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玄天一片云：五凉始末（31）见龙在田，后凉州时代的世纪元年

陆一2 2025-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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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安三年，公元399年，注定是极其不普通的一年。

在这个四世纪与五世纪交汇的最后档口，历史如同一位出色的驭手，让煌煌四百年的魏晋南北朝在这里来了一个大转弯，那些即将深远影响的中国历史走向的人和事，纷纷在这一年起身冒头，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拉开帷幕。

这一年，北魏拓跋珪在迁都平城（山西大同）后正式称帝，改元天兴。重用清河崔氏等汉家士族，朝野上下束汉发，依汉制立宗庙、定礼仪，并自称黄帝后人，开启了全面汉化、统一北方的序幕。

这一年，大江之南的东晋，出身寒门的司马家掘墓人刘裕，借平定五斗米教孙恩起义的契机日渐崛起，两百年的烟雨南朝即将上演。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把持中原正统数百年的门阀时代也将走到终点。

同样在这一年，凉州也不例外的迎来了自己的世纪变局。

隆安三年（399年）六月，在与段业东西呼应，吓退吕家兄弟后，秃发乌孤乘势加固了南凉的政治架构，以弟弟秃发利鹿孤为凉州牧，镇守西平（青海西宁），另一个弟弟秃发傉檀入朝来辅佐自己处理国家大事。

但在世纪之交的历史关头，老天爷似乎也变得刻意了起来。

八月，秃发乌孤某天与众臣们宴饮之后，突来兴致，要骑马策奔。俗话说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强行酒驾的秃发乌孤骑在马上一个没抓稳，跌落在地，摔断了肋骨。

本以为是一场小意外，秃发乌孤还笑着对大家说：差点摔得就遂了吕光父子的意了。

但越是邪门的时候，话越不能瞎说，你这次还真就遂了人家的意了。

被抬回来不久，秃发乌孤就不行了，仅仅留了一句“宜立长君”的遗言，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说就饮恨归西了。

当然，以现在的医学常识来看，秃发乌孤大概率是摔断肋骨后刺破了肺或脾等重要脏器，引起的呼吸循环衰竭或出血性休克而导致的死亡。

所以，再次给朋友忠告：喝酒坚决不开车！

秃发乌孤去世后，其实最合适的继位人选是一直在朝辅佐的秃发傉檀，但因为有“宜立长君”的遗言，便由年龄最大的秃发利鹿孤继位为王。

好在这位大兄弟知道自己不是治国的那块料，否则他哥生前也不会专门将他们兄弟分别安置，便将军国大事都委任给秃发傉檀，自己迁回西平当了甩手掌柜。

南凉秃发乌孤的突然去世，确实是合了吕光的心意，但他也没高兴多久，因为很快他也走到了自己的人生终点。

隆安三年（399年）十二月，已经病入膏肓的吕光，自感时日无多，下诏传位太子吕绍，以吕纂为太尉，吕弘为司徒，随后去世。

吕光临死前的安排可谓用心良苦，嫡子吕绍继位，庶长子吕纂素有军功，负责掌兵，次子吕弘总管朝政。并特意交代三个儿子要兄友弟恭，一定不要起内讧。【汝兄弟缉睦，则祚流万世，若内自相图，则祸不旋踵矣】

但他又害怕这两个打辅助的儿子多心，留下他们专门解释安抚，却又好死不死的加了句：吕绍其实不是那块拯救乱世的料，只是因为他是嫡子，才让他继位。【永业才非拨乱，直以立嫡有常，猥居元首】

你自己的儿子啥德行你不知道吗？这么关键的时候你跟人说太子其实啥也不是。

吕光去世后，吕绍秘不发丧，但被吕纂硬闯入宫，在吕光灵前假模假式的大哭了一场才出来。吕绍害怕吕纂当下就动手，便给吕纂让位，怯怯的说：大哥年长功高，应该你来继承大统。

