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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山图》与王蒙之死

 书画艺术馆 2025-05-04 发布于云南
编者按:

晚年的王蒙,画艺已臻化境。先前,人们只简单地知道他死于胡惟庸案,个中细节,是千古之谜。本期通过特殊的研究方法,侧面迂回,分击合围,在全面破解《葛稚川移居图》等系列元代大名作的基础上,首次揭示王蒙的具体死因。

全文15000余字,之前没发过这么长的单篇。这是吴斌新书《元画史略》的一个边缘小枝节,先行推送,希望给大家带来一些思维上的愉悦。

作 者:吴 斌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是元代顶级名作,画了晋代道士葛洪携带家眷移居罗浮山的场景。在画作的右上角,王蒙用篆书题写画名,另行书题云:蒙昔年与日章画此图,已数年矣。今重观之,始题其上。王叔明识。

▲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题款  故宫博物院 藏 

《葛稚川移居图》的图像繁复,但能够揭示创作背景的信息不多。大家对受画人“日章”的身份有争议,焦点集中在两个“字日章”的人身上。

一个是官员曾爟,他曾两赴安南(越南)平乱,有学者认为,葛洪有去交趾(越南)寻丹的经历,暗合绘画主题。然而,目前找不到王蒙和曾爟交往的记载,且有人考证出,曾爟去交趾时,王蒙已经去世。

▲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局部   故宫博物院 藏   

排除了曾爟,学界基本倾向于受画人是释祖偁,根据明清著录,王蒙曾给过他画过一幅《泉石闲斋图》,可以证明他是王蒙的友人。这虽然是正向证据,可是,又引发了新的问题,如果受画人是释祖偁,意味着,王蒙是在给一位和尚画道教题材的作品。这种悖于常情的孤例,无法解释。研究走入了死胡同。

王蒙还有一件名作《具区林屋图》,图上只有 “叔明为日章画” 的六字穷款。这是一幅纯山水,尺寸特殊,可能是裁去上半部分的残件。根据画名,可知画的是苏州旁边太湖之一景。如果《葛稚川移居图》搞不清,信息更少的《具区林屋图》更搞不清。

▲  王蒙《具区林屋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 藏   

破解《葛稚川移居图》,显然是有难度的,既然无法正面突破,那么,我们不妨换换思路,侧面迂回。


陆广的“丹台”二图

怎么迂回呢?要先从王蒙同时期的二线画家陆广谈起。

陆广的生平史料匮乏,记载最详细的明代朱谋垔《画史会要》,也只有寥寥数语:

广字季弘,号天游生,吴人。画仿王叔明,落笔苍古,用墨不凡,其写树枝有鸾舞蛇惊之势。尝见其《秋江渔笛图》,题云:芦花飞雪漫天秋,人在思归两地愁。长笛一声江上晚,惊却鸥鹭散汀洲。

陆广和王蒙是诗画友,平时多有切磋,所以,朱谋垔会看到一件陆广“画仿王叔明”的《秋江渔笛图》。存世的陆广最早真迹,是1331年的《仙山楼观图》,这是李郭风格的成熟作品。而当时的王蒙不过二十岁出头,从这个角度来讲,陆广应比王蒙年长。

▲  陆广《仙山楼观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 藏 

陆广的画风多样,除了李郭风格和王蒙风格,他还学习黄公望,譬如接下来要破解的这件《丹台春晓图》。《丹台春晓图》是陆广的代表作,绘一丛山岭,山中有殿阁楼台。

▲ 陆广《丹台春晓图》 大都会博物馆 藏

题款释文:丹台春晓图。天游为伯顒画。

十年客邸绝尘纷,江上归来思不群。

玉气浮空春不雨,丹光出井晓成云。

风前龙杖时堪倚,月下鸾笙久不闻。

幸对仙翁远孙子,坐中观画又论文。
钤印:天游生”“陆氏私印石田茅屋

单看这张画,很难看出深意,只道是典型的元末文人山水。

陆广还有一件《丹台春赏图》,影印于民国《中国名画》第廿三集,今不知所在。

▲ 陆广《丹台春赏图》 已佚 陈建聪供图

题款释文:丹台春赏。

江南风物轶飚尘,天际曾峰意出群。

乳窦雨晴飞玉液,颠厓露冷浥松云。

丹砂勾漏何年受?璚笈灵苻此日闻。

借问安栖珠树鸐,山居如画个中论。
钤印:天游生”“陆氏私印石田茅屋

《丹台春晓图》和《丹台春赏图》的画名仅有一字之差,山景肖似,题画诗的诗意连贯且韵脚一致,钤印、尺寸和绘画风格也相同,显然,它们画的是同一座山。故而,要把二图并案。

陆广两首题画诗的遣词用典,充满了浓厚的道教意味,如丹台”“丹光出井”“风前龙杖”“月下鸾笙”“仙翁“ 丹砂勾漏” “璚笈灵苻”等。受画人伯顒是一位道士,“借问安栖珠树鸐,山居如画个中论”则表明了,两张画是陆广为他绘制的山居图。翻检文献,知伯顒姓吴,除陆广外,他还是王逢、苏伯衡等人的朋友。

吴伯顒道士不是名人,不必究其生平。我们的研究方向,要放在对陆广两幅《丹台图》的山址考索上。

陆广画的是哪座山呢?要先尽量榨取题画诗中的信息,归纳四点如下:

一、“江南风物轶飚尘”说明此山位于江南。

二、“天际曾峰意出群”中的“曾”字同“层”,“曾峰”即为“层峰”。说明此处山脉连绵,而此山最高。

三、“丹砂勾漏何年受”借用了葛洪的典故。《晋书·葛洪传》云: (洪)以年老,欲炼丹以祈遐寿,闻交趾出丹,求为勾漏令。”

四、“丹光出井晓成云”说明,葛洪曾在此炼丹,留有丹井遗迹。

总而言之,陆广画的是江南某地的最高峰,山上有葛洪丹台和丹井。

除此之外,我们很难从题画诗的字面上,确定更多的能够表明地理特征的关键词。其实写到这里,就不容易写下去了。江南多山,且历史上道教兴盛,传说中的葛洪遗迹不止一处,金华、宁波、温州、杭州等地都有。

