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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黎晓 :星星(小说)

 大河文学 2025-05-08 发布于河南
 

星星

/左黎晓



01

由人事专员带着,星星坐到了工位上。这工位不是她的,之前的同事请假了。逼仄的小小的工位,一排又一排,布满了这公司的长方形大开间。每个工位上坐着一个人,有的看上去四十岁左右,有的像是刚出社会的年轻人。穿的衣服大多是廉价的,且起着毛球。大家南腔北调地对着耳麦说着叫着,催促对方赶紧还债。

这是一家催债公司。本来星星并不想来这里上班的,可是这几年经济形势不好,各行各业都不稳定,自五个月前被裁员后,星星已经投了无数份简历,面试了无数家公司,要么简历石沉大海,要么一面过后便没了消息。看着卡里越来越少的存款,星星担心自己有坐吃山空的一天。因此,才勉为其难(准确说,星星觉得是走投无路)地来到了这家催债公司。其实这些年她经常收到类似公司的面试邀请,点开详情一看,大多是无学历要求、有销售提成且高。星星也不是没去过这样的公司实习,只是自从两年前去过另一家催债公司工作了两天后,她说啥不愿意再接受类似的面试邀请了——工作环境潦草、人员素质堪忧,且处理的事情多是财务纠纷,对方态度也多恶劣,坐在那里,她如坐针毡,觉得自己被吸入了某个黑洞。

坐在别人的工位上,星星觉得浑身更加不自在。电脑显示器上布满灰尘,左侧放着一个打开的化妆盒。立起来的镜面上也满是灰尘,下面小格子里的粉饼早就见底了,挤在犄角旮旯里的看去很劣质,是一些加了些灰的粉色、银色、蓝色等,可以闻到那有些呛人的气味。呛人的气味似乎也不完全是从劣质粉饼中透出来的,好像她所坐的椅子、面前油污的键盘、脚边的垃圾桶都在散发呛人气味。此外,键盘的缝隙里夹着些细长条的便利贴,写着些密码及歪歪扭扭的汉字。右侧的隔断上也贴着些便利贴,右侧桌面上放着破旧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催债的话术及注意事项,字体同样歪歪扭扭,看来它的主人应该也是一个潦草的女生。星星并不是瞧不起这样的女孩子,相反她心中是怜悯的。她从农村来,自小由奶奶带大,大学毕业后来到这长江边的大都市工作,曾经也是省吃俭用,穿着劣质服装,用着劣质用品,生活了很多年。不过虽然都是不上档次的衣服用品,星星总能穿出高级感,毕竟她大学学的是服装设计,对于衣服搭配,她还是很有一手的。这些年她在单位任劳任怨,做了很多年的受气筒,才在稳定的工作中收获了些银钱,才舍得给自己买一些品牌衣物及用品,对于那些实在陈旧的便都丢了去。不过,她还没有完全断舍离,虽然外衣、鞋子、挎包是品牌的,内里的毛衣则也像这里的人穿的一样,是劣质的、起球的。星星几次想要脱下来换成名牌的,但是是刚买的,终归舍不得扔掉。另外,这厚厚的容易起球的毛衣,保暖效果倒是很好。

她想,这工位上坐的女孩子,是高中或中专毕业的吧,或者是大专。她曾经认识些这些学历不高的女孩子,都是农村来的,用着劣质香水、化妆品,穿衣大多一个风格,灰不溜秋起着毛球。头发也是蓬松着,像是下地干了农活或者刚起床,一整年都是那样,和她们老家干农活的妈妈、奶奶、姑妈、姨妈及一应妇女一个样儿。星星也并非瞧不起农村妇女,她奶奶便是其一,老家的姑妈、大娘、邻居也都是这样。她只不过比她们多读了一些书,去到了发达的大城市见识了一些人,于是似乎便和她们不一样了。这不一样不是星星刻意这么想的,她想或是环境改变了她,见到了美,便不愿意再看丑了。她想人人应该都是这样的。她觉得相比较那些见了美便嫌恶丑、嘲笑丑的人,她更有些同情心——每次见到这样的女孩子,她都想提醒她们你的毛衣起球了,你的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儿,该洗洗屁股了。就像小时候和表姐妹一起玩耍时大家的善意提醒一样。可是这里是全是陌生人的大都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收起来自己的善良。她正想着,余光看到右边一个看去35岁左右的南方女人走过来,和同事闲聊起来。那南方女人穿着招了灰的高腰黑皮鞋,白毛衣的袖口有着明显的黑色,不知多久没有换洗了。星星尽量显得不那么刻意地轻轻转头一看,不想那南方女人已经拿眼睛警了她一样,继续和同事说笑,并顺手从同事的红色毛衣上摘下一根头发,像是在捉虱子。这场景,她在老家也见到过,甚至有些温馨——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这次她来对了地方。或许,这里跟之前的那家催债公司不一样呢?星星想。

