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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夏卷征稿】盐渍的光阴 / 代强(安徽)|| 当代文学家杂志社

 清涟一荷 2025-05-06 发布于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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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渍的光阴

散文

文 / 代强(安徽)

槐 影

最后一缕夕照掠过牛角尖时,芦苇荡里的风便开始絮语。那些镀金的芦花在暮色里打着旋,像是要替老牛衔回散落在田埂上的光斑。我总在这时放下竹篾箩筐,蹲在老槐树龟裂的根部,看蚂蚁们沿着树皮褶皱排兵布阵。这些黝黑的小点让我想起赌场的骰盅——二十年前城隍庙后巷的暗室里,檀木骰子也这般在青瓷碗里叮当作响,碎银碰撞的脆响里裹着脂粉香,像毒蛇吐信时鳞片泛起的冷光。

槐树皮沁出的松脂裹住半粒骰子,那是我输掉祖宅当夜嵌进树干的。二十个春秋在树脂里凝成琥珀,倒映出父亲悬梁的白绫,母亲哭瞎的眼,还有凤霞出嫁时盖头下颤抖的泪。蚂蚁们正费力搬运着草籽,它们永远不会知道,脚下蜿蜒的沟壑里,封存着比整个村庄更沉重的叹息。

老牛忽然打了个响鼻。它总是这般体贴,在我快要溺死在往事里时,用铜铃铛摇碎凝固的时光。这头与我同岁的牲灵,脊背早已被岁月磨出两道深褐的山脊,可它低头啃食的姿态依然庄重如祭司。晚霞将它的影子拓印在稻田里,与稻穗编织成流动的经幡。我常疑心那些被牛蹄惊起的露珠,其实是土地在黎明时分结痂的泪。

春耕时节,它的蹄印里会长出紫云英。夏夜里蚊蚋围着它打转,牛尾甩动的弧线像在给星斗打拍子。最动人的是落雪天,老牛咀嚼干草时呵出的白雾,会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晶,让人错觉它把整个冬天的月光都含在了嘴里。四十年了,它拖着犁铧丈量过多少生离死别?那些没入泥土的血与泪,终究被它反刍成青草的甜。

暮色渐浓时,牛铃的余韵惊醒了蜷缩在树洞里的斑鸠。扑簌簌的振翅声里,我忽然看清老牛眼角堆积的云翳——原来它早已目不能视,却依然记得每道田垄的走向。就像我虽然数不清赌场里欠下的债,却能在槐树根找到第三十七道裂痕,那里埋着女儿出嫁前夜偷偷系上的红布条。

芦苇荡深处传来摆渡人的梆子声,老牛忽然昂首向着声源处低哞。它嶙峋的肩胛耸动着,驮起渐渐漫上来的夜色,也驮着整个村庄的沉默。我知道当启明星升起时,它又会准时用角尖挑破晨雾,把那些被露水打湿的往事,连同新生的草芽一起,细细碾磨成照亮田埂的光。

蚂蚁们终于钻进了树洞。我扶着老槐站起身,听见关节发出类似竹笛漏风的声响。这棵见证过六代人婚丧嫁娶的树,此刻正在晚风里抖落几片黄叶,像在归还多年前某位新娘遗落的金钗。老牛缓步走来,潮湿的鼻息拂过我掌心纵横的沟壑——那里曾经攥着骰子、地契、女儿的襁褓,而今只剩下彼此体温熨帖的纹路。

第一颗星子坠入牛铃的瞬间,我突然读懂了老牛反刍的月光。原来所有被岁月啃噬的伤痕,都会在某个黄昏长出新绿;所有沉入黑暗的骰子,终将被黎明磨成稻穗上的晨露。就像此刻,它用盲眼凝视着银河,而我终于学会在槐树的年轮里,读出另一种掷地有声的圆满。

盐渍月光

十月的后半夜总带着某种欲言又止的凉意。那时我刚搬进临街的老式公寓,书房窗棂外斜逸着半株梧桐,枝桠在风里簌簌颤动,抖落的月光便碎成满地银屑。暖气片尚未开始工作的深秋,玻璃窗总会凝结薄霜,像给夜色蒙了层半透明的茧。台灯将我的影子拓在霜花上,恍惚间竟与多年前那个捧着《活着》读到天明的少女影子重叠——那时我尚不知晓,月光会在往后岁月里凝结成盐,细细密密地渗进生命的肌理。

