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钟情的故事,总有着让人抵抗不了的魔力。秦观的一首《鹊桥仙》似乎成了一见钟情最美的诠释:“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若评一个最浪漫的一见钟情故事,大概当属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初相会时,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打动美人心,卓文君从此当垆卖酒也不悔。
若评一个最传奇的,当属南北朝时北齐神武皇帝高欢和他夫人娄昭君的相遇。娄昭君也是个美人,而且聪慧,豪门贵族争着上门提亲,但娄昭君都看不上眼。直到有一天,她不经意看到一个在城墙上服劳役的年轻人,远远看上了一眼,便说:“此真吾夫也!”这个年轻人就是后来做了皇帝的高欢。若评一个最凄美的,应该首推发生在三百多年前苏州流虹桥上的一瞥。那一瞥,引发了一段让人唏嘘、叫人哀悯的故事。
他叫叶舒崇,字元礼,是明末清初享誉于中国文坛的叶绍袁和沈宜修夫妇的长孙。吴江北厍(shè)的叶氏午梦堂在当时可是个非常耀眼又璀璨的名字,叶氏一家儿女多,个个文采斐然。叶元礼为康熙丙辰进士,中书舍人,长得清新俊逸,风度翩翩,而且学问洽博,才冠绝伦。
叶元礼在历史长河中没有留下多少事迹,但是他在历史长河中,走过的一座桥,却被后世文人追咏传诵。
桥是流虹桥,是当年松陵西城门外护城河上的一座石桥。一年春,叶元礼过此桥,他在桥上,不是为了看风景,但看风景的人却在楼上看他。看风景的人,是个女子,她在窗前,瞥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她对叶元礼一见钟情,最后竟因相思而逝。
从此,留下一段凄美动人又让人如鲠在喉的故事。这个故事被“清词三大家”之一的朱彝尊写成了一首词:高阳台
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
这首词的大意是这样的:
那天的春色很美很醉人,流虹桥的倒影旖旎,水面清波如映雪,翠帘不卷春已深了,慵懒的人心里总是思慕着一份撩人的春色。这时,站在窗前的她,只不过是不经意的一个眼神望去,便看见了他,一刹那心动,他玉树临风,秀逸清俊。那一眼,她知道他就是自己心仪的人;那一眼,她知道,他必定是自己终要牵肠挂肚心心念念的那个人;那一眼,让她柔肠寸断。
然而那一刻,她无法用游丝留住他,也请不动青鸟去传讯。从此,怅惘之情,萦怀不去,每天每天,望眼欲穿,却穿不透内心深深的苦闷。情不由己,情难自抑,栏杆倚遍,却寻觅不着桥上人,梦里千百回,却追寻不到心头人。
终于,他又来到流虹桥,终于,他知道了她,一个断肠人。而断肠人已如朝云散去,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一次过桥时看到的桃花,依然开满江边。
深情的人,最怕走到相思路,怕的是相思的人已香消玉殒。盼着长堤之上长满红心草,寄哀思答深情。如今只能惆怅,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难觅。
朱彝尊听朋友讲到这个故事,情难自抑,写下了这一首凄婉动人的词。
这个故事是离奇的,但感情的事,实在是没道理可讲。《牡丹亭》里也有一个“情不知所起”的故事,我在写品读《牡丹亭》时曾说,这一句并非表明作者汤显祖心有疑问,相反,汤显祖并不关心这些,他更愿意着墨渲染的,是“情”起之后的惊心动魄与那份亘古不变的忠贞不渝。
如究其原因,也许那就不是情了。不知所起的情,是《上邪》中的“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柳永《蝶恋花》中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苏轼《江城子》中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情”之绵延,不知何物,亦不知所起,真是“悠悠千载无解,但凭诗人咏叹”。
叶元礼只是走上了一座桥,窗前女子只是投之一瞥,两人却从此阴阳相隔,不复再见。那天的春色太美你太温柔,才会在刹那之间,只想和你一起到白头。可是她望穿双眼,日思夜梦,最终却一病不起,遗憾而逝。
“情”究竟为何物?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那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引得人心中有数不尽的幽幽之叹。
朱彝尊的词中讲的故事并不详尽,所以又在词的前面写了小序:“吴江叶元礼,少日过流虹桥,有女子在楼上,见而慕之,竟至病死。气方绝,适元礼复过其门,女之母以女临终之言告叶,叶入哭,女目始瞑。友人为作传,余记以词”。