吕纂立马拒绝道：陛下是先帝嫡子，臣岂敢觊觎大位，陛下可不能因私情坏了纲常伦理。

吕绍的堂弟吕超，看出了一些端倪，对吕绍说：吕纂领兵多年，威震内外，虽然老爷子刚走，可我看他一点儿也不悲伤，反而昂首阔步，必有异心，应早早除掉。

但吕绍胆小软弱，说：先帝遗命，言犹在耳，我还要靠两位哥哥帮助，实在是不忍心。

后来吕纂入宫拜见吕绍，吕超就握刀侍立在吕纂的身旁，不断的用眼神示意吕绍下令把吕纂抓起来，吕绍一直没有答应。

但吕光临死前的遗言，不光让吕纂有了想法，次子吕弘也泛起了浑水摸鱼的心思。

当初，吕光入凉后，想要立吕弘为世子，却恰好得知当年留在长安的吕绍流落于仇池，于是派人将吕绍接回立为世子，吕弘因此对吕绍极为不满。

吕弘派尚书姜纪鼓动吕纂说：主上昏庸懦弱，大哥一向威恩卓著，这事儿就应该您上。

看吕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吕纂于当天夜里便发动兵变，带领数百兵士翻墙过北城，进攻广夏门（宫城西门）。吕弘也带着东苑的兵众，用斧头砍开了洪范门（宫城北门）。

禁军左卫将军齐从见大队人马迎面过来，便喝问来人说：站住！谁？！

来人答道：太原公（即吕纂）。

齐从说：主上刚刚即位，太原公不走正道，深更半夜进入禁地，是要谋反吗？

说罢，抽出佩剑砍将过来，一剑砍中了吕纂的头盔前额，但随即就被吕纂的人抓住要杀。吕纂带兵多年，见齐从如此忠勇，便制止道：这个齐从是条汉子，先不要杀他。

而得知吕纂政变后，吕绍赶紧派中郎将吕开率禁军在端门（宫城正门）阻击，吕超也率兵二千赶到。但吕纂在军中威望甚高，士兵们一向都很害怕他，听说吕纂来了便自行溃散。

吕纂兵不血刃自青角门（宫城东门）进入谦光殿。吕绍仓皇逃到紫阁，走投无路被逼自杀，吕超逃奔广武。

虽然政变成功了，但此时吕篡手里只有几百人，而吕弘有两千人，吕篡忌惮吕弘兵多，便假意让位给吕弘。吕弘说：我是吕绍的弟弟，如今他违背先帝遗命被废，我继位大家也不会服，还是得大哥您来。

再次确认过吕弘的态度后，吕纂继位，改元咸宁。以吕弘为大都督、督中外诸军事、大司马、车骑大将军、司隶校尉、录尚书事，改封番禾郡公，相当于军政大权尽数委于吕弘。

此时，吕光头七都还没过，距离他咽气仅仅五天，言犹在耳，吕家兄弟给他爹脸上有巴掌是真扇啊。

吕弘虽然在政变中旗帜鲜明的支持吕篡，但吕纂也不傻，他一直怀疑吕弘的动机，始终对他保持着警惕，而吕弘也一直在等待机会。

隆安四年（400年）三月，吕弘在姑臧东苑突然举兵，准备再次复制两个月前对吕绍的政变。

吕纂派部将焦辨领兵攻打吕弘，吕弘被击溃，部众四散，吕弘只身逃奔到广武。但随后吕纂却出了个骚操作，放纵士兵大肆抢掠，把东苑的妇女赏赐给士兵们，包括吕弘的妻女在内。

事后吕纂还得意的笑着问群臣说：咋样？哥们儿今天这仗打的不错吧？

大概是觉得摊上这么个空前绝后的傻逼君主，平定内乱还TM顺带劫掠自己百姓的，侍中房晷一时悲从中来，站出来大声泣问道：先帝刚刚驾崩，你们兄弟之间就兵刃相接。即使是吕弘自讨灭亡，那也是陛下没有尽到兄弟本分，应该反省自己以谢百姓。怎么反而纵容士兵去大肆抢掠，侮辱士女，有罪的是吕弘，百姓何辜啊！况且吕弘的妻子，是陛下的弟媳，吕弘的女儿，是陛下的侄女，怎么能忍心让无赖小人凌辱！【先帝始崩，昆弟接刃。虽弘自取夷灭，亦由陛下无棠棣之恩，当省己责躬谢百姓。乃更纵兵大掠，囚辱士女，衅自弘起，百姓何罪！且弘妻，陛下之弟妇，弘女，陛下之侄也，奈何使无赖小人辱为婢妾】

吕纂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搞得事儿有多操蛋，赶忙收起笑容向房晷道歉，随后召见了吕弘的妻子和子女，优待并妥善安置了她们。

