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那些随风飘逝的往事 ——一位百岁老人的手记 作者:周贤益 一朵朵一簇簇的小黄花挂满了枝丫,几只鸟儿在树枝上嬉戏自由歌唱,歌声婉转,惹人喜爱。浓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宅院,我抬头看看天,天蓝得深邃。几朵白云慢悠悠向南移动,一架银色大飞机从西北飞向东南,听不见声音,也没有长长的尾气。正当我坐着木板凳看着天愣神的时候,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扭头一看是戴着眼镜且富态十足的小贝,他那因为聪明所以绝顶的脑瓜油光发亮。他的身后还有村干部。 “叔公,你好啊!”他乐呵呵地跟我打招呼。 “领导们好!你们又来了,我真高兴见到你们!”我赶紧站起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他们又来送米、送油、送慰问金,我真心感谢他们!他们在单位是领导,领导工作忙还能抽空来看我这个百岁老人,陪我聊聊天,真是太好了!我说话啰里啰嗦,他们不会见怪。我说党的政策的确好,农民耕田有补助,老了有养老金,像我这样的百岁老人,政府还另外给生活费。 要是有谁说不好,我第一个站出来和他讲讲我的真实感受。我知道困难时期,解放前有,解放后也有,现在好了,不愁吃穿,就等着别人来和我聊天了。 我家曾是地主,日子过得不是大家想象中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那种安逸舒适,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要吃香喝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时,家里有一个罐罐,里面装着米粉猪肉,这些米粉猪肉只能在过节或是有客人来时才煮来吃。米粉猪肉是什么样的?先将普通的大米炒熟——将米倒进锅里炒,用锅铲不停地搅拌,翻来搅去地炒,注意是用小火,等到白白的大米有些泛黄的时候就可以了;然后将炒好的米碾成粉末,将猪肉切成一件件的,切好的猪肉和米粉放在一起搅拌,加适量的盐、米酒、五香粉,最好是盐多些,比平时吃的菜咸一些,这样可以保存久一点;最后将搅拌好的米粉猪肉放在罐罐里,要吃的时候,就从罐罐里取些来煮。 今天看来,这是一道普普通通的菜,可那时候,却是美味佳肴。我六岁时的一天,我很想吃米粉猪肉,就叫母亲煮一些,母亲却说没有爷爷的允许,她不敢煮。我哭着求她,她也不肯。父亲回来一听说我想吃,立即取些来煮,让我吃个够。爷爷知道这件事还狠狠地批评了我父亲几句。爷爷对我父亲说:“要是不懂得节俭,这个家迟早会败在你手里。” 结果真让我爷爷说中了,这个家就败在我父亲的手里,主要原因就是父亲豪赌败家。父亲对家庭不管不顾,母亲勤俭持家并重视我的成长教育,我满七岁时,她让我拜一位先生,让先生教我读书写字。先生是湖南人。我那时真的是拜了,磕了三个响头。先生当然很高兴,教了我很多知识。我记得先生和母亲相处得很好,俩人有说有笑的。爷爷在我八岁那年因病去世了。爷爷去世后,母亲脸上的泪痕还在,父亲的那些地主朋友就来找他出去玩了。父亲迷恋赌博,不管母亲怎样哭着劝他,他也不听。后来,他俩一见面就吵架。相比之下,先生和母亲见面,母亲哭诉,先生就在一旁劝,就在一旁静静地听。就在我十岁那年,父亲输光了所有的田地和房产,母亲一气之下远嫁他乡。听说,她嫁的就是教我读书写字的那个先生。 曾有一段时间,我恨父亲,恨他输光了一切,也恨母亲,恨她抛下我,去过她的幸福生活。父亲败光所有,跑到庙里住下来。爷爷有先见之明,早已托了可靠的亲戚阿基表嫂照顾我。她说照顾我到十六岁止。爷爷去世前已托人到外地购买了一些书,放在表嫂家。表哥阿基是个老实人,听说他娶表嫂的钱全是我爷爷出的。表哥说,我爷爷说让我多学知识,说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于是,我静下心来看书。我带到表哥家的东西有自己的衣服,还有一箱书。这箱子原来就在爷爷的床底下,父亲以为里面有钱,撬开一看尽是书,还有一封信。信是留给我的,信中言:“创业守家在勤俭……你要好好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要多动脑……”我牢记爷爷的话,多读书。我看过的书有文学故事的书,也有医学方面的书。看的书多了,我明白了许多道理,也就原谅了父亲、母亲。