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有两万条大小河道编成的密集水网,有四百多个大小湖荡连通的接天水域,我的家乡就是其中的一个小点。
老家小村名叫“莲香村”,改革开放前也叫“莲香大队”,是个名副其实的莲花飘香的水乡小村。水路上南濒七里山塘的山塘河,西通京杭大运河,北接支流汇合被称为“五龙呼水”的杨安荡,东连西塘河,再往东北就是春申湖和历史上有名的“范蠡伐吴开此”的漕河了。
莲香村除水利之便外,还可以开门见山,我们小时候坐在大门槛上,就可以南见虎丘山,西望大阳山,所以那时的我们真的是生活在绿水青山之间。
村里人祖辈种田养鱼,整个公社四十多个大队,就我们村有鱼池。大片的鱼池像个无边的围棋盘,点缀其中的池岸上遍布着星星点点的看鱼池的茅草棚。还有那莲藕行藻,池间来往的舟楫,不由让我想起汉乐府民歌《江南》里“鱼戏莲叶间”的景象。那种心旷神怡的与水为邻的恬静之美,在我看来,比田园风光更美,所以人们赞美苏州水没有选择江河的奇险,更没有选择沧海的磅礴,赞美的就是这种亲和之美吧。
养鱼很辛苦,要经常外出割水草,也称“捞草”。人在船上,手拿长柄割刀用劲操作。有时还得下河,风餐露宿。放养鱼种也有讲究,青鱼草鱼鲢鱼鲤鱼要讲个比例,科学合理的喂养自然会提高鱼的产量。最开心的是过年前的“起鱼池”,如同过节那般热闹。养鱼人一年的辛苦化作了收获,笑意写在脸上。而四乡八邻的乡亲也可来沾沾光捉散鱼,那场面可谓壮观。池岸上站满了卷起裤腿跃跃欲试的捉散鱼的人们,池内浅滩上准备泼泥阻拦的壮汉不停地吆喝着,显得势单力薄。等到池水逐渐浅显,大鱼在收网前的水面上活蹦乱跳时,人们就会呼喊着冲下池滩捉散鱼了。池滩上留出了大大小小的水潭,是捉鱼人最关注的地方。泼泥人东赶赶西泼泼,喊声大,动作小。这种闹腾就像在举行一种庆丰收仪式,一切配合得恰到好处。捉散鱼有规矩,不能捉家鱼。家鱼就是放养的青鱼草鱼鲢鱼鲤鱼等,其他如鲫鱼黑鱼昂刺鱼塘鳢鱼虾子公式鲦甲鱼等都可以捉。捉散鱼的人没有专人检查,但大家都很自觉,谁也不会贪心把家鱼藏着掖着抓了走。那就叫民风淳朴。
我们村养鱼有点小名气。老人们留下一个传说,说是当年本村有个穿着沾着水的青布包裤的鱼东家,到上海锦江饭店想吃饭,人家见他这模样想赶他走。问他要吃什么菜,他说要吃活莲心,这可难倒了饭店老板。活莲心其实就是青鱼的眼睛,装满青鱼的船就在店后河里歇着。从此上海滩的饭店对苏州养鱼人便敬重三分。
真正让外地人敬重的其实是厚道。我们村的鱼种常常要卖到东北哈尔滨。千里迢迢,赚不了几个钱,但为了那份情谊还得去,所以名叫“放小鱼”。放小鱼的鱼池要求很高,要把鱼池淤泥挖干净才能放养。为了保证小鱼质量,在运送的火车上,要把装满水和鱼的大口袋挂在车厢上,摇摇晃晃才可靠。车厢工作人员也重情,格外照顾。
村里人还有一手绝活,扒蚌。一把小耙子,大小不到翻地铁搭的一半,装着一丈多长的竹竿。扒蚌人拿着它,到大湖小河中的淤泥草丛或砖块中挑拣出蚌来,搭上耙子从水中轻轻提上岸来,那绝活靠的是手感和听觉。桑榆时分,一群扒蚌人满载而归,肩上那一杆杆竹柄一翘一翘的,组成了一道有趣的风景。
村里人崇尚文化,老老小小都喜欢看书。有时外出捞草人也会带回一两本借来的书。村里有人能背出所有发表了的毛主席诗词,好多人不但把样板戏唱得熟而又熟,还会把早年华东地区文艺汇演中的剧目唱段唱得有声有色,一字不差。让人难忘的是,当年下乡的知青受命要在墙壁上画宣传画和写上毛主席语录,结果几个村民一下子变成了他们的“指导老师”。有两个村民格子一打,一幅马恩列斯毛五人标准像没用多长时间就画成了,这让知青们感受了高手在民间。
探究莲香人爱读书的原因,乡里人说那是莲香人从小吃鱼多,也有人说莲香水灵动,但村里人都明白,那是我们莲香老辈人吃够了没有文化的苦。
村里人除了种田养鱼,还要打席打草包,从田头鱼池边回到家里,就摸到席机上,大人小孩一起上。“打席五更起,落扣月西移”,没有时间看书怎么办,老人就鼓励孩子早点起,“多吹卯前风,筋骨不会松”;打草包要调筋,调筋时眼前放个小桌子,摆上书本,一边调筋一边看书。“调筋车子风风转,眼睛看得酸溜溜”,苦是苦了点,但乐在其中,劳动看书两不误。
随着城乡一体化的推进,这些年水乡变了,高楼林立,商店栉比,现代化气息越来越浓。过去那些鱼池风景定格成了我永远的记忆。好在当地政府在九图裴家圩装点了春申湖景区,又在西塘河边上规划起了虎丘湿地公园。两座公园景区本来就与莲香村一河之隔,是相连西塘河的邻水宝地。我梦中的水乡美景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