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实记 刘忠阳 一、打水记 儿时打井水 1、老家住宁乡县横市镇界头乡冷水坑村。这个村名就意味着此地有好井水。南方乡村的井大多没什么讲究,只是地下水涌出自然形成的小水洼,这小水坑往往是一上一下,一大一小两个。上面的是饮水,下边的是用水。旁边自然有一条挑水、洗衣、洗菜人所踩踏出来的弯弯曲曲,旁边长满青草的小路。 故乡的井在一个约丈余高的土崖下。红土崖上长满青葱的大大小小的树木,井水从幽深的土崖小洞里汩汩流出,红土井沿自然形成,约一平米大小。井中长满油油的水草,水草中藏身许多小鱼虾和翻天亮等水虫,使井水显得更加清幽。也有人家来客了临时没有荤菜,就拿个网兜往井里一抄,便抄出一大碗小鱼虾,回去用油炸了,用辣椒炒了,充作荤菜待客。 2、乡村的井边是一个村信息的集散地,大娘大嫂们在此发布各家各户的家长里短。那时虽然没有网络,但各家的信息都是透明的。哪家来客了,两口子吵架了,谁家老母猪下了几个小猪崽了,谁个的小孩被狗咬了,谁家的化生子昨夜又出门偷了人家的老母鸡回家燉了,哪个的羊走丢了……每天的清晨和黄昏都有两次准时发布。娘们的长舌大概就是在洗菜洗衣的这两个时刻里练成的,这里也成了她们嚼舌根的大好场所。乡村的男人们不管老少,成年或不成年的大多都是肩上一担水桶,在小井里哐当两下打了水就走,很少有愿意停留下来跟娘们一起嚼舌根,探讨人家秘密的。顶多遇见了同性问一声你家南瓜秧有多的波?或是你家老牛今天借我犁下田好不? 3、那时的乡里人过着的是纯绿色的,原生态的生活,没有人家用得起洋咸(肥皂)香皂,更没有什么洗衣粉、洗头膏之类的。洗衣洗头都用的是树藤上结的皂角,摘下来晒干了,用忙捶捶几下,包在布巾里往湿淋淋的头上抹就是,也有些泡沫流出,洗衣也如此。因此作用水的大井里居然也有鱼虾和黄鳝。也有顽皮少年扑进去往石缝里、泥巴洞里用一根铁丝钓鳝鱼的。而且那鳝鱼还相当地肥,两三根剖了就有一大碗菜。可是如今回乡不仅大井里生息全无,就是小井里也不见了鱼虾和绿色。唯余空空两眼水井伴随寂寞的乡村父老。当年井水映照的少年清瘦青涩小妹都不见了,井水映照出的只三两衰老的容颜。清晨的井水连狗叫声都听不见了。 4、那时的乡村没有什么三合泥路和水泥路,清一色的黄泥巴路。因此一下雨每条乡村路上的行人都欲断魂。下雨天挑水就成了一件难事,但又不能不挑,甚至比阴天和晴天要挑得更多,因为洗头、洗衣、洗菜都要在家中进行。儿时的我七八岁,瘦如猴,人只比两只水桶高出一点点,父亲长年不在家,挑水、看牛、打猪草、带老弟、煮饭等家务都是我的。雨天挑水,水桶比我还重,营养不良,下盘不稳,头重脚轻,泥泞路滑,一不留心好不容易战战兢兢挑到半路的水,一个踉跄就滾翻在地,前功尽弃不说,自己还变成了一个泥猴。只得重头再来,还要多担两担水回去洗澡洗衣。挑一次水能挑出满腹牢骚和幽怨来,但这还只能闷在心里发。如果口里发出来娘的巴掌和鹅栗公就会上脸上头来。 5、担水也并非全是灰色的记忆,下午饥肠辘辘去井边担水煮夜饭,碰见隔壁的大嫂在下井边,洗凉薯做夜饭菜,看见瘦筋筋的我担着比人还大的水桶来了,顺便丢给我一个大凉薯道:把凉薯呷了再担水,要不脚发抖要扮跤子的。于是坐在井边三下两下把皮剥了,啃得口水长流,那个清甜呀,至今还甜在心里头。当然还有井中捞鱼虾,抓黄鳝的快乐,乐得直如长大后读到庄子所形容的“出游从容”的鲦鱼。 6、井边也是干架和吵嘴的好场所。两家有恩怨的在井边碰上了,不是相互挖苦就是寻衅滋事,且不论大人小孩,也不问男女老少。在这乡村的井边,我完成了最早的性教育与痞话大全入门。遇到这种情况不知情事为何物的少年之我,只好红着个脸一声不吭,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担了水就走。但也有另一种情况令人留连忘返,乐不思归,那就是干架。那是斗士男人们相遇才有的景观。有扁担与水桶齐舞的,有赤膊上阵的,有只骂不练的,有游击战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的,有打不赢飞跑回去搬救兵搬来全家十几口,跟对手进行兵团大战的。那壮观壮烈的场面真的不亚于八十年代后一年一度春晚的精彩,更不输于二战战争大片的激烈。只是大战要好几年才一遇,小战也要数月才开一次。尤其乡村的战争并不让女人和孩童走开,也并非全是大老爷们的事业。当抱团大战时,不论男女老少全都成了斯巴达勇士。 7、最后自然是两败俱伤,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悲惨结局。这种乡村家斗、族斗、两姓斗的悲剧,在那个特别突出阶级斗争的年代里并不罕见。最严重的一次是发生在我们隔壁两节塘村的水井边。由两人斗发展为两家斗,最后至两姓斗、李张两族斗,打破了八个脑壳,打出了两条人命。终于惊动了县公安局下来办案,仅是用绳子绑了,走在蜿延的田埂上县城去的人,就有里把路长。那是文革时代宁乡乡村一次著名的械斗,判了十二个刑,最重的是死缓。自此后两节塘元气大伤,民生凋敝。政府的解决方法是在没有水井的张姓居住的一边,从山上引来一股泉水做成了一眼井。自此,李张两姓可谓若要井上见,除非参辰现。 8、一次大年三十一大早,娘就从壁柜里捧出一个大布包,给家里每个人发了一双她在寒冬腊月里,煤油灯下纳鞋底纳出的新布鞋。那时穷,不兴什么押岁钱,也没钱做新衣裳,但能有一双由棕、烂布、棉花做出的新鞋穿,也足以让乡村人和乡村娃满足得兴高彩烈了。大弟是个跳皮货,穿上新鞋就不见了踪影。原来他是跑去现世显摆去了。跑着跑着他身后就有了一条全皆新鞋的长龙,于是随机一变,这长龙就变作了跑向各村各家各户拜年的大队伍了。那时乡村虽穷,但到了过年再穷的人家也会准备一些红薯片、爆米花、花生以待客的。虽则到各家,每人手上只得一小撮葵花子、炒豌豆、爆米花、生花生什么的,但胜在走量啊,一个村转下来,各人的衣裤口袋里就胀鼓鼓的了。那才叫过年哇,那才叫好耍呀,竞然忘了脚下融雪日子的泥泞,忘了天光早晏,也忘了呷一日两餐的中饭。疯到下午五六点累了走不动了才晓得还家。可是临到家门口才发现一双新布鞋已是泥满面,里如塘,湿漉漉,不忍睹了。怕回去挨打,就躲在隔壁的隔壁人家火炉塘的角落上,把鞋脱下来挨着火边烤。天黑了还不见他踪影我只好挨家挨户上门去找,好不容易把他翻找出来,去火塘里拿他的鞋子时,右脚头前已烧了个大洞。也只好给他穿上,他躲在我身后走回家去。越怕越有事,老娘看见他畏畏缩缩进家门就知没好事,火眼金睛往他脚上一瞄只见那新鞋已面目全非破烂不堪。二话不说从土墙上取下牛扫条子竹丫棘就往我俩身上招扶。老弟跳皮,却两人挨骂挨揍,我真是比窦娥还冤。一个人跑到冷清的井边,看见青青水藻间小鱼嬉戏,小虾蹦达,自得其乐。一如庄子作濠上观。又似乐府诗所描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一时心情大好,尽管当时天际阴霾厚重,却雄纠纠气昂昂地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这一嗓子竟吼出了少年大年三十一个人的喜庆气氛。 9、在儿时的乡村,物资特别匮乏,一年到头能有双新布鞋穿都欢喜得如过年,更别说什么穿新衣了。那里的流行语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至于说戴什么新帽子那更是稀罕事。四岁那年的冬天,远方的姨到我家做客,给我买了顶黄色的毛线帽做礼物,我高兴得当下就戴到头上蹦跶起来。毛线帽圆圆的,顶上还有一砣毛线做成的圆球,特别出彩。谁知道才新鲜了三天,中午到井边去挑水,一连挑了三担后,累了。坐在井边圆石头上摘下头上的帽子扇凉,扇完顺手将帽子丢在石头上就去打水。把担子一上肩,就忘了帽子。等到傍晚才记起帽子呢?一想,完了赶快跑到井边石头上去找,哪里还有帽子的影子?哭着回家对娘说:嗯妈,我帽子丢了。娘一问前因后果,想这丢帽子是一件大事,于是就去找会起数的乔爸(实际上应该是爷爷辈了,村里大家都喊他做乔爸也就喊习惯了)给起个数。乔爸问了我时辰,掐指一算,捡帽子的人在西南方向住。娘于是便朝那个方向挨家挨户去问谁捡到了我阳伢子的毛线帽?但没有人承认,只好回来把我骂了一顿了事。但那帽子再也没在村里出现过,估计是那捡到的人家又拿它当礼物送给远方的亲戚了。 10、在故乡的少年时代,在井边做得最多的事第一就是担水,第二就是洗红薯。往往是水桶里装满了红薯,到下边的大井里把红薯洗干净了再放进盛满水的桶里担回去,这样红薯也洗了,水也担了,一举二得。为什么常年洗红薯呢?因为家乡每个人只有几分田,生产队里种的稻谷仅够交公粮,分到每个人头上不过几十斤稻谷,根本不够吃,于是长年就靠土里种的红薯度日。每餐煮一大锅红薯,娘往红薯块子上撒上一把米,就算是每餐的饭食了。每年只有打谷后的个把月能吃几顿纯大米饭,其余都靠吃红薯。到了冬季连红薯都没得吃的了,就靠吃红薯粑粑(把红薯用铁皮擦子擦碎洗去了淀粉后留下来的渣渣,磨成粉晒干后做成的粑粑,淀粉就折合成稻谷公粮交给国家)、红薯米(挖了红薯后妇女孩子,在地里刨出的红薯根,及红薯藤靠近根部的那一节红色的藤,洗净晒干后剁成的小颗粒)度日。其实那些个粑粑粒粒除了有点纤维素以外,连淀粉都很少,真的是只起个撑胃安胃的作用,吃下几个,或是一碗,也算是吃过一顿饭了。 11、三年苦日子时,到了青黄不接的时节,连红薯粑粑、红薯米都没得吃的了,就只好让妇幼手提篮子,或肩背背篓去找野菜来度日充饥了。找来的野菜多半是鱼腥草,我背上背着背篓,肩挑水桶,去井边洗鱼腥草或野菜,然后顺便担一担水回家煮饭(野菜)。把灶笼里的稻草火或花生苗、棉花杆、茅草点燃,锅里放上两瓢水,再把鱼腥草放进去,再撒上一把盐,煮熟后每人盛一大碗,这就是中饭或夜饭了。吃得人直吐酸水,吃得肚子不舒服。但也算是吃过饭了。多少年后吃饭时看见小女掉饭在地上桌上,或是剩饭在碗里,就教训她我在你这样大的时候连鱼腥草都吃不饱。她回答:哇塞,老爸,你们那个时候就有窄儿根吃,好幸福哇。我无言以对,哭笑不得。 12、三年苦日子,不仅吃过红薯粑粑、红薯米、糠粑粑、枇杷树叶和皮磨成粉后做成的粑粑,那还是最好吃的。还吃过野菜、鱼腥草,那是还能下咽的。最难吃的是棕树籽。南方的棕树好结籽,一结就是一大砣。棕树籽比绿豆小,圆圆的,不熟时呈青色,熟后呈黄色。其实是不能吃的。但饿疯了的乡民们竟然爬上高高的棕树杆去,用柴刀砍下来,摘下颗粒,撒把盐煮成一锅,然后就着盐汤水呼噜呼噜喝下去,把胃塞满了,也算是吃过一餐饭了。吃这东西的诀窍是千万不能咬不能嚼,要囫囵吞下去。一咬烂嚼碎嘴就涩得难受,根本咽不下去。当然,吃后第二天拉出来仍然是原形原样,只是从五谷轮回道走了一遭而已。多少年后回故乡看见井边田坎上的那一排笔直的棕树,感叹唏嘘不已。在那三年苦日子中不仅人遭罪,连棕树都受牵连遭罪。皮被剥了去卖棕,卖棕骨,叶子被砍下来搓绳做扇子,树杆砍了架简易桥,棕树籽剁下来做食粮,死了连根和蔸都被掘出来当柴烧。因为宁乡缺柴,灶里烧得最多的是稻草、棉花竿、干茅草和茅柴。因此村民们是不会放过任何死树蔸子的。棕树真的是全身无一废物的宝树了。难怪古人说宁作太平犬不做离乱人了,生长在今天的棕树,一如庄子笔下的大椿大樗,无人祸害,无人去作用,得终其天年。 13、水井边原是有一颗大枫树的,在我大约还刚走得路的时候,常跟村里的小朋友们去树底下捉迷藏、玩泥巴、盘家家。大人们爱到树下来乘凉和打讲,有一回大人们兴起,想知道那枫树到底有好大,于是六个大人手拉手才把那枫树抱住。至于高嘛,反正当时的我仰起头来把眼睛看花了还没看到树尖。可是五八年“大跃进”一起,生产队里的干部们就对这枫树不怀好意了,说这什么禁山,什么风景树,什么土地庙(树底下有一座简陋而小的几块砖砌的土地庙),纯粹是旧社会的封建余孽。砍掉它!生产队长一声令下,于是请来了邻村的几个大匠,扛来了三把一人多高的拉锯,生产队的壮年劳动力十几个人轮班倒,伐了三天三夜才把它放倒。倒地的声音惊天动地,震垮了一间土墙牛栏,后来还有人说,树心里流出了红色的血。生产队长又一声令下各家各户自己拿柴刀砍树枝,谁砍得归谁。结果两百多人的生产队男女老少齐上阵,不到两天时间大枫树就只剩下圆滾滾光秃秃像条死长龙一样的树身了。队长还嫌不解气,又让队里几十个壮年劳力自带开山斧,十分工一天辟了七天七夜才将那老枫树五马分尸。柴垛子堆上了天,比村里任何一个稻草垛还高还大,耸在生产队的晒谷坪里。每逢队里开大会就架起大块的柴块子烧一堆冲天的大火,社员们在大冬天冲着这热气腾腾的大火,开会的积极性都提高了几成。 14、儿时最喜欢的是,六月天夜里在凉风习习的井边听乔爸讲故事。乔爸的故事有的吓死人,有的却让儿时的我们听不懂。吓人的如: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乡里一个员外的儿子从外边读书回家乡来,深夜仍在寒窗苦读,忽然听见后山隐约有妇人凄凉的哭声传来,心想,是谁家娘子这寒冬深夜竟一人在荒郊野外哭泣?于心不忍,寻声而去,朦胧雪光里深一脚浅一脚朝山上走去。兀地,一声枭鸣,把个文弱书生吓出一身冷汗。猛抬头,只见头前一尊猛虎踞守上方,书生跌地臀儿高蹶瑟瑟发抖半日不敢睁眼,惊慌过后方察觉是一黑呼呼顽石蹭守在那儿。半天回过神来继续向上,又见石上两只莹莹绿眼,虎视眈眈,哎呦我的娘也,今晚是在劫难逃了,转身就跑,谁知他一动,那两只莹莹绿眼也嗖地一声溜之乎也。原来是一只野猫被他惊吓走了。一路惊惶失措跌跌撞撞穿过黑森林,钻过刺蓬窠,离悲惨哭泣声逾来逾近,前面树林深深处,隐约现出一破败庙宇,哭声正是从那破庙里透出。秉持一不做二不休的原则,书生轻轻推开破烂的庙门,破门吱呀一声,应推而开,只见东倒西歪立柱大堂内正中,一盏苍白青灯,后是一硕大棺材,书生战战兢兢走向前去,发现那哭声缘自棺材,又绕棺一周,方知凄厉哭声缘自青灯后棺材头前的一苍白女子画像,书生伸头向画像颤抖着声音问:娘子,是何人使你如此冤屈?兀地从画像里伸出一只惨白的手直指他面门:就是你!