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诗》,又称《木兰辞》,自其产生、流播就受到世人高度赞赏,前贤对《木兰诗》的创作年代、作者、征战之地以及木兰之姓氏以及后世的润色多有考证、研究。本文要考察的,是《木兰诗》依据什么样的材料撰作、生成的。作为对照,我们先来看北魏太和年间《李波小妹歌》的生成,史载:
(李波)宗族强盛,残掠生民。前刺史薛道檦亲往讨之,波率其宗族拒战,大破檦军。遂为逋逃之薮,公私成患。百姓为之语曰:“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那可逢!”
“百姓为之语”者,是对李波小妹行为的客观描述,史官在叙写事件时,把《李波小妹歌》作为“实录”而采集进入史书。但《木兰诗》不同,其生成完全是另一种途径。《木兰诗》最早收录在南朝陈释智匠的《古今乐录》,其曰:“木兰不知名。”此谓“木兰”具有虚构人物的性质。虽说为虚构,但诗中的情节设置、意象选取、习俗叙写、人物姓氏、句段语辞等,皆有所来自,这些材料也可说具有某些本事、原型的性质。通过考察《木兰诗》的原始材料的由来及其演变,考察北朝的民歌手与乐工是如何把现实材料整合成优秀的作品的,可以让我们更深切的体会、感受到《木兰诗》的魅力以及文学成就、时代意义。

《魏书》
一、情节设置与人物自豪感
《木兰诗》以情节来突出人物的自豪。《木兰诗》的情节设置,首先就是“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的“替父”“代父”,且不说西汉时少女缇萦“代父”担当的美德,北朝亦多有“替父”“代父”担当的美德之事,如皇室宗族元提“为梁州刺史,以贪纵削除,加罚,徙配北镇。久之,提子员外郎颖免冠请解所居官,代父边戍”,此“代父边戍”,就是“代父”受过。又,“长孙嵩,代人也,太祖赐名焉。父仁,昭成时为南部大人。嵩宽雅有器度,年十四,代父统军”。元提“代父”受过与长孙嵩“代父统军”,《木兰诗》叙说女性的“代父”,“从此替爷征”则显示着北方少数民族女性的担当精神。
其次,《木兰诗》有“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的情节,既然称木兰从军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那么为什么是“木兰不用尚书郎”而不是“不用将军”?原来,北魏朝廷的制度,给女性只能封宫中之官,高祖“置女职,以典内事。内司视尚书令、仆。作司、大监、女侍中三官视二品。监,女尚书,美人,女史、女贤人、书史、书女、小书女五官,视三品”。“女职”很大的官就是“尚书”了,如冯迎男,“女郎时年五岁,随母配宫。慎言窅遇,盖其天姓,窈窕七德,长而弥甚。年十一,蒙简为宫学生,博达坟典,手不释卷。聪颖洞鉴,朋中独异。十五岁蒙受宫内御作女尚书,干涉王务”。王僧男,入宫“时年有六,聪令韶朗,故简充学生。惠性敏悟,日诵千言,听受训诂,一闻持晓。官由行陟,超升女尚书,秩班品三”。杨氏,“化率一宫,课艺有方,上下顺厚,改授官大内司”。所以,给木兰封尚书郎,亦是对女性最好最大的恩遇了。而授予宫中女官,当然是木兰所不能接受的、也是读者所不能接受的。另外,诗中有“对镜帖花黄”以显示女性身份的情节,于慎行《谷山笔麈》说:“古时妇人之饰,率用粉黛,粉以傅面,黛以填额画眉。周天元时禁民间妇人不得施粉黛,自非宫人,皆黄眉黑妆。故《木兰词》有'对镜贴花黄’之句,第不知黄眉墨妆若为点画耳。”此处称“自非宫人,皆黄眉黑妆”,即是说“木兰不用尚书郎”的不做、未做宫中女官。


