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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曾国藩能弄死何桂清,是历史的巨大进步|文史宴

 江南一鱼6jvvqc 2025-04-30

大司马按:太平天国起事之初,清廷欲依赖满人平叛,避免给汉人崛起之机,即所谓“以满制汉”,结果满人赛尚阿等不堪重用。清廷转向“以汉制汉”之策,用唯朝廷之命是从的地方督抚如何桂清之流,制衡半民间势力湘军的首领曾国藩,曾国藩逼清廷处决何桂清,意味着“以汉制汉”政策的失败,湘军对乾隆以来颟顸官场的置换已成定局,即使满清再用“以湘制湘”之策也无法避免了。

湘军统帅曾国藩 ,自从咸丰二年到长沙创办湘军开始,烟尘滚滚、十步一杀,把各路政敌斩落马下。据他对兄弟所述,因为官场险恶,他被迫把十之七八的精力都用于内斗,只有十之二三的精力用来打仗。

从创办湘军开始,他先在湖南参倒副将清德、提督鲍起豹,继而在湖北逼迫朝廷诛杀前巡抚崇纶,到了江西又参倒江西巡抚陈启迈,再逼走继任巡抚文俊。倒在他手下的巡抚、提督,比倒在太平军手下的少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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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咸丰七年读黄老之言悟道以前,曾国藩是一个古怪刚介的倔强儒生,并不擅长官场斗争。他之所以一路参倒众多大员,主要是他手上有长江上游唯一能打胜仗的军队,咸丰皇帝不得不对这个“霸蛮”的强项令低头。

但等到湖南巡抚骆秉章整训出三万新湘军,湖北巡抚胡林翼创立二万湖北湘军厚,他对咸丰的意义就大为缩小。加上他的宿敌何桂清在一旁煽风点火,曾国藩被朝廷以丁忧守制为借口解除兵权,在家赋闲一年有余,这是曾国藩一生政斗最惨烈的失败,何桂清也因此成为他一生最大的敌人。

何桂清是云南昆明人,道光十五年第二甲进士出身,比曾国藩登科早三年。清朝进士登科平均年龄为三十七岁,曾国藩考中时二十七岁,而何桂清成为进士时尚不满十九岁,可谓神童中的神童。他早年的做官经历亦与曾国藩相似,两人都做过翰林、兵部侍郎、礼部侍郎。道光二十八年,何桂清被任命为兵部右侍郎,后因丁忧去职,第二年八月曾国藩亦署兵部左侍郎。

何桂清常上书言兵事,又喜好抨击吏治,因而得咸丰看重——这也与曾国藩早年喜好相同。

他在咸丰四年出任浙江巡抚,整顿财政,选拔将领,努力维持长江下游战局。因为安徽南部和浙江同气连枝,他上奏将皖南的徽州、宁国划归浙江管辖。

何桂清在浙江巡抚任上,每月接济围困天京的江南大营六万两白银,按湘军标准,可以养兵一万有余,除此之外,他还把出资把在皖南作战的邓绍良部发展到一万七千人。

何桂清在浙江并未如两湖那样推行财政改革,以传统的财政收支手段,供养军队三万人,虽不及曾、胡、骆、左之英武绝伦,却也堪称能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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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国藩湖口战败后困守南昌,又被江西地方官员排挤,不得已伸手向何桂清请求援助。何桂清与大学士彭蕴章是同党,彭蕴章又一直在朝中攻讦曾国藩,他对于援助湘军当然不会积极。

  这时期的曾国藩又不善交际,言语中时常带刺,他求援的书信中说,你们在江浙富庶之地挥金如土,何不襄赞我军饷。欲求人相助,不温言相商,却先责备浙江挥金如土,何桂清当然一分钱都不会给他,两人的芥蒂因此更深。①

何桂清有大志,很想在自己手上消灭太平天国,恰好湘军在江西战事不利,他就经常密报朝廷中伤曾国藩,以贬损湘军来凸显自己的能干。他经常嘲讽曾无能,说湘军所驻省城二十里外就能见到敌军出没,甚至浙江省都因为在江西的曾无能、胆小被拖累。