她松了松肩膀,轻轻往后靠了靠。她再次觉得,这个工位好小好小,垃圾桶倒是很大,宽度甚至占去了工位的三分之一。她又瞥见了角落里歪歪扭扭的字迹,觉得心情不悦。她想,如果让她来写,一定是洋洋洒洒,看去赏心悦目。她拒绝不美的东西。想到这里,她轻轻地往左边移动了下头,想要透过那满是灰尘的镜面照照自己的样子。看到了自己,齐肩的短发,白皙的脸——不过最近找工作找得焦虑万分,美中不足的是下巴起了痘痘。不过看去还是可观的,也有着知识青年的优雅。她对着镜子微笑了一下,又轻轻的将头移到原位。

她没有注意到,就在刚才她移动的时候,左侧紧挨着她的主管挑起眼角看了她一眼。她似乎也注意到了,但并不确定。那主管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看面孔听口音像是北方黄淮流域的人,是个小个子。星星这时转头礼貌地看了她一眼,穿着一件黑袄,看不出品牌,但很像地摊货;裤子是米白色的,包着小小的屁股,像是内裤的颜色。裤管飘逸,但透着污色,好像还有线头在那里;鞋子是不知名的运动鞋——很普通的进了几年城的农村小女人的打扮。这女人面色透着很多女人有的污色,就像张爱玲所写的揉脏了的面一般。她的灰面脸施了粉,透着些油光,粉嵌在风吹干的鱼尾纹里。但整个看去还是透着些优雅的。刚才人事已经介绍过了,二位也认识了。看了一会追债手册,星星转头扫视了一圈,依旧是乌泱乌泱的南腔北调,妇女的黄脸、少女的黄脸、中年男人的冷脸,以及各色散发着灰色的衣着。

主管看她似乎无聊,便转过头说:“我把电脑先给你开开,你先熟悉熟悉操作系统……”

“这样好吗?人不在,动她电脑?我看旁边同事的电脑也好的……”星星问。其实她心里还有一层意思,她不想摸这油污的键盘,不想靠近这沾满灰尘的显示器。

“没事的……”主管说着伸过灰面脸,身子直接越过星星的腿,伸出手去按星星右腿边的主机开关。她留意到星星穿着的品牌鞋子、看去面料很好的裤子,以及星星身上散发出的书卷气。电脑打开了,星星按照主管的演示无聊地翻看着系统。这时,主管开始打电话催债了,透过主管并不算流利的带着家乡口音的普通话,星星听出一些亲切来。主管似乎想在新人面前展示一番,语速极快,以至于嘴巴跟不上脑袋,最终词不达意。一番并不顺利的表现后,主管摘下耳麦,将其扔挂在与星星所坐工位之间的隔断上,耳麦划过玻璃隔断,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并摇晃了几下。接着,主管似乎开始低头往破本子上写东西,又将笔随意地摔在桌面上。她又让星星右边的同事接电话,直接将手机伸到星星的身前,拿眼睛蔑了星星一眼,星星识趣地接过手机,递到右边的同事手中。这时,星星斜对面那个穿着旧黄袄的女孩子,张着母鸡一般尖利的眼睛偷看了她一眼。其实在她刚坐下的时候,那个女孩子便用手端着下巴,不时抬眼看她。女孩子是个尖脸,看去二十出头,像是初中毕业,头发好像很久没洗了,贴在额前并凌乱地分向一侧,垂在怀中,与星星老家的某个早早辍学的远亲有些像。

又翻看了一会儿电脑,听着乌泱乌泱的南腔北调好一阵子,星星心中似乎有了些答案,她觉得这份工作似乎真的不适合她,这种不适合感就快超过一半了。其实她早就料到这一点,来这里也想着敷衍一天是一天,还算有个工作,也便有了一种莫名的着落;另外吹着暖气,总比冒着冷风在外面奔走好。她决定再次向主管确认些什么。