北魏《女尚书王僧男墓志》
其三,诗末“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的戏剧化情节,幽默诙谐。北朝民歌也多追求戏剧化效果、喜作幽默诙谐语,如:
懀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羸马,有钱始作人。(《幽州马客吟歌辞》)
烧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童男娶寡妇,壮女笑杀人。(《紫骝马歌辞》)
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琅琊王歌辞》)
《木兰诗》只是继承与发扬了北朝民歌幽默诙谐的这个特色,设置出“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这个戏剧化的场面,以幽默诙谐展示女性的自豪。古代兵制,十人共灶同炊,称为“同火”,但北方女性多以“同火人”相称自己女性群体,如“同火人”为宫中女官作墓志,《刘阿素墓志》:“同火人典御监秦阿女等,痛金兰之奄契,悲红颜而逃年,乃刊玄石,述像德音。”《刘华仁墓志》:“同火人内傅母遗女,痛念松年之契,悲悼感结,故刊玄石,述像德音。”“出门看火伴”只是习用当时的女性俗语。

赵超著《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
二、意象与主人公经历、情感
北魏时兵、民分置,兵由鲜卑人及其他少数民族人充当,汉人为民,农业由汉人承担。木兰替父从军,她是鲜卑族身份。
《木兰诗》中有三大意象引人关注,即:马、黑山燕山、兔,这三大意象是与主人公经历、情感紧密相关的。
其一,马的意象。木兰“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接着铺叙她“市鞍马”的情况:“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北朝后期实施府兵制,“军户”从军者要自备战争物资,战争物资有许多,为什么《木兰诗》单称“市鞍马”?鲜卑族自诩是马上民族,是依靠战马自立于世的,战马是北魏战场胜利的保障,崔浩讲到在军事上北魏能够对抗蠕蠕:“夫以南人追之,则患其轻疾;于国兵则不然。何者?彼能远走,我亦能远逐,非难制也。”北魏太武帝给宋文帝的信中所说:“复何知我鲜卑常马背中领上生活。”因此北方民族民歌,多有对快马的赞美,如《琅琊王歌辞》:“快马高缠鬃,遥知身是龙。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广平公即后秦羌人。《折杨柳歌辞》有:“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䟤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上战场,马是最重要的“战友”,对快马的寻求是与对快马的赞美、对快马的依赖结合在一起的,“市鞍马”,是战马崇拜下的现实需求。鲜卑族历来有骏马崇拜。史载,最早走向中原的鲜卑慕容氏,建立前燕政权,其慕容廆、慕容皝、慕容俊祖孙三代英雄,就有骏马崇拜情结:
(慕容)廆有骏马曰赭白,有奇相逸力。石季龙之伐棘城也,(慕容)皝将出避难,欲乘之,马悲鸣踶啮,人莫能近。皝曰:“此马见异先朝,孤常仗之济难,今不欲者,盖先君之意乎!”乃止。季龙寻退,皝益奇之。至是,四十九岁矣,而骏逸不亏,(慕容)俊比之于鲍氏骢,命铸铜以图其象,亲为铭赞,镌勒其旁,置之蓟城东掖门。是岁,象成而马死。
(蓟县故城)城有万载宫、光明殿,东掖门下,旧慕容俊立铜马像处。昔慕容廆有骏马,赭白有奇相,逸力至俊。光寿元年,齿四十九矣,而骏逸不亏,俊奇之,比鲍氏骢,命铸铜以图其像,亲为铭赞,镌颂其旁,像成而马死矣。
鲜卑族把骏马“比之于鲍氏骢”,也有汉族与鲜卑族文化相融的意味,《乐府诗集·杂歌谣辞三·鲍司隶歌》:“鲍氏骢,三入司隶再入公,马虽瘦,行步工。”郭茂倩题解:“《乐府广题》曰:《列异传》云:鲍宣,宣子永,永子昱,三世皆为司隶,而乘一骢马,京师人歌之。”鲍宣,西汉大夫。又,高欢,鲜卑化汉人,史载,其“家贫,及聘武明皇后(娄昭君),始有马,得给镇为队主”,娄昭君送马给高欢,高欢才得以任队主,可见马对于鲜卑英雄的重要性。

