人,只有京房、管辂、郭璞,他们都没有得到官位,多遭受了灾祸,这句话就使人更加相信了。如果碰到世网严密,勉强地背上善于占卜的名声,就会产生失误,这也是招来祸患的根源。至于观察天文气象以预测吉凶之事,你们一概不要去做。我曾经学习过《六壬式》,也遇到过社会上的好术士,搜集到《龙首》《金匮》《玉軨变》《玉历》等十来种书,对它们进行研究探讨却没有效验,随即就为此感到后悔。阴阳之术,与天地一齐产生,这也是上天对人间昭示吉凶、施加思泽和惩罚的手段,不可不相信;但我们距离圣人的时代已经很远,社会上流传的有关阴阳术数的书,都出自平庸者之手,语言粗鄙肤浅,应验的少,虚妄的多。至于像反支日不宜出行,可有人照样遇害;归忌日需寄宿在外,可有人还是不免惨死。说明这类说法死板而多禁忌,也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算术亦是六艺要事;自古儒士论天道,定律历者,皆学通之。然可以兼明,不可以专业。江南此学殊少,唯范阳祖暅精之,位至南康太守。河北多晓此术。 【译文】 算术也是六艺中很重要的一项,自古以来,学者们谈论天文,制定律历,都要懂得它,但是这门学问可以附带地掌握,不可以把它作为专业。江南地区懂得这门学问的人很少,只有范阳的祖暅精通它,祖暅这人官至南康太守。河北地区的人大多通晓这门学问。 医方之事,取妙极难,不劝汝曹以自命也。微解药性,小小和合,居家得以救急,亦为胜事,皇甫谧、殷仲堪则其人也。 【译文】 看病开药方的事,要想达到精妙的地步是很困难的,我不想劝你们以此作为追求目标。只要稍微懂一点药性,能配一点药方,家中能够以此救急,也就是一桩好事了,皇甫谧、殷仲堪就是这样的人。 《家语》曰:“君子不博,为其兼行恶道故也。”《论语》云:“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然则圣人不用博弈为教;但以学者不可常精,有时疲倦,则傥为之,犹胜饱食昏睡,兀然端坐耳。至如吴太子以为无益,命韦昭论之;王肃、葛洪、陶侃之徒,不许目观手执,此并勤笃之志也。能尔为佳。古为大博则六箸,小博则二焭,今无晓者。比世所行,一焭十二棋,数术浅短,不足可玩。围棋有手谈、坐隐之目,颇为雅戏;但令人耽愦,废丧实多,不可常也。 【译文】 《孔子家语》说:“君子不玩博戏,是因为博戏也会使人走入邪道。”《论语》说:“不是有玩博戏下围棋的游戏吗?玩玩这些,也比什么都不干好。”那么圣人是不用博戏、围棋作为施教手段的。只要读书人不时时专于此道,有时疲倦,偶尔玩玩,比吃饱了饭整天昏睡,或呆呆地坐着要好。至于像吴太子认为下围棋无益,叫韦昭写文章论述它的害处;王肃、葛洪、陶侃不许眼观棋盘、手执棋子,这些都是对本职工作勤奋专心的表现。能够这样当然好。古时候玩大博用六根竹棍,小博用两个骰子,现在已经没有懂得这种玩法的人了。现在流行的玩法,是用一个骰子十二个棋子,术数浅短,不值得一玩。围棋有手谈、坐隐等名目,是一种颇为高雅的游戏;但使人沉溺其中,旷废丧失的事确实太多,不可经常下。 -- 终制篇 【评析】 所谓《终制》,就是送终的礼制。这是作者给后人提出的要求,相当于现在的遗嘱。作者一生坎坷,历经风雨,在当时大环境的影响下,家世不断衰败,自己也日渐衰老,骨肉离别已成定局。经过大风大浪的颜之推,嘱咐子女:自己死后不要厚葬,不要搞铺张浪费,要以自己的前途为重,不要过度悲伤而误了大事。 死者,人之常分,不可免也。吾年十九,值梁家丧乱,其间与白刃为伍者,亦常数辈;幸承馀福,得至于今。古人云:“五十不为夭。”吾已六十馀,故心坦然,不以残年为念。先有风气之疾,常疑奄然,聊书素怀,以为汝诫。 【译文】 死亡是人间常有的事,不可避免。在我十九岁的时候,恰好梁朝动荡不安,许多日子是在刀剑丛中度过的,多亏祖上的保佑,我才活到了今天。