他还对朝中大员夸口说,东南半壁,似非鄙人不能支持若将江、浙兵勇归弟一人调度,两省大吏能筹饷接济,定能迅奏肤功。②

咸丰七年两江总督怡良自请病休,咸丰的心腹彭蕴章就推荐何桂清接任两江总督。他在两江总督任上,每月接济江南大营和春、张国梁四五十万两银子,足可养兵八万人。他还收张国梁为弟子,教他读书识字,张国梁是出身盗匪的降将,得何桂清这样的大文士教授读书,自然感激涕零,从此对他言听计从。

江南大营仰仗何桂清供饷,张国梁又成了他的弟子,他因此能如意地指挥江南大营,俨然新一代儒帅。

上游有胡林翼主持大局,下游有何桂清运筹帷幄,在江西打不开局面,人际关系又差的曾国藩就被夺去兵权,回家守制。曾国藩这次被夺军去职,半因何桂清的中伤诋毁,半因何桂清在下游的出色表现,两人仇怨愈结愈深。

咸丰八年曾国藩复出后,虽仍未得督抚之权,但形势已大有好转。两湖在骆秉章和胡林翼手里,经过财政改制,赋税也不低于富庶的江浙,足够供五六万湘军使用。

也在这年,湖南保靖人胡兴仁被任命为浙江巡抚,更是对湘军的重大利好,胡兴仁是曾、胡的湖南同乡,还在湘军粮台做过事,虽未领军却也算出身湘系。胡兴仁抚浙,湘军就可以利用浙江的粮饷,供养一支军队在浙江作战,发展自己在下游的实力,堵住下游太平军经皖南向皖北增援的缺口,所以胡林翼一直劝说曾国藩把李元度的平江勇派去浙江依附胡兴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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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桂清觊觎浙江已久,早在总督两江前就扬言要把江浙的兵勇都归他调度平乱,怎么肯让湘系人物控制浙江呢?他使出各种手段参劾胡兴仁,想把浙江巡抚换成自己的心腹王有龄。结果何桂清参倒胡兴仁,咸丰任命下来的新巡抚仍是湘系人马罗遵殿。罗遵殿是安徽人,但常年在湖北任职,经胡林翼的保举而得任布政使,与曾、胡都有很好的私交。

太平军二破江南大营,李秀成率军偷袭浙江,行围魏救赵之策。他的军队不过六七千人,身后又有张玉良的上万追兵,本来很难攻克杭州。即使罗遵殿不知兵,在杭州瞎搞,宿将张玉良及时进驻杭州也能稳住城防。但张玉良救援杭州途中去常州、苏州觐见何桂清、王有龄,在苏、常滞留多日,未能积极救援,李秀成才得以在张玉良赶到前攻破杭州,逼得罗遵殿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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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的幕僚赵烈文曾说张玉良之所以在苏州滞留三日,是因为江南大营欠饷,士兵被苏州财富吸引,在苏州纵兵超掠民财。但曾编撰《何桂清等书札》的历史学家董蔡时分析说,张玉良在苏州滞留,是受到何桂清、王有龄的指使,故意拖延时间,借李秀成之手除掉罗遵殿,以便王有龄得以巡抚浙江。

此说有许瑶光的《谈浙》为史料依据,惜无当事人的可靠证词,只能作为一种假说,但至少曾国藩亦是如此认为,他给罗遵殿的挽联写道:孤军失外援,差同许远城中死;万马迎忠骨,新自岳王坟上来。③按曾的对联,罗遵殿是含冤被害的岳飞,那何桂清、王有龄就是恶意陷害的秦桧了。

不但有故意拖延不救罗遵殿的嫌疑,何桂清、王有龄还在罗遵殿死后,唆使御史参劾他作战不力,导致生民涂炭,让朝廷撤销了对他的恤典。罗遵殿确实作战不力,导致杭州杀成尸山血海,但他的友人曾、胡却不一定这样认为。

以卫道为己任的读书人不惜生命,却最重身后之名,曾国藩当初欲置已革湖北巡抚崇纶于死地,就是因为崇纶先排挤逼迫吴文镕至死,后又玷污吴文镕身后名节。何、王的做法与崇纶如出一辙,曾国藩因此对他二人动了杀机。