“主管,明天我是不是就要打电话催款了……”星星刚才好像听主管说了一嘴,便问。

主管似乎对于催款这个词非常敏感,面孔中也透着得意,似乎在等待星星这位新同事来问她问题。当即便转过头质问星星:“你上午培训时都是咋说的?”星星回:“就是说催款么,打电话让人家还款……”主管这时露出老师或领导的神色来,郑重地转过身子,准备教一教星星:“咱们不是催款,是服务客户。要尊重客户,把客户的欠款准确地报出来,让客户心服口服地还款……不能人身攻击,不能……”主管似乎要找回方才表现失败的尊严,声音很大,像是在教训星星一般,四周变得安静很多。她的神色极其得意,灰面脸眼角的粉色妆此时变得耀武扬威,让星星觉得如果她家中有孩子,也是这样在孩子面前找尊严的。星星倒不生气,相反被她的戾气惊到了,不时整理手中的册子,看着她得意又有些死鱼眼睛意味的眼睛,垂下眼帘不愿意再看;不时地点头,并“嗯嗯”地给予主管肯定。主管似乎要证明自己的勇敢,张着眼睛和脸,一直盯着星星大声说个不停,要赢得一场竞赛似的。星星觉得主管此刻成了斗兽,万不可回应她的愤怒,要不然会掉入对方的情绪中。以前星星就很容易回应对方的情绪,每次都变得和对方一样充满愤怒及戾气,心也会变得空洞。近两年她意识到这一点,努力地纠正自己。主管继续像迫击炮一般不停地说着些套话官话,星星继续垂下眼帘不看,继续整理手中的册子,继续“嗯嗯”着,想着早点结束这场对话,不和主管有任何情绪上的纠缠。终于,主管说够了,嘴巴看上去有点像吹火嘴了。但其得意的成分并未增加多少,相反戾气浊气更重了,且透着些惆怅。这让星星肯定了心中的答案——这里的磁场有问题,这工作不适合她。她礼貌地回复主管:“嗯嗯,以后有不懂的,我再向您请教……我先去趟洗手间,主管……”去了趟洗手间,在楼道里透了透气,星星觉得方才的浊气渐渐地从身边消散。可是外面太冷了,今日温度似乎到了零度,星星准备回去继续坐着,再等一个半小时下班,明天就不来了。

回到了工位,周围的空气变得和之前不太一样了。那些女人开始拿眼睛瞥她,似乎她刚才向主管的询问打了主管的脸,也打了大家的脸。那些女人开始偶尔说着“河南的”“河南的”,星星听起来有些异样。星星来自河南西南方的盆地——南阳,从走出河南来到外地,便感受到了人们对于河南的歧视。她固然知道一切都事出有因,早先及现在的一些河南老乡确实做了些惹人非议的事情;她也不甚在意这些,常常介绍自己来自“南阳”,毕竟南阳是出圣人及名人的地方,说出“南阳”,她也是自豪的。可是南阳归属河南,听到关于河南的异响,她心中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对面那个方才介绍过的河南大哥让她再度思考这异响。那大哥对着一边的同事说:“你看这个欠款人,户籍地写着江城,开卡行是江岸区……但你看身份证号是41开头,就知道是河南的了;一点开,一看,河南周口的……打电话给他河南的亲戚的时候就知道用什么话术了……”那位大哥似乎在说,就算户籍地址迁到了江城,一看身份证号码便知道你是哪里人了,你是洗不净的……星星在面试时填写了籍贯“河南南阳”,也写了迁到江城的户口地址。这件事早在昨天她收到录取通知时,同事们已经传开了。她心中有一些委屈,她遇到了太多这种事情了,也见怪不怪了;旋即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外在的声音,再坚持一下便要下班了。她也同情那位大哥,他的籍贯及他个人,是受了多少人的非议,才致使他转过身去刺打老家及老乡……他的声音高亮,带着浓浓的老家味道,像极了她的一位表哥。

还有十五分钟就要下班了,星星关了电脑,将桌面整理了一下,拉好上衣拉链,整理好提包,抱着膀子准备下班,告诉自己再也不来了。那位主管方才去了后面一排工位给同事讲解内容,还是噼里啪啦地说着,看来很勤奋。方才闲聊中,星星得知其已经在此公司做了九年。还未再问,主管便主动聊起了自己,说着自己也有房贷车贷,也有十几岁的孩子。星星并未追问这些,主管这时倒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主动说着自己的事情,或者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不管是真是假。星星觉得,这位主管也有柔软的一面。她觉得主管也知道自己是外地或者农村来的,毕竟简历上都写着,她也带着农村姑娘的朴实厚道。她觉得主管看她,有时也在看她老家的某位上了大学的亲戚或邻居。

还有几分钟就要下班了,星星以为就此别过,再也不见了。她以为提起包和主管道个别或者挥挥手就再见了。不想主管放下工作,主动一路小跑回来坐下,轻声说:

“你先下班吧,你叫什么名字?”