初遇余华笔下那个月光如盐的比喻,恰是同样霜色浓重的寒夜。图书馆闭馆的铃声惊落指间的铅笔,起身时才发现双腿已然麻木。路灯将行道树的剪影投在水泥路上,枝桠的间隙里流淌着某种液态的银白。我踩着月光往宿舍走,忽然想起福贵背着家珍走过的那条小道,粗盐般的月光硌着脚底,每一步都碾出细碎的疼。彼时年轻气盛,总觉得这些痛楚不过是书页间的修辞,如同隔着博物馆玻璃观赏青铜器上的绿锈。

直到某个加班的深夜,我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冷光里窥见月光的另一种形态。自动门开合的机械音里,穿黄衣的外卖员正蜷在电动车上啃包子,蒸腾的热气早已消散,塑料包装在寒风中沙沙作响。他仰头喝水的瞬间,路灯恰巧穿透摇晃的矿泉水瓶,在冻红的指节上投下粼粼波光。那些附着在包子褶皱处的油渍,此刻竟在月光里显出珍珠母贝的光泽,仿佛苦难经年累月的包浆。

我忽然想起去年深冬在医院长廊的见闻。凌晨三点的输液室,吊瓶架在瓷砖地面拉出细长的影子,如同某种神秘的计时器。穿褪色棉袄的老妇人攥着缴费单打盹,银发间粘着星点药棉。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她手背的褐色斑痕上蜿蜒,恰似盐水沿着静脉流淌的轨迹。走廊尽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混着自动贩卖机低沉的嗡鸣,将寂静碾成更细碎的尘埃。

或许月光本就是液态的伤口。在江南梅雨季返潮的老宅里,我看见它从霉斑的缝隙渗出;在西北戈壁的绿皮火车上,它沿着泡面升腾的热气攀爬;在ICU病房的监护仪屏幕,它化作跳动的光点渗入每道掌纹。这些被盐渍的瞬间总在某个拐角与我重逢——菜市场鱼贩剖开银亮肚腹时飞溅的鳞片,环卫工扫拢枯叶时扬起的细小晶体,甚至地铁玻璃窗上转瞬即逝的霜花,都在某个特定的角度折射出盐粒的棱光。

后来我特意重返当年读书的校园。图书馆外墙爬满新栽的紫藤,水泥路早被柏油覆盖。唯有那排老梧桐还在,深秋的月光依然从同样的角度倾泻,却在满地银杏叶上折射出更柔和的暖黄。几个晚归的学生嬉笑着跑过,帆布鞋踩碎的月光不再发出咯吱声响。忽然明白余华笔下撒盐的月光从未消失,只是被岁月熬成了更绵长的滋味,就像海边的渔民懂得用月光晒盐,而我们终将在生活的褶皱里,学会将那些结晶的苦涩酿成银河。

便利店门铃又响,外卖员发动电动车冲进夜色。仪表盘的蓝光与月光交融,在他后背勾出流动的轮廓。梧桐枝影在风中摇晃,将满地碎银筛得更细。我呵了口气看白雾消散,忽然觉得这人间烟火浸润的月光,比任何史诗都更接近永恒。

烟火人间

青灰色的炊烟爬上老屋的檐角时,暮色正从后山的竹林漫过来。灶台是黄土夯的,经年累月的柴火把台面熏出龟甲似的裂纹。福贵蹲在灶膛前,枯枝在指节粗大的手中断成两截,扬起的细尘裹着陈年稻草的焦香,钻进他皴裂的指甲缝里。这味道总让他想起晒谷场上的秋天,金黄的稻穗在连枷下迸裂,碎屑粘在汗湿的脊背上,痒酥酥的像妻子家珍年轻时的辫梢。

里屋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混着药罐咕嘟的闷响。家珍把最后几根柴火码进竹筐,青筋凸起的手腕被火光照得透明。她总说灶神爷爱干净,即便咳得直不起腰,也要用湿抹布将铁锅擦得锃亮。火苗在她佝偻的背上跳动,将影子投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恍如皮影戏里单薄的纸人。刚满月的孙子在摇篮里蹬腿,尿布蒸腾着奶腥气,和咸菜坛子的酸涩、艾草灸条的苦香绞成一股绳,勒在每个人喘息的间隙。

