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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益轩 || 【纪念海子】献给太平洋

 文鉴君 2025-05-03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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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朱益轩,中央民族大学信息工程学院计算机专业学生。爱好:读书,写作,研究游戏速通,偶尔不务正业学习。喜欢探索没有了解的领域,看到人类浩瀚学识的另一面。座右铭:前有无畏。

献给太平洋

海子感觉到某种旋律在他的脑海中搅拌,咕噜咕噜转个不停,混匀他脑浆,又或者那只是列车上的一阵惊寒。总之,他从并不安心的睡眠中惊醒。

轰隆隆隆。他刚刚好像做了个梦,是什么来着?轰隆隆隆。海子努力地想。轰隆隆隆。啊,他快要想到了。轰隆隆隆,轰隆隆隆。火车野蛮的声响碾过他的神经,像粗糙的车轮碾过他那样。

海子的思绪被铁罐头打断了,他疲惫地坐直。碾过……他。啊,对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能轻易地想象那种画面。莫如说他已经设想了千百次了。所以他不喜欢坐火车,它们无情的外表总和他脆弱的神经产生巨大反差。他的神经承载不起钢筋铁骨的来去。

海子怔神地坐了好久,他什么也不想,却什么也都想。但是想来想去最多的是似曾相识却难呼其名的剪影,这其中所占大头的又似乎是那些他发狂般写过情诗情书恣意爱过的剪影。爱情,爱人。一个又一个来,一个又一个去。离得最近的也只是站着看了他一会。谁离得最近?谁最爱他?谁会爱他?

海子发狂似的想啊想。他总想得到答案。他把那些人的剪影用脑海里的探照灯照个遍,然后标上名字作印记,用名为性格的标签贴满全身勾勒出人的型,最后用各种各样他想不起来的琐碎小事上色细化。

是谁?他被谁爱着?海子几乎要呐喊出来,他干涸的欲望迫切地需要一个人名作止痛剂。可是火车一震,车外落日一震,海子扭头望见了,他也一震。初具人形的剪影全震得散落一地,零落凌乱,可怜可叹。

海子抱头想了好一会才把意识带回到现实。他是在德令哈的火车上,对吗?他要去西藏,信使是太阳。落了山的太阳,血一样的太阳。它被火车震倒了,仰着面从山后坠落,把摔倒前的最后一眼投给了他。他的眼睛刚从久睡中睁开,兀的受了这一眼,刺痛。神经把这一眼递给大脑,大脑也刺痛。海子却不是。他太钝感,没有痛的感觉,更没有刺的概念。他只是惊叹于这太阳死亡时的红。

多红多亮啊。太阳倒下时抓住从云,云也破了口子流了血,淌成天柱。侥幸离得远的,只溅上少许血,依然保持着或浓或淡的阴郁,像在泼墨画上挥洒血。红色展开来是一场盛大的辐射,合起来,是一场太阳的葬礼。日出日落里常人司空见惯的葬礼,美丽而令人着迷。他曾经在太平洋上看到过这样的红,夕阳在水平线上将落未落时,海水沸腾前就是这样的颜色,几乎让人忍不住跳入海洋葬身海底。

海子着迷地盯着看。他的葬礼,会像这样盛大吗?他的死能不能如此富有美感?死亡,死亡,他太感兴趣了。这样的血正是他梦里渴求的,鲜艳惹眼,浪漫华丽。如果他死时像这样优美,谁会像他哀悼太阳一样痛哭?

这个问题从他脑海中浮现的瞬间,那些剪影也突然合并成一个模糊的身影,骤然划过。划过已死的太阳和盛大的葬礼,划过德令哈苍凉的荒原,也划过他内心一场盛大而尚未筹备完全的葬礼。那葬礼上有一个人注定出场注定退幕,随着他为自己钉上棺材板而死去。他已经看见那人的来临。谁?

“姐……姐姐!”他如狂发呼。

铁皮罐头里压缩着的其他眼睛都纷纷转向他,他浑不在意。他们之于他只不过是看得见的幻影,可是那看不见的却存在的,才是他需要的。

有那么一瞬间狂喜几乎溢出眼眶。海子立马想到他再度在来此的目的。他是来追寻修炼气功的更高境界的,小周天大周天,六道轮回和太上三清,天堂地狱炼狱,他或许是在天堂,因为他选择了天堂。对吗?对的!这不是西藏这片神秘之地的作用还能是什么?他向上探寻无非是追求些什么,西藏在天上,西藏是天堂。西藏向他展露了些其力量。他能在此修炼,打通小周天吧?气功,气功的真谛,恐怕就是荣登天堂吧。

