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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毒辣，车内冷气十足。十三妹犹如一只楚楚可怜的小兽窝在副驾，细微的鼾声说明她已入深眠。目前她接近素颜，卸下防备的睡容让她显得真诚、自然，仿佛回到了婴儿状态，尽管有点陌生，却比醒着时可爱许多。如果她能一直这样还挺好，我想，那只有成为植物人才能实现。高架桥横跨江面，汽车仿佛摇篮在深渊上方匀速行进，我们正从此端的上山公路赶往彼端的下山公路，最终会抵达江边一处鲜为人知的水域（去年今日，苦茶哥在那里溺水身亡）。我们的生存只不过是两个永恒的黑暗之间瞬息即逝的一线光明。意识到此，人在凝视他赶赴的那个（以每分钟大约七十次心跳的速度）深渊时就会比出生时平静、从容得多。 十三妹长得很漂亮，在平台刷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被她的姣好容颜深深地吸引，果断点赞关注加收藏。当时她已是逼近百万粉丝的大网红，每天都会直播两个钟头，偶尔还要加场。我专门设置了提醒，只要她直播，立马上线。开始只是欣赏她的一颦一笑，聆听温柔的话语，爽朗的笑声，抚慰我的孤独寂寞冷，而后在她一声声亲切的“家人们”中逐渐迷失，一次次充钱，为她刷礼物。她带的货，即使大男人用不着，比如卫生巾、化妆品、脱毛膏等，我也会毫不手软地大批拿下，致使本就不大的两室一厅插不进脚。我只当谈了个女朋友，可她有男友，她和苦茶哥恩爱非常，账号上的主要内容就是两个人的日常。搞笑、温馨，还有内涵，令粉丝们为之祝福，羡慕，而我有点恨，恨自己不是苦茶哥。 当然也有反面声音，还不少。这部分人认为十三妹和苦茶哥并非真正的情侣，就算是，也没有视频中表现得那么恩爱。两个人同属一家传媒公司，恩爱夫妻不过是人设，每个视频都有剧本，做戏而已，只是为了流量和吸粉，最终目的是为了钱。其实这都不是秘密，“网红经济”不都这么玩吗？如果真的是日常，哪有那么多有趣而又巧合的细节？谁天天开着摄像头过日子？说到底，大家想看的只是两个人的颜值和互动，即便是假象，亦能蒙蔽大部分恋爱脑以及专爱磕CP的人群，在他们毫无亮色的人生里闪耀出夺目的光彩，成为日常习惯，甚至是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比如我，一天不看便心不在焉，好像少了什么，一旦当天直播刷礼物时被十三妹点名，或是回答了我的留言，我次日工作就有了无穷的动力。 关于负面消息，我一概视而不见，甚至在评论里和黑粉争辩、互骂，直至拉黑，满屏只剩美好与和谐，为了她，我情愿活在自己设置的茧房里。十三妹和苦茶哥的粉丝那么多，其实他们很难记住谁，除非每天送出几个“跑车”和“嘉年华”。我只是个普通上班族，没有成为榜一大哥的实力，只能尽绵薄之力支持我的女神。除了刷礼物，有时我情难自禁，会给她发私信，表达我的爱慕之情相思之意，可惜我发出的消息一律石沉大海，从未显示过“已读”，我不免有些伤心，失望。但失望几次后就会生出新的希望，我这样一个平凡的家伙注定只能在背后默默关注着她，就算没有苦茶哥，我也没有机会和她发生什么。相逢已是上上签，想到这儿，我既满足，又惋惜，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和十三妹面对面聊天。 工作不算忙，业余时间还算不少，基本留给十三妹。我一直没能交到女朋友，在家人和亲戚们看来可能是没精力，或是性格木讷，不受女生欢迎，其实是十三妹占据了我的心，其他女孩进不来。 我自己也会发视频，最喜欢发我家的狗，我妈养的。父母住县城，我基本每周都回家，遛狗，录视频。