“陈天星,耳东陈,天空的天,星星的星……”星星优雅地回复着,看着主管仔细地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破本子的右下角,字迹一团一团,还算整齐。那里已经记下了几个人的名字及电话。星星以为她会问电话,但主管的笔停顿了,继而抬头微笑着说:“咱们早上9点上班,明天不要迟到……”星星知道主管猜出了自己的心思,微笑着点头。刚准备起身,主管又加了一个疑问:

“你不是本地人吧?”说着侧过头露出狡黠的微笑。

“南阳,我是南阳的……”星星有些回避也有些骄傲地回复。这些年,她出门在外,自认为从未给老家南阳丢过脸,也为老家的往圣今贤感到自豪。

“哦,河南的,我是安徽的……”主管说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乐滋滋的感觉。此地外来人口众多,安徽第一,河南第二。

“哦哦,那咱们离得近的,我有一个干伯伯也是安徽的……”星星决定好人做到底,继续托着主管的话往下走。主管的表情则露出一些尴尬,尴尬中好像还有排斥,排斥星星和她套近乎。

星星道别起身准备走,似乎忘了些什么,旋即回过身子,指着已关机的电脑,对着埋着头的主管说:“这个电脑已经关掉了哦,再见,我走了……”主管未说话,一直埋着头。一种令人透不过气的暗色蒙在她的身上,那暗色也像是她灰面脸的浊色,从她体内发出,与环境的暗色融合着,将她压成了一粒灰白浑浊的物体。星星不知道,主管是在笑还是哭。

星星走出这温暖得如猫舍一般潦草凌乱的办公区,下了电梯,来到沉浸在夜色及灯色的公交站。马上就要大寒了,这南方的大城市今日才迎来类似南阳老家的寒冷,那风吹着街上的梧桐树,树叶哗哗啦啦,吹着地上的落叶和灰尘,它们苏啦啦地往星星的脚边吹来。星星想着,风再大些也无妨,老家的寒冬她又不是没有经历过。风再大些,赶紧吹走她身上方才在温室里沾染的如猫毛般潦草的气味,吹走她脑中方才被感染的浊气,好让她变回一个素净的人,开始走下一步的人生路。她抬头看,冷蓝的天色中,有着渺远的星星。



02

晚上,星星躺在床上,盖上了厚厚的棉被。灯关了,冷风顺着窗户缝隙吹进来,撩动了遮光效果很好的窗帘。随着冷风进来的,还有柔柔的光,在对面墙上留下一道竖条的亮色,给这黑蓝色的密闭的小屋子送上一口新鲜的空气。被窝里暖和极了。星星没有开空调,她觉得空调闷气,不管冷风热风都闷气,不如外面的空气新鲜。她还戴着新买的编织帽,戴在头上很好看,也很暖和。她觉得,自己睡在了冰冷又暖和的寒冬里,就算外面下起大雪,她也不会受影响。只是,下午沾染的戾气浊气似乎还没有完全散去,或者说身体上衣服上附着的戾气散得差不多了,但是心头及脑中的戾气还在。她努力地告诫自己忘记这一切忘记这一切,睡一觉就会好的,睡一觉明天醒来就是全新的一天了。可是,那主管灰面般的脸以及那些人的厉眼厉声,总是浮现在心头及耳边,和上周她去参加面试时遇见的面孔交织在一起,使她胸闷恶心。

上周二,她接到通知去参加复试。这场复试她等了大半个月。由于一面时双方感觉都很好,星星觉得胜券在握,便推掉了其他看上去不太中意的面试,专等复试及上班了。这是一家劳务派遣公司,将物色好的职员安排进本地各事业单位担任笔杆子。星星有着服装设计艺术学学位,同时大学时辅修了汉语言文学学位,当时以双学位及最佳大学生身份毕业,毕业便进了时尚杂志担任编辑记者,后来虽然跳了槽,但都是媒体,写作自然是她的拿手好戏。复试要到江城市商务局,劳务派遣公司来了两位同事,一位分管外派人事,一位分管业务对接。当时是下午四点钟,阳光细微,冷冷地照在商务局的大楼外。星星提前到达,等了很久,对方才到。走到进口处,星星见到了公司派来的两个人。