曾早年事事刚强,复出后常示人以弱,但他只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示弱,根本问题上却从不动摇,整死何桂清、王有龄,夺取江、浙地盘已成了他的一个目标,只待时机成熟就会动手。

何桂清少年进士,久经历练,他主政江浙,疏浚财源、整军经武,还能以高明的手段分化、控制江南大营,掌控下游军事,不考虑他在英法入侵时的荒唐行为,确实是一代能臣。

但此前名臣周天爵已经判断,太平军非眼前诸公可了举世大帅无可匹敌,盖太平天国组织之严密、法令之森严,已超过正统皇朝,太平军士兵又是历代罕有的有信仰的军队,军中诸将如李秀成、陈玉成乃汉唐以来未见之杰贼,哪里是何桂清这种普通能臣能对付的呢?只有曾、胡这种超越时代,一脚跨进了近代的名臣方可与之颉颃。

何桂清借李秀成之手除掉罗遵殿,殊不知李秀成得他相助,有惊无险撤离浙江后,一举攻破清军经营多年的江南大营,把何桂清倚为长城的张国梁逼死。

张国梁死后江南大局糜烂,李秀成遂率军攻打两江总督驻地常州。何桂清有能臣之名,主政江浙也颇有成效,自负江南半壁非他不能支持,其实他所谓知兵,不过是在远离前线数百里的后方调度物资、遥控将领罢了。

他从未见过战场厮杀,未受过生命威胁。能躲在后方运筹帷幄,以他人的生死为筹码,把战争当作围棋一样的游戏时,他如同演义中诸葛亮、周瑜一样云淡风轻、谈笑破敌。当十万太平军围攻常州,漫天遍野的红头巾在城外涌动,以无与伦比的压迫力震撼他的神魂,以死亡和鲜血逼他直面内心深处的恐惧时,他就彻底崩溃了。

何桂清在常州撕下名臣的面纱,仓皇弃城逃跑,常州士绅跪请他留下守城,急于逃命的何桂清竟然下令士卒开枪清道,杀死士绅多人。

他逃到苏州,与其关系不睦的江苏巡抚徐有壬闭门不纳,并以督抚守土有责,弃城逃跑有杀头大罪为由,威胁他回去保卫常州。何桂清不能进苏州,只好转投上海,随后徐有壬上疏弹劾他弃城逃跑,不久徐亦兵败,不幸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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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上海,何桂清得新任江苏巡抚薛焕庇护,并未被锁拿入京,苏抚薛焕、浙抚王有龄反而屡次上奏,奏请让他戴罪立功,在上海领军。清廷虽未批准他戴罪立功,但因朝中营救他的人太多,加上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咸丰皇帝染病,也没顾得上逮捕他。

何桂清被革职后,曾国藩继任两江总督,但苏、常已失,曾国藩只能坐镇上游,主持围攻安庆,不能立即到江苏就任。虽说两江总督的辖区包括江苏、江西、安徽,曾国藩却只能控制江西、安徽。江苏巡抚薛焕,浙江巡抚王有龄皆是何桂清好友,江浙仍在何系手中。

胡林翼虽有好弄权术之名,其为人却是一腔赤诚,平日与人为善、以德报怨。见李秀成兵锋难挡、江浙危急,曾国藩又有总督两江之责,他立即就想增募兵勇赴下游救援,并不因王有龄逼死罗遵殿而生报复之心。他提名与王有龄私交甚厚的李元度到浙江作战,就是希望与王有龄捐弃前嫌,共抗敌军。

曾国藩远比胡林翼记仇,他报复何桂清,彻底掌控江浙的心思很重,因此断然拒绝了胡林翼的提议。他把湘军赴下游增援的时间往后推延了一年多,照搬何桂清、王有龄陷害罗遵殿的办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借李秀成之手消灭政敌,廓清江浙。

湘军攻克安庆的同时,李秀成也攻占浙江大部,围困省城杭州。大将张玉良率军万人增援,面对李秀成的雄兵却无可奈何,某一日张玉良出营送客,竟被清军炮火误伤而死。张玉良身死,杭州就更无可恃,王有龄只得写下血书求湘军救援。