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
其二,战场意象。“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木兰从黄河之边出发,奔赴的战场,一是黑山,这是北魏与蠕蠕的作战之地。如世祖神䴥二年,“车驾东辕。至黑山,校数军实,班赐王公将士各有差”,此为征蠕蠕。又,世祖“车驾出东道向黑山,平阳王长孙翰从西道向大娥山,同会贼庭”。元颐“于是中道出黑山,东道趋士卢河,西道向侯延河。军过大碛,大破蠕蠕”等。燕山,即燕然山,也是北魏与蠕蠕的作战之地,如“神䴥二年,帝亲御六军,略地广漠。分命诸将,穷追蠕蠕,东至瀚海,西接张掖,北度燕然山,大破之,虏其种落及马牛杂畜方物万计”。“黑山、燕山”,告知读者木兰从军是奔赴征蠕蠕的战场。
其三,兔的意象。诗作最后说:“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在北朝,兔为善应、吉兆,如北魏太宗明元帝时,“有兔在后宫,验问门官,无从得入。太宗怪之,命(崔)浩推其咎征。浩以为当有邻国贡嫔嫱者,善应也。明年,姚兴果献女”。社会以白兔出现为善应、吉兆,如“白雉、白兔并见于勃海”,“天降嘉贶,将何德以酬之?”故多有“获兔”向朝廷“献兔”之举,如“行届瀛州,属刺史王质获白兔将献”;“太祖天兴二年七月,并州献白兔一,王者敬耆老则见”;“神龟元年六月,京师获黑兔”等。《魏书·灵征志》载“获白兔”“献白兔”共有50多例,“献黑兔”有7例,北周庾信代齐炀王宇文宪作《进白兔表》,其中曰:“乃获白兔,光鲜越雉,色丽秦狐,月德符征,金精表瑞,呈祥舆颂,效异披图。”其原因,可能是中原之兔多土黄色、土灰色,纯色白兔、纯色黑兔很少见,且民间称兔为月宫之物,葛洪《抱朴子》“兔寿千岁,满五百岁则色白”之类传说,故兔为善应、吉兆。那么,诗以兔的意象煞尾,实际上是广告社会,木兰之类女性人物的出现,就是善应,就是吉兆。而“安能辨我是雄雌”,以女性的口吻出之,实质上就是以自己的经历与男性比一比高低、比一比贡献。

庾信撰、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
三、习俗与女性崇尚、英雄崇拜
《木兰诗》歌吟赞颂的是一位女性,诗作首先点出“木兰当户织”的女子身份。“织”是北朝女子生活常态,《魏书》载:明元帝拓跋嗣诏书称“夫耕妇织,内外相成”,孝文帝元宏诏书称“一妇不织,将或受其寒”,宣武帝元恪诏书称“民本农桑,国重蚕籍,粢盛所凭,冕织攸寄”等。在北朝文化中,女性的地位本来就比较高,有“专以妇持门户”的风俗,《颜氏家训·治家》:“邺下风俗,专以妇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车乘填街衢,绮罗盈府寺,代子求官,为夫诉屈。此乃恒、代之遗风乎?”那么“可汗大点兵。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自然就是女性“替父从军”的“持门户”了。

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
拓跋鲜卑族女性以强悍闻名。如世祖时,蠕蠕吴提乘世祖西征凉州之机进犯,世祖保姆窦氏令诸将出击,大败蠕蠕。又如高祖之妹陈留长公主,皇后把她许配给其弟冯夙,“公主志不愿,后欲强之。婚有日矣,公主密与侍婢及家僮十余人,乘轻车,冒霖雨,赴悬瓠奉谒高祖,自陈本意”,抗婚成功。又如尔朱世隆专权时,“遣取公主至洛阳,世隆逼之。公主骂曰:'胡狗,敢辱天王女乎?我宁受剑而死,不为逆胡所污。’世隆怒之,遂缢杀之”。