而吕弘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他战败后准备去投奔南凉的秃发利鹿孤，结果在路过广武时，非要去和他叔叔吕方去诉诉苦。虽说都是侄子，但吕方更怕吕纂清算他，无奈哭道：天下之大，你哪儿不能去，非要跑到我这儿来。随后将吕弘逮捕下狱，被吕纂派来的大力士康龙缢杀。【方见之，大哭曰：天下甚宽，汝何为至此！乃执弘送狱，纂遣力士康龙就拉杀之】

不过吕纂到底是行伍出身，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在勉强平定内部局势后，感觉手里稍微有俩子儿，就立即开始对外用兵。

在刚刚平定完吕弘的当月，吕纂就要出兵攻打南凉，中书令杨颖劝他说：人家南凉内部暂时没啥矛盾，咱去占不上便宜，还是别打了。

言外之意就是，别看人家也是新君刚立，但人家是名正言顺上下都认的，团结着呢，你以为都像你吕家一样是窝里斗。

但吕纂不从，坚持出兵，秃发利鹿孤派其弟秃发傉檀率军阻击。

四月，后凉军抵达了三堆（今甘肃永登县西南），南凉军这边看人家兵强马壮，且吕纂在河西素有威名，就比较怂，都不敢上，军心一时不稳。秃发傉檀见状效仿前凉谢艾，下马坐在胡床上假装淡定，南凉军这才收住阵脚开始反攻，随即大败后凉军，阵斩两千余人。

就这吕纂仍然不死心，既然东边打不动，那就往西打。

六月，吕纂决定出兵攻打北凉。

尚书姜纪劝他说：现在正是夏忙时节，不宜征战，况且大军西征，南凉要是趁机来进攻怎么办呢？

吕纂还是不听，带兵进围张掖。

果然，秃发傉檀听说吕纂西征后，率骑兵一万偷袭姑臧。好在吕纂的弟弟吕纬稍微有两下子，带兵据守南北二城，得以勉强自保。

但东西外城很快就被秃发傉檀攻破，并在宫城朱明门（南门）摆酒与其将士庆功，随后还在青阳门（东门）举行了阅兵仪式，以宣扬武力。

不过，秃发傉檀毕竟孤军深入，吕纂随时都会杀回来，随即劫掠百姓八千余户，扬长而去。

秃发傉檀撤走后，吕纂才引兵姗姗回援。东西上千里路的疲于奔命，再加上被秃发傉檀玩了一把黑虎掏心，本就江河日下的后凉处境更加惨淡。

而就在吕纂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和南凉北凉菜鸡互啄时，一个更大的威胁正在悄悄来临。

利用北魏和后燕互攻、东晋内乱的空档，一直在关中猥琐发育的后秦姚家，已然快速成长为一个不容忽视的庞然大物了。

关中的羌族姚家在磕磕绊绊的半个多世纪漂泊后，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辉煌。此时的后秦国主姚兴，也是五胡十六国时期少有的几个能勤于政事、治国安民的有为君主之一。

隆安三年（399年），姚兴率兵攻陷洛阳后，控制了黄淮及汉水一线，实现了后秦、北魏、东晋的三足鼎立局面。

随着后秦的茁壮成长，姚家的势力逐渐进入陇西，开始对凉州形成巨大的威胁。

早在太元二十一年（396年），姚兴就先后攻取成纪（甘肃秦安）、上邽（甘肃清水），并委任颇有将帅之才的叔父姚硕德为秦州牧，镇守上邽，为全面进军陇西作准备。

隆安四年（400年）正月，西秦国都金城（甘肃兰州）的南景门崩塌，乞伏乾归以不祥之兆迁都苑川（甘肃榆中），这个举动让姚兴瞅到了机会。

五月，姚兴下令叔父姚硕德率兵五万，过南安峡（甘肃秦安南渭河）进攻西秦。乞伏乾归率兵屯于陇西城（甘肃陇西）阻击。

但姚硕德孤军深入，乞伏乾归安排武卫将军慕容允等人坚守不出，后秦军队逐渐补给不足，陷入困境。

七月，姚兴得知姚硕德遇困后，亲自从长安出发秘密增援。

乞伏乾归听说姚兴来亲征了，不仅不怕，还很兴奋的给大家做战前动员：我自继位以来，屡次征战，都算无遗策。如今姚兴倾国而出，军势正盛，不宜正面硬扛，而且这里是山川谷地，发挥不出我们的骑兵优势，最好是把他们引到平原地带，以逸待劳。同志们！存亡在此一举，如果此战能斩除姚兴，关中就归我们啦！【吾自开建以来，屡摧勍敌，乘机籍算，举无遗策。今姚兴尽中国之师，军势甚盛。山川阻狭，无从骑之地，宜引师平川，伺其怠而击之。存亡之机，在斯一举，卿等戮力勉之。若枭翦姚兴，关中之地尽吾有也】

