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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彩虹 | 春食于野

 向度文化 2025-05-08 发布于山东

时光琐记

虞彩虹专栏

春食于野

再没有一个季节如春天这般勾人的了。勾人的除了春色,更多的还是春食。

挖春笋,是春天里的一场盛事。春雨一下,天稍暖,春笋就会从地底下拼了命地往上拱。对于一个资深的劫掠者来说,是不会满足于挖到那些已经拱出地面的春笋的,作为老手,他们的目光仿佛能洞穿土地,在那些别人看来毫无迹象的地方挥起锄头。尽管无数次得到过指点,要辨认竹子的生长方向,要看脚下的土地有否微微拱起或裂开一道缝,只是再多的理论都抵不过一次实践。实践出真知,曾亲见有人一进竹林,目光一扫,就伸出脚尖点点脚下,淡定地说此地有笋。屡说屡点屡准,真是羡煞了旁人。

挖笋是体力活。看他们将锄头高高举起,快速落下,嘭,嘭,嘭,均匀而有力,每一下都能带出大把泥土。我也曾尝试过像他们那样将锄头高高举起,可惜,落地的那一刻,锄头触碰土地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虚弱。至今,我都未曾独立挖出过一颗完整的春笋,也未曾找到过一颗完全藏于地底下的春笋。这让我有些惭愧,但并不妨碍我积累挖笋技巧的热情。挖笋目光不可短浅,得在离笋较远的地方下锄,至少挖空三边的泥土,然后站到春笋背后,往它的根部用力一锄,让它跟土地彻底分离。这一系列动作,他们称之为“盘”。伴随这个动作的,往往是春笋根部断裂的咔咔声。这样的声音,不时在春天的竹林里响起,清脆,动人。

春笋比冬笋好吃,从前是不信的。如今才明白,春天里也会挖到冬笋,看它没长开的个头以及剥掉笋壳后黄黄的颜色就知道了。在又白又嫩的春笋面前,冬笋俨然美人迟暮,也难怪常常被弃之如敝屣。春笋长得快,要挖泥下笋,就得跟时间赛跑。泥下笋鲜嫩,整颗尤其根部雪白,且水灵,切起来脆生生的。泥下笋里,最好吃的又是黄泥之下的笋,俗称黄泥拱。这样的笋,宜切大块,用且只用腊肉来煮。煮出来的笋鲜甜鲜甜,每吃一口,都好像把春天含在了嘴里。可以这么说,只有吃过黄泥拱,才有资格说尝到了春笋的甜头。

只是,吃过这样的笋,我们并没有停止劫掠。跟其他人一样,我们一遍遍前往那片被特别青睐的黄土地。天晴的周末,上山的车辆排成队。后来者总会停下车来欣赏早到者的劳动成果,对那些堆放在路边的春笋指指点点。有时我担心它们会被顺走,不是小人之心,实在是它们白嫩得太招人喜爱。我们常常像被人夸自己的孩子般接受别人对我们劳动成果的赞美。笋是挖不完的,老手们一遍遍重复这句话,而我们也在实践中检验了这一条真理。笋只有被挖掉一些,才能给另一些让路,越是有人挖过的地方,越有可能挖到好笋,而那些一开始就不被临幸以至于冒出越来越多春笋的竹林,会在春天成为被人遗弃的山野。

老饕们都知道,腊肉炖春笋是一种风味,加上芥菜,则是另一种风味。若非鲜甜的泥下笋,就更适合放芥菜,芥菜微酸,能中和笋的涩味,那汤也很鲜。家乡一带,若有谁没在春天里吃过这道菜,一定会遗憾到觉得这个春天白过了。芥是九头芥,收割后摊在地边或家门口,等它们慢慢干瘪下来,再叠在一起闷一闷,就可以腌制了。腌制前,可清洗也可不洗。若不洗就要整棵整棵地腌,吃前再洗。若清洗了,可整棵腌,也可切碎了腌。切碎了腌比整棵腌熟得快,有经验的人常常两种都腌,吃起来接得上,又新鲜。芥菜叶粗糙,清洗不易,最好将它们浸泡到流动的溪水里,用手反复揉搓,回家后再用自来水冲洗两遍。若只用自来水洗,那真是费水又费时,还不一定洗得干净。芥菜要足够老,最好是外边一层叶子已经泛黄再收割,不然太嫩,腌出来的菜煮了易糊。芥菜有细叶芥,大叶芥,细叶芥腌的菜更香。有朋在远方,问吾乡美食,脱口而出就是这道菜,不只因为它好吃,更因为这里面隐含了采挖、清洗、腌制时满满的诚意。

需要跟时间赛跑的又何止是挖春笋呢,捋黄藤花也是。往往,等我们将目光聚集到它身上的时候,许许多多的黄藤花已经盛开。“藤花无次第,万朵一时开”,白居易说得既对也不对,黄藤花开起来确实千朵万朵的,但就一串花来说还是有次第的。我们到山野,专挑那些将开未开的花苞,一串一串地摘或直接捋下花苞。盛开的花朵是不要的,因为它们已经被小虫子捷足先登。长得稍高的,就得跳起来把藤往下拽,等摘好了再放回去。藤大多缠绕于树枝,拽藤需要花大力气。这样的时候就会想,如果把藤放回去,人是不是可以挂在藤上荡秋千呢?进入山野,我们就快活得像个孩子。