这时会陷入一个悖论:如果无法继续解读陆广的题画诗,就不知道两幅《丹台图》的山址;如果不知道两幅《丹台图》的山址,就无法正确解读陆广的题画诗。

这很像走迷宫,前方出现了多条无法排除的岔路。遇到这种情况,唯一的办法是倒推。把出口当入口,倒着走,争取会师。

换言之,要在江南各地排查具有葛洪遗迹的最高峰,根据地方志,全面统计它们的地理信息,看看是否可以匹配上题画诗中,我们现在不易判断的模糊关键词。

学术的精髓,在于猜测,要争取猜对方向。从 “江上归来思不群”这一句,隐约可以猜到,此地离大江不远。另外,按照一般的解谜步骤,要从最有名的地方猜起,因为古代文人爱风雅,越有名的地方,越是人文荟萃,越容易成为古人的目标。并且,有名的地方史料多,便于文献核查。

哪个临江的地方最有名?杭州!

杭州哪里最有名?西湖!

西湖环山。下面要做的,是翻阅西湖方志,遍查诸山。于是,我们找来雍正《西湖志》,在卷六《山水二》上,可以看到如下的条目。

▲ 雍正《西湖志书影  国家图书馆藏本

乳窦峰《西湖游览志》:天竺寺,下有空岩,悬乳如脂,甘和可啖。

乳窦泉《上天竺山志》:在乳窦峰下,泉色白如乳。

永清坞。《万历钱塘县志》:乳窦峰之支为永清坞。

白云岩。《西湖游览志》:在永清坞心庵,有白云岩。

玉液泉《杭州府志》:在永清坞心庵后,白云岩下。

这使得我们马上联想到,陆广在《丹台春赏图》上的那句“乳窦雨晴飞玉液”。“乳窦”和“玉液”的组合,精确地出现了。雍正《西湖志》汇总了四部更早方志的信息,把它们置于一页。

莫非,我们找到了想要的?

下面还要检验两个问题:

一,乳窦峰是不是西湖最高峰?

二,这里有没有葛洪的丹台和丹井?

很不幸,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就是否定的。一座知名度不高的山,怎会是西湖最高峰?




杭州西湖主峰天竺山

那只好再次细读文献。上文提及的雍正《西湖志》,援引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说乳窦峰“在天竺寺南”。又引《上天竺山志》,说乳窦泉“在乳窦峰下”。请注意,这里出现了天竺寺和天竺山。

莫非天竺山才是正解?

于是,再查《上天竺山志》,在卷十《形胜》中,有乳窦峰的记载,云:“乳窦峰。寺之正案,奇峻插天,恰对大殿,下有石窦出泉,色白香冽,其味如乳。”

原来,乳窦峰是天竺山的一部分,它是上天竺寺的案山,正对着大殿,得名于山下的乳窦泉。

天竺山是著名的佛山,位于西湖之西偏南五公里处,海拔412米,是西湖诸山的主峰。山上有 “天竺三寺,分别是上天竺法喜寺、中天竺法净寺和下天竺法镜寺,均是千年名刹。大家都应该听说过苏轼和辩才法师的雅事,两人唱和,在文学史上,留下了的光辉篇章。辩才是上天竺寺的住持,他日常面对的,就是“寺之正案”乳窦峰。

所以,乳窦峰不是重点,西湖主峰天竺山才是。

但是,遍查《上天竺山志》,找不到和葛洪有关的任何记载。莫非,我们又找错了?

《上天竺山志》又名《杭州上天竺讲寺志》,是顺治三年释广宾编纂的上天竺法喜寺的寺志。会不会广宾和尚囿于身份,选择性忽略掉了天竺山的道教历史呢?

这时要做的,是换一种方志来看看。于是,笔者找来了清代文人管庭芬续修的《天竺山志》。

果然,在管庭芬《天竺山志》卷四的《山水》和《补遗》中,载有 “葛井”和“炼丹台”的条目。

▲ 清 管庭芬《天竺山志》书影  国家图书馆 藏本

葛井。在下竺。《万历府志》云:“相传晋代抱朴子葛稚川得道于此。”欧阳忞《與地志》云:“天竺山下有葛仙炼丹井,井旁有丹灶堂。” 《咸淳志》云:“今在下天竺寺藏院。”《太平广记》载三生石事,为有葛翁川,疑近其地。东坡悼文长老诗,有“葛翁川畔侍秋深”之句。   
炼丹台。在射旭洞内。从悬岩滴乳中,屈曲而入,中漏天光。有石高三尺余,宽六、七尺,上平如砥。相传葛仙翁设丹炉于此。

历史是复杂的,佛山之中,竟有葛洪遗迹。管庭芬汇总前代文献,指明了天竺山上葛洪丹井和丹台的确切位置。另外,在同书的卷七《题咏》中,辑录了多首和葛洪有关的古诗,兹摘录唐诗两首:

唐 陶翰《宿天竺寺》:

葛仙迹尚在,许氏道犹崇。

唐 许浑《天竺寺题葛洪井》:

羽客炼丹井,井留人已无。

这说明,不晚于唐代,天竺山上的葛洪遗迹就已经成为文人歌咏的对象了。

另外,统计《题咏》,会发现古人在描写天竺山时,常提到松林。我们再挑选四首名家诗,摘录如下:

唐 李白《与从侄杭州府刺史良游天竺山》:

天竺森在眼,松风飒惊秋。

唐 綦毋潜《登天竺寺》:

松门当涧口,石路在峰心。


唐 释皎然《天竺山感赋》:

山顶东西寺,江中旦暮潮。

归心不可见,松路在青霄。

元 赵孟頫《游上竺寺》:

九松曾入画,三竺久频登。

赵孟頫说“九松曾入画”,“九松”是什么意思呢?是指“钱塘十景”之一的“九里云松”,宋词名句“郎意浓,妾意浓。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的场景,就发生在这里。“九里云松”由唐代杭州刺史袁仁敬所植,从行春桥一直种到天竺山,绵延九里。所以,天竺山下一片松涛。