一个是女的,瘦瘦小小。上衣单薄,且也是灰旧的颜色,像是狗或者猫挂在身上的毛。穿着深色牛仔裤。鞋子倒还好,是高筒高跟鞋,棕色,套在小小的的脚上腿上,不是很协调,也过了时,但显得干练。右手还挎着一个看去不时新的包。她的整身衣服看起来像是从不同的地方借过来的,拼凑在了身上。此人看去有三十八岁左右,面孔还算清丽,但是冷白色,透着些灰,看上去也是旧的。化了淡妆,嘴唇脸颊透着些粉色白色。她穿得很少,站在那里像是在瑟瑟发抖,像一只瑟缩着的小母鸡。星星看着她,似乎看到一位几岁的小女孩,待在农村的寒冬里,站在破旧的木门前或是凌乱的院子里瑟缩。星星并不打算如何同情她,因为她知道她或许已经不是柔善可欺的农村小女孩了,从她的眼神及气场来看,她已经被环境打造成了一个可以随时去啄别人的母鸡了。

她果真是老练的母鸡了,鸡眼透着尖利的光,轻蔑地眨巴着,从上到下将星星看了一遍。最终眼睛停留在了星星干净利落的鞋子上,又是一眼轻蔑的鸡眼。星星觉察到了她的打量,朝她礼貌地笑了笑。她们此刻进了商务局大厅,男同事在不远处和领导打电话。接着,小女人抬眼开腔了:

“你住在哪里?”

“江岸区。”星星温柔准确地回复。

“过来需要多久?”继续追问。

“差不多半小时……我今天是从市图书馆来的,坐地铁需要一个多小时……”星星以为这是公司的又一次考核,便如实做了回答。不想才说到一半,小女人便撇了撇嘴,冷漠地转过身子往远处走,不再听星星讲话了。星星觉得什么东西在她转身的一刹那被吸走了。

二人在冰冷的大厅内沉默了一会儿,远处男同事还在打电话,态度卑微。小女人蹬着长筒靴,将尖鞋跟不时地往地板上敲上一敲,像是冷,也像是在强调什么。打电话的男同事走远了,星星觉得好无聊,也为了打破沉默,同时为了再次熟悉一下公司,便礼貌地问:“您也是做业务的么?”

小女人轻佻地转过身,朝她高傲地一看,说:“我是外派部的,专管外派人事的!”说着再次缩了缩身子,紧了紧挎包,继续像只母鸡一样走来走去,对着地板敲她的尖鞋跟。

打电话的男同事走近了,还在打电话。小女人转身便往远处的走廊走去,想来是要上厕所。尖鞋跟敲着大理石地面,嗒嗒嗒有规律地响着,跟着她远去。男同事电话打完,左等右等,小女人才慢悠悠地从那边走过来。看到大家都齐了,都在静静地等她,她现出一种冷静的得意。大家又聊了几句,说着此次不仅是星星的二面,也是公司的二面,如果不成功,商务局会终止与公司合作,星星自然也不能顺利来上班。星星感受到了欺骗,一面时,对方可没这么说。闲谈间,男同事不断地告诫星星不要紧张,要轻松自信。这位男同事身材不高,大概只到星星的脖子处。戴着一个鸭舌帽,穿着黑色的旧棉衣,现出些油光及气味;面色像是对着火盆烤了很久,透着不健康的黄黑。且眼珠是凸出的,偶尔深深地咳嗽,并伴有口臭。星星看到他的凸眼珠,想要之前工作中的一位男同事。那位男同事是老板的心腹,按照老板指示发动员工内斗,最终自身也顶着无尽的压力并遭到反噬——压力透过天灵盖及大脑压迫着那位男同事的眼睛,眼珠便不合常理地凸出来一些——像是一种叫爆眼龙的玩具,遭受了压力,眼睛便诡异地凸出来;又像是外界有黑暗能量或黑洞,要将他的眼珠吸出来似的——或者两者同时进行。眼前的这位男同事方才走来走去,显得慌乱。星星猜测他亦有自己的家庭压力,或者房贷车贷孩子的学贷,这单任务能否完成,或许影响着他在老板心中的位置,影响着他的未来。

男同事嘱咐小女人如果对方质疑星星的学历、能力等,要为星星圆过去。小女人矮矮地站在两人面前,挎着包,化了妆的脸显得有些脏以及紧张,说:“放心吧,我会给她补刀的,我会给她补刀的……”星星以为小女人在说笑,但也听出一些异样,看着小女人的眼睛,那里面透着高傲的神秘。