听完故事,是乔爸将十几个小屁孩一一送上家门,且有三五个屁孩身下冒出浓郁尿骚气。听不懂的如:话说清朝末年某地有一土豪劣绅,晚年得子,宝贝得不得了。特意请了方圆几百里外一个声名卓著的老塾师来教儿子,但又不想出钱,于是就说是请了最好的先生来教本乡的学子,学费只是和别的塾师相同。于是这塾师就教了十余乡童。全乡人都很敬重这老先生。先生黄昏饭后在乡村漫步,乡民个个向他鞠躬问好。豪绅的儿子也来了,见大家都不理睬他,于是怒向胆边生,心想你个臭塾师还是我家请的呢,凭什么比我还威风?猛地冲到老先生跟前呸地一口浓痰吐在他的青布长衫上,分外醒目。当众人愤怒不已的时候,先生却从长衫里摸出一个大铜板,笑盈盈地对他道:孩子,你真勇敢,这铜板是先生奖励你的,拿去买糖吃吧。小屁孩开始还有点怕先生是诱骗他,但是半天看下来,发现老人是真的奖励他,于是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抓着铜元就跑。二十年后,到了民国手里,老劣绅已经九十多岁了,他的血气方刚的独子,被国军作为当地最大的土匪枪毙了,老豪绅也一命呜呼,从此这个祸害了当地上百年的豪绅之家灰飞烟灭了。 15、乡村的晚上是长夜难度,那时乡村没有电影、电视、手机,对于乡村孩子来说如果没有人给他们摆龙门阵、摆古、讲《山海经》,就只好自寻欢乐去玩永远的跳房子、踢健子、打仗游戏了。而我却有一样独特的娱乐,去井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石头上看井边明月。记得还是很小的时候,大约是四五岁的样子,父亲晚上背着我去乡里开会,大人们开会我就在他怀里打瞌睡。深更半夜散会后父亲把我扛在肩上从乡村路上走十几里路回家,每经过一片白水明田就看见水中一个月亮。我好奇地问爷(yá),怎么水里有那么多月亮?爷笑着回答我,蠢宝,那是天上的月亮倒映在水里呀。后来长大后才知道佛教有万川江水万川月,一切水月一月摄的说法。不过,从那以后就喜欢看水中明月了。一个人静坐在井边看着如蓝天的井中的一轮皓月,特别地明亮和纯净,看久了头脑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月光,一片纯明,很享受,很光明,很干净,很美。不仅忘忧,还忘时,忘怀所有,甚至感受不到小小的自我的存在。 少年打河水 1、十岁时为了照顾年迈的祖母,我从老家宁乡来到了湘西腹地的芷江。芷江县城是一个小山城,一条㵲水河从城中穿过,城中万余居民饮水、用水基本上都靠从河里汲取。湘西许多地方打水是用木桶背在背上背水,而芷江虽多侗族,但都是用一根扁担两个水桶挑水。水桶上有弧形木把,把上套棕绳往扁担上一挂挑着就走,很是方便。六十年代中期,芷江小山城还没通自来水,居民家家户户一口大水缸,可以盛三五担水,也有大的可以装七八担水的。因此挑水往往一挑就是几个来回,一个来回十分钟到半小时不等,通常都是由家中的孩子担负挑水任务,青少年们一条街巷的,常常在清晨或黄昏一声吆喝,挑着空水桶从家中奔出,一二十人浩浩荡荡朝舞水河进发,甚是壮观。 我奶奶家住在芷江县城南街边的中山花园小巷深处,旁边就是城南小学的老大门,对面是税务局。沿着中山花园小巷往西到下马路,再往前就是舞水河边的江西桥,全程大约一公里。如果去南门龙井挑水,那么就得往南,横过南街走向东门口,沿马路朝飞机坪方向走两公里,走向飞机坪边沿就到了。至于北门龙井就更远了大约有五公里,一条路是经过南门龙井穿过飞机坪往北走向芷江一中背后到达。一条是从南街到东街,穿过东城门,沿当年美国飞虎队住过的英语一条街,往北走约两里地就到了。还有一条是从南街到北街,经过水轮泵,沿向西的马路走三四里才到。当然住南街方向的人是用不着到北门龙井去挑水的,我们只是偶尔去那边玩一玩。 至于英语一条街到解放后就完全不存在了,那里已荒废成农田了。当年那些给飞虎队们做老妈子的老妪们也全都回到了芷江城里了。她们大多数连汉字都不会写,却能讲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能认识英文。“文革”结束后七七、七八、七九年三年考大学,芷江的英语考生以及考化学的考得特别好,其佼佼者不乏考上北大、清华、北外、上外的,就因为那些考生发现了当年的那群飞虎队老保姆,纷纷找到她们去恶补外语。 至于化学全得益于芷江一中(文革中叫芷江中学)有一个浙大毕业的高材生章学诚老师,化学教得特别好,要求特别严,“文革”时就用a、b卷考学生,要求学生全部要背化学元素周期表,化学背分子式。结果是七七年恢复高考时芷江小县城几乎通吃了全国、省、市、县的化学状元。像我的同学商乐维就考到北大化学系,张璋就考到厦大化学系,吴江南考到湖南师范学院化学系,周玉清化学一百分考到黔阳师专学化学。 2、芷江挑水大多集中于南门、西门、北门三个码头。一条㵲水河呈弧形穿城而过,既是从上海至武汉,从长江入湘江,再从湘江上溯到沅江,从沅江入㵲水,再从㵲水进贵州的水路,也是沿岸饮用水、浇灌水的源泉。在四九年前的数千年时间里㵲水河上日方川流不息的是木排、桐油船、运烟土船、打渔船、夜行船、货运船。是真正的五省通衢,西南要道,沟通着中原汉文化与西南少数民族文化,把上游的木材、桐油、山药、粮食运往下游,又把下游的五金百货生活物资运往上游。也给小城带来了作为福建会馆的妈祖庙,作为教育基地的孔庙,甚至还有基督教、天主教堂,与当地特色的大型风雨桥、大型鼓楼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3、南门码头就在风雨桥边。老芷江人不叫风雨桥,叫江西桥。近几十年来芷江㵲水河中,在这桥的上下游先后修建了三座桥,因此它又叫㵲水一桥。它应该修建于明朝中期,大约是此桥通往河西而叫江西桥的。关于这座桥的修建有很多传说。一说在建第五个桥墩时怎么砌都砌不起来,停工了好久,后来有一天来了个白胡子老头往基础上撒了一把沙子,这桥墩就砌起来了。一说,为了让这桥千秋永固不被洪水冲垮,就用青铜打造了一个硕大的犀牛安放在桥底,以镇洪水。桥面原是廊桥形制,抗战时期为了方便运输,把原来巨大的方木并排架在巨型条石砌的桥墩上的木板桥的一边,改成了水泥公路桥。直到改革开放初期仍然是一边木板桥一边水泥桥的型制,后不几年就把两边都改造成了水泥桥,并在桥两头设了收费站,芷江人开玩笑说,国民党修了桥也应该由国民党来收费,顶多共产党只能收一边的费。后来二桥三桥相继建成,于是又把它改造成世界第一风雨桥。在桥面上修建了风雨廊亭、观景乘凉木椅、店铺,就成了现在的样子。然后又在当年下码头的石阶边打造了一个青铜犀牛以应景,把桥边的青石围栏雕刻了《清明上河图》。 4、在㵲水河挑水,往往附带着洗菜、洗衣。先把一担水打好放在简陋码头的青石板上,然后弯下腰来蹲在条石上洗衣。先打上肥皂,再用手使劲搓,搓完就在条石上反复揉,最后用忙捶噼噼啪啪一顿猛捶,最后在河水中反复冲洗,拧干,往竹篮中一扔,一件衣服就算洗完了。洗完衣服把竹篮往扁担上一挂,再挽上水桶绳,弯腰一挣,担子上肩,就踏上了曲曲弯弯参差不齐的青石板路,一步步拾级而上,大约要上百来级石阶,才得到岸上的大马路上。 5、有一回,我用一只水桶装了一幅麻布帐子去河里洗,另一只空桶只好手手使劲压着扁旦保持平衡,往舞水河的下码头走去。南门下码头比上码头好走得多,也修得规整得多。因为下码头是缷货码头,所以是平整的斜坡水泥路面。码头也是水泥和条石砌成的半圆型石阶。城里人因为此码头在下,桥墩边有个文革时修建的防空洞里流出污水,所以少有人来下码头挑水。大多只来此洗衣和洗澡。 我先把麻布帐子放在水里浸泡透,自己脱光了衣服下河洗了一阵子澡。那时候,大人小孩都把洗澡和游泳混为一谈,不过宁乡话把游泳叫打刨秋。洗完了澡上岸把短裤穿好,就开始使劲揉帐子,揉出好多黑水、黄水来。再用一双脚使劲踩,踩完了就把帐子理成一条,一节一节地用忙捶使劲地捶。直到捶出清水为止。然后就把帐子如渔网散开到河里去冲洗。但是没料到的是,河水居然有那么大的冲力,帐子一兜满了水,马上就变得沉重不堪,一下就把我带进了河水里去了。我生怕帐子冲跑了,须知在那个年头,一幅帐子差不多就是半个家当,如果被水冲走了,那奶奶还不剥了我的皮?我只能紧拽帐子的一角,随波逐流,随水沉浮。河床深深浅浅。我瘦小的身子时而沉向水下,时而露出半个头来,被水呛得个死去活来也不敢松手。岸边桥上围观的人大声呼喊蠢伢子,赶快放手,命要紧。可是我哪里听得见,即使听见了也绝不敢放手。就这样水推着帐子,我又拉着帐子,一下就到了中流,迅速向下游漂去。大约漂了两三里水路,突然一下脚就踩着河滩了。我踉踉跄跄又拽着帐子跑了上百米,才彻底收服了帐子,赶快把它从水里捞上来,一屁股坐在河滩上直喘粗气,直吐酸水。半天才回过神来,慢慢把帐子拧干扛在肩上,走向岸边,从对河绕上江西桥走回下码头,把帐子装进水桶,另一头打了一桶水,挑着回家。回到家里奶奶不问青红皂白一顿臭骂,怪我顽皮趁机下河洗澡,半天才把一幅帐子洗好。我自然不敢分辩,一声不吭,任她骂到消气为止。 6、少年十年,正直“文革”十年。挑水的过程中自然也遭遇到不少的“文革”之事。最惊险的一次莫过于挑水遇到武斗。那时候湘江风雷和保皇派誓不两立,最后竟然发展为武斗了。两派在七里桥相遇,双方都开火了,湘江风雷的被打死了一个,那时正是早晨,我挑着水桶刚出门不久就听见七里桥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虽然心里也害怕,但想到家里水缸没水了,还是冒着胆子朝河边走去。刚走到下马路,就看见七八个人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还躺着一个血糊糊的人,后边跟着的十来个人一直在声嘶力竭地喊口号:血债要用血来偿!打倒保皇派!消灭保皇派!山呼海啸地朝西边人民医院方向跑去了。我看着队伍身后马路上一条醒目的血线,胆战心惊地如兔子般狂奔到河边,如同打抢,抢了一担水担回家,关起门来再也没有勇气去挑第二担了。 7、太公,准确地说是我的远房叔太公,当时已经七十多岁了,腰板挺直,头发花白,短胡子也是花白的。太公为人很善良也很正直。自七十岁后挑不动河水了,就由我负责给他挑水,我们一个大门里住着三家人家,木板房楼上半边是杨家,夫妻俩加一女二儿。靠杨伯在副食品公司工作生活。进门右边一间房住着我和奶奶,左边一间房住着太公。我们三家共一个厨房,但有三个灶三口水缸。太公的水缸紧挨着我家的水缸。有两回不知是因为玩忘了还是忙忘 了而忘记给太公的水缸挑水了,太公揭开水缸盖子见没水了也不做声,便拿起扁旦水桶准备自己去挑水。我只好红着脸说:太公,今天忙,冒空给你挑水,你先用我们水缸里的,等下我煮好饭就去给你挑。太公和善地说冒事。做完饭后我赶紧去给太公挑了两担水把他水缸灌满。晚上太公竟然买了碗水饺送给我吃。我感到非常惭愧,从那后每次挑水我都是先把太公的水缸灌满,再去挑自己家水缸的水。 8、砍柴摔跤是常事,挑水摔跤却不多,但也不是没有。那就是下雪或冰冻的时候下河去挑水就有得跤摔了。南门上码头的青石条常年累月地踩踏,变得凹凸不平,有的地方还缺了。连不下雪的时候走都要小心,下雪结冰更不用说了。滑溜溜的,一失足就成千古恨。有个担水的就是在结冰时脚下一滑就一滚滚到码头上把腰给摔断了,从此小小的芷江城就多了一个坐轮椅的人。我那时虽体弱又年少,但反映还是蛮灵敏的,有回冬天担水上码头拾级而上,皮草鞋一滑连水带人就摔倒了,我把桶子一甩顺势滑了下去,连脚都没扭伤。只是水桶摔破了,担不成水,跑到我们那条街邵阳周木匠那里,找他帮忙把水桶重箍了一下,才又返回河边去挑水。 9、早上我一般是先点上灶火煮上饭,然后拿起桶子去挑水。等把水挑回来,饭刚好开了,就可在锅盖边围上抹布,防止跑气,再把柴火退去一些,小火闷饭了。可是有一回结伴去挑水的小伙伴有十多个,左等一下右挨一下,结果把水挑回来时,还没进屋就听奶奶在大声骂。我一听见奶奶的骂声就知道糟了,赶紧进屋只见灶屋里黑烟缭绕,糊味刺鼻。小心把水倒进缸里就静等奶奶责骂和数落,一声也不敢吭。等她把气消得差不多了,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书包跟奶奶说一声我去上学了。奶奶也不吭声,就这样饿着肚子上了半天学中午回家才吃上饭。从那以后,早上煮上饭后再去挑水时就再也不敢大意了。 10、六月天挑水小伙伴们都是在黄昏成群结队地去,因为可以顺便洗了澡后再担水回家,可谓是一举二得。大人们一般也不管,任其自由来去。到了河边一条短裤一刮,光屁股就跳进了水里。人小也没有什么羞涩感,再说南门下码头那时也绝对没有女的去那里。河里洗澡,最多的还是比赛横渡谁先抵达最远的桥墩子。河中心水流湍急,一般把轻飘飘的小屁股们冲下去老远,然后还要拼命逆流而上游到麻石桥墩边,一只手使劲抠着石缝才能举起另一只手向落后的伙伴们示意自己的胜利。有时候也冒着被鳜鱼刺得生痛的险,去桥墩底下的石缝里摸鳜鱼。当然十有九次是空手而归。但只要有一次抓到一条斤把重的就算是大赚了。摸鳜鱼是项技术活,首先要知道哪个石缝里能藏鱼,其次是要能憋气至少要能憋个三两分钟,最后是要双手并用一只手从石缝前方插进去,一只手堵着石缝后方防止鳜鱼逃跑。当然还要不怕痛,鳜鱼背上的刺尖利且有毒,手如果被刺一下不仅痛而且会肿得老高。如果摸到了一条鳜鱼,哪怕手痛得直咧嘴,也会如凯旋的英雄高举鳜鱼向满河洗澡的人炫耀。然后捧着放进水桶。到上码头去打一担水挑回家。把鱼和水倒进缸里还故意惊叫,奶奶你看水缸里溜进了什么?奶奶就会迈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的的达达地走过来,看到水缸中的鳜鱼也知道是洗澡担水的战利品,于是也不吝夸奖一句:能干,夜饭菜有了。 11、挑水洗澡的另一快乐事是游到河心洲的石堆去砸巴岩鱼。㵲水河里有一种寸许长的小鱼,扁型的身体如同吸盘紧紧吸附在石头上。只要用石头去砸那块石头,水下面的巴岩鱼就会被砸晕,翻着白肚皮浮上水面来,就只要用手捡就行了。