这时,再次看陆广的题画诗,“乳窦雨晴飞玉液”后接“颠厓露冷浥松云”。前句描写山上景,后句描写山下景,诗人勾勒的是天竺山的实景。

所有的环节都扣上了。终于可以确定,陆广的《丹台春晓图》和《丹台春赏图》,画的是杭州天竺山。


王蒙和天竺山

行文至此,熟悉艺术史的朋友,应该想到了,陆广的朋友王蒙,也画过一件著名的《丹台春晓图》。明末,此图归董其昌,后又传给了王时敏,是王时敏最宝爱的两件王蒙剧迹之一。今真迹虽佚,但所幸在《小中现大》册中,保留有它的缩临本,可观其大略。

▲《小中现大》册 临王蒙《丹台春晓》

释文:丙寅(1626)秋得之梁溪吴用之,丁卯(1627)秋归之王玺卿逊之。逊之学山樵,几于过蓝,意犹未尽,便欲拔其帜矣。其昌。

这使人情不自禁地怀疑,王蒙画的该不会也是天竺山吧?

怎么验证呢?要图像和文献,两条腿走路。

王蒙《丹台春晓图》缩临本和陆广《丹台春赏图》,其实是一样的山势布局。如果不好感知,不妨换个反方向的视角,把《丹台春赏图》左右翻转,会更容易体会。

▲  左:陆广《丹台春赏图》左右翻转图 

右:《小中现大》册中王蒙《丹台春晓》缩临本

在管庭芬《天竺山志》的首卷,有两叶连缀的线刻《天竺山图》,一叶绘下天竺和中天竺,一叶绘上天竺。其中,《上天竺图》标识了上天竺法喜寺四周群峰的位置,从最高的白云峰开始,顺时针排列,依次是中印峰、香炉峰、乳窦峰和双桧峰。

▲  清 管庭芬《天竺山志》首卷《上天竺图》

如果把《上天竺图》压窄,会发现它和《丹台春赏》的翻转图及《丹台春晓图》缩临本高度吻合,三图分明是一地。它们都是古人眼中的天竺山。

▲  左:陆广《丹台春赏图》左右翻转图 

中: 管庭芬《天竺山志》首卷《上天竺图》

右:《小中现大》册中王蒙《丹台春晓》缩临本

在《天竺山志》卷七《题咏》中,收录有王蒙诗两首,第一首是《游上天竺》,诗云:

选胜谒莲台,松行结驷来。

腊醅移宿酿,春服试新裁。

膏雨朝初歇,香云午未开。

催诗频击盋,丽藻媿邹枚。

王蒙的《游上天竺》诗,是王蒙来过天竺山的铁证,他亲眼见过天竺山。

《题咏》中的王蒙第二首诗,是《天竺日章法师得旨还山画<泉石闲斋图>赠行并题》。笔者在文章开头,提到过这幅《泉石闲斋图》。在这里,“天竺日章法师”出现了。

▲  管庭芬《天竺山志》中收录的王蒙二诗

再查《上天竺寺志》,卷三《题名》里保留了旧志中的,从五代后晋天福五年(940)到明万历二年(1574),共九十三代住持的名字及就任时间。其中明确记载:“四十六代日彰(章)偁法师。洪武二年。” 

在同卷《列传》中,还有祖偁小传,整理抄录如下:

日彰偁法师。号用拙,常熟张氏子,十七祝发,东游四明。时我庵无公住延庆,石室瑛公居育王,皆待以忘年。既首众报恩,又为上天竺第一座。出世郡城之永定。洪武初,善世院令住上天竺。选留京师。

祖偁在十七岁时出家,东游宁波时,拜识了我庵无法师和祖瑛法师。两位名僧,都长居杭州。我庵无法师更是在元顺帝至正二年(1342),成为上天竺寺第四十二代住持。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祖偁追随到了杭州,先居报恩寺,又成为上天竺寺的首座。之后,去了郡城(苏州)永定寺。洪武二年(1369),受善世院(最高佛教管理机关)指派,住持上天竺寺。再后,去了南京(选留京师)。

▲  赵孟頫《送瑛公住持隆教寺疏》即为祖瑛所书。

天津博物馆 藏

王蒙为祖偁绘制的《泉石闲斋图》,在明清时著录累累,其中蕴含着重要信息,为了更深入地研究它,笔者从明代郁逢庆《郁氏书画题跋记》之《续书画题跋记》卷五中,抄录此图的所有跋诗,包括王蒙、释宗泐和释妙声各一首。

《泉石闲斋图》【挂幅】

冲怀澹如水,万境犹虚空。

忽闻还山诏,喜入衰颜红。

山中何所有?手种石上松。

茅屋閴无人,恒有云气封。

清镫照佛龛,垆烟袅松风。

砯崕喷飞泉,赴壑如撞钟。

群响自起灭,闻心本无穷。

尘销诸念寂,梦觉非有踪。

九旬谈一妙,政尔开盲聋。

孰持去来影,观作真实同。

去随流水远,归与云相从。

无心任玄化,泊然齐始终。

秋风动江汉,波浪皆朝宗。

云帆挂海月,渺渺五湖东。

黄鹤山中樵者王蒙画并题。

天竺日章法师得旨还山,王侯叔明作《泉石闲斋图》。予乃题诗,并为赠行。

奉诏还故山,江船复东下。

独颿如蜚鸿,秋日照平野。

王侯赠新图,山水俨幽雅。

石厓天际高,茅屋长松下。

清香散佛龛,妙观了空假。

白云席上生,碧溜阶前泻。

神清境自闲,所适无取舍。

佳趣政在兹,健笔老能写。

乃知遗世情,独有还山者。

安得添我身,闲斋共潇洒。

洪武乙卯秋龙河宗泐书【隶古】。

三年京国住,奉诏得还山。

猨鹤惊犹识,云松故自闲

铜缾瓜蜕緑,笋坐豹遗斑。

莫爇龙香钵,留将在世间。

东皋妙声书。

在“秋风动江汉”(王蒙诗)的时节,祖偁从京师(南京)奉诏返还天竺山。身在南京的王蒙,为他画了一幅《泉石闲斋图》并题长诗,一同写诗赠行的,还有宗泐和妙声。其中,宗泐在跋诗后,署有明确的年款“洪武乙卯秋”,洪武乙卯为洪武八年(1375)。