上楼,一位科长将诸位安排到了会议室,并表示处长还在和省里领导开会,还要再等等。诸位互相介绍。当时已经下午五点十分,临近商务局下班还有二十分钟。科长是本地人,说话软软糯糯,戴着眼镜;长着本地男儿的硬朗骨骼,浅麦色皮肤,眉毛清宽,嘴唇厚实有雕刻感,上嘴唇上部及下巴透着雄性的青黑色。浅蓝色毛衣套着白衬衣,但色彩蒙上淡淡灰色,白领子和眼镜在强调他的公务员身份。他一边说着抱歉,一边给诸位往一次性纸杯中续茶叶倒茶,并恭敬地递给星星她们。递给星星的时候,他抬眼审视了一下星星,像是领导审视员工。星星事先知道科长会是她的直线领导,便恭敬地站起来欠了欠身子,双手接水,说着“谢谢”,才坐下。

寒暄倒水之后,科长便出去忙了,此时剩下星星三人坐在会议室里。又是一阵沉默。此时,男同事侧过身低下头问星星:

“你是哪里人?”说完连续弓着身子咳嗽了几声。

“南阳。”星星温柔地说。

“南阳是属于哪里……”又是咳嗽,要喘不上气了。

“河南……”

“哦,河南的……”男同事得到答案,似乎舒了一口气,并开始抖腿。其实,今天下午星星乘坐地铁往商务局来时,途中这位男同事已经打过电话给她,并表示已经看过她的简历,当然这之中包含籍贯,对她进行进一步的电话面谈。星星穿梭在人潮拥挤的地铁车厢内,找相对安静的位置客客气气地一一回复了男同事的问题。

“听您口音,您是本地人了。”星星温柔地问。

“是,是的。我是宁州的,本省人……”男同事现出愧色,低头说着。但好像还是不甘心,继续追问:“那你怎么来江城了?我听说你们那里的人都到北京、天津那边……”

“俺们老家经济要落后很多,不只是北京、天津、江城,全国各地都有我们老家的人……”星星坦诚又朴素地回复。

男同事窝着身子,点点头,看着星星。他的鸭舌帽将脸挡着,不过还是遮不住他凸出的泛着浊色的眼珠。他再次捂着嘴巴咳嗽起来。

“宁州好的,宁州好的……”星星想要将朴实进行到底,看着他给他最后的夸奖。宁州确实是好地方,不仅山清水秀,还和江城一样都有很多富商,经济很发达。

此时那位科长再次进来了,坐到对面和男同事聊着些自认为可以成为谈资的新闻,并不时将手腕上的名牌智能手表抬起来看时间,那表盘是圆形的,一抬起便亮上一亮。星星似乎看出来那是前一阵子大品牌的新品。这科长同时和男同事说着新近受欢迎的搜索软件,并冷静地争论了几个来回。男同事在争论中似乎处于下风,争论期间一直抖腿,声音变得高亢并紧张起来。接着暗黑的身子好像往椅子中又缩了缩,并再次咳嗽。同时将胳膊伸向空中朝向那位科长,说:“我儿子……”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似乎在告诉对方他有家有后;刚说出几个字,咳嗽又来了。稍停,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儿子学校现在说是闹流感……”便继续咳嗽,边咳嗽边表示自己有哮喘,还是把口罩戴起来最好。说着他终于拿出了口罩戴起来,这下,星星更加认不出他了,看到的只有浑浊凸出的眼珠及一团黑色的物体。

星星正了正身子继续坐在座位上。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透着些蓝色。会议室早就开了灯,透过对面的窗户,星星可以看到整个会议室及会议室里的自己及别人。她问自己:我来这里做什么?她的脑子里出现了很多答案,让她心烦的答案。她揉揉额头,轻轻晃下头,不再去想答案。

科长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会议室外的走廊里响起一片喧哗。有年轻的女声恭敬地汇报工作,有年轻的男声打着官腔回复着。两位同事猜测是处长来了。处长才是最终的面试官。

处长的皮鞋在地板上整齐地响着,并进了会议室。刚走到门口时,大家都回头看,男同事站起身戴着口罩恭敬地问候,女同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看了看处长,似乎对于此次任务能否成功不甚在意。毕竟她是管外派人事的,并不做业务。这单生意成不成,都不影响她。

星星看到男同事如此恭敬,也赶紧起身欠了欠身子,向处长问好。处长只是透过眼镜抬眼看了一眼星星,便坐定了。方才闲谈时大家说处长是90后。此刻星星看着他,倒比90后更老成些。当然人还是很精神的,一看长相一听声音便知是本地人。穿着是整齐的一身黑色,很有领导的派头,皮肤白皙,头发乌黑,丝毫不见一丝白发。星星看向椭圆形会议长桌的下面,对面处长的脚一直在上下地抖。处长也一直在抖腿。