村口老槐树下的石碾还在转,只是推碾的人从穿蓝布衫的姑娘换成了染黄头发的媳妇。福贵常看见她们举着手机拍炊烟,滤镜把烟柱调成梦幻的淡紫色,却滤不掉生活本来的毛边。城里人用香薰蜡烛复制"田园诗意"时,他正把碎瓷片垫在瘸腿的饭桌下——去年除夕家珍咳出的血点子,至今还藏在桌缝的蜡油里。

而在玻璃幕墙切割的天空下,二十六层的写字楼正吞吐着相似的尘烟。中央空调循环着消毒水的气味,键盘敲击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将年轻人的光阴嚼成碎末。小吴盯着文档里跳动的光标,左手无意识摩挲着胃部。咖啡渍在马克杯沿结成褐色的年轮,倒映着落地窗外永不熄灭的霓虹。他的工位抽屉里躺着半板奥美拉唑,和老家寄来的艾草香包挤在一起。

地铁通道灌满疲惫的风,早高峰的人流如缺氧的鱼群。穿西装的男人靠着立柱打盹,领带夹的反光在眼睑投下细小的光斑。抱花的女孩缩在角落,花瓣被挤得簌簌发抖,香水百合的甜腻混着韭菜盒子的油腥,在密闭空间发酵成古怪的乡愁。手机屏幕此起彼伏地亮着,短视频里的笑声过于尖利,刺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城中村的出租屋里,外卖盒堆成小小的坟茔。晾衣绳横跨在霉斑点点的天花板下,滴落的水珠打湿了摊开的《活着》。年轻姑娘蜷在行军床上刷招聘软件,指甲油剥落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像即将坠落的流星。楼下的烧烤摊飘来炭火气,孜然落在烧红的铁架上,爆开的火星与三千公里外灶膛里蹦出的,原是同一种疼痛。

医院走廊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家珍的CT片在福贵手中沙沙颤动。白色床单下凸起的轮廓让他想起秋收后捆扎的稻草,同样干枯,同样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呜咽。缴费单上的数字像田垄般延伸,他数着数着,眼前就浮现出刚分家时的那盏煤油灯——火苗也是这样微弱地摇晃,照着家珍缝补的身影,将两个人的命运细细纳进鞋底。

当黎明的雾霭漫过ICU的玻璃窗,早班地铁正载着宿醉的年轻人驶向公司。输液管里的点滴与咖啡机的浓缩液同步坠落,电子仪器的嘀嗒声应和着打卡机的蜂鸣。菜市场头一茬青菜沾着露水上市时,写字楼下的便利店刚撤下过期饭团。生与死,苦与甜,都在二十四小时的循环里熬煮,渐渐分不清哪边是药渣,哪边是茶垢。

天光渐亮,福贵背着竹篓往山上去采药。露水打湿的裤脚贴着胫骨,凉津津的像家珍临终前抚过他脸颊的手。山脚下新楼盘的塔吊正在旋转,钢索绞碎最后几缕炊烟。他忽然听见云层里传来遥远的轰鸣,不知是春雷,还是早班飞机正掠过这片即将消失的村庄。

窑 变

老陶匠的作坊总在日暮时分升起第一缕青烟。他蹲在窑口添柴,火光在皱纹里跳跃,像在诵读一本无字经书。我常蹲在泥胚堆里看他制陶,那些沉默的泥团在他掌心旋转,如同星子沿着亘古的轨迹运行。三次入窑方能成器,他说话时窑火正舔舐着陶罐的阴影,头道火定骨,二道火生魂,三道火见命。

多年后在余华的书页间重逢这些话语,恍然看见福贵佝偻的脊背就是只未烧透的陶瓮。他最初的模样该是绸缎庄檐下的青花瓷,裹着杭绸衫子在柜台后拨算盘,银元叮当落进铺着红绒的檀木匣。那时命运尚是温顺的窑工,用金丝楠的灰烬煨着他的人生。直到赌局里的骰子撞碎釉面,朱砂般的血色从缺口汩汩涌出,他才被推进了第二座窑。

月光浸透的田埂上,赤脚踩出的脚印比陶胚更潮湿。春茧般的茧花在掌心绽放,镰刀在麦浪里划出青铜的弧光。这时的福贵该是件素胎粗陶,裂着缝隙盛接雨水与泪水。家珍的病容在油灯下忽明忽暗,像釉料在窑变中流转。当最后一块遮羞的瓷片也被剥落,他把自己埋进滚烫的窑床,任命运添上最烈的松柴。