采回家的花苞要清除花杆和杂质,清洗后再放入沸水里焯,加盐,加食用碱。入沸水的花苞立马由红紫转为蓝紫,花萼则带点绿色,用勺子一搅,才发觉那红紫都跑到了汤里。黄藤花结实,焯了水也不见得变少。焯好的花朵,用切碎的腊肉,加点葱姜蒜盐炒一下,盘子里又是一个明媚的春天。黄藤花就是紫藤花,可一个叫人想到山野,一个叫人想到公园,一字之差,气质完全不同。就像映山红,我们更愿意叫它长毛花。长毛花,仿佛童年时定下的暗号,循着这个名字,可以找到许多共同的回忆。

抬头是花,低头见草,许多野艾就长在脚边。这样的发现让我们雀跃,摘花的间隙,忍不住将它们嫩绿的头掐了下来。我们习惯了将所有用来做清明馃的野艾统称为“青”,大叶青,红梗青,狗屎青,油青……当我们为自己采到这么鲜嫩的青欢喜不已的时候,有人提出质疑,说我们采的是野菊。我们怎肯轻易认输呢,可是形色软件真的跳出野菊花的字样,这让我对即将到来的秋天生出许多愧疚来。拿回家,也不知怎么处置,就是舍不得扔。第二天朋友来电话,她姐姐说我们摘的也是青,就叫菊花青,用它做的清明馃更香。这真是春天里的喜讯,当这些鲜嫩翠绿的野菊被冠以“青”的名头的时候,我突然理直气壮起来。

三月将尽,一场倒春寒将气温拉回个位数,可阻挡不了我们上山的脚步。没有明确的目标,也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也许这就是山野的魅力。那天,我们看到了许许多多的松花。这是我们第二次采松花。去年,曾跟朋友一起采过,没有阳光,没办法晒粉,就直接用来煮蛋。煮出来的汤黑褐色,蛋也染了些颜色,吃起来有浓郁的松花香。气温实在太低,手指有些僵,可是抵挡不了翠绿的松针间那些黄色灯盏的诱惑。我们专挑大的采,虽然天空偶尔还滴着雨,可很多松花在被采下的时候还是轰一下轰一下地喷出许多粉来,淡黄色的花粉沾满双手。后来才知道,我们采的都是开了的松花,错过了那些满含花粉的花苞。若要晒粉还得看天气,连续的晴天才可以。不管怎样,接下来几天是多云跟晴天,回家用床单大小的棉布垫着,将松花摊在阳台上。为让它们干得更快,又将每一朵松花从粗壮的花梗上捋下。被捋了花的梗呈蓝绿色,像极了翠云草,不长花的尖端是棕黄色。这样的颜色让劳作变得愉悦,虽然不知道那些被捋下的松花最后能晒出多少花粉。

雨水丰沛的日子,我们也会在雨停的间隙上山。那天,汽车弯弯绕绕,绕绕弯弯,到了海拔近千米的山头,见到了比想象中要多得多的鸟不踏。鸟不踏,也叫鸟不站,因多刺而得名,类似于东北的刺老芽。几年前偶尔吃到,之后的春天便心心念念,只是每次出去都只能采摘那些二次生发的嫩芽,手指还总被它密密麻麻的刺扎得生疼。后来才知道,红色的、刺又多又密的才是真正的鸟不踏,绿色的、刺稍微少些的是老虎刺,采摘的时候可以戴防护手套。我们深觉自己愚笨,却又异常兴奋,我们从未像那天那样见过那么多的鸟不踏。

让我们异常兴奋的还有山上清甜的空气。雨过天未晴的日子,看云雾来来去去,远山忽隐忽现。随即,云雾渐渐围拢过来,我们都快看不清对方的时候,心内升腾起儿时捉迷藏怕被人找到又怕被人找不到的紧张。山野如此辽阔,我们如此渺小。云雾弥漫中,我们依然睁大眼睛寻找鸟不踏,乐此不疲。那一天,我们还掐了许多蕨菜头,在它们初来乍到,将幼小的身子蜷曲成一个个问号的时候。计划中的败酱草、野艾都采到了,但我们还是晚了一步,香椿已被人采走。带我们上山的人说,他知道哪里香椿最多,往年他们采的香椿根本吃不了,最后都晒成了干菜。这是一种怎样的奢侈。

没有人会拒绝山野的美意,就像没有人会拒绝春天一样。我们贪恋应季野菜,贪恋它们的新鲜环保,更贪恋那些从前根本就不知道的山野的秘密。欣喜的同时,也深觉从前的春天实在过得有些敷衍。野菜的地理,就是这片土地的季节与气候,只有在该吃的日子里吃才能得其真味。有朋友旅行回来,问还有没有春笋可挖。有人答,这几天还可以吹——笋已老矣,只能当火筒吹了。四月底,笋确实老了,山林也相对恢复了静寂。为留住美味,我们把吃不完的春笋做成酱油笋、话梅笋、油焖笋,或者晒成笋干。这样做的时候,我们像一群贪心不足的人,在试图劫掠时光。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暇

虞彩虹,金华磐安人,浙江省作协会员。文学作品发表于《海燕》《浙江散文》等。出版散文集《山中访药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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