曾国藩等待这个时机很久了,哪里肯去救他?只假惺惺地感慨一句,鞭长莫及,忧灼如何。援兵不至,王有龄终于感受到了与他前任罗遵殿同样的绝望,最后在太平军的围攻中自缢身亡。

王有龄身死,何系另一大员薛焕能力平庸,虽有上海绅商每年助饷数百万两,复有欧洲列强帮助训练“洋枪队”,可他别说恢复苏南,连保住上海的能力都没有。

上海士绅知薛焕无能,于是派代表坐轮船赴安庆向湘军请兵。曾国藩见时机成熟,一边保举左宗棠为浙江巡抚,率军入浙江作战;一边保举李鸿章接替江苏巡抚,率淮军入上海复苏南,正式把他的势力扩展到江浙。

王有龄身死,薛焕去职,至此清军在整个长江流域的地方实权和军队都由曾国藩掌控,湘军势力扩大到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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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愿以偿地控制了江浙,曾国藩亦并未忘记对何桂清的仇恨,他的门生李鸿章一到上海,就下令抓捕何桂清。

何桂清躲进上海租界 ,按照清朝与列强所订条约,清朝的军警不能在租界执法,无法进租界抓捕人犯。为逮捕老师的宿敌,李鸿章亲自带上恭亲王的手令与租界巡捕房商谈,因为沪上洋人的利益还要靠淮军保全,洋人对恭亲王和李鸿章又很欣赏,最后同意让他进入租界逮捕何桂清。

何桂清被逮捕后解往北京受审,下了刑部监狱,但他并不慌张。他在京中有不少重臣相助,主持军机的恭亲王也很看好他,加上许多大员都得了他的贿赂打点,布置得十分妥当。但欲救何桂清的人虽多,想他死的人也不少,因他在常州逃亡,坐视江苏陷落,又杀害跪留他的士绅十九人,江苏人对他怨恨甚深。

负责办“何案”的刑部郎中,江苏常州人余光倬,主张重判何桂清。他援引条例写下判决书:封疆大吏失守城池当判斩监候(死缓),待秋后问斩。何桂清丢失常州,按律当判斩监候,因他在逃亡途中杀害江苏父老十九人,罪当加重,应由斩监候改为斩立决。余光倬拟定的判决出来后,朝廷诏令举行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会议对判决审议,结果是赞成刑部判决。

刑部判处何桂清斩立决,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会议亦无异议。清廷仍不甘心就此处决何桂清,再度下诏说何桂清曾任一品大员,用刑应当审慎,让对此判决有疑义的赶紧上奏陈述意见。让对判决有疑义的官员上书各陈所见,就是想轻判何桂清,希望何的党羽赶紧上书制造舆论,给朝廷赦免他的理由。④

何桂清在朝中的应援祁寯藻原本已在家养老六年,辛酉政变后,作为肃顺死对头的他又再度起复,做了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祁上书说,刑部的判决里承认查遍刑律,何的罪行最多判为斩监候,明知道法律如此,不能更改,却强行说何的罪行较为严重,改为斩立决。这是强加“非罪”,不是臣下可以随便做出的判决。

祁寯藻人老成精,这封奏折写得十分有水准。他并不立即为何桂清脱罪,只咬住刑律中封疆大吏弃城先逃只能判斩监候的条文,要求把斩立决改为斩监候。一旦把死刑拖到秋后,暂时保住何桂清不死,他就赢得周旋的时间,可以继续为何桂清减轻罪刑。

他的理由也足够充分,弃城而逃最多只能判斩监候,法令森严无可更改,刑部所谓何桂清罪行较重,应当加重刑罚的判决,是没有法律依据的非罪。因刑律并无弃城而逃后若有更恶劣罪行,可以把刑罚加重到何种程度的规定,这个加罪实际上就是有弹性,可以随意发挥解释的。

既然可以发挥解释,这种解释权就不应当由臣下掌控,而应由皇帝决定——代表皇帝垂帘听政的两宫太后目前是不想杀何桂清的。

祁寯藻还引用了嘉庆一道上谕,其中有刑部判决不得有加重字样的批示。受祁寯藻的鼓励,工部尚书万青藜、通政使王拯、顺天府尹石赞清、府丞林寿图、九卿彭祖贤、倪杰、给事中唐壬森等十七人也上书声援何桂清。