杨衒之撰、范祥雍校注《洛阳伽蓝记校注》
北方民族女性自有习武风气,前述的李波小妹就武功高强,又如北魏将领氐族杨大眼妻潘氏,善骑射,“至于攻陈游猎之际,大眼令妻潘戎装,或齐镳战场,或并驱林壑。及至还营,同坐幕下,对诸僚佐,言笑自得,时指之谓人曰:'此潘将军也。’”
北方民族的女性,多有战场立功者。如氐族苻登妻毛氏,“壮勇善骑射。登为姚苌所袭,营垒既陷,毛氏犹弯弓跨马,率壮士数百人,与苌交战,杀伤甚众”。又如北魏世宗时尚书令、任城王元澄之母孟氏,当贼帅姜庆真阴结逆党,袭陷罗城时,她“乃勒兵登陴,先守要便。激厉文武,安慰新旧,劝以赏罚,喻之逆顺,于是咸有奋志。亲自巡守,不避矢石。贼不能克,卒以全城”。又,北魏世宗时,苟金龙为梓潼太守,郡带关城戍主,南朝遣众攻围,值金龙疾病,其妻刘氏,“遂率厉城民,修理战具,一夜悉成。拒战百有余日,兵士死伤过半。戍副高景阴图叛逆,刘斩之,及其党与数十人。自余将士,分衣灭食,劳逸必同,莫不畏而怀之”。最后援兵到来,敌方退散。
北魏有着英雄崇拜,拓跋鲜卑史诗有《真人代歌》,“掖庭中歌《真人代歌》,上叙祖宗开基所由,下及君臣废兴之迹,凡一百五十章,昏晨歌之”。何谓“真人”?“真人”是指鲜卑民族整体,《南齐书·魏虏传》曰:北魏国中呼内左右为“直真”、外左右为“乌矮真”等,“某真”“某某真”就是某一类人的意思,“真人”指鲜卑族人整体。《真人代歌》民族史诗中的英雄史诗,“真人”,就是鲜卑族中的英雄,是拓跋诘汾、拓跋力微、拓跋珪之类,如太祖皇始元年(396)夏六月,“有星彗于髦头”,“先是,有大黄星出于昴、毕之分,五十余日。慕容氏太史丞王先曰:'当有真人起于燕、代之间,大兵锵锵,其锋不可当。’”“冬十一月,黄星又见,天下莫敌”。慕容氏是鲜卑的另一支,他称“真人”,是指北魏的开国皇帝太祖道武帝拓跋珪。

依照拓跋珪形象雕刻的云冈石窟第20窟主尊佛像
北魏社会流行过女性对男性英雄的崇拜的歌谣。北魏道武帝时代(386—408),高车斛律部酋帅倍侯利(斛律族)奔魏,被封为孟都公。倍侯利质直勇健过人,奋戈陷阵,有异于众。北方之人畏婴儿啼者,语曰“倍侯利来”,便止。处女歌谣云:“求良夫,当如倍侯。”《木兰诗》则是对女性英雄的崇拜。
《木兰诗》的女英雄,其名为什么是“木兰”?《周书·韩雄传》载:西魏北周时韩雄,“少敢勇,膂力绝人,工骑射,有将率材略”。慷慨有立功之志,赐姓宇文氏,“每率众深入,不避艰难。前后经四十五战,虽时有胜负,而雄志气益壮”,韩雄,其字木兰。又,东魏时有“民韩木兰等率土民作逆”被击破,“有一贼窘迫,藏于死尸之间”,见敌将至,“忽起斫之,断其胫而卒”。朝廷的猛将字木兰,民间的猛将韩木兰手下有勇士,从“赐姓宇文氏”与“率土民作逆”可知,这两位“木兰”者都是鲜卑化人士,那么,“木兰”似乎是勇猛男子的代称,女英雄以男子名讳称呼,一方面是称说其勇猛,另一方面更说明了“木兰”的女扮男装性。

1998年迪士尼动画电影《花木兰》海报
四、多民族融合与民歌整合
北魏政权,本是以拓跋鲜卑族为主体而融合各个民族的力量构成的,如敕勒族斛律金,则已融入拓跋鲜卑族,则所唱《敕勒歌》,其歌本鲜卑语。又如高欢,自称是渤海修人(今河北景县东),因祖父犯法发配到六镇中的怀朔镇充兵户,“累世北边,故习其俗,遂同鲜卑”,其鲜卑名贺六浑,侯景骂高欢长子高澄为“鲜卑小儿”,高欢已经鲜卑化,应该是当时已经或正在融入鲜卑族的汉族人。