在这三首题画诗中,天竺山的特征随处可见。譬如,宗泐诗中的“白云席上生,碧溜阶前泻”,“白云”指的是上天竺寺旁最高的白云峰,“阶前碧溜”是指乳窦泉(寺院大殿正对乳窦峰)。又譬如,妙声诗中“云松故自闲”的“云松”,是指天竺山下的“九里云松”。



《葛稚川移居图》的真相

宗泐(1318~1391),字季潭,号全室,是元末明初的名僧。他为何会熟悉天竺山呢?又为何会和王蒙一起,给祖偁赠行呢?

管庭芬《天竺山志》卷七的《题咏》中,收录了四首宗泐诗,另有一首张雨的《寄中竺泐季潭》,诗名中的“泐季潭”,指的就是宗泐。张雨去世于至正十年(1350),说明早在二三十年前,宗泐就是(中)天竺僧。洪武元年(1368),宗泐又成为中天竺寺的住持。

洪武开国,在南京天界寺内,设立最高僧司衙门善世院,统领天下僧尼。天界寺号称“天下第一禅林”,是佛教政治中心。洪武五年(1373),朝廷在南京蒋山(钟山)举行规模浩大的广荐法会,宗泐撰写的《赞佛乐章》,得到了朱元璋的赞赏,命住持天界寺,遂成为佛教领袖。

宗泐在给祖偁的赠别诗后,署 “洪武乙卯秋龙河宗泐书”。何谓“龙河”?“龙河”是明初人对天界寺的代称,屡见于别集。天界寺的前身是“大龙翔集庆寺”,元代时,由文宗“潜邸”改建,在寺院的东侧,是昔日南唐宫城的护龙河。

《上天竺寺志》中的《祖偁传》很简短,至 “洪武初,善世院令住上天竺。选留京师” 而止,未谈及他在南京的事迹。这则小传,实摘编自妙声《东皋集》卷五的《故慧辩普闻法师塔铭》,这才是祖偁的正传。今择要整理补充如下:

师讳祖偁,字日章,晚号用拙翁,苏之常熟张氏子也,年十二出家福山大慈寺。……十七祝发进具戒,初谒慧光于北禅寺,一见器之,即令入室,未几俾掌僧事。已而东游至四明,时我庵无公住延庆,石室瑛公居育王,皆待以忘年友。过会稽,韩公明善为文赠之,词林诸公,交相延誉,名振一时。既首众报慈,又为上天竺第一座。出世住郡城之永定教寺说法,为慧光嗣。迁昆山广孝、嘉定净信。国朝洪武二年,善世院移文,升住上天竺。以高僧选留京师瓦官寺,有旨就天界禅寺,升座为众说法,闻者倾服。上数召入禁中,问佛法大意,师奏对详允称旨。敕止宿翰林院,以备顾问。师虽荣被殊睠,视之漠如也。八年秋,得旨还山。先是营别业于苏城东偏,曰“安隐”,既归缁素,向慕者益众。十二年八月十二日示疾,临终不及它事,惟力疾念佛而化,春秋七十一,夏五十四。

原来,在南京期间,祖偁和宗泐同居天界寺。妙声说祖偁 “三年京国住,奉诏得还山”,从洪武八年(1375)上推三年,可知,祖偁是在洪武六年(1373)离开的天竺山。

再看《上天竺寺志》卷三《题名》,其中记载道:“四十七代惟源修法师,洪武六年。” 祖偁之后,上天竺寺的下一代住持惟源修法师,正是在洪武六年就任的。这里的时间点完全匹配。

这时,我们整理一下时间线:

  • 洪武元年,宗泐住持中天竺寺。

  • 洪武二年,祖偁住持上天竺寺。

  • 洪武五年,宗泐住持南京天界寺,成为佛教领袖。

  • 洪武六年,祖偁“以高僧选留京师,有旨就天界寺”。

  • 洪武八年秋,祖偁“奉诏还(天竺)山”,王蒙画《泉石闲斋图》以赠,宗泐和妙声题送别诗于画上。

从中可以明显地看出,洪武初期,宗泐是祖偁最重要的政治关系。祖偁能够走进佛教的权力中枢天界寺,甚至接近朱元璋,应该都和宗泐有关。

祖偁生于元至大二年(1309),洪武八年(1375)得旨还(天竺)山时,已经67岁了。不久,祖偁离开杭州,去了苏州东郊一处叫做“安隐”的别业,洪武十二年(1379)八月,病逝于此。

此时,我们回顾上文,再次整合要点如下。

  • 王蒙为日章画《葛稚川移居图》,描绘了葛洪晚年入山的故实。

  • 祖偁字日章。

  • 祖偁和宗泐,都是王蒙的朋友。

  • 祖偁和宗泐,都曾是杭州天竺僧,分别住持上天竺寺和中天竺寺。

  • 王蒙去过天竺山,写过《游上天竺》诗。

  • 天竺山有葛洪的丹台和丹井遗迹。

  • 王蒙画过《丹台春晓图》,山形符合天竺山。

  • 洪武六年,祖偁离开天竺山,追随发迹的宗泐,去了南京,住进佛教最高权力机关所在地的天界寺。

  • 洪武八年秋,祖偁得旨,返回天竺山。王蒙绘《泉石闲斋图》,和宗泐一起为他送行。

  • 回到天竺山后不久,祖偁移居苏州,直至洪武十二年八月病逝。

  • 王蒙为日章画《具区林屋图》,描绘了苏州太湖一景。

整体推想以上史实,《葛稚川移居图》的真相已经很明白了。它和失传的《泉石闲斋图》一样,也是洪武八年(1375)秋,王蒙画给祖偁的赠别图。葛洪的“移居”和祖偁的“还山”,是同一含义。