得祁寯藻支持,何桂清的死刑得以拖延,聪明的他又想出了一条脱身之计:畏敌而弃城逃跑是死罪,但如果因重要的战略举措事先出城,为更宏大的战略计划出城,是无罪的。他拿出了一份薛焕等属下开具的公文,证明自己是因薛焕的请求,退往苏州保护比常州更加富庶的饷源重地。既有薛焕的公禀为证,他就不是弃城逃跑,而是战略转进了。⑥

有了薛焕的禀牍为证,何桂清似乎能逃过一劫,只剩下最后一个程序,让两江地方复核一下这份公文的真实性。薛焕的公禀显然是事后补具的,但以清代原始的档案管理水平来说,即使是事后补录也无法查证。朝廷让两江总督曾国藩查证公文真假,他知道自己无法查实,干脆就不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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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给朝廷回奏说,我虽没有实际证据,但仍能断定禀犊是假的,因为司道官员往往会帮上司隐饰罪行,而何桂清又有造假前科。他说,属下往往会替上司恩主造假,嘉兴大营曾联名数十保何桂清,经查证只有几个亲兵参与伪造签名,其他士兵并不知晓。既然何桂清一贯让属下帮忙造假脱罪,那这份公禀也可以肯定是造假的。 

平心而论,曾国藩的这段话也属于“莫须有”,何桂清有造假前科,亦有能力造假,不等于他这份公禀就一定是造假,无证据何以服天下?

曾国藩居家守制时从道家之言悟得官场进退之道,此刻已老辣无比,他既然要置何桂清于死地,又如何没有杀人之刀?

祁寯藻、何桂清的脱罪言辞,都是死扣刑律条文和清朝政治规范做文章。但中国以礼入法,德主刑配,儒家的道义、伦理有高于法律的地位,断狱时可以情理杀人。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和对方纠结刑律?他大可以行诛心之法,高举道德大棒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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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桂清书法

曾国藩在奏折后边写了一段著名的话: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宜以僚属之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定罪状,不必以公禀之有无为权衡

镇守疆土,保城池不失乃是地方官的大节所在,只有天子才有权决定你能否弃城,怎么可以因为下属的进言而放弃呢?何桂清弃城不守,不管有无理由,都是失了大节,心迹不忠诚,即可定罪杀头,何必要什么罪证?

用更通俗的话讲,即使何桂清能够出具足够分量的文书,证明他离开常州是符合程序的,但大家亦心知肚明,即使有公禀在,你也是为弃城寻找借口。既然都知道是借口,那就不用假模假样地走程序了,你已失节,直接杀头可也。

大节是儒生文臣必守的底线,曾国藩把失节这顶帽子扣下来,力保何桂清的群臣都无言以对。既然礼高于法,即使按法律不当斩立决,也可以以礼法杀之。

这年十二月,何桂清在京师菜市口法场被杀头,湘军系和何桂清系的政治斗争终于彻底结束。何桂清弃城逃跑,逃亡途中又杀戮士绅,确有取死之道,但若以现代法律观念来说,曾国藩不查证何桂清公禀是否造假,而挥舞道德大棒,不从法却从礼,以心迹定罪杀人,这种自由心证的诛心杀人的办法,比莫须有更甚几许,只能是特殊时期政治斗争你死我活的权术,而不足为后世效法。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不少著作对何桂清一案,只叙述到曾国藩的诛心论为止,似乎曾国藩的诛心论一上,祁寯藻的策划就全部落空,何桂清就被斩立决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诛心论只是打消了朝廷通过公禀为何桂清洗罪的念头,但无论是辅政的恭亲王还是垂帘的两宫太后,并没有按诛心论判决。朝廷下发的上谕,反而是依照祁寯藻的主张——封疆大吏弃城逃跑以斩监候论处,依成宪刑律判处何桂清斩监候,没有依情理加刑。

只是上谕里特意戳穿了营救者的图谋,“何桂清着仍照本律,改为斩监候,归入朝审情实,秋后处决。此系为查照定律,详慎用刑起见,非谓何桂清情有可原,将来可从末减,至蹈轻纵也”。(见《清实录·同治朝实录》)按这道上谕,清廷将何桂清定为斩监候,只是为了尊重刑律,并不是给后来减刑留下空间,到了秋后,该杀还是要杀的。