《敕勒歌》书法
北魏乐府的“北歌”是多民族的乐歌:
后魏乐府始有北歌,即《魏史》所谓《真人代歌》是也。代都时,命掖庭宫女晨夕歌之。周、隋世,与《西凉乐》杂奏。今存者五十三章,其名目可解者六章:《慕容可汗》《吐谷浑》《部落稽》《钜鹿公主》《白净王太子》《企喻》也。
从“其名目可解者六章”来看,《慕容可汗》《吐谷浑》《部落稽》为鲜卑族别支之歌,《企喻》为氐族之歌,《古今乐录》曰:“《企喻歌》四曲,或云后又有二句'头毛堕落魄,飞扬百草头’。最后'男儿可怜虫’一曲是苻融诗,本云'深山解谷口,把骨无人收’。”《钜鹿公主》为羌族之歌,《唐书·乐志》曰:“梁有《钜鹿公主歌》,似是姚苌时歌,其词华音,与北歌不同。”这也意味着各民族的乐歌在不断融合之中。北魏乐府还用“清商”乐:
高祖讨淮、汉,世宗(宣武帝元恪)定寿春,收其声伎。江左所传中原旧曲,《明君》《圣主》《公莫》《白鸠》之属,及江南吴歌、荆楚四声,总谓《清商》。至于殿庭飨宴兼奏之。
作战胜利获得的音乐、乐器,回朝后是要用的,所谓“至于殿庭飨宴兼奏之”,汲取本族以外的音乐并有所实用。而且,北方各少数民族在融入拓跋鲜卑族的同时,带来了各民族的民歌、乐曲;北魏乐府机构,汲取、容纳着各民族的民歌、乐曲,都视为自己的乐歌,并结合本民族的乐歌而杂用之。这个过程是就在整合的基础上进行有效的融合,于是有可能创造出新的作品。《木兰诗》的生成,就是整合北方各民族的乐歌、整合了文人与民间诗人的要素而成的。

郭茂倩编撰《乐府诗集》
其一,如诗歌结构的整合:首数句“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即取用北歌《折杨柳枝歌》其三、其四的“敕敕何力力,女子临窗织。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以及“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木兰诗》作为乐府的形式,即取用其他歌曲作为本诗的“艳”、大曲的引子。而“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则作为大曲的“趋”或“乱”。而“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工整沉着,言简意赅,显然是文人的撰作,被整合进来。
其二,如诗歌中各种语辞的融合,诗中“可汗大点兵”“可汗问所欲”,所谓“辞多可汗之称,盖燕、魏之际鲜卑歌也”,可汗是鲜卑的称呼,如辽东鲜卑吐谷浑欲西行,若洛廆“遣旧老及长史七那楼追谢留之”,未果,七那楼乃跪曰:“可汗,此非复人事。”鲜卑后裔吐谷浑的慕容夸吕即自称可汗,显示出鲜卑族民歌的特征,而可汗本多是蠕蠕、突厥民族的称呼。

本文作者著《岁月忽已晚:古诗十九首里的东汉世情》
本来,古乐府重声不重辞,乐工取诗合乐,往往合并裁剪,《木兰诗》的成诗,也有这样的痕迹;不过如此的合并裁剪,是以北朝社会生活为材料来源的,是在民族融合的大背景下产生的。《木兰诗》多有对立性的材料来源,如:女性与战争,以男性英雄的名讳“木兰”为女英雄命名,“赏赐百千强”的朝廷文化与“送儿还故乡”的民间文化,“不闻爷娘唤女声”的柔情与“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豪壮,“安能辨我是雄雌”的诙谐与“从此替爷征”的庄重,“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战场与“磨刀霍霍向猪羊”的家庭生活,“寒光照铁衣”与“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等,这些都是建立在北朝社会基础上的,但本来又是毫不相干的、甚至相对立意义的事物,在乐府音乐融合的氛围中,被《木兰诗》整合到一起,相互呼应并对映成趣,由此展示出木兰就是生活在这样复杂而灿烂的北朝社会。进而,整合的最大受益者就是文学,《木兰诗》因此而熠熠生辉、意味丰富,这也是其成为经典的原由之一。
[原文载于《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5年第2期,作者:胡大雷,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桂学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