宗泐说“乃知遗世情,独有还山者入山即是遗世,葛洪入山是遗世,祖偁入山也是遗世。祖偁还哪座山?还葛洪炼丹的杭州天竺山。王蒙来过天竺山,熟悉山形,熟知山史,《葛稚川移居图》是一幅借古喻今之作。

这时,再看图上的王蒙题字:蒙昔年与日章画此图,已数年矣。今重观之,始题其上。王叔明识。行文之间,隐隐有睹物思人之意,恐怕这时祖偁已经去世了。

《具区林屋图》的风格和《葛稚川移居图》近似,创作年代当相去不远。按照常理揣度,这应该是祖偁隐居苏州后,王蒙画给他的作品。因为祖偁住在“苏城东偏”,并不是林屋山,所以我猜测,《具区林屋图》可能是以“苏州名胜”为主题的失群组画之一。其创作时间,要晚于《葛稚川移居图》,但不会晚于祖偁去世的洪武十二年(1379)。


《太白山图

破解了《葛稚川移居图》,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入明之后的晚年王蒙,地位最高的和尚朋友是宗泐。

进一步推想,如果王蒙绘制了某件和佛教有关的绘画,又牵扯到宗泐,那么,要从宗泐身上寻找突破口。

哪件作品符合这样的条件呢?

它是更煊赫的剧迹,王蒙传世第一长卷《太白山图》。

《太白山图》描绘了宁波鄞县太白山天童寺及附近的风景,松林连绵,掩映佛宫。此图卷后,依次有宗泐、释守仁、释清濬、徐仁初和姚广孝的跋诗,书写时间从洪武十九年(1386)到永乐十五年(1419),跨度三十三年。

▲  王蒙《太白山图》 辽宁省博物馆 藏

对于《太白山图》,历来的鉴赏者,最关注卷末被裁掉又续接的一小条尾段,展开各种演绎。不过,我认为这不是重点,揭示这卷名作的真相,要重点关注宗泐,围绕他,研究相关题跋。

▲  王蒙《太白山图》尾段

给《太白山图》书跋的五人中,释守仁、释清濬是宗泐在天界寺的同僚僧官。他们的三首跋诗,时间早且相去不远,故应当并案。三诗整理抄录如下。

▲ 王蒙《太白山图》后第一段宗泐题跋

释文:

小白市,太白峰,二十里松居其中。

一径阴阴翠羽盖,半空矗矗苍髯龙。 

太白之峰分九陇,壮哉千古之佛宫。

看云不动梵呗合,楼阁倒影清池空。 

左庵昔年此说法,山谷答响撞钜钟。

只今九重城里住,梦魂夜夜鄞江东。

钱塘有客曰王蒙,为君写此千万松。

座间惨惨起阴雾,屋底飒飒生清风。

何来禅子松下度,长衫大笠携一筇。

亦有驺从三四公,青林路口衣衫红。 

我初展卷欲大叫,海上涌出高巃嵸。

云端缥缈下玉童,有路似与天相通。 

自怜平生不一到,吁嗟老矣将焉从。

还君此图袖手坐,有目只送南飞鸿。

洪武十九年龙集丙寅冬十月十有一日甲午,龙河全室退叟宗泐书。

▲ 王蒙《太白山图》后第二段释守仁题跋

释文:

太白峰高壮四明,迢迢一径万松青。

涛声夜撼朝玄阁,云气阴连翠琐亭。

游骑穿林催入社,老龙出海听谈经。

左庵旧隐知无恙,我欲相从采茯苓。

全室老人题诗后十日,梦观守仁写于龙河西舍。

▲ 王蒙《太白山图》后第三段释清濬题跋

释文:

仿佛玲珑岩底寺,清游曾不负幽期。

云深钟磬到山日,路杳松林度岭时。

万叠层峦连九陇,千寻高阁倚双池。

老师近在都城别,邂逅披图有所思。

天台沙门清濬。

在宗泐题诗的前一年(1385),王蒙受胡惟庸案的株连,庾死狱中。宗泐说 “只今九重城里住,梦魂夜夜鄞江东。钱塘有客曰王蒙,为君写此千万松”,又说“自怜平生不一到,吁嗟老矣将焉从。还君此图袖手坐,有目只送南飞鸿” 。这说明,受画人是一位天童寺僧,王蒙死后,受画人亲自拿着画卷在南京天界寺向宗泐索跋,而宗泐并没有去过太白山。

因为宗泐诗中有“左庵昔年此说法,山谷答响撞钜钟”的句子,所以,以往的学者都认为“左庵”是受画人。但这种说法,有待检验。“昔年”二字,表示的时间范围并不确定,左庵可以是眼前人,也可以是故去的天童寺名人。

判断受画人是否为左庵,要看他会不会在洪武十九年(1386),出现在宗泐面前

清代释德介纂《天童寺志》卷三《先觉考》中有左庵的简传:

原明良禅师。师讳元良,字原明,号左庵,宁海周氏子。初住台之瑞岩。至正十八年(1358),行宣政院奏师道行,被旨住天童,重建朝元阁,范万铜佛于其上。危参政素奉敇纪其绩,赐善觉普光禅师之号……

危素有《朝元阁记》,详述了左庵禅师的功绩。原来,天童寺始建于西晋,是千年名刹,屡毁屡建,最后一次被毁,是在元文宗天历年间。三十年后的至正十八年(1358),左庵法师被荐为住持,“即觑堂宇残缺,产入寡薄,于是刻心力,日以兴建为事”,他争取到了方国珍的资助,花费巨资,重建了规模宏大的天童寺,供养了上万尊铜佛,还添置了可观的寺产,得到了朝廷的嘉奖。

对天童寺而言,左庵禅师有再造之功,在元末明初,他是绕不开的标志性人物。

再查《天童寺志》卷三《先觉考》,入明后不久,左庵禅师退隐,把住持的位置,让给了木庵聪禅师,原话是“洪武二年(1369),天童良公(左庵)诣善世,逊师继席”。这位木庵聪禅师,在洪武五年(1372)和宗泐一起参加过蒋山法会。宗泐给《太白山图》书写跋诗,是在洪武十九年(1386),这已经是左庵禅师逊位十七年之后的事情了。相隔太久远,时间对不上。

排除了左庵,受画人是谁?这个问题实际上转变成了:在洪武十九年(1386)左右,我们能否找到一位和宗泐关系密切的天童寺住持?