捡了就用一根麻绳串起来,等串到一尺半尺长就可游回岸边,挂在扁旦上带回家去做菜了。运气好的话一岩头砸下去会浮起七八条巴岩鱼,最幸运的是有时居然还能砸出黄刺骨,虽然不至于砸晕翻白,但也被砸的个晕头转向找不着北而被逮住,一条肥滚滚的黄刺骨可抵得上五六七八条巴岩鱼。就这样㵲水河把我们的戏水、收获、挑水三位一体化了。六月真是㵲水之子们快乐的季节,㵲水真是我们快乐的天堂。 12、六月挑水的另一乐事是爬到江西桥桥板下的墩子上去跳水。桥墩距水面约五米高,桥下水深约三米,小屁股们鱼贯从桥板下的麻石墩上排队往下跳,有冰棍式,鱼跃式,有俯冲式,五花八门。跳得漂亮的连水花都不起,跳得糟糕的像块门板罩向水面砸起浪花一大片。也有失足的,把小鸡鸡小蛋蛋给摔肿了的,也有水把腰拍得通红的,甚至把两瓣小屁屁给摔青了的。但没有一个小屁孩会吸取教训,等肤色复原了,又还跑上去照跳不误。惨只惨在摔坏了的小屁孩们,只能挑着空水桶一蹶一蹶地拐回家,回家后还要被大人补揍一顿,此乃叫雪上加霜也。 13、挑河水记忆最深的是一次挑着水桶优哉游哉地走向江西大桥时,远远地就看见桥面第三个桥墩处围着一大堆人,不时发出阵阵尖叫声。“文革”中爱看热闹爱围观的吃瓜群众是不会放过任何热闹场面的。于是我也晃悠悠地挑着水桶围将过去。只见一个中年大叔手拿一根车盘钓,身边放个大水桶,桶子边一堆南瓜叶,伏在桥栏杆上钓鱼。听见他的钓鱼杆忽地一下就被扯弯了,他慢悠悠地手持钓鱼杆一上一下扯了半天,绕钓鱼线的车盘一会被咬钩的鱼拖得飞转跑出去十来丈远,一会大叔又慢慢地将钓鱼线转回来,来来回回人与鱼斗了十几回合,最后才收钓,只见一条五六斤重的大青鱼就被扯上桥板了。大伙热情地帮忙把鱼抓到大水桶里,一个个兴奋得像是自己钓到了大鱼似的。只见大半桶水中这样的大青鱼已经有了五六条。只见大叔又往钓鱼钩上钩了一捆用棕捆着的南瓜叶又甩向了河中心。如此循环往复搞了七八回合,直到围观的吃瓜群众产生了审美疲劳才慢慢散去。我晃悠着担着水桶往河下走,心想这个青鱼族群今天出门不看日子,碰上鬼了,恐怕要被这个大叔赶尽杀绝了。 14、芷江城里最著名的景观是江西桥西岸的天后宫。天后宫为清朝所修,本是福建商会馆。因为水路经商的商人特别崇拜妈祖,所以里面塑有妈祖娘娘的塑像,因此就叫天后宫了。天后宫位于西街西门码头的正对面,西门码头也是个六月天洗澡的好地方。尤其是七十年代前那里常年弯着许多木排,小屁孩们特别喜欢扎没子到木排底下去躲猫猫。也曾出现过扎到大木排底下,找不着了出路与方向而被闷死的悲剧,但也阻止不了小屁孩们乐此不疲的游乐。我们南门口的小伙伴们也偶尔去那里访问一下,图个新鲜。天后宫门楼全用青色的明山石雕成,尤其是门楼顶盖系用整块青石镂空雕成八角形,非常漂亮。门楼两边雕有浮雕八仙过海和芷江城舞水河两岸全景图。十分生动,堪称清代的清明上河图。大青石门是整块的青石凿成的两边有阳刻对联,上方有青石牌扁。下方两边有青石鼓。牌扁旁有镂空倒挂的石狮绣球。距门两米宽有青石围栏,两边围成长方形小天井般。门前过了马路就是当年弯船的青石码头,很宽阔。天后宫是一个建筑群,正厅进门上方是唱戏的舞台,舞台也是雕梁画栋,下方是看戏的天井,两边有包房形式的看戏厢房。正对大门的正厅十分堂皇高大宽阔,后面还有两进。两边有很多厢房。天后宫几经周转,七十年代初曾做过湘黔铁路新线管理处(简称新管处)指挥所,八十年代后期就成了道教协会的道观了。我们在暑假有空闲时,也曾从南门下码头逆流而上,游到天后宫的码头上岸。晒晒太阳后再下水,再顺流漂到南门码头。 15、夏天我们还有一个乐事,就是一二十个小屁孩挑着水桶排着队去打龙井水。当然去的是南门龙井。那可是受芷江城里人崇拜的水,仿佛喝了它就会长生不老似的。六月天去那里打水往往要排队,熙熙嚷嚷,几百号人,好不热闹。这龙井有三口,全是红石条围起来的四方井。最上面土坎下的第一口最清亮,是饮水井。井里有水草、鱼虾,生机勃勃,旁边有水糟流向第二口井。第二口井也还清,也有水草与鱼虾,但漂满了菜叶子,自然是洗菜的井了。第三口水呈蓝乳白色,是洗衣井,大约是肥皂水的缘故,井中没有水草也没有鱼虾。这龙井几十年经几番改建,但规模格局还是大同小异,只不过是饮水井封了掀,掀了封,一会露天一会封闭。龙井水的水质口感的确好,因此这里保持了几十年的热闹与繁华。 龙井背后就是飞机坪,是抗战时期修建的西南战略机场。著名的美国飞虎队就驻扎在这里。机场四周直到七十年代仍留下大量的水泥碉堡,修建机场用过的几十吨重一个的十几个大石磙子,当年的机场的红砖指挥塔,一个山窝里还可以见到一群陈纳德将军和他的飞行员们住过的美式鱼鳞板房。只不过等到我六十年代末期见到时,已经是破败不堪,好几所都被农民用来当牛栏了。后来到八十年代就彻底不见了。当年这可是亚洲第一大机场,可四九年后就荒废了。七十年代修建湘黔枝柳铁路时,本来要把火车站建在芷江的,但因为这里有这个荒废的机场,说是美国人知道,不保密而选在怀化了。怀化也就成了火车拖来的城市。芷江机场恢复通航是九十年代以后的事情了。芷江机场在八十年代这里曾做过旅游项目的跑马场,也建过休闲度假的蒙古包,但都一阵风似的被时间吹走了。我们去机场首务是打龙井水,其次是去那里捡雷公屎,又叫地木耳。那里是捡雷公屎的天堂。拿一个水桶或大竹篮去大约两个小时就能捡得满满的,又大又肥。雨水季节那红土地上有点积水的地方特别爱长。 16、北门龙井是一口天然白沙井,不像南门龙井那样几经修葺。井边绿树成荫。井中有汨汨清流流出,井中没有水草也没有鱼虾。水清澈见底。因为这里离城太远,所以平时很少有人来些挑水。只有六月天太阳落山时节住在北街、小北街、人民医院、芷江一中的小孩大人们来此挑水。我记得青少年时在芷江生活十年,为了图新鲜总共可能去那里挑过两次水。芷江人普遍反映北门龙井水不如南门龙井水甜,我没作过比较,再加那时年纪小不懂事,也没去刻意对比。但北门龙井挑水的人远比南门龙井少倒是事实,除了路程近外,对于口味很刁的老芷江来说,追求茶水的口感也是一个主要的原因。 老年打山泉水 1、五十岁以后开始打山泉水,怀化城照样依山傍水,但山是环形山,水是曲水,亦穿城而过,只不过远离主城区,在城的西南角上。怀化市也算得上是一坐中等大的山城了。城中人用水靠自来水,饮水大多靠桶装水。五十岁以后我游山玩水发现了距离怀化学院东校区校舍金海花园,七公里处的帽子坡上有一泓好水,于是吆喝三五同事骑行山地车,车把上悬挂几个用金龙鱼油桶洗净的水瓶,上山打山泉水。 帽子坡的山泉,在帽子坡东面的山坳里。左右前后都是竹林,山泉从接近山顶的林场一眼井流出。林场有两口井,一口就在林场边,大约一两米深,是人工挖成的土井呈圆形,井水清幽,除了井壁红土井底白沙别无长物。我们打的山泉水在往下走约里许,掩没在杂草灌木丛中。水流出地面形成一个水坑。水坑除了一条水浚向下流外,还有五六根白的黑的塑胶水管插在里面直通山下梨头园村的水塔和村民家中。水浚通到一个青石悬崖上,从悬崖往下流。悬崖靠山边有条早已废弃的人工水渠,有小部分水流顺渠道往西流百余米,又沿缺口向下流到距离悬崖十多米地方的石头小水坑里。小水坑的水小,一年大约有三季可取。老来这里打水的人都认为这边的水鲜活些,口感好一些。而我却因考察过两股水是一个源头而不迷信。因此我打水常到悬崖边水大的那里去接水,而这么多人宁愿排半天队也要打石坑里的水。 2、这股好水大约是我97年带弟子和朋友郊游爬山时发现的。最早去帽子坡打水其实不在悬崖处,而是在距此约里多路的帽子坡守林人小屋边,用水管引来的水坑里打水。守林老汉是个瘸子,我们喊他老李。李老头很和善,当黄昏我们骑单车去他那里打水时,碰上他吃饭,虽然只煮了他一个人的饭,也总是问我们吃了饭没?没吃,就到我这里吃点,客气得不得了。久而久之混熟了他采得有什么蕨菜、野菜、笋子、山果总是给我留一些,拿塑料袋装着递给我。而我也总是用塑料袋装些水果、衣物送给他。他喂了一群三黄鸡,七八斤重一只的,被岩鹰叼走了好几只,有一回被他追到岩鹰落脚的地方用石头砸,岩鹰被赶跑了,他捡回被吃剩的半只回来炒了下酒。正碰上我来打水,他就热忱地拿出另一副碗筷倒上一碗米酒硬要我陪他喝一杯。却之不恭,只好陪他喝一碗。鸡特别香,他自己在屋边种的小菜也很甜。我们俩不知不觉竟喝完了一桶酒。当我打水下山时骑在单车上都晃悠悠的。当然第二天我上山时也挂了两瓶酒在单车把上,送给他算是回礼。 老李有一回套到了一只斤多重的鸟,特意留下来送给我。那可是纯粹的山珍,很好的东西,回家老妻爆炒了直道好吃。见他冬天棉衣不厚实,我就把自己的一件厚绒棉衣拿去送给他。他死活不肯要,我说这衣我穿小了点,你穿正好,他才收下来。大约是我们到他那里打水四年后的冬天,他住山下大桥村的儿子不愿父亲一个人在山上挨冻,就好心地把他接下山去一起住。竟谁知只一个冬天,老李就因在家里洗澡时摔了一跤就走了。我们得知后感叹不已,如果不是他儿子的孝心,老李一个人在山上守林的话,恐怕他不知要多活好多年。 3、我们金海花园常一起去打水的有陈伟民、张家国、邓力平、段拥军等老师,姜书良教授也间三隔五去一趟。张家国博士有两个男孩特别可爱,大的叫张韧之常骑单车跟在他父亲后面。那时他才十来岁,长得胖呼呼的,特别可爱,脾气又好,人人见了他都上去在他的脸上或胳膊上捏一把,他也只是腼腆一笑。我特别喜欢逗他。有一次在在水坑边我对他说你下去洗个澡好不好?他笑着说不好。我一把薅住他,抓住他的双脚,把他倒提起来,就住水坑边去,他使劲地扭头向上,但我一个劲住下放,他的头发都被水浸湿了,他吓得哇哇直叫了起来,声音都带哭腔了,才把他放回地上。谁知,他不仅不恼我,还跑到我背后朝我屁股拍了一巴掌就笑嘻嘻地跑开了。惹得大家一阵欢笑。 4、老李走后,引水管没人维护打理,半年就断水了。此处无水可打了,我们只好骑车向前到悬崖边去打水。悬崖泉水在村级公路边的弯弯里,因为这股水而形成一道小溪向山㘭里流去。悬崖是青石,约丈多高。水大时形成瀑布,水小时就成流泉。悬崖脚跟有一个小小的呈线形的小坑,坑边有一小缺口,水从此流出去。我们就用塑料桶装水的桶子或者洗干净的塑料油瓶子在那口子上接水。青石悬崖上长满茅草与青苔,美如一幅山水画,时有小鸟栖息在灌木上歌唱,又配以潺潺流水声,坐在水坑边的青石上静观,真是一眼美,一眼甜,美得令人心颤。欣赏饱了,一桶水也就接满了。打好水后沿着高低参差的青石阶,提着水走到马路上,挂到单车把手两边。一次最多可以挂六小桶水,约三十公斤。用尼龙绳作提手,往山下俯冲时,两边犹如挂了六个大炸弹,煞是壮观。 5、打水路上采野菜,野菜丰富,四季常有。最多的是春夏两季。马兰头、鱼腥草、苦油菜、蕨菜、笋子、鸭脚板、马齿苋、野芹菜、地木耳。碰上周末或有空闲时,单车上吊满水瓶,口袋里揣着空塑料袋。打好水后沿途一路采去,到得山下就是满满一兜,拿回家两口子吃得几餐好的,比市场上买的菜更绿色、环保、营养,且口感极佳。比超市里的大棚蔬菜更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有一回到路边的草丛里扯鱼腥草,刚拨出来就带出来一条尺长的蜈蚣。黑油油的,有拇指粗,直扑我的脚下。吓得我跳了起来。但它马上又朝草丛里钻去。我反应过来了,才不会如它的意呢。于是赶紧捡起一根木棍就对它进行了围追堵截,它也生龙活虎张牙舞爪地跟我斗了起来。它时而半竖跟木棍缠斗,时而乘机逃窜,时而紧咬木棍不放,时而愤怒瞪着我双眼冒火,时而将身子紧箍在木棍上想向我的手爬去,我岂能如它的愿,见此情形将木棍朝水泥地一顿,它就被抖落了。这人蜈大战一战就是半小时,直斗得我全身冒汗。半小时后它的体力不支,行动也不敏捷了,我也尽兴了,心想它长成这么大也不容易,而我又不指望拿它到药铺里去卖钱。再说它经过这一回折磨肯定也不愿主动挑衅人了。于是用棍子挑着它扔向草丛将它放生了。 6、我也许是被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苦日子训练出来了,特别会做野菜。像鱼腥、草马齿苋的凉拌,但拌法又各自又不同。马齿苋是要焯一水后,再用冷水冲一下才能拌。而鱼腥草则不用焯水,洗干净后切成小节直接拌,不过拌前要用双手使劲搓揉,将叶子和鱼腥草根揉软。凉拌都是放盐、香油、麻辣油、生抽、陈醋、酱油和老干妈拌。最不能缺的就是老干妈,拌出的口感特别好。至于马兰头和苦油菜、野芹菜都是要先焯水后,用冷水清洗两次切碎,把菜油烧香,再把盐和切碎的干辣椒大蒜子放下去炒香后,最后下野菜。油和盐都要适度重一点才香。鸭脚板不要焯水,洗干净后直接下进烧香的油盐辣椒大蒜里炒。蕨菜最好是炒腊肉,凉拌亦可,清炒亦行。采多了可以焯水洗净切碎,晒一个太阳,然后抖上盐东进坛子里或瓶子里,放个个把星期十来天就可取出来炒新鲜辣椒了。这种蕨菜醃菜酸脆而香,很好吃。地木耳土名叫雷公屎,最费事是洗,不清洗个十遍八遍是洗不净泥沙的。洗干净后的地木耳直接放进烧香的油盐辣椒大蒜里炒,不过辣椒不是干红辣椒也不是新鲜椒,而是要用酸剁椒。十多年后我们班大学同学毕业四十二年聚会,组织者发起每人带一道菜的活动,并且评选出一二三等奖,一等奖三个每个一千元,二等奖五个每个五百元。其他同学都只带了他们所在地的特色菜,而我却花了两天时间到帽子坡上采了两天野菜,地木耳、鱼齿苋、马兰头、鸭脚板、野油菜各采得一大袋,又自备了老干妈一瓶。到得同学家里我亲自下厨炮制。端上桌,同学们对其他的什么大鱼大肉,海鲜、鹅肝、鱼子酱,岳阳鱼、东安鸡、宁乡口味蛇都不感冒,只对我勾引起他们儿时回忆的野菜情有独钟,一端上桌简直引发了抢夺大战,粗鲁的男生直接拿起菜碗往自己饭碗里倒。结果可想而知,其余的什么山珍海味都有剩的,只有我的五个野菜吃得碴碴都不剩,我竟然包罗了一等奖和两个二等奖,收入可观,被同学们感谢的酒也灌了个晕乎。晚餐后同学们不放过我,拉我打有偿三打哈,结果奖金全部输光不说,自己还倒贴进去千多块钱。结果是同学乐乐,我亦乐乎。 7、有回夏天我们一伙五六人吃晚饭后才上山去打水。排了阵队,赏观了阵风景后,打水归来天已无阳光,只有星光了。