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发着，忽然某天，有一条就火了，点赞量超十万，粉丝剧增，评论里尽是夸奖狗狗可爱聪明的。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成为宠物博主，因此拍起视频来更加用心。 成为宠物博主的最大回报是使得十三妹注意到了我，回复并且点赞我的评论（后来我才知道并非她本人操作，而是公司配给几个网红的助理，之所以回应我，是因为我的粉丝近十万，好歹算个小网红，有机会成为大网红，为以后的合作做铺垫）。这让我兴奋了好几天，甚至睡不着觉。受到鼓舞的我再次尝试私信十三妹，终于得到回应，并保持一个月十来条的互动（其实也是助理在和我聊天）。我真正和十三妹本人进行交流，且加了微信是在苦茶哥发生意外的三个多月之后。 去年8月初，苦茶哥江边野泳意外溺亡的消息先以传闻出现在网络，闹得沸沸扬扬，但也仅限于粉丝们之间和部分吃瓜群众。三个多小时后，十三妹和苦茶哥的账号才发声，简要说明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证实了传闻。粉丝们留言，为苦茶哥点蜡，惋惜他英年早逝，安慰十三妹，让她节哀，坚强，挺过去。两日后十三妹直播，眼睛红肿如桃，数度哽咽，险些断气，不断自责，说都怪她是个女孩，力气太小，当时没能抓紧苦茶哥的手，否则他不会卷入激流。我心疼不已，很想冲进手机的那一端，将十三妹抱进怀里，给予慰藉。粉丝们纷纷宽慰，让她想开点，她已尽心尽力，不要过度悲恸，注意身体，毕竟她还要继续活着。 没多久，苦茶哥的账号清空。十三妹直到一个多月后才更新，发了一张看似随意实则刻意调整角度、灯光，后期又进行了精修的自拍图，所配文案为：我会带着你的爱好好生活。她恢复了直播，粉丝们问得最多的是她和苦茶哥的往事，尤其是新晋粉丝，专往伤口上撒盐，问她还会不会想起苦茶哥，问她当时是眼睁睁看着苦茶哥一点点沉入水底的吗，问她有没有带救生设备，问她为什么没在第一时间拨打119，问她苦茶哥的财产如何分配，甚至问她和苦茶哥有没有孩子。起初她简要回答一两句，后来问题愈加刁钻、奇葩，她冷着脸，说涉及到隐私的一律无视。可后面进入直播间的观众根本不知道前面说过什么，因此不断有人提出相同的疑问，搞得她怒喝，甚至爆粗口，崩溃至极，直至被举报违规，直播中断。 直播事故后，十三妹的口碑出现两极分化，她的账号不再更新，之前和苦茶哥拍的视频全部删光。我依旧持续关注着她的动态，在评论区和粉丝群里追她的近况，但很少有确凿消息，能肯定的是她已和经纪公司解约，据说状态堪忧，我忧心不已，生怕她困在抑郁中走不出来。于是我做了每个“癞皮狗”都会做的事，在私信里跟她打招呼，开解她，为她加油打气，说要成为她的后盾，不管别人怎么看她，我都会支持她。我的坚持不懈在某一天得到了回应，她说，你的狗子好可爱，真想抱抱，如果每天有它陪着，肯定烦恼全消吧。我激动不已，手指颤抖着按键问道，想抱吗？我给你送过去。她说，真的吗？你在哪里？我说，你不用管我在哪里，告诉我你的地址吧，可以加你的微信吗？ 我加了十三妹的微信，带着我妈的狗自驾五百多公里，来到了她所在的城市，并就此抛弃我那还算稳定的工作、人脉和社会关系等，如愿与她同居。真实的十三妹没令我失望，除去滤镜和修图，她的颜值依然经得起考验，尽管皮肤状态稍差，精神有些萎靡，但还是美得令我心动。不可否认，我们俩经历了一段美妙的蜜月期，可谓琴瑟和鸣，那种享受远超出我的预期。 处在伤痛之中的十三妹乖巧、温柔，惹人怜爱，与她在以往的视频中表现得基本一致。这正是我所喜欢的女性特质，我感恩戴德，以为遇到了天命之女，更加殷勤、体贴地照顾她，疼惜她，把全部精力投在她身上。积蓄即将花光，在我考虑要不要卖掉老家的房子时，十三妹逐渐从阴霾中走了出来。她说完全用不着，她有信心东山再起，以前在经纪公司受制于人，很多好点子不能实施，现在刚好能大干一场。她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拍段子，我自然愿意，都听她的，这方面她比我经验丰富。