某个梅雨绵绵的午后,我在省博物馆遇见汉代的双耳陶罐。隔着玻璃,裂纹里渗出的月光已结成盐霜。讲解员说这叫开片,是器物在漫长沉睡中生长的皱纹。突然想起老陶匠的话——开片不是残缺,是年岁给的纹身。就像福贵脸上沟壑里淤积的黄昏,像他牵着老牛时驼峰般的背影。畜生的体温熨平了记忆的毛边,牛铃摇碎的寂静,比任何宽慰的话语更接近慈悲。

第三次入窑那日,老陶匠往窑里撒了把粗盐。蓝焰倏地窜起,在陶器表面蚀刻出冰裂的纹路。这叫淬火,他掀起窑盖时热气蒸腾如雾,没经过这道的陶器,受不住人间冷暖。我忽然明白福贵为何要在老牛眼里找寻星光。当所有言语都烧成了灰烬,唯有不会说话的倾听者,能盛住那些渗血的往事。牛棚角落堆积的往事,在反刍声里渐渐钙化成珍珠母的光泽。

最后一次见老陶匠开窑是在霜降。出窑的陶瓮通体遍布蛛网纹,他蘸着晨露在裂痕间描画金线。日本茶人管这叫金缮,枯枝似的手指在裂缝上游走,但咱们这的规矩,伤痕就该亮堂堂地摆着。斜射的秋阳里,那些伤痕成了光的河道。就像福贵在田垄上嘶哑的歌声,把斑驳的人生唱成了满月。

离乡那年,老陶匠塞给我个开片陶杯。如今用它饮茶,总看见杯底沉着三十年前的窑火。裂纹中浮动的不是茶渍,是家珍临终时睫毛上的霜,是有庆脚踝沾的泥,是凤霞出嫁盖头下漏出的半阕笑。这些记忆的碎瓷在岁月里重新熔铸,渐渐长成盛装光阴的器皿。

深秋回乡,作坊旧址已长出齐腰蒿草。忽见断墙下露出半截陶罐,裂口处栖着只纺织娘。它的鸣叫震落罐身的积尘,两千年前的月光与今夜的露水,正在裂缝深处悄然相逢。

盐碱地上的千层底

清明总是沾着雨水的节气。车窗外掠过成片的油菜花田,金灿灿的明亮却让我想起老宅后那片灰白的盐碱地。这些年城里务工的人多,老家的田地像褪色的棉布,渐渐露出贫瘠的底色。直到表叔的微信照片里,忽然漫出整片紫云般的苜蓿花。

车轮碾过开裂的田埂,咸涩的风里飘来潮湿的苦味。记得小时候随外婆来拾荒,枯草根扎进掌纹,盐霜在裤脚开出白花。而今这片被岁月腌渍的土地上,竟有蝴蝶在紫花间翩跹。表叔蹲在地头,指甲缝里嵌着晶亮的盐粒,他说新育的苜蓿根能扎进三米深的土里,像倔娃娃吮吸苦汁,硬要酿出蜜来

暮色漫上来时,老屋廊檐下的灯泡晃着黄晕。表婶端来盐水煮的苜蓿芽,微苦后泛出清甜,像含着一滴被驯服的眼泪。墙角的旧皮影箱蒙着灰,牛皮剪影上福贵的眉眼早已模糊。那年冬夜,裹着破棉袄的民间戏班在晒谷场搭台,老牛皮剪影在汽灯下明明灭灭,福贵唱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幕布上的人影被北风吹得摇摇晃晃,却始终没有倒下。

窗棂外春雨渐密,打在铁皮檐上叮咚作响。泛黄的《活着》躺在膝头,余华的字句被水汽浸润得微微发胀。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此刻听来竟像苜蓿根茎在黑暗中的絮语。苦难原是片广袤的盐碱地,有人用血泪浇灌,有人以沉默深耕,而那些在咸涩里开出的花,或许才是生命最本真的模样。