下坡时只见路中央一团黑呼呼的东西趴在那里,赶紧刹车跳将下来,叫后面的人也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走拢去才看清楚,原来是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头鹰。也许是年少不黯人这种动物的险恶,它见我们围将拢去竟然不飞。于是我们打开手机,噼里啪拉就拍开了照。小家伙居然还站直了挺胸昂首尽我们拍。我们拍了个不亦乐乎,最后才用声音唬它,将它唬让道,很不情愿地扑腾着向树林里飞去。帽子坡上的生态真好,改革开放后的山林自然经过一二十年的休养生息,全然恢复过来了。山上大型动物有野猪、山羊,小型的有鸟类、蛇、野兔、竹鼠、野蜂。但这又引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抓鸟人、捕蛇者、打猎人、割蜂蜜人、挖竹老鼠人,搞得动物们很不安生。 8、骑山地车打水,我这个急性子,自恃运动能力还不错,所以下山的三公里路基本上是不捏刹车,直放到山脚,车速估计超过七十码。所以每次下山同伴们都自觉地让我第一个上车,因为他们怕我从后面超车时他们把握不住自己。当然瓦罐不离井上破,放肆太久自然会出事。有次在一个急拐弯处我已经很自觉地靠左边了,可是从山下上来的骑摩托的中年农民,自恃是家门前,轻车熟路,也以六七十码的速度往上冲,连拐弯处也不减速,而且不尽量朝右边走,居然还靠近左边行。结果可想而知,一下子就把我给撞摔倒了。我从单车上摔下来,半边身子在斜坡上滚了十多米才停下来,那是初秋时节,只穿了一身秋衣,因此手脚都被水泥路擦得血糊糊的。半边身子都成了血人。他被吓坏了,赶紧来扶我。我爬起来在地上找到眼镜后也不理睬他,自顾自去寻找我的六个水瓶子。有三个完好无损,两个摔掉了盖子,只剩了三分之一桶水。我又去路边找到了瓶子盖盖了起来。可是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路边找了七八个来回,还有一个水瓶硬是没见影子。那农民像个傻子看疯子一样看呆了,我见他杵在路边,火不打一处来,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吼道:赔我的水瓶子来。他被我吓傻了,半天才说,水瓶好说,我先送你到医院去做CT,看你脑袋摔坏了没有,医药费我全出。我气不打一处来,吼道老子是怀化学院的老师,有公费医疗难道还叫你出医药费不成?我的金龙鱼瓶子洗得我该歪,才能用它来打水,你赔我的水瓶子来。他半天才理解了我的话,连忙说好说好说,我一定赔你六个水瓶子,把它洗好送给你。我说不用你送,我经常来山上打水,哪天碰到了给我就是,你赶紧滚。说完我也不理睬他,把单车一扶,水瓶一挂,呲溜一下就上车走了。可怜那个中年汉子,到村里各家各户讨了六个油瓶子洗得干干净净挂在摩托上一挂就是个把月,才偶尔磁上我,感慨万千地说:老师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9、帽子坡上驻扎得有二炮一个营部,还有两个山洞。我们想大概整个帽子坡地下都是空的,装满了导弹。两个山洞的洞口都隐蔽得很好,至少卫星从天空俯瞰是看不出任何痕迹的。有两次我们在此遭遇了尴尬。一次是我们在帽子坡上骑行,老姜看见水泥路边的竹林里有一条小路,于是好奇地往里面走了大约十来步,马上就跑出一个手拿上了刺刀的冲锋枪的战士,紧急跑了出来,边跑边拉枪栓,边喊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吓得老姜连忙后撤,解释说我以为这条路通往山上所以进来看一看。士兵警告道:军事重地别乱跑乱钻。事后我们大笑一场,都夸张老姜被惊吓的样子。另一次是因为经常打水的悬崖小泉干枯了,于是我们骑车继续往距离我们打水处约一公里的山窝里走,走到那里听见脚下有流水声,于是我们停下来顺水声去探索,果然在距离路边上方约百多米的地方有一股山泉,于是我们欣喜若狂地打了水回家。那一阵我们在那里打了好多次水,谁知当我们再次去时,那里已经被铁丝网封了。于是我们想往前一点的竹林路口进去打水。谁知再次有了老姜那样的待遇。士兵不听我们的解释,说这是部队基地,谁知你是平民百姓还是化装的特务,这里严禁靠近,让你们钻空子打了那么多次水,已经是便宜你们了。 10、我们骑的山地车是邓立平发现并推荐的。我们一伙五六人坐公交到舞水路,卖台湾产美丽达专店,一千二一辆,一口气买了五辆。当然店家也额外赠送了些配件。我们浩浩荡荡穿过整座怀化城从西到东,好不亮眼。从那后帽子坡山地车打水队就成型了。我大约骑车打水打了五六个年头,后来是买了个电动摩托打水又打了两三年。再后来是买了个山东产的雷丁电动汽车打水又打了两年多,然后就买了个广州本田开车打水。经常路遇梨头园村的老李,他爱上帽子坡砍柴放牛,路上无事他就扯下路边的芭茅草编织成蝗虫与三叉戟,编得很精美,而且随编随扔。我们捡了几次,后来有一次路遇他讲起来,才知是他编的。一来二去熟了,每次遇到总是要互相招呼致意。十几年间他目睹了我打水交通工具的轮换升级过程,感慨地对我说,刘老师,你打水都是越打越高级呀,到底是读过书的。可惜的是我七十后,老妻担心危险,再也不准我上山打水了,只得每周在家里坐等雪峰山泉水送上门了。 10、帽子坡上原来老李住的看林小屋边山坡,是个打蕨菜的圣地。我和陈伟民张家国老师一起骑车去打水时,在春天蕨菜生长的季节,总要在口袋里揣一个塑料袋,顺便上山打蕨菜。每回都是我打的蕨菜又多又好,因为我有过农村十年生活,再加上山砍柴十年经历,又经过三年下放,对于山地植物生长比他俩个熟悉得多,爬山也利索得多,体能也强很多,当然吃苦耐劳他俩也比不上我。因此我经常都把蕨菜分他俩。陈伟民说老刘在劳动方面的确比谁都要强,我回答说:我本色就是个劳动者而非读书人。打蕨菜要不怕刺,专往草丛刺蓬窠里和坟地里钻,只有那荫凉之处蕨菜才长得又肥又壮,而少有人发现。并且一个地方采过蕨后起码要再过三四天才会有新蕨长出来。下山的车把手上只有我挂的水和蕨最多。自己吃不赢,就在金海花园满院子送。也有的老师或家属摸准了我们打水的时间规律专门候在门卫等我的蕨菜,当然我也每次都不会使他们失望。在这个情节里我体会到分享的快乐,也体会到孟子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诚不吾欺也。在诸如此类的生活细节里品尝出享受过程的快乐,不亦悦乎。 11、有两个季节打水要排队赶早,一是六月天,二是深秋枯水季。为了争取打到第一桶水,一般五点就要起床,五点半前赶到悬崖边,幸运的时候是更无早行人。路边小股山泉的小池子里经过半个晚上已经蓄满了水,打开好心人装上去的水笼头可以畅快地接五六桶水,然后水流就小了,要十分钟才能接满一桶,来得晚的要半小时才能接满一桶。悬崖边也一样。也是热心人就地取材砍了山上的竹子,通了关节,砍些木棍用藤扎成三角架支着,接了三四根竹子才接到路边。还有讲究的就带来纱布捆在竹管口子上过滤杂质,水也一样地小。于是就出现了排队景观,人多的时候桶子挨桶子,可以排去半里地。到后来,国家有了饮用水源保护,拔了专款在悬崖边钻井引水,又修了大的封闭的水泥蓄水池,这样即便是枯水季节也不用排长龙了。但是大多数人还是愿意等候打悬崖边流下来的水和小池里的水,总觉得大水泥蓄水池里的水不如天然水好。 12、最早几年在悬崖边打水,那时打水的人还少。打水时同伴们在那里等水聊天抽烟,我就无事在干涸的溪坑里翻石头。果真还让我翻到了螃蟹。大的老的背壳乌黑,小些的呈红色,只有小螃蟹壳与肉都如同虾米,是肉色透明的,特别可爱。我翻螃蟹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间也,我是只为翻出乐趣,翻出发现的快乐,翻到了就扔给同伴们玩耍,还叮嘱他们,玩腻了记得扔回溪沟里。尤其是悬崖下的小水池里我第一次去清洗石头、沉渣、树叶时就无意间翻出了一窝的螃蟹。张家国申请道,老刘,我找个塑料袋装点水把螃蟹带回去给张韧之和张牧之玩好不好,我说那么多,随便你拿,我又不要。多的又扔进了清亮的水池里,这些小家伙们一回到水里如同回到天堂,一眨眼就钻进水底的石头缝里去了。 13、帽子坡下坡路两边的山,原来栽种有成片的杨梅林,在老李头的看林小屋边,有片城里人承包的杨梅林,搞了几年没效益,就被他抛弃了。于是便宜了我们这打水团伙,每到杨梅成熟的五月,我们总是在衣口袋里揣两三个塑料袋,去山上摘不要钱的杨梅。谁知那无人施肥和管理的杨梅比家载的杨梅味道还要好吃。摘了几年摸准了哪些杨梅树上的梅子甜,那些树上的梅子酸。每次打水归来总是丰收凯旋而归。其余空山为杂树林,拥有山权的农民在山路两边垦荒栽种了杉树,只十年就蔚然成林。“十年树木”,古人诚不吾欺也。在未栽种杉树前,山地拥有者,一个年轻的瘦瘦的农民在路边山沟里喂鸡,因为他的是放养的跑山鸡,所以拿到石门街上很好卖。我们上山时经常在上坡路上下车休息,他的摩托常停路边,见面的次数多了便熟络起来了。找他买鸡,他总是不肯现捉现卖,而是要我们打水下山后再买,原来他趁机给鸡灌了四两到半斤滑石粉以增加份量。我感慨四九年以前是无商不尖,可是经过“文革”以后变成了地道的无商不奸了。 14、帽子坡生态好,打水路上遇蛇是经常的事。在梨头园农民家路边几乎每年夏初都能在路中间看见被打死的尺把长的银环蛇。仿佛那窝蛇打不尽似的。在帽子坡下山的路上遭遇过两回,一次是一条两米多长的乌梢公,我们一群人下车追着打都没打到,一下子就溜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了。人家都深为遗憾,要是打到了的话,送到馆子里去可以煲个好蛇汤。一回倒是单车将蛇压死了,但只是一条细细的竹叶青,不堪吃。大伙跳将下车,看着我用树枝挑起扔到树上挂了起来。乡下风俗,打死的蛇要挂到树上,省得蛇烂了后打赤脚的人踩到蛇刺要中毒。 15、我们打水也偶尔换地方打,换换水口味。曾经有一阵我们喜欢到城北方向的屯古苑去打。而且还找到了养鸡老唐。他家里水管接得有山上的山泉水,我们就直接到他家里打。他也养跑山鸡,卖给我们时现捉现称,很是厚道,而且零头的毛毛钱他都给抹掉。这就更加让我们这群人喜欢买他的鸡了。有时甚至一买就是五六只,给亲戚朋友代买。他也很乐意,省得他开了山蹦子,耗汽油跑石门街上去卖。有一回他用笼子关了一条很大的乌梢公,又杀了一只鸡,柴火灶一锅燉了喊我们喝酒。虽然龙凤汤里只放了盐和姜,但柴火和山泉燉出来特别香。我们就着他的米酒,硬是把一大钢盆吃得渣渣、汤汤、水水都不剩。在老唐身上我们看到了几千年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决不使奸耍滑的地道的农民秉性。乃至于我跟他交往了十来年,直到他不再在山中喂鸡为止。 16、说到打水,不能不说说怀化中坡山打水壮观。住在城北的人尤其是退休的特别迷信中坡后山白龙湖背后半山上的这股水,人说喝了它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直弄得这里打水盛况空前。为了排队接水有的两三点钟就打着手电挑着空桶上山排队了。天亮去的一般桶子排得有两三里路长。我们住在城东没去那里打过水,但爬中坡山时邂逅过那里的盛况。很是感慨,那水本无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功效,只是每天爬十几里山路,出得几身汗,呼及负氧离子多了,身体自然就强壮起来了。尝了一下那水,口感并不比帽子坡山泉好。怀化电视台还专门做过一期节目加以报道,更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中坡山泉大约红火了十来年后,突然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冷了,甚至后来很少有人愿意跑那么远的山路去取水了。 17、中坡四方都有山泉水。北边靠麻阳方向有一溜的钻眼打出的山泉水,自己用汽车装了桶子去接块钱一桶,这样的接水点有五六个。中坡正西面靠儿童游乐场的北环路边,有一口好白沙井水,常年不断流。四方井用红条石砌成,封住靠山的半边。打水人用塑料油桶做成的水瓢一勺勺往桶里灌,灌满了四、六、八桶就挑走。轮到下一个人去灌,人多时也要排半个小时队。但很快的,井里边有清悠悠的绿苔,井口边因为舀水的缘故青苔长不起来。我们也曾骑单车去打过几回,这水比中坡山中白龙湖后山上的那泉水好喝,且烧开后没有沉淀物,烧水壶里也不起水垢。 18、黄岩山脚水垅村公路边也有几处打水点。因为黄岩山是怀化市的旅游风景渡假区,所以很多拉水进城卖的车喇叭,都是叫卖黄岩山泉水。不过黄岩山泉水也的确品质不错,赶得上帽子坡的山泉水了。第一处打水点是从杨村路口开车进去大约三公里的公路边。山壁下距路约一米高的石头缝里流出拇指粗一股山泉水,插一根白色硬塑管进去外面露出山壁半尺,下面垫一块平整的石头,把水瓶或水桶往石头上的放就可接水了。打水人一般都很讲究卫生,起码要用泉水洗一下桶子再接,更讲究的是用布捆扎好出水口再接以过滤,其实大多数山泉水根本没有任何杂质与泥沙,纯属多此一举。山下的泉水在平路上有三四处,我们都曾骑车到此打水。从叠翠兰亭往黄岩山上驱车约三公里的半山弯道处石壁下也有一山泉,不过只有开车的人上山游玩时才在后备厢里放几个水桶,下山回家才在此处停车打水。帽子坡的水和黄岩山泉水都微微偏酸性,特别适宜于泡茶,与茶碱中和后茶特别鲜。这是我晚年迷恋帽子坡山泉的主要原因。好茶一定要配好水。 19、2025年我七十岁后,老妻借口骑单车打水不安全,剥夺了我的此项乐趣。只能每周一次在金海花园院子里等候雪峰山泉水车的到来。那都是十公斤桶装密封水。口感与水质都不错,且只四元一桶。但再价廉物美也挡不得自己骑车上帽子坡打的山泉水。没有了过程也就乏味不少,更是丧失了人生一大乐趣,呜呼哀哉,此生不复此乐了。 贰、砍柴记 1、十年砍柴。十岁到二十岁在芷江念书,主要工作是上山砍柴,所以说是少年樵夫.芷江是一个位于湖南最西南边的小山城,四面环山,一条舞水河将芷江城一分为二。