于是,学会宽容就成了我长大成熟的一个标记。 渐渐地,我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那时,小水渠里都有很多小鱼、小虾,我常去捕捞,每次总有收获。有时候,我也到田间地头去找老鼠洞,用干干的草添一点辣椒去熏老鼠,抓到老鼠了,掏去其内脏,用火烤熟,趁热吃。总之,解决温饱,那就谢天谢地了。 十六岁那时,表嫂说:“我已经完成你爷爷托付给我的任务了,你满十六岁了,自己去过自己的日子吧。”我谢过表嫂,离开了她的家。我也觉得在村里呆腻了,就外出闯荡。如果我不外出,有可能被抓去当国民党的兵。在家千日易,出门一时难。我才走到贺街那个地方,就饿得不行了,求了好几户人家给一碗粥喝,他们都没有。我也表示理解,人家也很困难,不给也就算了。正当我饿得浑身无力的时候,遇到红军宣传队的人,他们就给了我一些番薯干。有一个红军兵哥哥说,他是做后勤工作的,他问我愿不愿帮抬东西,我说有东西吃就愿意。他叫我挑东西,我就挑东西,他叫我抬伤员,我就去抬伤员。他说,咱们都是穷苦人,在红军部队里,官兵平等。我们吃同样的饭菜,吴队长有空还教大家一些知识,比如治疗感冒发烧用哪些草药,外伤内伤又用哪些草药,哪些草药能强身健体,枪伤的伤口又如何治疗护理等等。我跟随部队四处奔走,后来随部队到江西了。在江西,我才正式穿上军装,我的任务仍然是背东西抬伤员什么的,没摸过枪,也没杀过人。部队又进入福建时,在一次战斗中,我去抬伤员,一个炸弹在我身边爆炸,我就晕倒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就躺在老乡家的草垛里。那位五十多岁的老乡告诉我,部队领导安排我住进他家里,叫我好好养伤。我已经在他家的草垛睡了两天两夜。醒来以后,我觉得自己的伤好了一点,就想回到部队里去,可是部队已经不知去向。跟着部队两年了,虽然东奔西走很疲惫,但是队伍里的人都像亲人互相照顾,我喜欢这样的生活。由于国民党政府到处抓捕红军伤兵,我不想连累老乡,用热火炭将伤口烫到有些结痂,准备离开。好心的老乡给我换一套便服,他劝我回家。我于是往广西走,一路上也没见着一个红军,当时,我想过找部队,但部队又在哪里呢?没办法,我只好悄悄地走路山路回到家,一路上忍饥挨饿风餐露宿。走到湖南道县的时候,我饿晕在一个村口。迷糊中有人拿针扎我人中,喂我糖水。“醒了,醒了。这乞丐还有得救。”一个女人惊喜地说道。我睁开眼睛,看到围观的人有一个熟悉的面容,我用家乡土话激动地喊道:“妈妈!我是金鲤,我是金鲤啊!” “你是金鲤!”她走上前撩开遮住我面容的长发,还用手擦了擦我脸上的污垢,再三确认,“你怎么弄成这样了?你爸真的不是人啊!我的儿啊,你怎么啦?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她说完就抱着我嚎啕大哭。 她把我领回家,聊聊就知道她现在家里情况,家有酱油铺一间,嫁过来之后还生了两个男孩,两个男孩的爷爷开有一间理发店,看来家境还不错。教过我的那个先生,就是妈妈现在的丈夫,跟着红军走了,听说在部队里是文化教员,两年都没回家了。我也把自己的经历说了。母亲再三叮嘱我不要和别人说曾经当兵的事,也不要说先生在部队的事。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先生像吴队长一样值得尊敬,部队里的官兵吃得并不好,他们为了解放全中国的目标而投身于革命,舍生忘死。第二天中午,母亲急急忙忙从酱油铺跑回家,对我说,一个姓周的伯伯来买酱油时讲黄姚周氏刚好派人来道县祭祖,于是她联系到他们,托他们将我带回去。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不是她不想留我,是现实不允许,国民党抓捕赤匪是不手软的,抓了先生就连累到我,抓了我也会连累到两个弟弟。她给了我一笔钱,叫我跟着黄姚周氏的马帮回到黄姚,回去尽快找个女孩结婚。回家不久,我和一个姓周的女孩结婚了,做了上门女婿。结婚之后,我心里想的就是好好过日子。家里没有田地,我就租地主的田地耕。我所租的田地是当年父亲赌钱输掉的一小部分。我常去河边捞鱼,也常上山砍柴。 我进山砍柴时,认识了一个年轻人,由于常见面,就和他熟悉起来。和他聊着聊着就谈到“天下穷人是一家”的问题。我俩言语投机预定一个吉日结拜为异性兄弟,他年纪比我大,说好他是大哥。可惜,还没到吉日,我就听说他被他老表出卖了,他原来是地下党员。后来,我听到了他被枪毙的消息。全中国解放以后,有人说我有点文化,可以当教书先生,有人说我是落魄地主崽,不能去毒害下一代。