继续排查《先觉考》中的住持名单。木庵聪禅师卒年未详,但他的继任者寿岩昌禅师,圆寂于洪武十一年(1378),所以,这两位也可以排除。

再往后,是湛然性禅师,在其传略开头,明确写道:“师讳自性,云阳韩氏子,嗣法于季潭泐,溯大慧杲为八世孙。

▲  清 德介 《天童寺志》 书影  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

自性和尚是宗泐(字季潭)的嗣法弟子,他才是我们要找的《太白山图》的受画人。

下面,择要整理自性的生平:

其初出家于溧阳泓溪慧照庵,礼慧海智公为师。……后出世里之普光。洪武十五年(1382),迁常州永庆。公请住抚州疏山,复被旨住持天童,赐号佛明禅师。晚年退归普光。

值得说明的是,《天童寺志》并不完整,从洪武十一年到自性入住(不早于洪武十五年),之间的天童寺住持失记。这个缺失的环节,和姚广孝有关,笔者在后文会讲到,暂按不表。

“洪武十五年(1382)”是自性传略中,唯一提到的年份,此年,他从溧阳普光寺迁入常州永庆寺。普光寺不出名,但永庆寺是名寺,自性的这次升迁,背后有什么原因呢?这要看看宗泐的行迹。

宗泐生平,详见释心泰撰《前天界禅寺住山全室大禅师塔铭并序》(以下简称《宗泐塔铭》)。《宗泐塔铭》云:“太祖以佛书有遗逸,特命师(宗泐)领徒三十余人往西域求之。得《庄严》《宝王》《文殊》等经,洪武十五年(1382)三月还朝。当年开僧录司,以右街善世之职授师。” 

《明太祖实录》卷一百二十一,又记载了宗泐西行的时间,是在洪武十一年(1378)十二月。

洪武十五年(1382),西域归来的宗泐,被任命为佛教最高衙门僧录司的首脑“右善世”。有据可查的是,不久后,他举荐了姚广孝,《姚广孝神道碑》云:洪武十五年,僧宗泐举至京师。朕皇考太祖高皇帝一见 异之,命住持庆寿寺事朕。”这是姚广孝一生的重大转折,从此迈入帝王家。自性升迁,显然是师父宗泐重新掌权的缘故。

事实上,自性是宗泐续灯的大弟子,在《宗泐塔铭》所列的“得法弟子”中,自性排行第一。

好景不长,翌年,宗泐出了事,被逐出了京城,罚往凤阳。《宗泐塔铭》云:“后因长官奏事获谴,同往凤阳槎峰建寺。” 具体何事,这里语焉不详,一同被逐的,还有僧录司的左善世戒资、左觉义来复。

查《明太祖集》,当时,朱元璋发下了两道谕旨,分别是《谕天界寺僧》和《谕天界寺不律僧戒、泐、复》,口气极其严厉。前谕所涉之事是这样的:三僧奏报,说溧水和溧阳的两处寺庄入不敷出,请求补助,朝廷派员核实,寺庄却规避稽查。

后谕直斥三僧不端, “亵于觐佛,不另禽兽”,犯了欺君、贪污、淫色之罪,对他们的处罚是:“且役于厨下,以足众僧膳,设粥饭有亏,不备味于汤调,致使众僧饥虚口澹,则法司施行矣。”说好听点,宗泐是去凤阳建寺,实际上,是被贬到了最底层,当厨房杂役。

洪武十九年(1386)秋,朱元璋把宗泐单独召回,重掌天界寺。《宗泐塔铭》云:十九年秋,趣归天界,引见赐诗。

听到师父宗泐回到天界寺的消息,天童寺住持自性前来拜见。这位大弟子,带来了王蒙的《太白山图》,请恩师赐跋,这才有了“洪武十九年龙集丙寅冬十月十有一日甲午,龙河全室退叟宗泐”的跋诗。

这时,我们再整理一下时间线:

  • 洪武十一年十二月,宗泐奉使西域求经。

  • 洪武十五年三月,宗泐从西域归来,在天界寺任僧录司右善世。

  • 洪武十五年,(自性)迁常州永庆。公请住抚州疏山,复被旨住持天童,赐号佛明禅师。”

  • 洪武十六年,“亵于觐佛,不另禽兽”的宗泐被朱元璋罚去凤阳当厨房杂役。

  • 洪武十八年九月十日,王蒙因牵扯进胡惟庸案,死于狱中。

  • 洪武十九年秋,宗泐被召回,重掌天界寺。

  • 洪武十九年十月十一日,宗泐给大弟子自性(已是天童寺住持)带来的王蒙《太白山图》书写跋诗。

自性只有和天童寺产生交集,即“被旨住持天童”,王蒙才会给他画《太白山图》。自性入寺的具体时间,史无明载,但一定是在洪武十五年之后,这是《太白山图》的创作上限。

洪武十八年(1385)秋,王蒙卒。按情理,宗泐题诗时,应是初次见画,故而王蒙绘图的时间,当是在宗泐发往凤阳之后。这样看,《太白山图》是洪武十六年(1383)之后的作品,已是王蒙极晚笔。




王蒙之死


关于王蒙之死,《明史·王蒙传》只有寥寥数语:“蒙尝谒胡惟庸于私第,与会稽郭传、僧智聪观画。惟庸伏法,蒙坐事被逮,瘐死狱中。”更多的细节,后人并不知晓。但如果我们以宗泐为视角,或能更多地探知到一些隐秘。