六七十年代的芷江城很小,小到可以开门见山,一抬脚走个三五里就可到达乡下或是山上。因此城里的青少年们每逢礼拜天和寒暑假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下乡上山去砍柴,以纾解家里的困难。那时家家户户都是柴火灶,没有人烧煤,更没听说过什么液化汽和电磁炉,只有经济极宽裕的人家才买柴烧火做饭炒菜,绝大多数人家都靠小孩或大人上山砍柴维持生计。柴砍多了还可以挑到南街和西街菜市场去卖,百来斤一担的柴可以卖一块钱。那时国家标准城镇居民每人每月生活费是十块钱。如果买柴烧一个月要开支四五块钱,对于平民之家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2、砍柴装备。砍柴人有砍柴人的装备,一套砍柴行头标配是一双用废旧汽车轮胎割出来两元一双的皮草鞋,可以穿得五六年。家里穷一点的就买一角钱一双的草鞋,一双草鞋可以穿得十天半月。穿再穷点的打赤脚,能穿解放鞋去砍柴的算是贵族了,这样的人砍柴只是偶尔和好玩而已。一根扁旦,最好是桑木扁旦,特别软而韧,挑起担子来很有弹性,一个好把式用桑木扁旦挑担子,很有韵律与节奏感,仿佛挑起来很轻松,真是看人挑担不累。还有一把柴刀,一个木制刀挎,刀挎两边有孔,用一根面条或麻绳从孔中穿过,如系裤腰带一样捆在腰上。柴刀很讲究,一定要找乡下名铁匠打制的,钢火好,锋利,耐砍耐磨,稍稍磨两下就锋快,砍起柴来事半功倍。我是磨刀里手,当我在街边磨柴刀时,往往没有半天是起不了身的。因为一个伙伴看见我在磨刀,便大叫一声,刘忠阳磨刀了,于是宜家户户都有人开门拿着柴刀奔着我来。我也每次都任劳任怨地认真磨好每一把刀。我磨刀,每每旁边都围一大群小屁孩,成了中山花园的一道景观。当我身边觑无一人时,我才能直起弯痛了的腰,蹭麻了的脚,站起来拿着自己的刀回家。一副挑柴用的棕绳,砍的柴用黄荆条或梽木条挽成圆箍,把砍成尺长的柴往箍里码,满了就平放地上往里面打塞,直打到紧绑绑为止。然后用棕绳把两捆柴一套,往扁旦上一挽,就可挑着走了。外加一条手巾包裹的盛钣用的糖瓷缸,家里穷得连糖瓷缸都没有的就直接用手巾或一块布包裹着饭菜,打一个十字结往裤腰带上一扎就成。饭一般是白米饭,也有带两个生红薯或两棒苞谷当中饭的。菜一般是盐菜、霉豆腐、酸豆角等,没见过有人带什么荤菜的,连带个鸡蛋的都罕见。 3、赶早。砍柴如果要砍到好柴火,经烧耐烧且能闷火炽的干柴的话就得起早。一般是闹钟一响,凌晨三点即起身烧火做饭,我家有个闹钟,因此我一煮上饭就赶快家家户户去敲门,喊起床。吃过早饭后大约是近四点出发。又是我就去家家户户催,啊快点,要走了,大约十来分钟,从各家门缝里就钻出一个个瘦小的身影,我清点一下人数,一般是十三四个,多的也有一二十人,队伍于是浩浩荡荡出发了。有星光与月光的晚上就踏月而行,如果是阴雨天就只好打火把前行了。火把一般是河里放过木排的竹缆子、麻杆、枞蒿亮,当然最奢侈的是枞蒿亮,因为那是每家的引火柴,比较金贵。也有到路边扯稻草扎成火把的。每回走路走在队伍最前头的非我莫属,因为我性急、走路快、胆子肥。几十年后怀化学院中文系老师出去旅游,上华山仍然是我带队,姜书良教授当天就给三个人取了外号,我的是刘如焚,陈伟明是陈大屁,刘定祥是刘安定。因为陈无论走到哪都要说急什么,坐一下嘛,而刘定祥则永远是不急不忙地走在队伍最后头。 夜晚走在头里有走在头里的乐趣,可以捉弄跟在后面的人甚至是整个队伍的人。路上走田坎经常有水口处就要跳一下,后面的人见前面的人跳脚也跟着跳。于是好好的大路上我也恶作剧地跳一下,跟着跳得几回后面的人才发现是我捉弄他们,于是大伙一齐开骂,剁脑壳的。但骂过后他们照样心甘情愿上当受骗,因为他们不敢赌真假。有一回一个小伙伴不信邪不跟着跳,结果摔到了泥巴田里狠狈难受了一整天。从那以后整支队伍夜行时都只好忍受我的日弄。当然当先锋官也不那么好当,有时不注意摔倒的肯定是我,而且有两三回还踩到过横路的蛇,尽管蛇比人还胆小,白白地被踩一脚后就赶紧溜走了,根本没有什么反抗意识,但却把我给吓出一身冷汗。一般要走出二三十里地才天亮,天亮后还要走三四个小时才能抵达砍柴目的地十万坪、五四坡、三道坑、明山、金厂坪、莽塘溪、唐冲、白栗垅、刀背岭、打岩坡等地。 归来时大多已经月上东山满城灯火阑珊时。 4、砍湿柴。砍湿柴的地方离城近,来回都只有二三十公里路程。大都是城郊的田坪、小坪,小冲,窑湾塘,杨村,景星寺等地方。小山坡上有小灌木林,就去那些地方砍活生生的灌木,砍柴人最喜欢砍的柴是梽木、白栗木、檀木、枞树、水冬瓜木、杨荆条木、青木、樟木、梓木、楠木、梼木、算盘子木等,没有人砍泡桐木、刺桐木、臭刺木,那些树木有的不经烧,有的只冒烟,有的烧起来臭。砍湿柴的分为三类,一类是砍茅柴的,叶子树枝甚至茅草一片片砍去,然后用一根杨荆条或梽木条一捆,扣起来打个绞,把千旦捅进去,挑在肩上,人在中间,远远看去仿若一堵绿色的墙在地上移动。一类是只砍树木,但也是捆成长捆用千旦挑着走。最后一类才是我们这些砍柴专业户,即使是砍湿柴也一定要规规矩矩把柴火砍得整整齐齐,成两捆非常漂亮的柴火,用棕绳扁旦担回去。 5、捡柴。还有一类捡柴人,他们挑着竹箕箩筐,专去找那砍过枕木、房梁的山上捡那些边角余料。整个大湘西都是盛产木材的地方,因此每个县的林业局每年都要向国家上交数千上万立方的木材以支援国家建设。砍伐得最多的是杉树,做建房和家具用材。其次是枞树,因为枞树做的铁轨枕木特别经久耐用,当然还得涂上沥青以防腐。砍枕木的山上就有柴块子捡。这些捡柴人的直觉与嗅觉真不亚于好猎犬,他们总是找得到有好柴捡的地方。1966年6月我初到芷江时,才十岁多一点,人瘦个子小,仿佛一阵风都可以把我吹跑似的。住隔壁的远房太公见我休学呆在家里无所事事,他怕我被奶奶嫌,就带着我上山去捡柴。太公当时已年过七十了,嫌砍柴太费力,就成了捡柴专业户。捡柴比砍柴要轻松多了,而且不用花时间去找柴、砍柴、捆柴,找到一个砍枕木的工地,随手一捡,不到半小时就捡了满满的一担,连中饭都不用在山上吃就挑将回家。捡多了我才知道捡好柴的诀窍是专奔那枞树长得大又多的山上去,那些山上肯定有砍伐枕木的地方。这样的枞树块子捡回来特别好烧,火旺、易燃还耐烧。且不论干湿,挑回来放个三五天就能进灶笼了。还省了引火的松明油子,只要把它稍微砍薄一点划根火柴就能点燃。跟太公捡了半年柴后,就不愿再跟他去捡柴了,因为我本是个宁乡来的乡巴佬,还是个捡柴的二等公民更被同龄的小伙伴们瞧不起。于是我就卖了五六次捡来的柴火,备齐整套的砍柴行头,正式加入到砍柴队伍中去,一砍就是十年。 6、冬天砍柴五四坡。砍干柴就要上十万坪,五四坡,三道坑,明山,金厂坪,牛牯坪,莽塘溪、唐冲、白栗垅、刀背岭、打岩坡。而这些地方离城一般单程都是三四十里远。我们去得最多的是五四坡,那个坡因为是上五里下四里而得名。坡上漫山遍野都是好算盘子木,红色、光滑、坚实、耐烧,砍成的柴特别漂亮,是我们的最爱。因故那里去得最多。但那山也有一缺点,就是下雨天或落雪结冰天上下坡特别艰难,十年砍柴所摔的跤恐怕一半都贡献给了五四坡。当然遇到这样的天气时,总有些怕死鬼畏惧它的滑溜,在去的路上坚决投反对票甚至否决票。反对票要少数服从多数,反对的人少了自然无效,但否决票就不同,死硬的反对份子三五个人宁肯脱离大部队,自己另立中央去路好走的地方砍,也决不跟你们同流合污。所以遇到这种情况,反对往往能成立,可成功。虽然大部队的人对他们围绕以怕死为主题极尽嘲讽辱骂之能事,奈何他们死猪不怕开水烫,皮子厚实得几乎是刀枪不入。在面子与安全之间他们宁肯抛弃面子而取安全。其实他们也还算得上是识时务者,称得上是河曲智叟,而坚持上五四坡的虽则是属愚公的,精神可佳,智商却堪忧。而我总是愚公头,十年习惯成定势,因此到老都还坚守着这种愚笨。 7、一担好柴。每回柴砍成后或在营地或在路途休憩时,小伙伴们自己或者过路行人总要对着一溜儿柴担子品头论足,指点谁的柴马虎,谁的柴质量差火,谁的柴火不仅品质好而且品相好。这样久而久之就逼得砍柴人不断精进,把柴砍成一朵花。品质上乘的一担柴不仅要柴火全都是坚实的硬木,因为耐烧火好。而且每一根柴火都要长短一样整齐,刀口要一头成三角榫槽型,一头成尖三角型,整齐平滑,无论粗细都仿佛是一刀下去砍成的,绝无什么狗啃骨头的锯齿毛糙状。在砍柴的岁月里愚笨的我却也悟到了这个世界是属于有心人的道理。我砍的柴只被人嫌弃了三五次,就总能夺得前三甚至是头筹。因为我不仅认真领悟一担好柴的标准,尤其还注意跟着那些砍柴王的身边细细观察他们是如何把柴一刀下去砍得平滑光整的。看会了就去实操,结果自然是进步神速。真的是实践出真知呀。十年砍柴给我的第二个好处是动手能力和掌握器具的能力极强,乃至于晚年喜欢根雕,一干就上手,这利益于十年砍柴生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8、砍手。刀与肉结下了不解之缘,凡持刀者必承其砍,砍手是用刀人常有的事。我被刀砍的历史发生得很早,还才五六岁时,就因为羡慕同伴们有用木头做的玩具手枪而想自己动手去做一把,结果太不会用刀了,一刀下去,就把自己的左手食指给砍了个对断,清楚地看见白骨白筋,血仿佛一下反映不过来,过了好一会才冒出来。大半节手指成九十度下垂,只有一块皮连着,可是没感到痛。被吓坏了,只好用右手端着左手去找母亲,见了面娘二话不说先给我狠狠煽了一巴掌,然后才去家里土砖墙壁上找白色的蜘蛛,正好灶屋的墙上有一突出来的大块白色,母亲一巴掌拍下去,把里面的蜘蛛拍死了,一把抓下来,把我的手指复原,然后把那大块白蜘蛛网连同死蜘蛛一起包裹在伤口处,找来一块面条缠几圈再打个死结后就再不理睬我去忙她的家务了。我连哭一声都不敢,乖乖地找到背篮去田头打猪草了。几十年后每逢冬天寒冷的时候,左手食指大半节都还是麻木的,尽管不妨碍我用柴刀、菜刀、剪刀。因为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右手持刀具了,因而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凡用刀都是左手,但拿筷子和笔都是右手。仿佛为了报复,到七岁时拿镰刀跟着大人到地里去割花生苗,结果还是因为没掌握要领,镰刀顺着花生苗往上一滑,把右手食指又割伤了大半边,正好与左手相对称。当时母亲不在,其他的大人也不管我,我只好捂着伤指往家里走,大约两三里地,血滴落在地上成一条醒目的红线。被大人们无意中的一句话误导,砍伤的地方要让毒血流干净,再加也不知怎样止血,走到家时头都是晕的,脸色嗄白,母亲见了又是一顿臭骂,说怎么这么蠢,连血都不晓得止,边骂边去找白蜘蛛,照样又给我缠上。从那以后,我拿刀都小心多了,挨刀的次数也少了,从宁乡家里割茅草砍茅柴,到芷江十年砍柴,以后虽然也偶有小伤,但都没留下那么鲜明的痕迹以资留念。也许是在儿时就把剁手的指标给用完了。 9、大年三十砍柴。我曾有过一个人在冰天雪地山上砍柴的大年三十。湖南有句俗话:叫花子都有个大年三十,可有年过年因实在受不了奶奶一天到晚在耳边的啰嗦唠叨,她不管你怎样做,无论对错,反正就是看你不顺眼,就是要唠叨上几句,就堵气一个人大清早就起来煮饭吃了,拿上砍柴行头带上门就踏雪出发了。开始一段路十多里直到窑湾塘都是公路,倒也还好。可是一下了公路,那时天才蒙蒙亮,走在乡土路上就遭罪了,高一脚低一脚,歪歪斜斜,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冒着寒风往前奔。直到山上,也不知摔了多少跤。身上冒汗,手脚冰冷,脸如刀刮,一身摔得如泥猴。 好不容易到了山上,先找来干柴茅草划根火柴把篝火生上,烤了半天,从前胸烤到后背,全身都暖和了,手脚也不麻木了,才去山中砍柴。把柴找来,第二道工序是腰柴,即把柴砍断成尺长一节的。第三道工序是码柴,将柴垒进箍里面成两捆。第四道工序是打尖,把码好的柴捆倒放地上,把剩下的柴火一根根从缝隙处打进去,直打到不爆箍为止。最后一道工序是套棕绳和扁担,将一根绳子打个往柴捆上挽上两圈,并在柴缝里固定好,再挽个十字花结套在扁担上,身一躬,扁担上肩挑着就走了。这一切做完把篝火拨旺,把盛着饭的唐瓷缸从布巾里解放出来放在火上烤,烤得热呼呼的,用根柴棍子插到把缸的把手里拉出火堆,用包饭巾捏着盖子拿开,削两根木棍做筷子,吃了滚热的盐菜拌饭,又香又甜。那种山野的原始香甜,是以后锦衣玉食的生活再也奢望不到的味道了。又围在火堆边烤一阵火,打一会盹,真是一种惬意享受,如果是庄子又会感慨自谓羲皇上人。休息好了,朝只剩下火炽和热灰的篝火上撒泡尿把火浇息,再用柴刀搞点土压在上面,做到人走火来灭。要不然死灰复燃,引发风风火火,是要牢底坐穿的。 要命的是下山,砍柴路基本上都相当于牛走的路,上坡下坎,凹凸不平。山高易结冰,四五里路的下坡,基本上是连滚带爬到山脚的。到得平路冷虽然不冷了,但手、脚、脸无一处不是皮青脸肿,青红紫绿,伤痕累累。挑着柴担摇摇晃晃,晕头晕脑晃到城边,已是万家灯火,满城鞭炮声,年在温馨的家家户户里,人人都在围着饭桌吃着团年饭,我却眼望着相隔还有四五里路的芷江城,遥远得如一道鸿沟不可逾越,单薄的身子挑着沉重的担子,一步一捱,几乎是寸步难行。每隔五米十米就要放下担子歇一下气,等缓过气还过阳来,身上又有一丝丝力气了,才又咬牙躬身,一抻腰把担子拱起来晃悠悠往前奔。五六里路竟然磨蹭了个多小时才到家。街上偶遇行人,说一声这伢子是哪家的,大年三十还去剁柴,那爷娘也太心狠了。我听到这话这鼻子一酸,冷泪珠子差点掉下来。 10、太公。太公是我的叔太公,还是出了五服的,年龄比我的亲爷爷还小多了,辈份却挺高。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有一米七多,腰板挺直,满脸络腮胡,待人诚恳,却言语不多。名字叫刘道生,只有一个女儿,在安江纱厂当工人,嫁给了厂里总工程师搞捡测技术的儿子,后来两口子一起调怀化。我喊她做立冬姑姑,他们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才有空回芷江看望太公。