难以冷静的海子幸福地发笑。神会回馈他的信徒,像是诚恳追求的人总有所得。他死死盯着窗外。不知何故,他感觉掠出他脑海而在青稞和草原尽头现身的身影似曾相识。他愿唤那人为姐姐。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姐姐,可是他想要拥有一个姐姐。姐姐该有什么呢?啊,荒原般宽广的胸怀,容得下他的呐喊奔到天尽头再遥遥倒退回来;然后是像血一样火一样死亡一样热烈的情感,能将悲哀也烧成闪闪亮发光的喜悦;最后?应该要有神秘的眼,眼里能容下他渴求的万物,从气功修道到诗的帝国到爱情和眼泪再到壮怀的死亡……

骤然而来的胃痛将他从思维的崇高国度拉回凡俗。海子变了脸,捂着腹,收起泪花和狂喜,缩进座位里。太阳倒进山谷里了,天边灼烧到刺痛的云黯淡了,那身影和若有若无的呼唤也泯灭了。世界转入了暗,海子一动不动了。看着他神经质行动的乘客也宽下心,漠然地做自己的事去了。

海子听着车厢转向吵闹,没有感情地倒着,望向外面。刚才他激动得快要发狂,一阵痛后他又兀的转向无情,现在他和德令哈的湖一样了,冰冷又荒凉。他丝毫不觉从狂热到无感的转变有何怪异,现在他只是坠线的风筝,沉下去,沉下去。

他为了来到西藏已经花去了很多钱,生活窘迫,胃病也不留情,他来的路上什么都没吃,他以为气功会助他辟谷。可是不行。海子无感情地想到,也许等他修成了小周天,甚至大周天,他依然要为果腹捉笔。

捉笔?再写一些众人嘲而攻之的东西?西山会议上他是“搞新浪漫主义”的犯人,今年上半年他在四川唯一投机的尚钟敏也发文章讥讽他,哪怕是幸存者诗会的那些人看着他的诗作时也不无嘲讽。唉。他叹。只希望一骆和西川能理解他。他只是希望练成气功有所作为,这才远走西藏。他也得承认自己是常人,也希望得到世俗的认可。无论诗的国度,他的国度,他都希望能永垂不朽。他是才华横溢又刚愎自用的天才,即使死也一定要不落窠臼。

海子忍着总不能习惯的胃痛,故作冷静地闭上了眼。一如往常按照催眠自己入睡的方法,他设想自己在海洋里下坠,心灵也会落进温暖的海床。他是海子,海的儿子,他的家乡靠近水,他的出生和成长也伴着水,也许他的婚礼和他的葬礼也该在海里。啊,他的婚礼,他的葬礼,也应该有着那样灿烂的红,惹眼的血。他的婚礼会是他生命的黄昏,他的葬礼则是他生命的终结。

海子这样想着,却愈发睡不着,每每他将要沉睡,德令哈的荒野中就遥遥有呼唤将他拉回。如此反复再三,不等他真的睡去,蒸汽的尖锐声响和停顿告诉他,火车已经到了德令哈了。

海子疲惫地起身。他要在德令哈待上一整晚,搭第二天凌晨的火车。他背起行李沉默地走出去,挤过吵吵闹闹和他父母一样朴实的人,无视了叫卖、争吵和呐喊。他钉在天台边,望去。

海子微微眯起眼,又缓缓睁大。

也许天空下起了雨。灰蒙蒙的压抑从海子这里直达天尽头,横在天尽头的是冰冷的山峰,绿得无暇的草原欲冲上冷山又从陡坡上倒滑下来,被大片大片青稞接住。青稞多自由,似有似无的雨里,它们只顺从自己。风盘盘旋旋,青稞回头来看他,青稞扭头不看他,青稞低头又抬头。青稞就是青稞,他们不在乎海子。可是海子在乎。雨里什么都在生长,唯独他没有。

海子被撞了个踉跄,撞者对他怒目而视,仿佛责怪他违背了火车站约定俗称的规矩,呆站着挡了道。海子无言地迈开步子,走,出去。

德令哈的太阳落得很晚,海子的抵达却更晚。即使人群分流进德令哈,依然可以将泛着倦的外乡人和早已习惯的本地人区分开。海子边走边观察着四周。两年前他曾游历过西藏和青海,如今的德令哈和设想并无太大出入。冷原的空气咬着肺腑,散乱的低矮建筑总泛着质朴,旷野的沉默盖过了人的话语,还有静谧的雨罩下来。所有的这些夹杂起来,总让海子莫名不安。也许神就在某处看着他,他越接近西藏,就越接近神。

海子听说德令哈有一条巴音河,雪山顶的积雪融化后流下汇成了它,他想去看看。那样美丽的河流,一定会滋养美丽的诗句。话虽如此,睡眠不足导致的却神经衰弱让他昏昏沉沉,连藏语都说得似是而非。海子迈着虚浮的步伐,一路问过去,一路跌过去。

巴音河在蒙古语里是“幸福的河”,海子甚至能在它的途径之处遥遥望见几点白、几点火,想来大概是蒙古包缀在草原上,牧民们围坐在火边或包内闲聊。他曾经有过与他们交流的经历。牧民们都是热情好客的质朴人士,无论谁,只要向他们求助,一定会得到不余遗力的帮助。