随着海拔降低，信号逐渐增强，手机不断响起各种提示音，吵醒了十三妹。睁开眼后，发呆片刻，她清清嗓子，喝了两口水。拿出手机，看微信，听语音，大部分是关于工作的，她逐一回复。拿出化妆包，先对脸喷了保湿水，随后对着化妆镜勾勒起五官。我说，今天不用直播。她说，不化妆感觉不是自己。我默默地想，面具戴习惯了就会长在脸上。化妆完毕，她打开摄像头，看了又看。有下属给她发来语音电话，她接听，对方说有个服装品牌想要寄拍，接不接。十三妹道，5万以下不接。对方道，报价7万，是情侣装，需要——十三妹打断下属，你告诉他，8万，我和副总同时出镜。说完，挂断。副总指的就是我，她从来都替我做主，不问我的意见，这才是真实的她——可惜我悟得有点晚。 算上我和十三妹，团队目前总共七个人，分别负责摄像、剪辑、外联、服化道和创意等，财政大权当然掌握在十三妹手中。每条内容从创意到完成，十三妹必亲自参与，重拍、台词修改可谓家常便饭。我一直都不喜欢出镜，一来外形一般，怕影响观感；二来木讷，内向，面对镜头不够自信。可账号走的是情侣日常风，作为十三妹的男友不出镜实在说不过去。对此，十三妹自有办法，只要注意拍摄角度和灯光，再有滤镜和妆造的加持，使得视频中的我帅气得连亲妈都认不出。我很少参与直播，往往和粉丝们打个照面即躲开镜头，反正他们最爱看十三妹，爱听她闲聊。如果不带货，直播时并没有固定主题，多半围绕着十三妹和我的日常展开。我多半在旁，听十三妹洋溢着自豪的小女人口吻，将我们的生活描绘成一屋两人、三餐四季、朝阳晚霞、暮雪白头、岁月静好的模样。 一旦下播，她面无表情，或怒其不争地盯着我。我赶紧递水，捏她的肩膀，问力度如何。她叫我停下，一个大男人，干你该干的事，我累了会去按摩店，多想想有趣的剧本，未来发展方向。在成为她的合作伙伴后，我逐渐意识到她是个控制欲极强的完美主义者。任何细节皆过问，没有不经过她审核就能拍板的事。她甚至干涉我的穿衣风格、行为举止、语速话术、发型胡子，逼着我去健身，练肌肉，逐步将我改造成照镜子时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模样。我说，为什么非要立人设？就像窦唯那样穿个拖鞋大裤衩活出真我不行吗？十三妹说，不行，他有资本躺平，等你赚够钱，爱咋样就咋样，胖死你都没人管，现在就得演戏给人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当初答应与她合作便签了合约，分成我二她八。当时我被精虫和爱情冲昏了头脑，根本没多想，任她安排，现在看来轻率至极。 我妈的狗经常入镜，一只土狗串子，但聪明可爱，逐渐成为吸引另一个圈层的重要元素，还能接到狗粮和宠物玩具的广告。十三妹其实并不喜欢狗，当时说想抱抱狗不过是叶公好龙，在脚底转圈她都觉得烦，有时气不顺甚至踢上一脚。可在拍视频时，她却一口一个宝宝地叫着，搂在怀里，充满爱意地抚摸，就像是她从小养大的孩子。狗的饮食、散步等皆由我照料。让我没想到的是，没多久她买了一只纯种柯基。我禁不住发问，你又不喜欢狗，为什么弄一只新的？十三妹道，你那只老了，狗的寿命才十几年，说不定哪天就嗝屁，到那时再买新的会被网友骂，不如未雨绸缪。看来，狗在她眼里不过是个赚钱的工具，柯基终有一日会替代土狗串子，有一天我也会失去利用价值，终将被取代。 某个偏僻山区发生了地震，明星和网红们纷纷悼念，祈祷。了解情况后，十三妹抢先捐出二十万，还购置一卡车应急物资，雇了几个专业跑运输的送到灾区。