我刚到芷江,他看见我总是被奶奶嫌,就总是喊我跟他上山去捡柴,因为每天挑柴回家我奶奶才少一些唠叨,偶尔心情好还允许我打两个荷包蛋,奶奶一个我一个,改善一下生活。捡柴出门晚回家早,每回四五点钟挑担子走到城边,路过卖馄饨的小店,太公总是要我放下担子和他一起进去买两碗馄饨,一人一碗吃个热热呼呼。这对于我这个小乡巴佬来说是一种美味而奢侈的享受。每回享用,我都心存感激,却因嘴笨连句感谢的话都不会说。吃了馄饨又挑上担子进城,路上太公跟我讲故事,有个故事是这样的:城里有个缝纫店的老板要招两个学徒,还是家乡人靠得住,就回到家乡找了两个农家子弟,走路回城。路上中午饿了就在一个馄饨店买了三碗馄饨吃。吃完后又赶路,老板就问,刚才你们吃的馄饨有几个?一个信口说道呷碗饺子哪个还数数啰。另一个却回答有十八个。老板心里有数了,以后凡是有难度的活都交给那个心里有数的孩子做。二十年后,那心里没数的仍然在店里做工,那心里有数的却娶了老板的女儿,接替老板当了老板,而且还把店扩大了不少。几十年后我才从太公的这个故事里悟到:这个世界是属于有心人的。太公的故事和大人们摆的龙门阵,成了我最早的启蒙,让我受益匪浅。 11、二哥。二哥也是出了五服的叔叔刘屏的大儿子,肯定是他上面的哥早夭所以他才叫二哥,他下面还有老三刘建成是男孩,跟我同年级,老四是女孩比我低两个年级,还有个老满,年纪小跟我不搭边。二哥名字叫刘建新,因班上有两个女同学同都与他同名同姓,点名时两三个人都不答应,老师发怒连点名三遍时,三个人同时答应,引得全班大笑,后来点名才男刘建新女刘建新,他因此改名刘剑。如果说太公是我砍柴的启蒙人,那么二哥就是我的领路人。二哥虽然只比我大一岁,不仅个头比我高出一头,懂事也比我早多了。二哥和太公都对我一样好,太公视我为己出,二哥却真心把我当弟弟照顾。捡柴砍柴回家路上见我瘦小挑不动了,太公总会把我担子里的柴拿去一些放在他的担子里,到了家门口才又停下来还进我的担子,二哥却是每每到城边见我挑不动了就把我的小柴担子放在他的柴上一肩挑走,先到他北门口陶瓷厂的家把他的柴放了,然后才轻飘飘地挑着我的担子把我送到南街的中山花园家门口,放下担子转身就走,连进门喝口凉水都不肯。刚开始学砍柴,什么都不会,二哥是个耐心的好师傅,什么时候都把我带在身边,我嘴笨不善问,他见我错了或做不好,旁边看着,就示范给我看,做一遍后他又去忙他的去了。有这个好师傅,因此我砍柴进步神速,不到半年我就成了砍柴队伍里的好把式,并成为中山花园砍柴队伍的领头羊了。六月天挑担子口干舌燥,路上没水喝的时候,在树荫下歇凉,他就去灌木丛和草丛里寻找,找到一种叶子扯一大把,塞给我一些叫我嚼,嚼了口舌生香,唾液横流,我问二哥,这叫什么?他说是薄荷。能找到它也是砍柴人的一种基本技能。开始一两个月跟他砍柴,我的柴三分之二都是他多砍了匀给我的。就是连腰柴也常常是他帮忙,要不然我就会拖大家的后腿,整个砍柴队伍都要等我这个新手。 12、放排。从五月到十月,砍好柴后都可以走水路,在舞水河里顺流而下放排,这样就可以省去挑柴走几十里路回家的劳苦。不过只能去莽塘溪、刀背岭、三道坑、明山等地砍柴,只有那几个地方靠近河边。将柴挑到河边沙滩上,大伙就忙着用挑柴的棕绳扁担扎排。扎排、放排都是个技术活,一捆捆柴放到河里后,一般是五六捆柴并成一排,把棕绳从柴箍的缝隙里穿过固定绑在扁担上,绳子不仅要捆紧每一捆柴,还要横向、纵向,米字型再加固,不然排到险滩与礁石一碰就散架了,那一天的劳动成果就打水漂了。小排是方形的,大排呈长方形。放排人就跳下水,手扶柴排,用脚踢水,将排推入河道中流湍急处,顺流而下。全程大约是三四个小时。本来,如果全都是急流的话,只要两个来小时。但是到了河道弯里,水就流动得非常缓慢,只能靠放排人下排来推着它走,尤其是窑湾塘,光过那个湾都要一个多小时。但从莽塘溪下水到窑湾塘前的那一节路,全都是激流险滩,排快似箭,坐在柴排上真有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快感。不过那种享受不常有,因为激流险滩也就意味着礁石多,必须时常下水推着排,掌控方向,绕过礁石,才不至于让排撞在礁石上。一旦撞上了轻则散排,重则连放排人的命都不保。放排人的技术,一是能看清最快的水道,看水道是站在排上用扁担划着木排,朝两边波浪冲激成的一条分界线上走,那就是最快的水道,也是最安全的水路。二是熟悉全程水路,能预判险处,提前掌控方向。三是经过漩涡塘时要提早推排向边去,但又不能太靠岸,太靠岸了是死水,使劲多还费力走不快,最好的放排人是将排擦着漩涡边沿过去,那样既能避免危险,又能迅速经过漩涡塘。那真是一个艺高人胆大的活,在接近漩涡前一百米就要将排精确地推到奔向漩涡边缘一米五到两米远的水路上,毫厘不能差,差了就连人带排都被漩进去了。据说漩涡塘底下是一条地下阴河,有一个捕鱼人的鸬鹚在漩涡塘边叉鱼,结果被漩进去了,七天七夜后才从下游二十多里路的七里桥冒出来。又传说,漩涡塘在涨大水的时候,将里把路长的大木排都漩进去过,还有一艘贵州下来的货船因为艄公不知五月绿豆水的凶险,结果被漩涡漩得倒插下去,几分钟时间就不见踪影。好在九十年代以后国家在那段修了莽塘溪水库以供发电,那漩涡塘就成了平湖,但也因此舞水河不能通航了。而今从贵州铜仁到芷江,再到托口、洪江、沅陵、常德,乃至长沙、汉口个建了无数的大中小型水库与发电站,没有一节能通航了。49年前的沈从文笔下,那些木排、装桐油、茶油、菜油、山货的船只可是能从贵州直达汉口的 。当然那时芷江城里的小樵夫们也早已不用上山砍柴,更不用在舞水河里放排了。 13、漩涡塘被旋。我们这支中山花园砍柴的小队伍,我基本上是固定的放排人。最开初是因为新鲜好奇,到了后来是因为我人傻一些,别人都聪明而怕死一些而不肯放排。有次涨绿豆水时我差点被旋进漩涡塘里去了。涨绿豆水大多是在端午前后,雨水季节,河里下的雨多了上游泥沙冲到水里,使水由青亮变而为不怎么透明的绿豆色。当然如果碰上夏秋涨洪水,那水是完全变成红色,更是不能放排的。涨绿豆水时漩涡塘会比平时大个两三倍,那天一下水我就感觉到今天恐怕水路是不会怎么顺畅的,于是推着排小心翼翼往下游而去。在接近漩涡塘前尽量地靠岸边去,奈何水流太大太急,扯着小小的木排箭一样往下奔去,小木排和骨瘦如柴的我只能随波逐流,把自己交给不可知的命运。柴排箭一样一下子就接近漩涡了,只看见河中央偏右边一点的地方一个直径十几米宽的大黑水洞,圆呼呼的,水呈直立状往下狂泻。吓得我用小脚丫子拼命抖水,想把小小柴排往岸边推去,奈何那点小力气在汹涌的洪水力量面前显得是那么的渺小无能,水流一下子就把我和柴排拉向了漩涡塘口。我一面使劲推着柴排往岸边去,一边只见对边右岸的公路上的行人大声呼喊蠢伢子赶紧把排丢了,逃命要紧,但在那紧急时刻头脑只有一根筋的我竟然舍不得丢掉柴排自己逃命,脚朝漩涡头朝外,还是尽力推排,竟然一个大浪正好打在我的脚丫上,产生一股巨大的冲力,把我和排一下子如箭一般向外推去,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漩涡就远远被甩在身后了。真是两岸猿声啼不往,小排已过万重山。爬上柴排悠哉游哉如坐飞机,如乘快艇,两肋生风向芷江城方向急驶而去,全然不知自己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事后想来,也得益于我的一根筋,不弃不离,如果当时真如岸上智叟们呼喊的,把柴排丢了只顾自己逃命,我那小小的身躯怎能抗住洪水的巨力,瞬间就会被漩涡吞没。真应了芷江人那句俗话:哈人有哈福。我畏惧的唯一后果是,从此后涨洪水和绿豆水时打死我也不肯放排了。伙伴们也拿我没法,连我这个勇敢者都打退堂鼓了,更无人接替我下水放排,于是从那后每当涨水时,哪怕路程再远,也只好一步一捱地挑着担子往城里奔。 14、放排乐。放排也并非只有付出没有回报,一是能够享受到没放过排的人的轻松愉悦,一路虽时不时在漩涡、险滩、河湾处要跳下水来推排,但比起走路还是要省很多力气。二是能够享受到驾车坐船的快乐自在,晒着太阳,戏着鱼儿,看着两岸风光,水天一色里自谓羲皇上人之乐不能相比。坐在排上,脚丫子伸进水里一路有条子鱼追着咬,咬得脚板庠庠的,很好玩,玩得起兴了,突然把脚往排上一甩,常还能将一两条条子鱼甩到排上,扑过去抓在手里将它们玩弄调戏半天,倦了就往河里一扔,放生解放了它们。那一刻感觉到自己就是掌控它们命运的救世主。便即便是救世主也偶尔会起贪念,会生邪恶。有一回一条不知天命的两三斤重的窍口居然咬住我的脚趾头不肯放,且把我咬痛了,我自然也不讲客气,脚往排上一缩,它就滚落在我身边,我恶从心上起,怒向胆边生,抓起它滑溜溜的身子使劲往排上一砸,它就直挺挺地翻白眼了。对这条哈卵鱼来说是鱼生的悲催,对于我这邪恶的救世主来说却是砍柴抓鱼双丰收。真是应了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的俗话。放排的第三个乐趣是在夏秋出瓜果的季节,能够玩鬼子进村扫荡的恶作游戏,跟瓜果的主人们打游击,满足占便宜、享口福的小小贪欲。放排次数多了岸边哪里有瓜、哪里有果,心里大致有数。排到此处,先瞧岸上有没有人,没有人就跳下排抖着水慢慢近岸,到河坎下再次目测确定无人就迅速地跳向河滩,百米冲刺,疾如猴儿,或是到西瓜香瓜地里揪下一只大西瓜或几只小香瓜急忙回到排上。或是爬上树揪下两个个柚子,或是几个桃子、柑子,一把李子、枣子,又百米冲刺回到排上急呼呼推排向中流疾去。到得河中央,渐入乘长风破万里浪之佳境才敢抓起冒险收获的果实悠哉游哉享受起来。吃得口舌生香,口水横流,大快朵颐,小腹满足。当然也有历险而不得的惊险,有次我刚爬上树,恰好碰上主人家妇出来河边洗衣,看见一个小屁股爬上了她家的柚子树,捡起岩头就砸,吓得我跳下树来就往河里冲,直到推着排到了河中心,还听见岸边剁脑壳的、挨刀的、挨枪炮子穿的,骂声不绝于耳。你骂自你骂,太阳照舞水,本小爷去也。当然打那后,那颗柚子树是不能碰的了,想都别想。 15、撞了马峰窝。有一回起来晏了,只好到田坪去砍湿柴,在小小的山坡上,我们砍着一些梽木、杨荆条、白栗树。我到处乱钻,结果让我意外地看见一个大刺蓬窠里居然有一棵很大的干茶杍树独自耸立在那儿,砍下来起码有一担多柴。我也不思量一下在这砍湿柴的离城只有一二十里的山坡上怎么会有那么一棵大干茶杍树没人砍。双眼发红,热血沸腾,头脑发昏,立马朝那刺蓬窠冲去。一冲进刺蓬窠,就一头撞上两三个谷箩大的马蜂窝,眼前一阵发黑,千万只马蜂朝我来了个反冲锋,杀得我屁滚尿流,慌不择路,连滚带爬,朝山下的田里滚去。滚到禾田里一头扎进泥巴里,屁股撅得老高,任那些冲锋队员一顿乱刺。因为我一动不动半天,马蜂仿佛失去了目标就飞走了。待我浇着田里的水把脸和头的泥巴洗干净时,眼睛已经肿得只剩一条缝了。头也晕乎晕乎的。吼吼,看猪八戒来了;不是的,是大头娃娃;不对是头顶南瓜。我还是在同伴们的讥笑声中强忍着晕眩,把一担柴砍好跟他们一起下山了。走了五六里路,越走越慢,头越来越晕,眼睛越来越看不清。夕阳西下,同伴远去,心里发慌,一个踉跄,摔倒在一个农家门前的路上。正好那家女主人抱着一个孩子出门来,看见我摔倒了就扶我起来。他一看我的脸,吓得慌叫:哈宝崽,嘛子搞的?我勉强回答被马蜂叮的。她赶紧找来一根缝衣针,一个茶杯挤满奶水,两条矮凳,让我坐着,头枕她的大腿,先从脸上挑起。挑出一根蜂刺就用手在杯子里沾点奶抹上去,就这样挑了脸上的,又挑脑袋上的,再挑脖子上的,凡是肿得发亮的中心必定有一根马蜂刺。起码挑了一个半小时,越挑我的脸越小,头上的肿也渐渐消退下去,眼睛也睁得开了,头也清凉了。待得她把我头一拍,哈宝崽,快点滚回去,太阳都落山了,莫让你家大人着急。我赶紧挑起担子急行,竟然连声谢谢都没说。多年后我在芷江县委宣传部工作,下乡检查工作正好到了那一带。回想起来,不是那个好心、耐烦而热忱的农妇,我恐怕命都会丧在那里。于是我花了几十块钱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想去看望那个农妇,竟谁知,她们一家因为南下打工,早已人去楼空了。我只好拎着大包小包怅然而归。 16、骑枝降落。有次在原始次森林的深山老林里砍柴,我窜出老远,看见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枞树上有一大枯枝,枯朽得一点树皮都没有了,全被枞树虫给吃掉了,只剩下红色的木心。心下大喜,来到树下,脱掉皮草鞋手抠着枞树皮深深的沟壑往上攀。费力爬到枯枝上,却无法下刀,思来想去,只好身子坐在枯枝上,右手扶着枞树,左手挥刀砍。原本的设想是等到枯枝快要断时爬到树身上用脚把它踩断,竟谁知,没料到那枯枝太脆了,最后一刀下去,它就叭哒一声断了。我扬着刀,骑着丫叉从几丈高的树上飞下去,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映,一如骑帚飞行的哈利波特,直到双脚踩地,我居然还站立地上无事。自己心里都啧啧称奇,不知是山神还是土地,或者是哪个菩萨保佑我。回过神来,想把它扛到宿营地去,居然扛不起来,只好把它腰成两节,一节节地扛,一段路一段路地盘。好不容易把它弄到营地,同伴们都羡慕得尖叫:忠阳,你也太幸运了吧?怎么碰到的?这全是最好的枞槁亮啊,这一担挑回去,砍成一细捆一细捆地卖,起码可以卖二十块钱。我也知道见财有份的道理,最后把它腰成一大堆时,每个人我都送了他们一节,同伴们都高兴得要死。结果真如伙伴们所预言的,劈成枞蒿亮拿到西门菜市场卖,硬是卖了二十二块钱。那是我十年砍柴生涯所获的最大一笔横财。交给奶奶手里时,奶奶破天荒笑着夸了我一句:能干。 17、脚踩蝮蛇。有一回也是从树上砍了枯枝跳下来,感觉脚底凉凉的,一想大事不妙,立即往后一跳,只见一条盘成一盘的比刀把还粗的蝮蛇,正中心的头被我重重落下的脚后跟踩晕了。