随后，乞伏乾归派慕容允率领二万中军移师柏阳堡（甘肃清水西南），镇军将军罗敦率领四万移至侯辰谷（柏阳堡附近）在两侧埋伏，乞伏乾归自己则率领数千轻骑当诱饵，引诱姚兴大军钻进口袋。

按理说这个安排没啥毛病，确实是个挺好的计谋，姚兴说不好就中招了，但老天爷要灭你，那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就在乞伏乾归引导后秦大军追击的时候，战场突然刮起了大风，顿时天昏地暗，乞伏乾归慌乱中迷失了方向，和埋伏的两路大军失去了联系，误打误撞中进入了侯辰谷的外军阵地。随后被赶上来的秦军大败，乞伏乾归弃军逃回苑川，余下三万多西秦军全部投降后秦，姚兴乘胜进据枹罕。

乞伏乾归跑到金城时，已经大势已去，无奈仅率数百骑兵向南投降了南凉。

秃发利鹿孤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随即派他弟秃发傉檀将乞伏乾归迎至晋兴（青海民和），以上宾之礼待之。

镇北将军秃发俱延觉得乞伏乾归只身来降，肯定不是长久之计，便对秃发利鹿孤说：西秦本就是我们的属国，趁乱私自称王。如今走投无路了才来投奔我们，绝不是出于真心。如果再逃走归附后秦姚氏，一定会成为我们的祸患。不如把他们迁移到乙弗（河西鲜卑部落之一）看管起来，让他无处可逃。【乾归本吾之属国，因乱自尊，今势穷归命，非其诚款，若逃归姚氏，必为国患，不如徙置乙弗之间，使不得去】

秃发利鹿孤是个讲究人，说：人家走投无路来投奔我们，我们却怀疑他的心意不诚，以后别人还怎么放心来归附啊。

但乞伏乾归想的可不仅仅是这个，原本以为能得到南凉助力的他，对于秃发利鹿孤将自己圈在晋兴的安排很不满意。

恰好此时姚兴安排了南羌首领梁弋等人前来招抚，乞伏乾归便准备东投后秦。不料内部出了叛徒，计划提前泄露，乞伏乾归的部下屋引阿洛向南凉晋兴太守阴畅告发了他。

阴畅快马飞报西平，秃发利鹿孤获悉后立即派弟弟秃发吐雷率兵在扪天岭（甘肃永靖西）堵截。

乞伏乾归害怕被秃发利鹿孤弄死，便准备自己跑，于是对他儿子乞伏炽磐说：秃发利鹿孤忌惮我的威名，我留在这里，他肯定容不下。如今姚兴强盛，我准备去投奔他。如果我们一起离开，一定会被骑兵追上。若送你们兄弟和你母亲作人质，秃发利鹿孤就不会怀疑我。只要我到了后秦，他便不会加害于你们了。

乞伏乾归之所以如此自信，大概率是得到了姚兴的政治许诺，如果秃发利鹿孤敢对他的家人下手，那就会给姚兴出兵南凉留下借口，秃发利鹿孤不是傻子，也能想明白这点。

将儿子老婆留下后，乞伏乾归只身前往长安，投降后秦，西秦国灭。

不过姚兴也很给面子，不但兑现了先前的承诺，任乞伏乾归为持节、都督河南诸军事、镇远将军、河州刺史、归义侯，还在次年又将乞伏乾归派回了苑川镇守，并把原来的军队全都还给了他。除了没有王的称号，一切其实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秃发利鹿孤也如乞伏乾归预料的一样，并没有为难其家人。但后来不久，乞伏乾归的儿子乞伏炽磐想偷偷跑去长安投奔父亲，被秃发利鹿孤发现给抓了回来准备要杀，秃发傉檀拦住说：儿子投奔父亲，人之常情，应该宽容处理，以显大度。

秃发傉檀的言外之意是，现在把乞伏乾归的儿子一刀砍了就前功尽弃了，倒不如大度一点落个好名声。

不过，后来还是让乞伏炽磐给跑了，投奔长安后被姚兴任为振忠将军、兴晋太守，加封左贤王。

任何事情都是两面性，在处理乞伏乾归的事情上，南凉表现出的克制和大度，还是有一定的名片效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