洪武二十四年(1391),借胡惟庸案,朱元璋对僧团高层展开杀戒,这一次,裹挟到了宗泐。翌年,朱元璋印发《清教录》, 警戒天下僧众。

《清教录》在明末时已罕睹,所幸,钱谦益借职务之便,从“南京礼部库中钞得”一册。《清教录》今亦不得见,但钱谦益写了一则《<清教录>跋》,收录于《牧斋初学集》卷八十六,其中保留了重要信息,摘抄如下:

《清教录》条列僧徒爰书交结胡惟庸谋反者,凡六十四人,以智聪为首,宗泐、来复皆智聪供出逮问者也。宗泐往西天取经,其自招与智聪原招迥异。宗泐之自招,以为惟庸以赃钞事,文致大辟。又因西番之行,绝其车马,欲陷之死地,不得已而从之。智聪则以为惟庸与宗泐合谋,故以赃钞诬奏,遣之西行也。

洪武二十四年(1391),山西太原府捕获胡党僧智聪,供称胡丞相谋举事时,随泐季潭(宗泐)长老及复见心(来复)等往来胡府,复见心坐凌迟死时,年七十三岁,泐季潭钦蒙免死,着做散僧。

另: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四转引《清教录》:

(洪武)十二年(1379)正月,(智聪)往胡丞相府,见王叔明、郭传、华克勤在彼吃酒看画。

钱谦益认为智聪被捕后,其供不可尽信,但我们不看争议处,只结合《明史·胡惟庸传》,看看基本的人和事。

洪武十三年(1380)初,胡惟庸案发伏诛,而王蒙去胡府“吃酒看画”,是在前一年(1379)的正月。胡惟庸案再次扩大化,是在洪武十八年(1385),以开国元勋李善长的弟弟李存义被人告发为开始,就是这次,牵扯到了王蒙,一代画宗,就此陨落。

胡惟庸案的第三次扩大化,是在洪武二十三年(1390),以朱元璋把李善长灭门为开始。第二年(1391),又在太原抓到智聪和尚,供出了宗泐、来复等一大批僧徒。结果是,来复被凌迟,宗泐“钦蒙免死,着做散僧”。

宗泐捡回一条命,是因为他运气好,在之前胡惟庸案的两个紧要关头,竟然都远远躲开了。第一次,从洪武十一年(1379)到洪武十五年(1382),他去西域取经。第二次,从洪武十六年(1383)到洪武十九年(1386),他因为犯戒,被贬到凤阳“役于厨下”。

面对智聪的指控,宗泐没有否认和胡惟庸的交往,只是不承认参与谋反,强调迫不得已。野心丞相胡惟庸,和佛教领袖宗泐结交,并不让人意外。然而,王蒙虽有艺名,但官位不高,又年近古稀,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胡府?这个问题,似乎从未有人想过。

我们先看洪武十二年(1379)正月,出现在胡府的,都是有谁?除了王蒙,还有郭传、华克勤和智聪。郭传是给朱元璋写过起居注、给《太祖御制文集》做序的近御官员,他是有结交价值的。

华克勤,萧山人,时任山西布政使,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洪武九年之前,他是名僧克勤无逸,洪武五年奉使日本,归国后,太祖命其还俗入仕。他是宗泐的朋友,赴日前,宗泐给他赋诗饯别,事见《殊域周咨录》卷二。华克勤的结局不详,万历《绍兴府志》卷三十《选举志一》说他“仕终山西布政使”。

智聪和尚的身份不明,大概是犯事后被销毁了相关记录。后来,他在华克勤当官的山西太原府被捕,也许不是巧合。

在南京,王蒙和宗泐是最亲密的好友,亲密到什么程度呢?除了上文所讲的交往,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画卷之二十一》还著录了一卷《萝壁山房图》,王蒙题云:

余在龙河,济玄津持此卷求余画《萝壁图》并赋此诗,老全室(宗泐)一见颔之而微笑。是夜余闭户熟睡,夜深扣户甚急。起观之,乃全室也。口诵前诗数回,相与吟笑至五鼓方去。及旦,遂题于卷首。

洪武十五年(1382),宗泐取经归来,王蒙住在天界寺,白天给宗泐手下的寺僧画画。深夜,宗泐急促拍门,把熟睡的王蒙惊醒,二人谈笑到五更。这种不顾作息、不计礼貌的交情,超出了一般的友谊。

王蒙不是高官,如果同时牵扯到佛教和高层政治,沾上大事,很难讲和宗泐无关。华克勤、智聪都是有地位的佛教徒,在社会关系上,也绕不开佛教领袖宗泐。

朱元璋重视佛教,宗泐统领天下僧团,胡惟庸想拉拢宗泐是确定无疑的。洪武十一年(1378)十二月,宗泐西行取经,据智聪指认和宗泐自供,他在路上和胡惟庸有联系。而王蒙和华克勤、智聪在胡府“吃酒看画”,是在洪武十二年(1379)正月,几乎同时。

从中可以看出,王蒙是通过宗泐的关系接近了胡惟庸,或者是胡惟庸拉拢了宗泐的这位密友。胡惟庸在败亡之前,是实权丞相,和王蒙的地位悬殊,王蒙未必了解胡惟庸的深层图谋,但他基于和宗泐极好的私交,趋从了权贵,进了不该进的圈子,却不想惹上了杀身之祸。

智聪在王蒙死后六年才被捕,供述王蒙在胡府“吃酒看画”是被捕之后的事。这说明,王蒙入诏狱前,法司是通过其他渠道,得知他攀附上了胡惟庸,未必只掌握了“吃酒看画”这一项简单的“罪名”。王蒙不见得很冤枉。

洪武大帝固然铁血滥杀,但从王蒙的个人角度来讲,缺乏政治警惕,低估世事险恶,也是酿成悲剧的重要原因。

洪武二十四年(1391),死里逃生的宗泐,以老赐归(凤阳)槎峰诣阙(原文作关)拜辞太祖曰:'寂寞观明月,逍遥对白云,汝其往哉。乃绝江,至江浦石佛寺,俄示微疾,谓如昇等曰:人之生灭,如海一沤。沤生沤灭,复归于水,何处非寂灭地耶?言已,遂汩然而寂世。闍维设利(舍利)无筭,实洪武廿四年九月十日也。世寿七十四,夏六十。”