吓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才回过神来,趁它还没还过阳来,赶紧拔出腰间的柴刀砍了一根树枝,冲那蛇的七寸一阵猛打,打了个对断才罢休。我把那条两三斤重的蝮蛇缠在柴树枝上扛回营地,同伴们一看,乐了,直道今天中午搭倒忠阳开洋荤。我说可以把它烤熟,但没有盐呀。郭妹子说,我袋子里背了一包盐。大家这回没有笑话他,往日他中午把饭烤热了,每当掏出纸包来往饭上撒盐当菜,大家都要笑话他。但每次笑过后,大家还是借口带的菜多了吃不完,往他把缸里分一筷子菜给他。于是大伙把蛇头剁去,剥了蛇皮,扒了肠子,一人拿一根木棍,挑着在火上烤,直烤得金黄流油。于是砍来茅草铺在地上,把蛇平放,郭妹子掏出口袋里的盐包,熟练地抓着往蛇剖开的肚子里均匀地抹,抹完了里面又抹外面。然后由我主刀,把它均匀地分成十二等分,当然尾巴上的要长多了。然后由我拿第一节,郭妹子拿第二节,依次一个个拿了,拌着热呼呼的米饭,那芳香弥漫在整个山尖上。 18、水冬瓜。有一回也是砍湿柴,找柴时我看见一棵合抱粗的水冬瓜树,心念一动,就把那树一人高的地方用刀砍了一圈,在树脚又砍了一圈,然后用刀尖竖着划一刀,把皮划破后,用刀尖一翘,就把一整张树皮给剥下来了。然后我若无其事地扛着长长的一捆柴回到营地,和大家一起腰柴、捆柴、吃饭、下山。等到下一回早上下雨,雨停了才出发去砍湿柴时,我就领着队伍往那山坡上走,大伙也不问,到了山上,都散布开来去找柴,我就直奔那水冬瓜树。果真近半年后那水冬瓜树已经叶枯树干了。我知道,大树干还是湿的,但树枝肯定是干死了。于是爬将上去,齐三分之一的地方砍断倒将下来。我把它用藤捆成两捆扛回营地,千不该万不该,自己得瑟炫耀,引起了同伴们的嫉妒与猜疑:这家伙居然在砍湿柴的山上砍到了干柴,肯定有猫腻。联想起我今天竟一声不吭也不征求一家的意见就直奔此地,于是恍然大悟,肯定是他上次来这里砍柴就做了手脚。心里一不平衡就趁我去盘第二捆柴时大伙你拿一根,我拿一段,把我的第一捆柴拿了个精光。等我扛着柴回去,我的第一捆柴只剩了个箍躺在地上。大伙都只埋头腰柴不理我,我也无法,知道犯了众怒。也装着若无其事地腰柴。但一担柴是不够了,只好到周边就近的地方砍了些湿柴才塞满一担柴。 19、中野猪套。砍柴之所以次次都是我的柴品质最好,是因为我如同《湘西剿匪记》里面的钻山豹,敢于《到深海去捕鱼》(耶稣到海边的一个小渔村里去布道,只见一个中年汉子面对大海怒骂:上帝真是瞎了眼,我这么起早贪黑地打鱼,仍然一家人挨饿。耶稣上去拍了拍汉子的肩膀说,到深海去捕鱼,这样你不仅能打到鱼还能捕获人心。汉子听了,第二天一大早就驾船到别人从不去的深海里捕鱼,当天就满载而归。三年后村里的渔船竟然都是他的了,每家有了什么事情也都来找他仲裁)。别人往往是在离宿营地一两里路的地方找柴,并且选路好的方向走,那样只能砍别人剩下的。我却往往跑出去五六里路,专门往没人去又没有路的地方钻,这样才有好收获。像前面讲到的砍到枞蒿亮柴就是那地方从来没人看到,即使是看到,看见那么大那么高的树也就畏难而放弃了。这样做得了利落崽(便宜),就更加坚定了我每回都向无人纵深处去找柴了。这回我跑出去老远,找到了两大抱算盘子木,一担柴绰绰有余。但口干得冒烟,那年头只有军人才配备得有军用水壶,平民百姓根本没有出门带水壶的概念,更别说我们这些寒家子弟了。看见山下有绿油油的禾田,有田必有水,于是顺着山坡沟沟往下奔去。不料一人多高的芭茅草下,脚被什么一口把整个脚杆都咬住了。我吓得一惊,心如电转:是蛇?蛇没有这么大的。是龙?我顿时扯脚就跑,谁知刚跑出十来步,就被咬着脚的东西一拉就拉倒了。我低头拔开茅草一看原来是一个野猪套把我脚给夹住了,套上面还绑着一根铁丝,铁丝一头捆在一棵大枞树上。我哭笑不得,心想哪怕是一只三百斤的野公猪,恐怕也无法把那棵枞树拖翻,何况我这四五十斤重的瘦小的身板?于是我一屁股坐下来琢磨怎么解套,左看右看,就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想到绝路上去了。猎人一定是套到野猪后一锄头把野猪敲死,然后扛回去,把野猪脚一刀砍下来,铁夹子送铁匠铺去重新回炉打造。一念到此,脚反正是要断的,长痛不如短痛,心一狠,挥刀便欲砍断烦恼。但刀子落到半空中却下不去了,心回意转,此生不是要做一辈子的瘸子了?原来坚定又坚硬的决心一下子就崩溃了。顿时手臂乏力,颓然垂下,只好扯开喉咙呼救。谁叫我自作孽独自跑出这么远,喊叫了半天,群山静寂,阒无人声;夕阳西下,渐近黄昏;今日休矣,交待此生;万念俱灰,颓然失神。谁知我不叫了,却传来同伴们的呼唤声,原来是同伴们本着同路不失伴,失伴挨刀砍的砍柴人原则,在做完了一切后来找我了。喊声入耳,仿若梵音。我连忙应答,他们见我瘫坐在地,铁夹套脚,一脸狼狈,哈哈大笑,嘲笑我,刘忠阳你这只钻山豹也有今天?钻山豹变野公猪了吧?我气得直打颤道,别幸灾乐祸了,赶紧给我想办法解套。同伴里我的同班同学住北街的龙毛(龙克文,因营养不良一头黄发而得名)运用他的数学脑瓜子(他数学成绩好,后来七七年高考考进了某高校数学系),先派一个小伙伴下山去村里找猎人来解套。然后又仔细观察,得出结论,铁套夹子的下方有一个铁环,环上有一小块长方形铁片,那肯定是打开套的机关。他对我说:忠阳,你忍着点,其他人砍几根木棍准备好,我一踩铁片,你们的棍子就往夹缝里塞卡住它。大家依计而行,他抬脚使劲一蹬,铁夹居然叭哒一声就弹开了,大伙连忙把棍子塞进缝隙里卡住,小心翼翼把我血糊糊的脚拔了出来。脚杆皮都被夹开花了,露出森森白骨,怪瘆人的。这时那找人的同伴居然也把山下村里放套的猎人找来了,他看见这情况,连忙说对不起,又扛着我的两捆柴到营地,帮我把一担柴腰好捆好,还帮我挑到河边才回去。他走后大家都不解,为什么这么好?还是龙毛解答了大家的疑难,放套人规矩,晚上放,白天收,不然的话,夹伤了人他要负责的,这套肯定是他放了后日子长了忘记收了。那天虽然我的脚伤了,但河里长了一点水,大家都不吱声,我只好爬上柴排去,用扁担划水向芷江城而去。 20、鬼打墙。有回在刀背岭砍柴迷了路。四面是山,转了四五圈都是回到了原地,真的碰到了鬼打墙,寻不着出路了。时近黄昏,想到天黑、饥饿、毒蛇、猛兽,一慌,便颓然,一屁股坐地上,瘫了。歇了好会,突然心中便升起一个念头,只要我坚持朝一个方向走,明年今日此刻,我一定不在原地。于是浑身是劲站起来,认准一个方向便走。竟然没走什么弯路就回到了宿营地。虽然同伴们已经砍好些吃完了饭等了好一会,也被他们埋怨,经常等的就是你。但仍是率由旧章,叫他们先走,我在后面赶上来。此后我便得了两条教训,一是边走边在身边砍倒一些草木,以便回来时好认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迷过路了。二是天无绝人之路,所谓绝路只存于你心中,只要你不绝望,脚下总会有路。 21、烧着吃。山上有很多东西可以烧着吃。最好吃的是枞树虫,碰到倒在地上不知多少年朽烂的枞树,我就会如饿狗扑屎样,扑上去用刀一顿猛砍。不一会就会砍出成年蚕那么大一条的肥滚滚白嫩嫩的枞树虫,全身都是高档蛋白质。掉落地上,赶紧捉了放进口袋里,不一会,就会砍出二三十条。大伙用茅草棍穿了,放火上烤,一会就香味弥漫,烤好了放一边继续烤。而我却仍然朝枯朽的枞树一顿猛砍。伙伴们说:忠阳,都快砍到心心了,还砍什么?我却不理睬他们,埋头苦干,不一会变被我砍出大又长的一根通红的枞树心来。这一下他们才知道,不下苦功夫,那来的意外之财。看着我砍出一捆柴那么多的上等枞蒿亮,他们这才知道羡慕嫉妒恨。待我把它腰成一节一节的,又本着见财有份的原则,给他们一人分一根。于是大伙吃着香喷喷的烤枞树虫,收获着我派送给他们的枞蒿亮,尽情地给我唱着赞歌,我也心满口足,自是得瑟。其次是烤蝗虫,在夏季,山上多吃草的蝗虫,而且特别地肥壮,大个。于是手脚灵便如猴的我们,便一扑一个准,抓了它就用草拴起来。拴得一长串,就拿回宿营地的篝火上烤,虽然味道比烤枞树虫要差一点,但还是很好吃的。至于在来的路上碰见红苕地或苞米地,自然不会放过手,总会顺手牵羊掰几棒或用柴刀刨几个揣在口袋里中午丢篝火里烧了吃。一如孔乙己所言:读书人窃书不算偷,砍柴的小屁孩们顺手弄几棒苞谷,搞几个红苕,更不算偷也不算窃,只能叫掰和刨,顶多叫拿。那也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见财有份吧,只要不当着主人的面公然行抢就成,连农民也认可这一点,尤其是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苞谷和红苕不叫烤,而叫烧。尤其是苞谷棒棒,不要把包衣扯丢,要连皮一起丢到火炽堆里烧,红苕则在放热灰里煨。烧熟后特别地香,也特别地甜。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中国人再不缺衣少食了,尤其进入二十一世纪加入世贸组织后,甚至连平民百姓都能吃上些山珍海味了,却再也找不回儿时山上宿营地里的香甜了。 22、野果。多少年后怀化的民俗学者阳国胜先生论证说,湘西是物种天堂,且不说这片土地上种植的高山葡萄、金秋梨、沙湾柚、麻阳冰糖柑、芷江石榴、靖州杨梅、丑八怪、麻阳金桔,就是山上的野果也是琳琅满目。湘西在民国时期桐油花开时,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桐花,这里曾盛产二战时期海军重要的战略物质桐油,能够与这种景观相媲美的只有春天泡桐花开,雪峰樱花盛开、梽木花盛开、野生白玫瑰花开、春秋两季茶杍花开的景观。那时的湘西每座山都是一个花海,而红的、白的、黄的,色彩绚丽,眩人眼帘。但只有春天茶杍花开时有茶泡吃。茶树上不仅结茶泡,还长茶瓣。茶瓣形如茶树叶,但厚肥厚如肉肉,青红透明,吃在口里微酸微甜,还有一点点青涩味。茶泡则是白色的,形如小灯笼,中间是空的,只一层厚实的肉。茶泡不如茶瓣好吃,摘下来用一根扬荆条或梽木条穿着,挽成一个圆圈,挂在脖子上,有如文革清华红卫兵批斗王光美时,往她脖子上挂的那一串乒乓球。有的茶树特别爱结茶泡,我曾见过一棵茶树上的茶泡满树,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一树茶杍花,近看才知是茶泡。那东西多而贱,也有农妇摘了一串串放在篮子里拎上街去卖,两分钱一串,一串有十多个。可是我们砍柴人是从不屑于花那两分冤枉钱去买茶泡吃的。山上的马奶子要比茶泡好吃得多,是一种树果,如花生米大小,呈透明的淡红琥珀色,但上面长得有斑点。吃起来酸酸甜甜的,吃一棵满口生津,但也不宜多吃,吃多了助消化肚子饿得快。因此碰到一树,摘一满口袋,自己吃得不多,要不分给同伴们吃,要不就背回去第二天拿到班上去眩耀,去收买友情。碰到心仪的女生就红着脸走拢去突然往她手板里塞一大把,赶紧走开,生怕被别人看见,而那女生的脸竟然红得比作案者的我还猴子屁股一些。 23、田坎泡。不仅是山上有好吃的,就是平地田野里也有。田坎泡就是一种,这其实就是野草莓。看见田坎泡的圆而呈青白花纹的叶子,就把叶子拔开,叶子下就隐藏得有枣子粗一棵的泡。红红的、圆圆的,十分诱人,口感以甜为主,微酸,是我们的最爱,不论多少都吃不够。当几十年后在水果市场看见十几块钱一斤的草莓时,忍不住好奇买了一斤尝鲜,但一进口顿时就鄙视自己,这不就是当年砍柴时吃腻了的田砍泡吗?换了个马甲与名字而已,只是个头大一点,高一些罢了,味道比田坎泡还淡多了差多了。你还花十多块冤枉钱去买这样的贱货,真是对不起自己曾经的那番峥嵘岁月,真的是翻身忘本,变修了。山上一路可见最多的还是三月泡、五月泡和刺泡。三月泡不如五月泡好吃,个头也小一号,但个头最大最甜的还是刺泡。大的有拇指头节那么大,红得透明,一个小托柄托着,放在手心里犹如一朵娇嫩的小红花,一粒粒小籽儿如石榴,在阳光下鲜艳欲滴透明锃亮。入品就化,清甜微酸,特别可口。只是泡虽好吃却难摘,那刺藤不仅杆子上长满刺,就是连叶片上都长满刺,真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伤三不怕痛的精神,才胆敢钻进那深深的刺蓬窠里去摘取那胜利的果实。真应好那句无限风光在险峰的老话,也应了累骨头养肠子俗话的景,因为要得口福,必先领皮肉之苦。 24、栗子。秋天是只粟子的丰盛季节。山上四处可见白栗子、尖栗子、圆母子,更别说野板栗了。白栗、尖栗、圆母子都只香而不甜,一包的淀粉,很是饱肚子,炒了可以充饥当饭吃,生吃也可。最小是圆母子,如珍珠大小,纠圆的。最大的是尖栗子,有指头大小,但也味道最差。味道最好的是白栗子,扁圆扁圆的,形如小南瓜。这三栗都是呈棕褐色,白栗最浅,尖栗深黑些,圆母子几乎是黑色了。它们的皮都厚实坚硬,要用牙咬才能咬得开,用手指甲是绝对剥不开的。在那个年头,菜市场经常有栗子豆腐卖,就是尖栗子打成的。味道有点涩,颜色如魔芋豆腐,那可是真正的绿色环保食品,可在那时却不太受人待见,买的人并不多。可今天却怎么找都找不到,不论花多高的价都买不到了。野板栗最大,呈扁园形,也最甜。个头当然比不上农家屋边种的家板栗,但比家板栗好吃,如同家花不如野花香所言。在山上砍柴,碰到野板栗树真是鱼戌熊掌不可得兼,要么放下砍柴的活,要么舍弃板栗,二者必择其一。打板栗吧,满身刺球费时难剥,几个小时还搞不得两斤,拿去卖也只顶块把钱。砍柴吧,又舍不得板栗,真是个二难选择,人生面临最多的困境就是这种二难选择。当然碰上一树熟透的又另当别论,我还真的有一回碰上了狗屎运。本是去找柴,可是脑壳顶被砸了一石头,感到奇了怪了,这深山老林的,谁这么无聊?抬头一看,原来是一棵硕果累累的板栗树,满树的炸开了的板栗咧着嘴正朝我笑,许多都已是空壳。我低头一看,天啦,脚底下一层的油板栗。我慌不迭彻地脱下长裤把裤腰带打了个活结,就开始弯腰捡起来。信都不晓得就捡了满满一裤子,把两个裤脚打上死结,往肩上一扛,就回到了营地。伙伴们听说那一二十斤都是板栗,赶忙问在哪里捡的?我指了方向,他们一窝蜂涌向那板栗树,有的爬树上去拿,有的在茅草丛里捡,都收获颇丰,但加起来都比不上我的多。