正如古人所说的:“活到50岁就不算短命了。”我已经有六十多岁了,所以心里异常平静,也很坦然,没有后顾之忧。以前我患有风湿病,常常会怀疑自己突然死去,因此在这里记下我自己的一些想法,也算是对你们的嘱咐或者训诫吧。 今年老疾侵,傥然奄忽,岂求备礼乎?一日放臂,沐浴而已,不劳复魄,殓以常衣。先夫人弃背之时,属世荒馑,家涂空迫,兄弟幼弱,棺器率薄,藏内无砖。吾当松棺二寸,衣帽已外,一不得自随,床上唯施七星板;至如蜡弩牙、玉豚、锡人之属,并须停省,粮罂明器,故不得营,碑志旒旐,弥在言外。载以鳖甲车,衬土而下,平地无坟;若惧拜扫不知兆域,当筑一堵低墙于左右前后,随为私记耳。灵筵勿设枕几,朔望祥禫,唯下白粥清水干枣,不得有酒肉饼果之祭。亲友来醊酹者,一皆拒之。汝曹若违吾心,有加先妣,则陷父不孝,在汝安乎?其内典功德,随力所至,勿刳竭生资,使冻馁也。四时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亲,不忘孝道也。求诸内典,则无益焉。杀生为之,翻增罪累。若报罔极之德,霜露之悲,有时斋供,及七月半盂兰盆,望于汝也。 【译文】 我现在年纪已老且疾病缠身,倘若突然死去,是不是会要求你们对我礼仪周备呢?哪一天我死了,只要求为我沐浴遗体而已,不劳你们行复魄之礼,身上只须穿着普通的衣服。你们的祖母去世的时候,正碰上闹饥荒,家庭境况空乏窘迫,我们几兄弟都还年幼单弱,因此,你们祖母的棺木就很简朴单薄,墓内连砖也没有一块。我也只应当备办二寸厚的松木棺材一口,除了衣服帽子以外,其他东西一概不要随身带去,棺材底部只须放一块七星板。至于像蜡弩牙、玉豚、锡人这类东西,都应该裁撤不用,粮罂明器,本来就不要去料理,更不用提碑志铭旌了。棺材用鳖甲车运载,墓底用土衬垫就可下葬,墓的上面是平地而不要垒坟。如果你们担心拜祭扫坟时不知道墓地的界线,就要在墓地的左右前后修筑一堵低墙,顺便在上面做一个标志。灵床上不要设置枕几,每逢朔日望日祥禫祭奠,只须用白粥清水干枣等物,不许用酒肉饼果作祭品。亲友们来奠祭的,要一概谢绝。你们如果违反了我的心愿,把我的丧礼规格置于你们祖母之上,那就是把我陷于不孝的境地,你们能够心安吗?至于念佛诵经等佛教功德,可量力而行,不要因此而耗尽资财,使你们遭受冻馁之苦。一年四季对先辈行祭祀之礼,这是周公、孔子所教于我们的,是希望人们不要忘记他们死去的亲人,不要忘记孝道。如果要到佛经中去寻找根据,就没有什么好处了。靠杀生来进行祭祀活动,反而会增加我们的罪过。如果你们要报达父母的恩德,抒发思念亲人的伤悲,那么除了有时候供奉斋品外,到每年七月十五的盂兰盆节,我也是盼望能得到你们的斋供的。 孔子之葬亲也,云:“古者,墓而不坟。丘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识也。”于是封之崇四尺。然则君子应世行道,亦有不守坟墓之时,况为事际所逼也!吾今羁旅,身若浮云,竟未知何乡是吾葬地;唯当气绝便埋之耳。汝曹宜以传业扬名为务,不可顾恋朽壤,以取堙没也。 【译文】 孔子在安葬父母亲的时候说:“古时候,只筑墓而不垒坟。我孔丘是东西南北漂泊不定之人,墓上不可以没有标志。”于是就垒了四尺高的坟。那么君子应付世事,实践自己的主张,也有不能守着坟墓的时候,何况是为情势所逼迫啊!我现在客居他乡,身子像浮云一样飘泊不定,竟然不知道哪方乡土是我的埋葬之地,只应该断气后便就地埋葬。你们应该以传承家业播扬名声为己任,不可顾恋我葬身的墓地,以致埋没了自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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