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家村是我阔别多年的故乡。这里的石板路会呼吸。当暑气蒸得青石发烫时,总有三两粒稗草从石缝里钻出来,在穿堂风中摇晃着细腰。我踩着这些倔强的绿意走向村口,老枫树的虬枝正把夕阳剪成细碎的金箔,落在树下纳凉的老人们褪色的蓝布衫上。
门前曲曲折折的小溪是活的年历。开春时野蔷薇还没爬上竹篱,大姑娘小媳妇们就挽着木槌来溪边洗衣服了。梆梆的捣衣声惊醒了水底的螺蛳,青石板被皂角水浸润得发亮。三伏天的午后,光屁股的小崽们像泥鳅似的往溪里跳,惊得洗衣的老婆子直骂"小猢狲"。她扬起的棒槌总在快碰到水面时收住力道,溅起的水花里浮着栀子花的香气。
村西头的晒谷场记得每粒稻谷的秘密。秋分后的清晨,薄雾还缠着后山的杉树尖,打谷机的轰鸣就撞碎了露珠。金黄的稻浪里浮动着草帽的海洋,德顺爷的旱烟袋在谷堆间明明灭灭。新米入仓那日,晒场边的土灶会支起八仙桌,腊肉炒藠头的香气勾着过路人的脚。端着粗瓷碗的乡亲们蹲在石碾旁,油亮的嘴角沾着饭粒,说着谁家的稻穗多压弯了三寸。
老枫树是村庄的日晷。当它的影子爬到陈家的门槛上时,卖豆腐的梆子声就该响了;树冠染上第一抹红晕时,李奶奶准会抱着笸箩来捡枫果。中秋夜,树下的八仙桌摆着十二个粗陶碗,外出打工的后生们带回来的广式月饼,总被老人们掰碎了泡在自家采的野茶里。"还是不如自己本地人做的经饿",爷爷嚼着莲蓉馅嘟囔,缺了门牙的嘴漏出含糊的乡音。
每到拔花生的时节,土地会唱歌。晨露未晞的坡地上,麻鸭在竹笼里扑棱翅膀。铁耙翻开赭红的泥土,带着潮气的花生簇像铃铛串在根须上抖动。隔壁田垄传来袁婶的赣北小调:"四月种豆五月瓜,六月花生笑哈哈..."她手腕上的银镯叮咚应和,惊走了偷食的麻雀。晌午的田埂上,装满花生秧的箩筐排成长龙,沾着泥的胶鞋底印出深深浅浅的纹路,像大地盖上的邮戳。
离乡那日,白鹭溪在晨雾里静默。奶奶往我行李塞进一包炒米糖,油纸包上还粘着谷壳。老枫树的影子斜斜地躺在村口,树根处新添了座土地庙,红绸带系着的木牌上歪歪扭扭写着:风调雨顺。中巴车发动时,我看见奶奶追着车子小跑,蓝布衫兜着的枫果滚落一地,像遗落的时光珠子。
如今超市的有机花生装在真空袋里,再不会沾着故乡的红泥。可每当秋风起时,我总错觉听见晒谷场上的连枷声,看见老枫树的枝桠间,悬挂着整个蒯家村的春秋——那些在钢筋森林里渐渐风干的,关于土地与劳作的记忆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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