她将捐款凭证和运输物资以及车辆的现场实拍照片发到平台上，直播时一脸沉重，让大家不要刷礼物，并和她一起静默，为灾区祈福，祈盼人们早日回归正常生活。她的善良得到绝大多数网友的好评和支持，也有人质疑她作秀，但很快淹死在其他同样善良的网友们的唾沫中。直播完毕，粉丝涨了七万多。十三妹很兴奋，因为最近一直处于瓶颈期，没出现爆火的视频，粉丝不涨反跌。十三妹请客，一行人来到海鲜自助餐厅饕餮。吃饱喝足，我打开平台，关于地震的报道更多更细致，有人拍到灾民们在寒风中捧着一碗泡面。 回到两百多平米的复式，我歪在沙发上出神。十三妹看出我情绪低落，不满道，怎么啦？我拿出灾区的照片给她看，说他们好可怜。她道，我们不是捐款捐物资了吗？仁至义尽，你还想怎样？我叹气，果然，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十三妹道，收起你的慈悲，又不是菩萨。我还想说什么，但突然想起不久前发现的一个秘密，难道那些黑料并非捕风捉影，都是真的？见我哑然，十三妹道，我早劝你凡事不要太认真，别那么感情丰富，容易上当受骗不说，还会造成精神内耗，现实就是现实，灾区需要的是钱和物资，你这种滥情没任何用，廉价得很。我说，我做不到你那么心硬，是不是所有的事到了你那里都有利用价值，都能成为敛财手段？十三妹道，我这么做难道有错？无利不起早，很正常，赶紧纠正你的价值观，要不然……我说，不然就跟苦茶哥一样，也给我弄个意外死亡？ 我完全是脱口而出，我以为她会发火，或是诘问乃至恐吓、威胁。当她缓过来，如死神般注视我片刻，转身上楼。我愣在原地，并不害怕，说出来倒松口气，只是她的反应让我略感意外。前段时间，从之前住的两居室搬到现在的大跃层。这几年十三妹赚了不少，少说也有六七百万，换房又换车。新社区比之前高档很多，门口的保安穿得像民国总统。收拾零碎时，我发现一部旧手机，无法充进电。我拆下存储卡，插进其他手机，看到很多照片，多为十三妹的自拍，有她和苦茶哥的合照，还有很多亲昵的视频。我逐一细看，视频拍摄的截止日期刚好为苦茶哥意外身亡那天，后几个视频记录了两个人游玩的若干细节。 视频1：俩人在江边野餐，苦茶哥心情似乎不太好，始终躲着镜头，并呵斥十三妹不要再拍。 视频2：十三妹的镜头紧贴江面，烟波浩渺，暗流涌动，镜头一转，苦茶哥正在给橡皮艇充气，十三妹问他，你真的考虑好了？不想再拍了？苦茶哥低着头道，你烦不烦？当初就说过好聚好散。十三妹道，利用完了就甩掉呗。苦茶哥将镜头推开，我不想再干这行，想好好过日子。十三妹质问，那个女人是谁？苦茶哥道，没人，你别瞎想了。 视频3：苦茶哥在江心自由泳、蝶泳、潜水，十三妹坐在橡皮艇上拍摄，苦茶哥突然大叫，让十三妹过去，镜头里只剩一角，有她的胳膊和船桨，还有远处苦茶哥忽上忽下的手臂，快到跟前时，十三妹停止划桨，朝他伸出手，苦茶哥拼命去抓，终于抓到十三妹的两根手指，船体随之晃动，十三妹大叫，甩开苦茶哥的手，身体后仰，像被子弹飞出的后坐力击倒，手机支架随之倒下，镜头中只剩蓝天、白云，伴着水声、喘息声、微弱的呼救声，随即，黑屏。 这应该算不上杀人吧，只是见死不救。反复观看视频后我得出结论，就算报警，十三妹也不会承担法律责任，顶多受到道德上的谴责，以及良心上的折磨——假如她有。我曾和粉丝们一样，以为她抑郁成疾走不出来是因为失去至爱，其实更多的是由于做了亏心事才夜不能寐，想必她多少有些后悔。如果我将视频在网上公之于众，那十三妹的人设将彻底崩塌，必然被各大直播平台永久封杀，以后再也当不了网红，再也不能靠自媒体维生。当然，互联网没有记忆，风口浪尖一过，她完全能换个城市重新做人。那么，我要不要揭发她呢？尽管我对她的好感早被她的市侩、庸俗和唯利是图几近败光，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况且是个美人，比一般人更容易犯错，她肯定也有苦衷吧，我至少得听听她的辩解再做决定。