男同事又语无伦次地向处长寒暄着,多是词不达意。接着介绍起同事。说起负责外派人事的女同事时,说她在公司做了有四年了,并将左手朝女同事引去;介绍星星时,他说:“这是我们要新派过来的同事,河南大学毕业……从河南来,老家发展不好,没办法来咱们江城找工作……”说着将右手引向星星,似乎就要抓起星星的衣服了。同时好像在考虑如何介绍星星的名字,说:

“叫……叫……”

“小陈。”星星友好地提醒男同事,并微笑着。同时将身子往远离男同事的一边靠了靠。这些那位女同事都看在眼里。

接着便介绍星星在杂志报社工作时发表的署名文章。这时,那位女同事幽幽地发话了:

“小陈好像还是文学会的……”

星星心里咯噔一声,文学会?什么文学会?星星从未在简历中注明自己是某某文学会的,一面时也未向面试官提及文学相关事情,只是在提交第一版简历时注明了“华夏文学网发表作品100余篇”,随后觉得不妥,便删去那一行字,重新提交了简历。

星星以前创作一些散文,发表在华夏文学网上,只要在网上随便一搜星星名字的三个字,便能看到星星的散文。只是这些散文是星星的自传散文,写了自己老家的很多事情,比如单亲家庭、自小由奶奶带大及一些艰难生活故事,也算是自己的隐私甚至伤痛了。她以前并不在意这些,可是经过一些事情后,她知道职场水很深,隐私一旦被人抓住,便很有可能被人当作把柄,在需要的时候显性或隐性地猛烈攻击。她之前经历过,长达两年时间。不知道这位女同事看到的是第一版简历还是重新提交的简历,或者,一面时的面试官将两份简历都转给了这位女同事及男同事。

那位女同事幽幽地说完,便冷静地得意着,似乎在等待星星如何回复。

“你说的是作家协会吗?我没有加入任何作家协会……”星星回复,她确实没有加入任何作家协会。那位女同事继续冷静着,看着星星有些发慌的表情。星星想,如果说补刀,那么这便是女同事的补刀了。星星回顾起自己之前两年间的职场经历,心中不免一阵寒冷。但又转念一想,大家初次见面,女同事的暗示如果成立,那这暗示的目的是什么呢?是基于自身习性的暗示,还是说让星星知难而退,不要做这份工作?

大家还在说着,处长表示现在内卷严重,来投标这单生意的企业有很多,他们还要再选选。最后,大家互相告别,下了楼。外面夜色黑蓝,星星很亮,在天上眨眼。那位女同事避开了星星及男同事,独自往商务局另一边的院子走去,给人很忙的感觉;这位男同事和星星又闲聊了几句,过了一会儿友好地喊着她,说大家一起走,她遂了意,嗒嗒嗒地走过来。走出商务局大门往地铁站去,风一吹,似乎吹走了职场中的戾气浊气,三人变成了正常的初次见面的人了,变得似乎友好了些。那位女同事的面孔也不再皱巴巴的呈现灰色了,转过头友好地告诉星星一些后续事宜,比如多久商务局会有面试回复,她多久询问公司面试结果比较合适。风吹着女同事的脸,她的脸此刻柔和了很多,路灯照着,呈现出一些温暖来。其实大家心中都有答案,此次合作,十有八九不会成功。星星觉得,这时的女同事才更像是一个接受了高等教育的朴实农村姑娘。

行至地铁口,星星想早一点离开浊气戾气旧气,便谎称要先去趟厕所,友好地回头朝二位摆手,说着再见再见。星星知道,这次再见,便永远不见了。那位男同事戴着口罩友好地说着再见,女同事则停在地铁口的楼梯上,低头不语看着手机。她瑟缩着肩膀,那像猫或狗的毛的白色旧衣服,眼看就要一片一片脱落下来了。她小小的身形,却给人一种很坚挺的感觉,坚挺在这异乡的寒风中。星星不能确认她是哪里人,看相貌身形,应该是江淮流域的人。下午进入商务局时,需要刷身份证,这位女同事并不愿出示证件,而是到前台登记了。星星心底有些同情这位女同事了,她将自己包起来,警觉着,一定有自己的痛处不愿示人。她,是否也不愿让人知道自己的老家,是否也担心地域歧视;她,会否就是星星的老乡呢——想到这里,星星心头一惊。

星星将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被窝里实在太热了。她将手在黑蓝色的小屋子里向前推,像是要推走那些烦恼和不愉快。心中默念着:退退退,走走走……冷风从窗户缝隙里吹进来,那外面的细长的柔光,又留在了墙上。星星想,不知道外面能否看到月亮;星星肯定是有的,在黑蓝色的冷天上远远地张着白亮的光,一动也不动。