到了这个关头,何桂清仍未绝望,因为这一年是同治元年,新皇登基,按例会暂停勾决。

勾决是清代的制度,为表示对死刑的审慎,刑部会把所有被判处死刑的人,在这一年秋后开具名册送呈皇帝。从冬至前六十日开始,皇帝会用御笔在名册上勾去犯人性命,表示批准执行死刑,可以行刑正法。遇到大喜大丧之年,皇帝会暂停勾决,让犯人活到下一年,称为缓决。乾隆时为示仁政,有时连续数年不勾决,一直缓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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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既然是同治皇帝的登基元年,朝廷理应开恩科(加考一场科举)、停勾决,即民间所谓大赦天下,何桂清理论上可以逃过一死的。

但到了冬至前五日,眼看勾决期限将过,朝廷突然下诏处决何桂清。为此还特意搬出了乾隆时的成例:乾隆三十六年皇太后八旬大寿,按理也当停勾缓决。因犯官王钲罪行特别严重,乾隆打破惯例,在停勾缓决的时候勾决了王钲,将其正法。

以同治名义下发的上谕,引用乾隆的成例在停勾期处死何桂清,并规定以后情罪重大的犯人,在停勾之年也可由刑部奏明,即行处决。虽不知道当时是恭亲王还是慈禧太后主持的这场大狱,但整个案件始终以刑律和成宪为依据,称得上审慎清白、明达干练。    

朝廷维持斩监候的原判后,曾国藩也以为何桂清会借助停勾大赦逃脱一死。但最终何桂清还是被处决,曾国藩读到新闻纸后,悚惧惆怅。他知道,朝廷突然决心诛杀何桂清,既是为了给曾国藩一份人情,也是为了震慑包括他在内的前线督抚。

后来曾国藩给他的仇敌何桂清写了一副挽联:雷霆雨露总天恩,早知报国孤忠,惟拼一死;成败功名皆环境,既此盖棺论定,亦足千秋,意味深长。

①“曾节相事机不顺,坐窘豫章,遣大吏郭筠仙商饷于何桂清。……来函有'平昔挥金如土’一语芥蒂共间。”许瑶光《谈浙》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第6册第501页,神州国光社1952年版。

②见《何桂清等书札》第44页,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③见《曾国藩全集》第14册第121页,岳麓书社2011年版。

④“承办秋审处刑部直隶司郎中余光倬,常州人也,实司谳,引封疆大吏失守城池斩监候、秋后处决律,谓何桂清击杀执香跪留父老十九人,忍心害理,罪当加重,斩立决。……谕旨复以何桂清曾任一品大员,用刑宜慎,如有疑义,不放各陈所见。”薛福成《书两江总督大臣何桂清之狱》,见《近代史资料丛刊·庸庵文编》第1450页,文海出版社1973年版。

⑤“刑部原奏即称遍查刑律,如临阵先退、弃城先逃等条,均罪至斩候而止,明知舍此本律,不能改引,又云情罪较重,拟以斩决,是为拟加非罪,非臣下所得擅请”。转引自张宏杰《曾国藩传》第206页,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9年版。

⑥“退至苏州者,从江苏司道之请,欲保饷源重地也。因引薛焕等四人禀犊为证。” 薛福成《书两江总督大臣何桂清之狱》,见《近代史资料丛刊·庸庵文编》第1452页,文海出版社1973年版。

“臣在外多年,忝列封疆,窃见督抚权重,由来已久。黜陟司道,荣辱终身,风旨所在,能使人先事而逢迎,既事而隐饰,不特司道不肯违其情,即军民亦不敢忤其意。十年七月,嘉兴大营将弁联名数十具呈,请留何桂清在苏,暂不解京,求臣转奏,由王有龄移咨到臣。臣暗加察访,不过亲近军中数人,并非合营皆知,是以未及代奏,而王有龄已两次具奏。观营员请留之呈,则司道请移之禀,盖可类推,无庸深究”。见《曾国藩全集》第5册第75页,岳麓书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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