那天我柴也砍了,板栗也放在柴担上挑回来了。拿到西街菜市场去卖了十多块钱,那算是我十年砍柴第二次发横财。 25、藤栗公。山上还有一种野果结得非常丰硕,那就是藤栗公,八十年代生活好了的城里人把它改了个马甲叫猕猴桃,还卖得挺贵的。为了卖个高价,居然说科学研究它是维生素之王,还果真把价格妙上去了。2012年我在深圳做顺风高管的弟子贺秋香,给我邮寄了一盒包装精美的猕猴桃,居然是五块钱一棵。我哭笑不得。想当年,那野生的藤栗公根本不要钱,而且还绝对的绿色环保无污染无公害的健康食品。有回我找柴碰见了一根有一拱大的藤栗公,蔓生挂在许多的灌木上,笼罩了半亩地那么宽,人站在下面犹如一把巨大的绿伞,遮天蔽日。尤为壮观的是冬枣大个的藤栗公挂了满天,而且都熟透了,我一声惊叫,把同伴们都叫来了,大家叹为观止,慌不迭彻地摘了挤破用嘴吸,边吃还边喊真好呷。直吃得肚皮溜圆,实在撑不下了才罢休,但临走,每人还贪婪地装满了衣裤口袋。那天的中饭都是把柴挑到河边把柴排扎好了才在河滩上蹲着吃的冷饭,好在那时天已热,且吃冷饭也是我们夏秋两季常有之事。 26、野杮子。还有一回吃藤栗公更让我记忆难忘的是吃野杮子。在地面和老树干上都长满青苔的原始次森林里找柴,阔叶针叶树木遮天蔽日,即便是大热天也是荫凉甚至阴森的,但在树林里穿梭贯了的我们没有一丝丝畏惧感。我们不怕阴森,只怕蛇、毒虫、毒蜂。但只要看见好柴就什么都不顾了。人的视觉神经只能聚焦到行动目的物上,其余都被自动忽略和屏蔽。当我埋头砍好了柴往回扛,累了困了乏了一屁股坐下来歇息的时候,一抬头忽然看见刚才对面山坡上砍柴的地方竟然一树通红。我纳闷了那是什么?仔细瞧了半天才判断出那是一棵深秋落光了树叶只剩下果实的杮子树,如一个个小红灯笼一样挂满了树,壮观极了。于是我大叫一声,碰到好吃的了,大家赶快来。伙伴们都闻声而动,涌向我身边。纷纷问,好吃的在哪里?我手一指,他们一看到对面山坡上的壮观景象,一个个都惊呆了。于是一窝蜂向那棵树扑去,我们这些十三四岁,或十五六岁小猴子们,爬树可是蛮溜耍的,嗖地一下,三脚两脚就全都上树了,一人占据一树,大快朵颐。那熟透了的蛋大个的野杮子,那个甜啦,沁甜得我们差点把舌头都咬破了。薄薄的皮儿,一挤就流出红色的浆汁,比蜂蜜还香还甜。只是吃得有点狼狈,埋头苦干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来你看我,我看你一齐大笑起来,原来每个人的脸上嘴边都满是红色的浆汁,都变成了如同三两岁的顽童吃生日蛋糕,满脸都是,成了唱京剧的大花脸。享受了大概将近个把小时,实在撑不下了才一只手抓个三五个,一只手攀着树枝树干索脱下来。爬树一般都是光脚丫子,鲜有能穿草鞋和皮草鞋爬树的。一踩到地面,完了,脚板底下全是杮子浆杮子皮,滑溜溜肮稀稀的,难受死了。只好另一只手拎着鞋子走出老远,才在茅草地上擦来擦去擦干净了才穿了皮草鞋回宿营地。手里的杮子边走边在路上就干掉了,可不敢往口袋里放,那软杮子一碰就破,烂在裤口袋里就说不清了。干了时,一块块淡黄色的渍在裤裆里和屁股上,活像把稀拉在身上的人,真是黄泥马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那是要被人笑话的。 27、郭妹子。郭妹子是个男孩子,比我小一岁,却比我长得高大壮实,却是我的小跟班,人特别憨厚,谁对他好一点他就对人好十分。也许是他做裁缝的父亲希望这老大能够带来一个妹妹,所以给他取了个这样的外号。那年头没有什么计划生育的政策,家里兄妹多是常事,光我城南小学三十二班一个班三十几号人里面叫九妹的男生女生就有三个。可见五、六十年代那个时候每个家庭的人丁兴旺。我家里只有三兄弟,我母亲还逢人就说我家人口素净。要让长大后的我们五六七十年代生人听了简直能盗羡慕得眼珠子都掉落地,因为每个家里都没有兄弟姊妹的概念了,千家万户都是独生子女,更有几百万失独家庭。他下面过了两年果真就有了一个妹妹。郭妹子流口水一直流到七八岁,鼻孔里的黄龙也一直挂到那时。人憨厚,死心眼,做事不带眼法,经常惹祸,街与街之间小屁孩打群架,他总是冲在最前头,所以经常挨他爹揍。几次正好我也在场,我就托词说郭叔叔,这事与郭妹子无关,惹事的不是他,他是后来才到的,打破下马路那边脑壳的是另外一个人。郭叔看着头上起大包的鼻涕龙,才把手中捶衣服的芒捶往地下一扔,转身朝屋里做衣服去了。有得几次我为他说公道话,让他免遭毒打,他对我就更贴了。每次砍柴他总是跟在我身后,我摔跤他扶我,他柴不够我帮他砍。我碰到什么好事总是第一个喊他分享,他砍柴得到了什么好东西总是与我分享。因为人实心眼,所以老师、大人讲的话他都听,且能行。所以人虽憨一些,做事,学习都还扎实。不幸的是七七年高考,他因差几分而没考上,自杀身亡了。我当时在乡下,当我知晓此事时,已过去好些年了,心里难受了好大一阵,心里总想起他的好。 28、砍柴团伙。我们以中山花园为主的砍柴团伙,有和我住同一张门内的杨毛三兄妹,郭妹子,右边隔壁刘冬华两兄弟,左边隔壁陶祥兄妹,方林老师夫妇,大猪崽小猪崽兄弟、廖狗崽两姐弟、李林彬姐弟,翁南琴,铁疤子兄弟等。再加上住北街方向的二哥、同学龙克文,和中山花园过马路对面的电影院巷子里的舒斌,同学周建华家里四兄妹,同学张思发等,总数大约有一二十人,男男女女,蔚为壮观。队伍里有女的出现,话语和撒尿就不那么放肆,尤其是在河边,没有女的都是千人一律的光屁股,还大言不惭,河边卵,无人管。有方林老师那样的大人在,路上的话语权就是大人的。话长路短,路上多半讲的是鬼故事,互相恐吓。但砍柴的小屁孩们都不是吓大的,只有女孩听了多半时候会瑟瑟发抖,惊骇处,还会不自觉在拉着前面一个人的后襟,不论男女。那被拉的在黑暗中一方面自认倒霉,另一方面也心中暗喜,有种说不出的情愫。大人的话题则多半是他们人生所阅历的好玩的事和教诲人的故事。小屁孩们听了受益良多,增进了知识,丰富了阅历。当然有大人在路上偷人桔柚的事就会空前减少。砍柴路上另一个永恒的话题就是到哪里去砍柴,哪里柴多柴好。方向与目的地往往产生在漫长的争论中。 29、窑洞烧火。冬天路上半天都走不热,身上冷嗖嗖。在走过窑湾塘下了马路,走上乡间小路时,路边坡上刚好有一座废弃但没有垮塌的大炭窑。于是一路上出了北门口,路经民国时期孙中山建国纲领中没修成的湘黔钱的铁桥墩子、燕子岩,直到窑湾塘,每个人脑壳里都在记忆哪个地方有稻草垛,哪个地方有可烧的。堆在路边的干花生藤、棉花杆、苎麻杆,甚至直接偷农家堆在屋外边的柴火。碰到什么拿什么,一个拿一抱,到得那窑洞边赶紧钻进去,以躲避呼啸如刀一样刮脸的北风。那眼大炭窑有一间房那么大,一人多高,圆拱形顶,筑得很结实,居然一二十年不垮塌,可见当年那烧炭佬是一个里手。里面很干燥,第一个钻进去的迫不及待地就掏出火柴划燃点起火来。于是大家就很有节制很有序,依次一个一个往火里扔燃料,以保持个多小时火总是那么大。接得起火,而又不至于一下子就烧光了备料。一堆不大不小的篝火,使这只有一个出口的半封闭空间不到五分钟就热和起来。开始一阵都感觉到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但五分钟后就全身都暖洋洋的了,分外舒适享受。有的干脆一屁股坐在干燥的土地上,打开了盹,有困得利害的竟然就打起了呼噜。但这种没肝没肺的家伙每回都会受到捉弄,不是信都不晓得头上被敲一爆栗,就是屁股上被拽一脚,或者是腰子被扁担捅一下。醒了发火,却找不到对象,只好自认倒霉,因为大家都在看着他笑。没肝没肺的他是不会长记心的,隔一会又在暖和的火堆前犯困了,又打呼噜,又挨敲挨拽挨捅,醒来又是一句无可奈何的“莫闹洋咯”,又困。如此周而复始,整场火不仅烤得暖洋洋还乐嗬嗬。几十年后在西方文论中知道,这个哈宝就是“他者”,是大伙的开心果,是大伙捉弄的对象。我研究《西游记》时认定八戒同志是中国文学中第一个典型的“他者”。唐僧一行包括白马五众,五条光棍,要想走完枯燥乏味的十四年十万八千里路,就必须找出一个这样的他者,以供大伙开心,驱逐无聊与枯燥。而这“他者”,非一身毛病、心眼小、智商低、又爱惹事生非、闹笑话的八戒莫属。漫长枯燥无聊苦闷的取经路上,谁都可以缺席、缺少、缺位,唯独不能少了二师兄。所以唐僧也好、悟空也好、沙僧也好,一当八戒撂挑子不干,赌气要回高老庄找他的荤家高翠兰时,就全体都慌了,三番五次一定会好言相劝,勿使其脱离革命队伍。 30、早行捅厕所。十年砍柴,我出过的最大的一回糗,是有回走到窑湾塘都没天亮,那是一个村落,住得有十几户农家,且都在马路边。农家厕所、牛栏、猪圈一般都修在堂屋侧面。我看见路边一厕所,心里估摸着天这么黑、这么冷、这么一大早,里面肯定没有人。胆子一下就肥了起来。耀武扬威地拿着扁担朝厕所木门捅去,边捅还边叫,鬼子进村了,花姑娘的出来。竟谁知,居然有那家主人在里面拉肚子。我们队伍刚走出十几步远,后面就有人提着裤子边追边喊,有种的站下来,莫跑。我虽然走在队伍最前头,心知是跑不掉的,立马往回走到他面前诚恳道歉:农民伯伯,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里面拉屎,对不起了。大伙见惹的事大了,也一齐向他道歉求情。那农民想到自己只是被这顽童惊吓了一下,也便教训几句算了。一路上大伙嘲笑了我一路,刘忠阳,你看你霉不霉,花姑娘没捅出来,捅出来一个黑脸大汉,还害得我们给你讲好话。我自知自作孽,一声不吭,任他们嘲笑一路,你笑自你笑,明月过大江,此时最宜装憨装宝。 31、燕子岩边的牛蚊子。湘西山岭多是丹霞地貌的红壤红石,尤其是燕子岩。燕子岩有一个悲催的传说。一个叫花子走在燕子岩河坎上,河里突然浮起一只船来,船上站着一个仙女,问叫花子你要什么?,说完用手一指叫花脚下的一块大岩头,就变成了金子,说够你吃一世的了。谁知叫花子人心不足蛇吞象,对仙女说,我要你做我的老婆。仙女对他眼睛一指说,瞎了你的眼。叫花眼睛就瞎了,脚下的金子也变回了岩头。仙女和船也一齐消失在河里。燕子岩距芷江城只有七八里路,临舞水河一面是刀辟斧削的红石崖,几丈高,有的是自然形成的,有的段落是人工采石形成的。我们砍柴十之八九来回都要经过燕子岩,因为我们砍柴的目的地十之八九都要往窑湾塘方向去,不论是砍干柴还是湿柴,不论是放排还是挑柴走路回城,那都是必经之路。挑柴赶路回城的话队伍一般走到窑湾塘就散了,因为已经脱离乡间小道与山路,没有什么危险了,也因为离城近看得到芷江城了,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有一回我柴担太重,大大超过我的体重,过了窑湾塘就五步一停十步一歇地捱。到了燕子岩实在走不动了就把担子撂在路边休息,人靠在红石崖上,这时一只指甲大的牛蚊子围绕着我转,想冷不丁咬我一口。嗡嗡地围着我转了三五个圈,把我惹火了,这家伙咬人一口挺痛的。老子瘦不拉几的,一共也没有几两肉,你他妈的还打我的主意?于是我巴掌一扇,居然就把它扇落在我脚尖边。我赶紧一把将它捏起来,拿在手里将它百般玩弄,将它的翅膀一肢肢拨下来,再将它的细脚一只只卸掉。也许是苍天见我对一个小生命五指分尸太残忍,嗖地一下背后悬崖上落下一块小石头,砸在我低头弯腰繃紧的脖子上,居然砸了一个坑,血直流,只好扔了牛蚊子,一手捂着伤口,跑到路边山坡上采了梽木叶放在口里嚼碎了糊在伤口上,找片大树叶和一根细藤把脖子捆了起来,继续挑着担子艰难地往城里走去。 32、民工帮忙挑柴。72年开始修建大三线的湘黔、枝柳线。铁路经过芷江,于是就征发了湖南大批的不发工资只记工分,只补贴一点伙食费的农民工修建铁路。铁路靠近燕子岩边。我们每次挑柴到此都有大批的农民工正干完铁路工地的活回到靠近城边的工棚去吃晚饭。有好心的农民工看见小屁孩们挑着沉重的担子一步一捱地往城里奔,起了恻隐之心,就一把捞过柴担挑在自己肩上,帮忙挑一节路。对于体力透支的小屁孩来说,这无啻于天降仙缘,连忙道谢,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打小跑。到了北门边水轮泵的坡上才把担子交还给我们。次数多了,也有不良的小屁孩故意把担子放在路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们高大的身影乞求道:好心的农民伯伯,我实在累脑火了,请帮忙挑一节吧。开始时这种可怜巴巴的乞求十有九应,次数多了,农民工们发现许多小屁孩是在利用他们的同情心为自己减轻负担,于是这种乞求就大多都受到置之不理的冷遇了。我却因为胆小、腼腆,即使是累极了也开不了口。相反看见他们一群一群地路过我身边,赶紧低下头来挑担疾走。孰料这样反而更引发有恻隐之心人的同情,把我肩上的担子接过去帮我挑。这样的好事让我碰到过十几回。我的同伴们大惑不解,我也迷迷糊糊,懞懞懂懂,搞不清砣。 33、七年后归来一面墙的柴。十年砍柴完了,我也高中毕业下放了,下放三年后又考上了大学,大四时我过继给他的大伯去逝,从长沙乘火车回芷江奔丧。丧事完后,我上楼去看楼顶放柴的阁楼,只见四面墙壁还有三面墙堆着一人多高的柴。而靠近楼板的地方,那些枞树柴都被虫蛀得落了一地淡黄色的粉末。这个家,奶奶在我下放时就去逝了,现在大伯也走了,房子是租的,我读完大学之后怕也不会回到这老木屋里来,房产局要求我退房子,我也不讲啰嗦爽快地退了房。家具用品五叔家全拿走了,剩下那三面墙的柴火,我喊同一个门进出的杨伯伯上楼打开门告诉他,在一起住了十年,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就把这一屋子柴火送给你吧。说完我就把门锁上,把钥匙交给他。因为他的儿子杨毛、满宝,女儿毛妹都参加工作了,家里也没人砍柴了。他感谢,我说谢什么,小时候得你两口子那么多的照顾,有回生病发高烧还你你背着我上医院救了我一命呢。 2025年春于怀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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