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窑往事(之二) 黄石清真寺记忆 贾少华 黄石清真寺坐落在黄石港大众山风景区南麓。这座清真寺是2013年9月重建的。黄石最早的清真寺是建在石灰窑区中窑长江边。 据《黄石市志》记载,1953年,南下回族干部周金联络黄石的穆斯林,在桐梓堡李殿光阿訇处做礼拜,并组织开斋节。1956年,市政府拨款4000元,在中窑江边兴建清真寺。这是黄石的第一座清真寺,结束了黄石市没有清真寺的历史。 我少年时,家住黄石清真寺西头的一幢名叫“振德”的楼房里,同班几位回族的同学就住在清真寺的旁边。 那时,大冶钢厂专用铁路与黄石大道并排紧挨着,清真寺就在冶钢铁路路基之下,靠近长江边,是一排四间的平房,每间近二十平方米,四扇门漆着亮亮的绿颜色;清真寺的屋基较高,上一个三级的台阶,是一条水泥铺成的有顶棚的过道。寺前栽着几棵“害羞树”,春夏时节,毛茸茸的红花点缀枝头。清真寺靠西边的屋角上,立着醒目的穆斯林标记:星星托着一轮弯月。与周边的普通民居相比,清真寺绿门、白墙、红瓦,引人注目,神圣庄严。 穆如增阿訇住在清真寺的东头。穆如增中等个头,言语不多。他为人正直、办事公道,威信很高,是1957年根据黄石市委统战部的要求,由省里安排到黄石清真寺主持宗教活动的。穆如真在北京中央民族学院进修培训时,受到中央领导的接见,毛主席、刘少奇主席、周总理等中央领导接见这批少数民族学员的合影照,就挂在清真寺西头办公室的墙上。 穆如增是省、市政协委员,后来担任市饮食服务公司办公室主任。穆如增英年早逝,大家都很怀念他。 我初中同班同学李金友是回民,他家是一幢平房,门口有一个用竹子围成的小院子,紧挨着清真寺。李金友的小名叫“青”,是家中的独子,有一间单独的房间。寒暑假,我们几个同学,可以说成天就“泡”在他的家里。青有“文艺细胞”。他拉二胡,没看他怎么练习,就可以完整地拉“北京的金山上”,“草原英雄小姐妹”等曲子。有个同学拉二胡学了好长时间,可以说非常刻苦,可拉出的声音像“杀鸡”似的。青是河南人,爱吃面食。他肚子饿了,就找他妈要钱,去买锅盔吃。锅盔散发着浓浓的麦香,还沾着细细的绿葱,很是诱人。我们饿了,只能“硬扛”着,盼着家里早点开饭。 青的个子并不高,手臂也不算粗,但是,肌肉发达,有劲,游泳耐力好,体育课丢“手榴弹”,他丢得很远。平时,扳手腕、摔跤、打架总是他赢。因此,青在我们班上很有“号召力”,是我们中窑几个同学的“头”。按中窑一带的“土话”说,我们几个总是跟在他的“屁股落子”后面跑。 青的父亲老实巴交,不爱讲话,在宰牛场上班;青的妈妈操持家务,特别能干。青的家教很严,遵守回族“教规”十分严格。 那时,市屠宰厂待杀的猪都关在中窑粮店后面“快活岭”下的“猪栏”里,夜间上班杀猪,下午要提前将近百十头猪赶到屠宰厂。青屋后面的巷子是赶猪队伍的必经之路。有时,“猪队”行进得还算顺利,冶钢火车汽笛几声轰鸣,猪们吓得四处逃窜,有的猪往青家院子竹篱笆墙里钻。青见了,赶忙抓住猪尾巴,使劲地往外拖;有的猪钻进了院子,青就骑到猪背上,抓住猪耳朵,将猪往外赶。 青的妈见状,吓得脸色发白,赶忙去拉青。三两下脱掉青外面的裤子。青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青的妈拿来了剪刀,嚓、嚓、嚓几下,把裤子剪碎,当做垃圾扔掉。