忽然想起外婆纳的千层底。煤油灯下,她总把旧布浸在盐水里浆硬,苍老的手指顶着铜顶针,把无数个破碎的夜晚缝缀成密实的纹路。布层间夹着晒干的苜蓿叶,说是能吸汗。那些年我穿着这样的鞋走过多少盐碱路,却从未觉出硌脚。此刻春雨渗进窗缝,恍惚看见老人在灯影里捻线,白发与苜蓿花叠映在玻璃上,一针一线都是与命运的和解。

表叔说开春要教乡亲们种苜蓑草改良土壤,紫云英似的花朵既能肥田又可入药。我想起福贵最后牵着老牛唱歌的剪影,牛皮在岁月里愈发柔韧透亮。苦难从来不是终点,而是土地在等待一粒懂得盐分的种子。就像外婆把咸涩的日子层层纳进鞋底,走出年轮的形状;像老皮影在风霜里愈显清透,反而能盛住更多光影。

雨声渐歇时,檐角坠下积蓄的水滴,在苜蓿丛里溅起细小的银河。盐碱地正在月光下呼吸,那些深扎的根须在暗处编织着甘甜的网。或许生命的原乡本不在沃野,而在如何让苦涩的土壤,开出属于自己的春天。

岁末的圆

窗外的雪越下越急,母亲佝偻着背擦拭父亲的遗像,指尖在玻璃相框上划出绵长的水痕。厨房里腊肠在沸水里翻涌,油星子在白雾里炸开细碎的琥珀光,那是父亲生前用柏树枝熏了三个昼夜的杰作。我望着八仙桌上永远空着的青花瓷碗,忽然听见竹筷坠地的脆响——母亲又在蒸汽缭绕的灶台前失手了。

腊月廿九的暮色漫进来时,瓷砖上凝着的水珠开始往下爬。母亲固执地要在圆桌摆七副碗筷,说父亲最爱守着咕嘟冒泡的砂锅讲古。记得有年除夕停电,父亲就着烛火教我扎兔子灯,粗糙的竹篾在他掌心变得比春蚕还温顺。福贵说只要人在...…”他总爱念叨《活着》里的句子,煤油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叠成摇晃的丰年。而今新买的电子灯笼堆在墙角,塑封都没拆。

去年此时楼道的感应灯总亮着,独居的张伯端着青花海碗来叩门。饺子在瓷白里挤作玉雕的元宝,老人赭色的围巾上落满雪籽。包多了,分些给孩子们。他浑浊的眼球倒映着我家满墙的字,指尖在碗沿蹭了又蹭。母亲转身盛糖瓜时,我瞥见楼梯间阴影里未及藏好的速冻包装袋。

子夜将近,整栋楼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难忘今宵》。三楼新寡的钢琴老师开了窗,冷空气裹着琴声在雪夜里流淌;五楼的外卖小哥用手机最大音量播放着,电子合成的唢呐声刺破冰棱;张伯的半导体收音机滋啦滋啦地应和着,像老火塘里未烬的柴薪。各色光源从四方窗格里流泻而出,在雪地上织成流动的星河。

母亲摘下起雾的老花镜,给空碗夹了片透亮的腊肠。暖气管突然地轻响,惊醒了蜷在椅背上的虎斑猫。我想起父亲走的那晚,急救室的日光灯也是这般冷白,他最后望向我的眼神却像灶膛里将熄的炭火,暖得让人心颤。此刻楼下的孩童正在放窜天猴,烟花炸开的瞬间,所有阳台的晾衣绳都成了银河的支流。

砂锅仍在咕嘟,蒸汽在窗棂凝成霜花。张伯的海碗不知何时传到了六楼租户手里,湖南的辣子混着东北的酸菜在汤水里浮沉。母亲把父亲那副碗筷推向圆桌中央,瓷勺碰着青花发出清越的颤音。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漫过空椅背上的猫,在盛满腊肠的碗沿折出一弧银边。

黎明缝合术

寅时的城市像一具尚未冷却的躯体。我总在这个时刻被某种隐痛唤醒,仿佛听见福贵的老牛在混凝土森林里发出悠长的哞叫。路灯投下的光晕里,环卫工张姐的扫帚正在演奏大地的琴弦,竹枝与柏油路摩擦出沙沙的声响,恰似当年我在皖北乡下见过的老农,用豁口的犁铧翻开板结的冻土。那些裹挟着冰碴的黑土块,在晨光中闪烁着青铜器般的幽光。