03

这晚,星星想了很多,想到过去,想到老家,想到去年过年回去发生的事情。

去年春节,她在离乡五年后回了故乡。五年前奶奶去世,期间她再未回过老家。她住在姑妈家,姑妈收拾出一间透风的屋子给她住。她为姑妈和表哥表妹的孩子们都准备了红包,尽管不是很多,但都是心意。春节的一天晚上,她被表妹邀请到家中吃饭。表妹嫁得不远,就在临村,几步路就到了。表妹的婆婆也算是从小看着星星长大,和星星早死的母亲在很早便认识了。当时大家一起到村子不远处的南河淘石子。星星该叫她大娘。星星爷爷在官道上开饭店的时候,也常常邀请当时还年轻的大娘去家中吃饺子。大娘是记得星星爷爷的好的,也体谅星星坎坷的人生经历,也佩服星星一路走来从名牌大学毕业,在大城市工作。

中午星星并未吃饱饭,因为还未吃完姑妈便撤掉了饭菜。大娘做好了菜,大家上桌开始吃。大娘劝着星星记得回来过年。并说想开点儿,别为过去的事情伤身。星星感受到大娘的亲切。星星回答:“俺奶常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咱是当宰相的人,计较那些做什么?”大娘撇过头去,有些低沉着脸。

她的儿子高考失败便去外地打工,常年一副冻猫子的模样,生的儿子也随他,是个小冻猫子。小孙女也是唯唯诺诺的样子,被表妹打压得没一点自信。看着星星书生气的样子,她心中泛起酸来——她知道,自己的子子孙孙或许都将是这个冻猫样子。没等星星吃完,便开始撤菜,儿子也跟着打下手;表妹则坐在那里不说话。星星打趣地说:

“我又吃到最后了……”

“你吃么……”大娘冷冷地边撤菜边说。

星星咽下最后一口菜,识趣地放下筷子。星星这么些年漂泊在外,其中心酸大娘能领会一二;大过年的,星星难得一回,心中悲凉自是不必说,在这时扎星星的心,是一扎一个准。就算扎不中,也能让她刺挠刺挠。大娘手法娴熟且老道。星星心中涌动着委屈,自己在外自然艰苦,这次回来全没有蹭吃蹭喝的意思,她也从不是那样的人。此次回来,一是确实想家,二是申请了英国的硕士,想要回来祭祖以求保佑。不想姑妈等亲友这棉里藏针的做法,实在打得自己措手不及。为何是如此呢?是他们瞧不起自己,还是嫉妒自己有了些学识?设若真是瞧不起自己,为何还要邀请自己回来过年?难道是红包给少了?可是星星向姑妈询问了,她给孩子们的红包是高于当下惯例的。星星在心中摇头,摇头。

大娘坐在了星星身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星星的一两根白发,星星转头,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并扭着头看。星星感受到不自在,也知道她在看自己的白发。

大娘终于发话了,说:“咦,咋可有白头发了,妮儿?”

“工作压力太大……”星星轻轻地说。大娘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一口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哀叹,乡村的哀叹,戾气的哀叹,不自觉的不知对错的哀叹。她又劝着星星赶紧找个男人嫁了,管他啥学历啥工作,有了男人,就有了家了。星星温柔地答应着,看着大娘的脸。那脸被乡间的戾气腌得灰白一片,透着令人嫌恶的冷。星星也知道,大娘男人死得早,她似乎缺少了人生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快乐,这缺失是她变成如今模样的一个重要甚至根本原因。

星星又去看表妹,她也在这乡间的戾气中被腌渍,有了些婆婆的戾气。再去看小孙女,目光呆滞,也快被奶奶、妈妈拉下水了。星星体谅这位大娘,也体谅姑妈、表妹等,她们的戾气及攻击性,恰恰说明了内心深处的自卑或恐惧。

星星一直都有读佛经的习惯,现在,她渐渐感受到五浊恶世的意味。世界本是清明的,一粒戾气相互传染,越来越广,便成了五浊恶世。离开老家后,她才感受到些自在。她同情那陷在农村浊世的人们,心中也有些窃喜,她们终将在那浊世中交配生育,直至死去。而自己呢?这大城市就不是浊世了么?她自己不也在这大城市的浊世中浮沉么?

她觉得好孤独,好孤独……就像天上的孤星。她睡不着,拉开窗帘,看窗外夜空中的残月。残月如钩,边上伴着一颗孤星……


作者简介

左黎晓,笔名平野、抱香居主人,籍贯南阳唐河,河南大学文学学士,有中文及美术专业背景。撰稿人、平面设计师。有文见于《东方散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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