小序详尽地写出了这个凄美故事的前因后果。这真是一个离奇的悲剧故事。
第一次看到叶元礼,女子便一见钟情,但她拘于礼教,不敢前去表达,以至于相思成疾,最后香消玉殒。直到弥留之际,她才将心事告知母亲。恰在此时,叶元礼又再次路过流虹桥,女子之母便拦住他并向他转达了女子的临终之言。叶元礼闻之涕泪横流,放声恸哭,女子似有所感,双目这才渐渐闭合。
@火之星2100
一见钟情,最可怕的也许并不是无法两情相悦,最可怕的是——相思成灾。
《西厢记》里的张生也曾害相思病:“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可见这相思病有多可怕了。
叶元礼过流虹桥的故事相对来说并不出名,与它极为相似且广为流传的自然要属唐朝崔护的人面桃花故事了。
崔护的故事记录在唐孟棨的《本事诗》里,说的是:崔护进士落第,清明节到了都城的南面,因口渴,便向一户人家讨水喝。开门的是个女子,大概属于明眸善睐、清波流盼的美人,所以次年春的清明时节,崔护忽然忆起去岁的奇遇,情不自禁地又去了那户人家那里。当时那户人家没人在,崔护诗意顿起,在门上题了一首诗,也就是那首流传千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再过几天,崔护偶然经过这户人家时听到哭声,于是敲门询问。随后通过老翁得知,家中女子自去年清明见了崔护之后,常常茶饭不思,前几日又见了题诗,便长吁短叹,竟然绝食数日而死。崔护在女子尸体前痛哭,还将其抱起,忍不住地哭着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过了不久,女子竟然睁开了眼睛,活了过来。
历史故事,总有着惊人的相似,不同的是崔护的故事,结局皆大欢喜。
其实故事的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感情的事,因为有深情在,总有着不可避免的“雷同”。
一见钟情,一往而深,所以相思才这般折磨人。汤显祖一部煌耀四百年的《牡丹亭》不究情之所起,只演绎情之“一往而深”,深到“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生死死,让人一咏三叹。
@莫修-文
流虹桥遗事,让人感喟。
叶元礼到底有多俊美呢,竟然让一个女子如此一往情深?现存的历史资料极少,但清王士禛(zhēn)在《古夫子亭杂录》中有一点记载,称“叶元礼神清不减卫叔宝”。
“神清”两个字,根本没法满足当下颜值控的好奇心。这个词,其实古人是用来形容卫叔宝的。所以要知道叶元礼有多俊美,得看看卫叔宝美到什么程度。
卫叔宝即西晋卫玠(jiè),司马光在《资治通鉴》描写他是“美风神”,卫玠年少时乘坐羊车出门,看到他的人都以为他是玉人,人们都争着去看他。卫玠的舅舅、骠骑将军王济本来就英俊有风度,他曾说见到卫玠,就觉得珠玉在侧,自己则形貌丑陋。还曾对别人说,“与玠同游,冏若明珠之在侧,朗然照人”。
叶元礼就是第二个“卫叔宝”。
@白墙下的花园
你我皆凡人,难免一见钟情,就连佛经里也有一见钟情的故事,关于摩登伽女与阿难的故事,记载于《楞严经》和《佛说摩登女经》中。
阿难为佛陀座下十大弟子之一,长相异常俊美。故事大体讲的是,有一天阿难在一井边向摩登伽女讨水喝(与崔护故事雷同),摩登伽女对阿难一见钟情。阿难离开后,摩登伽女便得了想思病,整日思念阿难,茶饭不思,郁郁寡欢(感情的事一再地“雷同”)。与流虹桥故事不同的是,摩登伽女的母亲却替女儿大胆示爱,甚至使用邪术,让阿难爱上自己的女儿。但阿难最终清醒拒绝了。
后来有人便开始演绎这段故事,巧的是,演绎的故事也与“桥”有关,只是故事中阿难爱上了摩登伽女:
有一天,阿难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了一位女子。”
佛祖问道:“你对她有多喜欢?”
阿难答道:“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愿她从桥上过。”(注:电影《剑雨》中有此桥段,不知是不是电影主创团队独创)
这个演绎后的“佛经故事”似乎更加“人性化”,因为作为观众的我们,都喜欢看痴情戏。
愿化身石桥,只愿她从桥上过。痴情自古写不尽,一念起,相思成劫。

同在吴江区,流虹桥与垂虹桥的名气,可谓天壤之别,而且流虹桥几经修治,如今早已面目全非。
但因这一段痴情的故事,总觉得流虹桥是一座相思化身的桥,隔着浩渺的历史,仿佛仍可见他从桥上走过,她在窗前只一瞥看见他。那一瞥,惊心动魄——只是一个刹那,他从桥上走过,却不知他走过的,是一个女子的一生。
作者:潘慕白
来源:《苏州园林研究所》公众号
2025-0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