转角咖啡馆的落地窗内,穿驼色毛衣的姑娘正与论文厮杀。她的马克杯沿积着褐色年轮,睫毛在电脑蓝光中扑簌如蝶。服务生第三次过来添水时,她突然把脸埋进臂弯,肩胛骨在衣料下耸起两座颤抖的山峰。这让我想起急诊室值夜班时见过的那些年轻母亲,她们抱着高烧的孩子蜷缩在长椅上,额角贴着退烧贴,像戴着枚残缺的月亮。

晨风捎来金属撞击的脆响。工地脚手架上,安全帽下那张黧黑的脸庞正被朝霞镀成紫铜色。他扶着钢筋极目远眺,视线掠过尚未封顶的楼宇,投向天际线外某个看不见的村庄——那里有刚学会视频通话的老父亲,和总在镜头里躲闪的初三女儿。安全绳在他腰间晃荡,宛如脐带连接着两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医院走廊永远浸泡在消毒水与眼泪调制的鸡尾酒里。3ICU门前的长椅上,中年男人正用拇指摩挲着不锈钢扶手上的划痕。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里沉积着无数家属的指纹,此刻正随着秒针的脚步声在他掌心灼烧。当晨曦穿透雾霾爬上窗台时,他突然掏出手机拍下这缕稀薄的光,屏幕亮起的瞬间,锁屏壁纸上穿学士服的儿子正在樱花树下微笑。

余华的手术刀总在子夜出鞘。当年读《活着》时,我尚不解为何要让人物像剥洋葱般层层裸露痛觉神经。直到某个冬夜目睹急救室的白帘缓缓合拢,家属的呜咽在瓷砖地面摔成晶亮的碎渣,才懂得所谓活着本就是场漫长而精细的解剖——我们既是执刀者也是受术人,用记忆的丝线缝合时间的创口,让每个结痂的疤痕都成为通向黎明的驿站。

此刻东方既白,城市开始分泌新的疼痛。早点铺蒸腾的雾气中,夜班护士与早班工人在豆浆摊前擦肩而过;洒水车哼着生日歌驶过斑马线,水珠在朝阳里绽成微型彩虹;快递小哥的后备箱装着降压药和求婚戒指,保温箱里的蛋糕奶油正在慢慢塌陷。这些正在发生的、即将消逝的瞬间,如同古老盐田里析出的结晶,既标记着生存的咸涩,也折射着希望的棱角。

暮色中的盐柱传说总在黎明获得新的注释。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我看见无数身影正在大地上书写光的处方:那个终于保存文档的姑娘在晨跑,论文致谢里悄悄加了句"献给所有未眠的星光";工地汉子把刚发的薪水塞进ATM,汇款单备注栏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ICU的门终于打开,男人踉跄着扑向病床,却不忘把拍下的朝阳展示给昏迷的妻子看。

环卫车碾过银杏大道,昨夜零落的黄叶在挡板后翻飞如蝶。张姐摘下橙色工帽扇风时,我注意到她鬓角银丝里缠着缕朝阳的金线。这个瞬间突然洞悉了余华笔下的慈悲:活着从来不是与苦难的对峙,而是亿万次破碎与重生的量子纠缠。就像此刻,整座城市正在晨光中完成集体缝合术——用扫帚划出的五线谱,用键盘敲击的摩斯密码,用安全绳系牢的牵挂,用秒针滴落的祈祷,把所有的暗夜收针成黎明衣襟上细密的针脚。

月光盐路

夜深了,合上《活着》泛黄的纸页,窗外的月光像打翻的银盐罐子,把窗棂浇得透亮。那些在书页间游走的句子忽然活了过来,化作碎银般的盐粒,落在记忆的伤口上,既刺痛,又生出奇异的清凉。

记得童年住在海边渔村,祖母总在月圆夜熬煮盐卤。老陶罐咕嘟咕嘟吐着白气,她布满裂口的手掌搅动浓稠的盐水,教我辨认结晶的时辰。盐要熬出筋骨,得经三沸三沉,月光从茅草屋顶漏下来,在她银白的发梢结成盐霜。某次我被牡蛎壳划破脚掌,她抓把粗盐按在伤口,咸涩渗进血肉的滋味,疼得我蜷成煮熟的虾子。可隔日结痂时,那道疤竟比别处更坚硬,像月光凝成的铠甲。