早在一个多月前，有粉丝在直播间说起苦茶哥的忌日就要到了，问十三妹有没有想好如何纪念他，有没有特别安排。十三妹表示，苦茶哥的骨灰被他的家人带回东北老家安葬了，他的家人对她并不友好，具体埋在哪里其实她也不清楚，所以她不会坐三个多小时的飞机去祭奠他，到时她会以自己的方式进行缅怀，这属于她的私事，希望粉丝们不要过问太多。下播后她对我说当天要去苦茶哥出事的地方拜祭一番，希望我陪着她，我自然答应。这个口头约定发生在我“脱口而出”之后，当时并未意识到这次行程有何特殊，如今总算后知后觉，想来表面上是来祭奠苦茶哥，实际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说亮话。 我们要去的地方距市区约六十公里，是上游洪水常年冲积而形成的一处浅滩。附近不见村落，加之水杉、楠木、香樟等组成的天然屏障，导致此处鲜为人知。十三妹跟我说过第一次她是被苦茶哥带来的，苦茶哥爱好户外徒步和野泳。顺着下山道路迂回行进，在十三妹的指引下，没多久出国道，拐了三个弯后终于驶入仅够容纳一辆汽车的土道，两侧毛竹拔地而起，直插云霄，车内瞬间暗如阴天。但很快豁然开朗，一片差不多两个足球场大的江滩铺展眼前，与水波微皱的江面无缝衔接。下车后，十三妹说，今年干旱，水位降太多，以前可没见到这么多石头。我顺着她的目光，发现只有车子周围一小片土地，其余皆被形状各异的石块覆盖，日光之下森森然如白骨。 打开后备箱，往外搬东西。我支上方桌，十三妹摆好香炉、水果和糕点，打开苦茶哥生前最爱喝的啤酒，点燃三支华子和三根香，烟摆在桌边，香插进炉中，面朝江水鞠了三个直角躬。我静静地立在旁边，一阵清风吹来，只见烟蒂上的火星一顿一顿地向后退，留下灰白色的烟灰，真像有人在吸。十三妹转身，肃穆的神情闪退，吩咐我，把香炉、烟和酒留下，其他的搬到阴凉地方来，好晒。我照做，又将冰镇的巴黎水、奶茶和其他小吃摆到桌子上。一番吃喝，腹饱意酣，山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我们像两个哑巴，偶尔对视。 我终究忍不住，开口道，前几天我看到一个心理测试，很有意思，想听吗？ 你说。她掰开一颗山竹，一口吃掉白皙的肉，将果皮扔了出去。 假设在电车轨道上被绑了5个人，而它的备用轨道上被绑了1个人，有一辆失控的电车飞速驶来，而你身边正好有一个摇杆，你可以推动摇杆来让电车驶入备用轨道，杀死那1个人，救下5个人。你也能什么都不做，杀死5个人，救下1个人。电车眼看着驶入，你必须马上做出决定，是杀死1个人，救下5个人，还是杀死5个人，救下1个人？ 这种问题没有实际意义。十三妹说，但我还是陪你玩玩，假如6个人中有熟人，那我肯定救熟人，如果有我恨的或是讨厌的人，而这个人还在那5个人之中，那对不起另外4个，只能陪葬，要全是陌生人，那救对社会贡献大的，要是不知道职业身份，那救年轻的，如果都是年轻的，那救颜值高的，如果没好看的或者都是老的，那都去死吧。 我刚想说话，她又道，对了，假如其他条件相仿，只是性别不同，那救男人。 为什么救男人？ 我是女人，而女人互为敌人。 你想得真多。我总结道，本来问题很简单。 社会就是这么复杂。十三妹道，说一下结论，解读出了我的哪种心理。 其实这原本是批判功利主义的，选择救下5个人的基本上属于功利主义者，他们的大部分道德决策都是根据“为最多的人提供最大的利益”。我背完书，继续道，但除了社会贡献大小那个特性，你假设的其他可能性都源自情感判断，说明很多事你会根据个人喜好做决定，不考虑其他方面。 呵呵。十三妹不屑，以前确实有可能，但现在我绝对不会感情用事。 因为苦茶哥吗？我道，其实我对去年今天发生的事一直很好奇。 