我不敢毛遂自荐充当教书先生,为了不误人子弟,对村长考核的题目一问三不知。其实村长也认不了几个字,出的题目就是些简单的文字和简单的算术。我只愿当个老实农民,能耕田种地就不错了。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我的伤心事之一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天我儿子开着家里的农用车,和我儿媳一起去亲戚家喝喜酒,回来时酒后驾车,连人带车一起从山上滚到山脚。本来这事不说也罢,偏偏刻骨铭心,包括每一个细节。我还记得,就在他俩去喝喜酒的当天早上,我起了床,找到了一双袜子,坐在正屋大厅里的一张木凳子上,准备穿袜子,这时候,儿媳妇问我:“刚才凳子上的红包在哪?” 我说:“我没看见。刚才凳子上一点东西都没有。” 她说:“不可能。我刚用米饭糊好的,就放在凳子上。” 我说:“是不是你记错了?找找看。” 她就去找了。一会儿,我穿好袜子和鞋子,就进厨房看看稀粥是否煮好了,如果煮好了,我就想吃两碗。结果看见那只母狗正在舔着一个用红纸糊成的大红包,我就喊:“红包被狗叼了。” 儿媳妇跑过来,一看,真是她刚封好的红包,于是她生气地踢了它一脚,骂道:“亏我当年把你从池塘里捞上来,我要去喝喜酒的,你还捣乱。” 这母狗的确是我儿媳妇刚结婚那年冬天从村旁的池塘里捞上来的。那天她去菜地摘菜回来时,看见一只小狗在池塘里扑腾着,就把它捞上来,怕它冻死,还脱了一件外套将小狗包起来带回家,然后四处打听有谁丢了小狗,说她捡到了一只小母狗,是谁的就领回去。结果没人认领,就自己养了。这母狗长大了,每年还产下几只小狗,卖了小狗,还有点钱补贴家用。 挨了她一脚,母狗并不逃走,而是低声呜咽叫着咬住她的裤脚不放。她拍拍它的头说:“别妨碍我做事情,我没空。”她拿起红包,舀了些刚煮好的粥放在它常吃的碗里,它却不吃。 我说:“别管它,它还不饿。” 她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她说:“今天这狗真奇怪,老是黏人的。”到了她上车的时候,它才老老实实趴在地上。当车走远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狗的眼睛是湿润的。我笑着对老伴说:“这十年的老狗对主人的感情深着呢。”老伴说:“老没正经的,净说些不靠谱的话。” 结果,到了晚上就传来儿子和儿媳身亡的噩耗。那只老母狗,没见着我儿媳的身影,不吃不喝,后来也死了。 那辆农用车,从山上滚到山下成了一堆废铁。想当初,我儿子花了一大笔钱买这辆车,出事后这堆废铁只够买俩棺材。 农用车的钱哪里来的?这事说来话长了。原来,当初我父亲因赌钱输给地主的祖宅,在地主被枪毙以后,地主婆带着孩子逃了。那房子一时无主,我的父亲就弄了几只鸡,去公社领导那里哭诉“受地主迫害家产尽失的过程”,公社领导“见鸡行事”,同意将房子“物归原主”分给了父亲。地主所有的田地是归公的。父亲死后,族里人认为我家祖宅是风水宝地,建议“有福同享”用作祠堂,让本族人全都“大展宏图”。我表示同意。于是族里人就拆了我家祖宅建祠堂。挖地基时发现了一个罐子,里面有一些黄金白银,埋罐子的位置就在当年我爷爷睡的床底下的地下一米。族里长辈问我怎么办?我说捐了吧,建祠堂刚好急需用钱。儿子却说,他想买一辆农用车。族里人说我能把祖宅地皮无偿献出来就“功德无量”了,黄金白银就不用捐了。他们把这些黄金白银给了我儿子,我儿子就将这些黄金白银换了不少钱,然后就买了这辆农用车。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啊,他的这辆车要了他以及他老婆的命!儿子儿媳一走,留下俩个未成年的孩子。那时,大的孙子才八岁,小的孙子六岁。一位肇庆的好心人热心帮扶,包下了他俩所有读书费用。他俩能健康成长,也离不开党委政府的关怀,离不开数不清的好心人和亲人们帮助,离不开老师们悉心教育。能把俩孙子抚养成人,我就心满意足了。他俩现在有固定的工作,收入稳定,我更欢欣了。小孙媳妇是肇庆人,我最喜欢吃她拿回来的美食“裹蒸”,样子像粽子,味道好极了。大孙媳妇是本地人,她做的豆腐酿和菜酿也很好吃。这些美食吃不腻,普通人家都是能经常吃到的。 此时我又闻到桂花的香味了。看,天上那朵白云,一直飘呀飘,带着我的许多往事,随风消逝了。 作者简介:周贤益,黄姚镇人,贺州市作家协会会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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