▲  明 释心泰《前天界禅寺住山全室大禅师塔铭并序》

《全室和尚语录》 日本京都大学藏经书院钞本

离开南京,在去往凤阳的路上,刚渡过长江,七十四岁的宗泐就病死在了江浦石佛寺。宗泐和王蒙死在了同一天,都是九月十日,冥冥之中有天意。


姚广孝的追忆

《太白山图》的第四位题跋者徐仁初,生平史料不多,诗中也无重要信息,姑且看看,存而不论。

最后一位题跋者姚广孝,是明初第一名僧,他策划“靖难之役”,助朱棣登基,是著名的“黑衣宰相”。

姚广孝蒙宗泐举荐,他也肯定见过王蒙,否则不会在诗中说“黄鹤山人瘦如鹤”。姚广孝和《太白山图》的关系,是值得研究的。

▲ 王蒙《太白山图》后第四段徐仁初题跋

释文:

舜江城东初识时,知是说法天童师。

款我谈诗穷昼夜,喜剧颠倒穿裳衣。

万松吟卷袖中出,顿觉心胸清思逸。

金银楼阁深翠间,芳树晴川何历历。

雨余一径生暖烟,袈裟影拂双池前。

蛟龙忽听深夜吼,鹳鹤时见高秋眠。

左庵对此意潇洒,黛色凉阴座隅泻。

岁寒心事将与论,投老还容入莲社。

披图秀句光后先,梦魂欲到全室边。

有怀约登太白顶,清游拟买东湖船。

上虞徐仁初

▲ 王蒙《太白山图》后第五段姚广孝题跋

释文:

我忆先年游海上,胆气粗毫一何壮。

潮音听罢便翻身,会稽诸山都入望。

太白峰高缥缈间,白云为乡秋浩荡。

衹疑蓬莱移在此,华顶雁山俱退让。

独行策杖探幽深,爽气拂拂穿衣襟。

风生阴谷猛虎啸,霜落老树穷猿吟。

斯须经由小白岭,二十里路青松阴。

涧空水浅红叶堕,径险石滑苍苔侵。

无人作伴心不怯,好如剑客来游侠。

扳萝陟磴不知倦,目眎云霄路旁歇。

鹭池倒浸玲珑岩,寺藏岩畔真奇绝。

烟霞林麓拔地起,金银楼阁凌空设。

欢然如入芙蓉城,庞眉老禅来出迎。

松堂扫榻忘旅况,石鼎煮茗输真情。

何幸明时逢有道,不惜永夜谭无生。

黄鹤山人瘦如鹤,胸中礧磈填丘壑。

妙笔描成太白图,郑虔祁岳宜潜缩。

观公持卷来相眎,惊喜舒开叹奇作。

肆意挥毫为一题,老眼昏华泪双落。

永乐十五年秋七月十一日,前天童云壑禅师,以王君叔明作《太白山图》见示,徵余题。余因想壮年曾游是山,故不揣短才,遂赋此以塞禅师之命。逃虚老人姚广孝识。

永乐十五年(1417),自性已故去,《太白山图》传到了另一位天童寺住持云壑禅师的手中。这位云壑禅师,在《天童寺志》卷三《先觉考》中也有记载,在“净观禅师”条目下写道:“师字云壑,……永乐初,住天童,赐紫衣一袭,赐号弘慈普应禅师。

此年秋,云壑禅师持《太白山图》,向已贵为帝师的姚广孝索跋。此时距王蒙之死三十二年,距宗泐之死二十六年。姚广孝在诗末写道:“观公持卷来相眎,惊喜舒开叹奇作。肆意挥毫为一题,老眼昏华泪双落。

为何《太白山图》会如此触动姚广孝的心弦呢?

姚广孝自言“壮年曾游是山(太白山)”,他有《送芳上人游甬东序》,云: “洪武十三年秋七月,余游甬东。挟策振襟,踰江绝海,凡会稽、四明、丹丘、雁宕名山必欲到,古佛化人、耆老伟士必欲谒,以厌游观,以广识见。

洪武十三年(1380),四十六岁的姚广孝游“四明名山”。在《太白山图》的跋诗里,他说“欢然如入芙蓉城,庞眉老禅来出迎” ,前文讲过,《天童寺志》中,洪武十一年到洪武十五年,自性的上任住持失记。那么,洪武十三年,在太白山的天童寺,迎接姚广孝的“庞眉老禅”是谁?

明代周永年辑《吴都法乘》卷二十一上,有姚广孝的一篇《祭天童用愚颜禅师文》,这位用愚颜禅师和姚广孝“生同其邑,齿亦相似,偕同于释”,后来“僧省公遴,荣陞天童”。

用愚颜禅师就是失记的天童寺住持。从姚广孝给他写的祭文中可以看出,二人情笃。在《续灯正统》目录中,用愚颜禅师和姚广孝(天龙道衍禅师)一起,并列为“径山智及禅师法嗣”,他们是同门师兄弟。

云壑禅师之所以会拿《太白山图》给姚广孝看,是因为他知道,画卷涉及姚广孝的多位故人。除了宗泐、王蒙和用愚颜禅师,第二位题跋者释守仁也是姚广孝的亡友。守仁《梦观集》中,有写给姚广孝的诗作六首。另,卷四中的《题<天童二十里松图>》,即为他在《太白山图》卷后的跋诗。

凑巧的是,守仁和宗泐卒于同年。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说“洪武二十四年,(守仁)主天禧,示寂于”,关于他的死因,传说是因诗致祸。据明代郎瑛《七修类稿》的记载,守仁写了一首《题翡翠》诗:“见说炎州进翠衣,网罗一日遍东西。羽毛亦足为身累,那得秋林静处栖。”“太祖见之,谓守仁曰:'汝不欲仕我,谓我法网密耶?’”“罪之而不善终。

手迹宛然新,斯人已黄土。看到《太白山图》时,姚广孝已经八十四岁了,前事历历,让他临卷伤情,老泪交流。

翌年春,姚广孝去世,卷后跋诗,亦是他的极晚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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