十三妹看着我，沉默片刻，起身走到后备箱，将橡皮艇拿下来充满气，对我说，我们去划船吧，在江心看水，看岸上的风景，换个角度，会有不一样的感觉。我跟她将橡皮艇抬至江边，她让我先上，而后坐在我对面。艇内空间不小，两个人完全能伸开腿，我是第一次坐这玩意儿，有点不太习惯。十三妹划桨，渐至江心，波浪撞击皮艇，使其晃晃悠悠。绿水一层一层涌来，令我眼晕，左手一滑没抓牢艇边，身子歪向水面，吓得我叫出了声。 我记得你不会游泳。十三妹无比淡定。 嗯，我是旱鸭子。我心有余悸。 也好，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她道，苦茶就因为水性好才疏忽大意，当时腿抽了筋，死抓着我的胳膊不撒开，使劲往下拽，恐惧会让一个人变得狰狞、陌生，就跟一个水鬼在找替身似的，我特害怕，几乎吓傻了。 后来呢？是他撒手了还是你挣脱了？ 他放开的，他没力气了，可能觉得自己没救了，不想连累我。 这套说辞是她对外的官方话术，作为粉丝的我曾经深信不疑。如今想来，不仅漏洞明显，且自相矛盾，恐惧既然已经支配了苦茶哥，求生的欲望又怎能让他放手呢？我不想再跟她打哑谜，翻出手机里苦茶哥生前的最后一个视频，举到她面前播放。 视频结束，她面不改色道，你想怎样？我坦诚道，我还没想好。她问，你想要多少？她的态度令我感到失望，不由得怒怼，难道你觉得钱能摆平一切？你对苦茶哥一点感情都没有？就算是传闻中的假情侣，时间长了多少也会有点情分吧，哪怕意见不合，不能再合作，你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掉吧。十三妹终究被我戳中痛处，不再一副无所谓，对我吼道，闭嘴吧你，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事实真相吗？我和他的事你又了解多少，你没资格指责我！ 你处处提防我，不跟我聊你们的事！我借机诉苦，不跟我交心，压根没爱过我。 十三妹大笑，别跟我扯什么爱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爱，要不是因爱生恨，我也不会见死不救，苦茶也不会白白浪费一条命。 难道他移情别恋，想要离开你？我问，他不是只想不再拍视频吗？ 他要彻底单飞，从此陌路。十三妹道，我当然忍不了，合作不合作关系不大，重要的是当时我对他还有感觉，甚至想过以后和他结婚，我无法接受爱会随着时间流逝消失，无法接受我被他抛弃，恋爱脑真是害人不浅，它会让你失去理智，变成疯子，只想着报复，想要痛快，想要折磨对方，如果我那时已经不爱他了该多好，肯定会救下他。 所以说，你后悔了。我试探道。 她点头，继而可怜巴巴地望着我道，你现在不能将视频公之于众，就当我求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咱俩再赚几年钱，我估计也就两三年，赚够了也过气了，那时我洗手不干，你随便发，没准你还能火一把，大赚特赚，但目前不行。 她的脑子里只有利益，人血馒头也不是吃不得。我算是看透了她，心里凉凉的，愤怒和绝望到底，倒生出相当的平静和勇气，遂郑重地告知她，不，我现在就要发，我要让粉丝们看清你的真面目，让他们长点教训，那些所谓的网红根本不值得追捧。 你疯了吧，别犯傻！见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十三妹手持船桨，砸向我的手臂，我身体后仰，左右躲闪，她站起朝我逼近，皮划艇剧烈摇晃，她重心不稳，栽倒，压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地紧抓艇帮，手机因此滑落江中，船桨亦掉落，随着水流漂得愈来愈远。