成年后在西北荒漠遇见另一种盐。暮色四合时,盐碱地会浮起苍白的荧光,仿佛大地渗出结晶的月光。牧羊人说这是古海留下的眼泪,骆驼刺在盐壳下蜷着根,红柳把苦涩吮成细碎的花。某个迷路的深夜,我赤脚踩过板结的盐滩,碎冰似的盐粒钻进趾缝,每一步都像走在刀锋。直到天光微明时,发现那些刺痛的脚印竟连成了发光的星轨。

去年冬天陪父亲化疗,走廊尽头的窗总盛着半扇月光。他手臂上的留置针像条透明的蜈蚣,盐水一滴一滴渗入血脉。某夜他忽然说起年轻时在青海支边,月光下的盐湖像块破碎的镜子,他们用铁锹铲起雪白的盐垛,寒风卷着盐粒扑在脸上,那时觉得命运也不过是撒盐的手。止痛泵规律地轻响,月光漫过他稀疏的白发,在皱纹里积成小小的盐湖。

此刻晾衣绳上的蓝布衫滴着水,月光把每颗水珠都腌成了水晶。楼下的流浪猫正舔舐伤口,它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条游向银河的鱼。盐在腌渍腊肉,在愈合伤口,在泪水里结晶成星光。忽然懂得余华笔下的月光为何咸涩——生命本就是带着盐的行走,那些刺痛的、溃烂的、结痂的瞬间,都在腌渍出灵魂的韧度。就像渔网要盐水浸透才经得起风浪,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须得穿越沙砾的磨洗,才能在月光里永恒轻盈。

远处传来货轮的汽笛,月光正在海面铺盐。咸涩的风里,我摸到掌心的生命线微微发亮,那里或许也沉积着祖辈熬煮的盐,父亲铲过的雪,以及童年伤口上不肯融化的月光。

《盐渍的光阴》的主旨

这组散文以为核心意象,通过乡村记忆与城市镜像的交织,诠释了生命在岁月腌渍中淬炼出的韧性之美。从槐树年轮里的叹息到ICU走廊的月光,从窑变的裂纹到盐碱地的苜蓿,作者以诗性笔触揭示:苦难如同粗盐渗入命运肌理,在时间的反刍中结晶为生命的包浆。这些文字构成一部关于生存的寓言——所有被啃噬的伤痕终将长出新绿,所有暗夜里的骰子都会磨成晨露,人类在咸涩的土壤里耕耘希望,用记忆的丝线缝合时光裂缝,最终在月光与炊烟交织的褶皱里,见证伤痕蜕变为光的容器,苦难升华为永恒的史诗。


作品与知音优雅相会  佳作与美刊相映生辉

当代文学家·精英团队

厚名家亦厚新人  重当代更重未来


本刊特约编审:赵志斌    本期责任编辑:零下




《当代文学家》,刊号ISSN2708-3160,全彩版印刷,由当代文学家协会主管,当代文学工作室主办。

【冰心简介】冰心(1900年10月5日-1999年2月28日),原名谢婉莹,福建长乐人 ,中国民主促进会(民进)成员。中国诗人,现代作家,翻译家,儿童文学作家,社会活动家,散文家。笔名冰心取自“一片冰心在玉壶”。

1919年8月的《晨报》上,冰心发表了第一篇散文《二十一日听审的感想》和第一篇小说《两个家庭》。1923年出国留学前后,开始陆续发表总名为《寄小读者》的通讯散文,成为中国儿童文学的奠基之作。1946年在日本被东京大学聘为第一位外籍女教授,讲授“中国新文学”课程,于1951年返回中国。 

1999年2月28日21时12分冰心在北逝世,享年99岁,被称为"世纪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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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采


安徽作家/诗人代强



作者简介  

      代强,笔名戴强,六零后,本科学历,中共党员,市政协委员,从事中学教育39年。现为宿州市作家协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李百忍纪念馆理事,半朵中文网签约作家,中文网高级专栏作家。2025年被半朵文学全国性评选为“十佳作家”。作者40年来笔耕不辍,作品散见于《安徽商报》《鄂州周刊》《山东商报》《中国矿业报》《三角洲》《山西科技报》《德育报》《中国乡村杂志》等报刊杂志。其著作有《相遇清欢》《代强文学精品集》《流金岁月》等二十一部书籍。

        

厚名家亦厚新人 重当代更重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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