海子冒着雨,发着抖,终于走到巴音河边上,放下行李,坐在它的岸边,发出苦笑。

好美的河,雨里几乎不泛波纹,让他自惭形秽。它从荒原的左手流到他的左手,再从他的右手流回荒原的右手心。这条河不深,水流亦缓。但太平太缓反倒太过温和,包容得几欲让海子落泪。他不安地微微后坐一些。他不知道自己在畏惧什么,可是自从他踏上再度前往西藏的行程开始,某种不详的预感就一直笼罩着他。他有时想哭,泪却欲流又止。他还时常感受到什么东西在召唤他,环顾四周也只得到怅然若失。海子知道什么东西不对劲,可是他说不出来。现在,他独自端坐在旷野上,一无所有——也许还有旷野本身的黑也说不准。

他带着恐惧抬头。下着雨的荒原几乎没有光源,海子的四周是自亘古即如此的黑暗,它曾经就这样送走了无数生命。对于海子,这个浪漫的诗人,这样的情景,是被鬼所崇,也是被神所祝福。

海子狠狠打了个寒战,飘着雨的荒原夜晚还是太冷了吧?他急匆匆站起,想逃离这里。但他坐得太久,身体又太虚弱,起来时眼前一黑,就这样掉进水里。

一开始他在挣扎、翻身,凭着本能向岸上寻去。巴音河的水冷得刺骨,水外面依然是无尽的黑,他翻腾,旋转,渴求空气。可是在他已经摸到岸边时,海子却停下了动作。他怔怔地徒劳挥动手脚,任凭自己下沉,忽然又转向清醒,摸索着试图上岸。他朦胧的意识里,求生的本能和内心的呼唤相互争斗,于是他也就在水里上上下下。某一个瞬间他将头探出水面,连空气都来不及呼吸就呼喊出了什么,下一刻他又掉入水里,缺氧感削切着他因疲惫而衰弱的神经。

感官上,他似乎挣扎了许久。可是他肢体的挣扎却和内心的斗争相互抵消,以至于哪怕他只要再一伸手就能上岸,却始终畏惧着不敢逃离。最后,他还是失去了挣扎的能力,向巴音河底沉下去。他徒劳地张着嘴。他喊了什么?他喊了什么?看不清的视野里,本该被乌云遮掩的星空也向他压下来,把黑暗挤扁把河水压缩,压缩又压缩,他是天下至小的一个点……

该有人救他!海子再次清醒了,他划动四肢上浮了些。谁来救他?他的思维一个迟钝,再次下降。怎么会没人来救他?他知道有!海子努力上浮。那个人姓甚名谁?海子试图说出一个名字,最终还是失败了。那人到底叫什么?他存在吗?也许存在……吗?

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断线前,神的大手从星空中降下,捞住他,向外拉,哗啦一声。海子从水里被救出来了。

他的背部被用力拍打,海子支撑不住,哇一声吐出水。再拍再吐,直到海子吐不出为止。

获救的海子抬头看见一个牧民,一张满是质朴的担忧的脸,还看见更多骑着马从远处蒙古包赶来的人。他本来面向巴音河而坐,现在凑巧转了个方向,竟然看见德令哈的灯火在荒原中伫立。这是雨水中的荒凉的一座城,不知何故在雨里晕染出一种红黄色,像是太阳落在海水里调出的颜色。

这颜色太熟悉了,德令哈的落日正与之相似,可是最像的是他在梦里见到的颜色。来时的火车上他做了个梦,对吗?梦里他的婚礼就是这样的颜色。婚礼?和谁的婚礼?不是葬礼吗?那人是……

海子骤然放声痛哭:“姐姐!”一声不够满足,不够填补荒原的空白,他又一次呐喊:“姐姐!”他等不及这一声传回来,发出悲怆的呼号:“姐姐,今夜我什么也不关心,我只想你!你该来救我!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我是谁?如果我就是我经历的总和,那我破碎的完整性要怎么拼凑?是不是我永远也不能摆脱我的创伤了,姐姐?”

牧民想将他拉起,他却挣脱开对着德令哈哭泣:“姐姐!难道我看见太平洋的地方,不是沙滩,竟然是铁轨和荒原吗?难道我和你的婚礼,就是我落入太平洋的葬礼吗?我想象里你美丽的头发,难道就是太平洋的黄昏吗?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他的呼喊没有回应,冲到天尽头又倒退回来。崩溃的海子依然呼喊着:“姐姐,死亡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你告诉我!”

海子哭尽了眼泪,耗干了力气,跪倒在地上。牧民们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海子浑然不觉,只是颓废得几欲跌倒。这个忧伤的海子、疲倦的孩子,擦着眼泪。他审视他自己的生命,不知为何悲伤至极。  

这时候,雨更大了,荒原吞没了海子的呼喊,沉默下来。德令哈的火光、他身边牧民的火光,只是这片土地示他的唯二两点,这是海子唯一能看到的。他看不到的是,在大片大片的黑暗里,一切都在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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