没有了船桨，橡皮艇随波逐流，而江水愈发湍急，深不见底。我俩慌了，互相埋怨，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对方，但再不敢动手。 骂累了，望着江边哀叹，希望能看见个人影。我忽然想起，问她，你手机呢，快打119。她说，你长脑子没？我要带着手机早打了，还用你提醒。我叹道，这回完了，只能听天由命。她道，越往下游水流越急，没准还遇到漩涡。我说，你再吓我，我要尿裤子了。她道，我说的是真的，你是我见过最胆小的男人。我不服，难道你不怕死？她道，当然怕啊，怕也没用，倒不如坦然面对。我说，这都是报应，苦茶哥的冤魂在水里呢。她道，我从来都不信因果报应，你盯左岸，我看右岸，一旦有人影就大声呼救。我只得答应。 可江边只有各种各样的树木，丢了魂似的往后退。夕阳被山遮挡，眼前暗下来，希望愈加渺茫。不知过了多久，正前方出现类似一堵墙的障碍物，十三妹叮嘱我，不管什么东西，一定要扒住，千万别松手。由于障碍物刚好竖立在橡皮艇的必经之路，所以扳住它还算容易，原来是一尊巨大的雕像，半身露出水面，左手持玉净瓶。橡皮艇刚好被雕像挡住，就在我俩暂时松了一口气时，皮艇却在快速漏气，不知何时被刮坏的。我俩只能迅速爬到雕像上，搂着菩萨的脖子，眼睁睁看着没气的皮艇被江流带走。 江里怎么会有雕像？我纳闷。 具体没人清楚哪朝何人塑的，但我知道这个地方不止这一尊，岸上还有，大部分都破损了，我在网上刷到过。解释完，十三妹接着问，那个视频你备份了吧？ 嗯，电脑和其他手机，甚至邮箱里都有。我如实回答。 你就是太善良，这是赚钱做生意的大忌，人生翻盘的机会特别少，可能只有一次，一定要抓住，不能心慈手软，捞够了，一切都好说。十三妹推心置腹，我确实没喜欢过你，对你没那种感觉，正因此，你才适合做生意伙伴。 嗯。我释然，没关系，感情的事强求不来。 我接着憧憬，如果咱俩能得救，我答应你不发视频到网上，你带着我干，我想多赚些钱，让我爸妈过得好一点，还有很多事要做，比如到处旅游，看大海，吃大餐，找个互相喜欢的人恋爱，结婚，我还想当爸爸，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 要是你听我的，我可以多分你点，我七你三。十三妹道。 五五开吧。我说，我不干涉你，你想利用任何热点都行，我全力配合。 最多我六你四。 可以。这个结果我还算满意。 快入夜了，水流汩汩，寒气从昏暗的江面氤氲，升腾，侵袭着逐渐僵硬的躯体。我们紧盯着黑魆魆的岸边，竖起耳朵分辨树丛里出现的动静。过了许久，黑暗中忽然闪现一抹微弱的彩光，细听还有铁马叮当之声。十三妹道，好像有人在遛狗。我也听了出来，于是不约而同地朝着岸上疾呼。有人声回应，并射出一束手电筒的强光，照在我俩身上。十三妹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攀在雕像上，狼狈至极，此刻的我在她眼中想必更加不堪。 【焦冲，河北玉田人。2008年起在《当代》《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山花》等期刊发表小说百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男人三十》《女人四十》《原生家庭》等，中短篇小说集《没事就好》《时间的秘密》《门前一树马缨花》，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佳作奖、广西文学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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