青将猪当马骑,裤子沾满猪的气息,这样进屋,青的妈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有汉民邻居,家里来客人了,餐具不够,临时向青的妈借个汤碗、盘子什么的,用完之后,洗得干干净净,去还给青的妈。青的妈总是婉言推脱,绝不会收下。 青的家搭了一个“披刷”(就着房子的墙,斜着盖的小屋),比较低矮。有个邻居将两块腊猪肉,放在青家“披刷”屋顶上晾晒。青的妈看见了,吓得四处打听这家邻居,找上门去反复细致地解释,她家的屋顶是万万晒不得那“东西”的。邻居连声说“对不起”,收起腊猪肉,另找地方晾晒。 回民不吃“死”的牲畜,家里养的鸡鸭被车子撞死,回民是不吃的。那时,家住铁山、下陆等处的回民,节日里吃鸡、鸭和羊,要专程来中窑清真寺请阿訇宰杀。 清真寺的东西两头,除了青一家之外,还散居着穆、马、刘、巴等姓氏的七八户回民。在这个回族、汉族混居的居民小组里,戴回回帽或系头巾的回民与汉民宗教信仰不同、生活习性有异,但邻里相助,和睦相处,成为中窑湾一道独特的风景。 清真寺的西头是市食品公司的“肉联厂”,我们就叫它“杀猪厂”。杀猪厂后面,有一块近两百平方米的场地,紧靠着江边,是用石块垒砌而成,有一间带着烟囱的房子和一间牛舍,这是黄石清真屠宰场,负责全市回民牛羊肉的供应。清真屠宰场与杀猪厂混杂在一起,似乎有些不便,然而,宰牛主要在白天,杀猪在夜间,又迫于场地的限制,倒也相安无事。 青的父亲就在宰牛场工作。暑假期间,我们几个同伴经常翻墙,到宰牛场看师傅们宰牛。那时,宰牛场里总关着四、五头牛,有黄牛也有水牛。场角落堆放着一些稻草,有的牛低头吃草;有的牛躺在地上,牛眼眯着,不紧不慢地反刍。青的父亲和几位回民师傅进场,牛都戒备地站了起来,缩在牛场的角落。姓巴的师傅盯住一头大水牛,用一根粗粗的麻绳,套住牛的一只后蹄,三人紧拉麻绳,齐心协力将牛放倒在地,然后将牛的四脚紧紧地捆扎在一起。这时,姓马的阿訇出现了。他踱着方步,缓缓进来,左手捋一下山羊胡,右手将宰牛刀从黑布包中抽出。这刀闪亮闪亮的,有尺把长。大水牛四蹄被捆,倒在地上,并不肯轻易就范,牛头昂起,四蹄朝天,胡乱瞎蹬,总想翻身站起。两位师傅就使劲地抓牛角,摁牛头,青的父亲全身压在牛肚上,使牛动弹不得。阿訇蹲在牛脖前,口中念念有词,说时迟,那时快,长刀对准牛脖要害部位轻轻一抹,刀起血涌。大水牛遭受致命一刀,又作最后挣扎,几位师傅又忙不迭地摁牛头,压牛身。血放完了,牛不再动弹。阿訇早已将宰牛刀抹干净,用黑布包好,离开了。青的父亲和另外两位回民职工是专门负责给牛剥皮、剔骨、分割等工序的。 我现在回想那宰牛、剥皮、熬煮牛骨的过程,就像过电影一般。 宰牛场带烟囱的房子里,一口超级大的铁锅里,牛头和牛骨架子正经历着烈火熬煮,牛头沉在锅底,长长的牛骨架子有半截露出锅面,沸水上下翻滚,散发出腥骚的热气,熬煮时间一长,牛骨架子就服软了,宽宽的牛排横七竖八地躺在锅中,随着小火微微颤动,牛头已被捞出剔毛,此时,满屋膻骚气全无,牛肉特有的香气扑鼻而来,我们几个“看客”的饥饿感就一下子袭来了。 炖煮的牛骨稍微冷却,师傅们用特质的尖刀,将依附在牛骨头上的牛肉、牛筋拆解下来,这就是“拆骨肉”。你可以想象一下“红烧牛拆骨肉”这个菜品:酥烂的牛肉、牛筋,青青的大蒜、红红的辣椒、白白的蒜坨、浓浓的酱油,红烧慢炖,那是满嘴流油喷香。这红烧牛“拆骨肉”在当时来说,绝对是人世间无与伦比的第一美味。 在那个物质短缺,吃肉、吃鸡蛋凭票供应的年代,牛肉实属难得一见,青却可以经常吃上牛肉。 我们说,青特别有劲。是因为他牛肉吃得多。青长得也蛮好,鼻梁挺直,鼻子尖尖的。我门跟他开玩笑,说他伊斯兰血统纯正,像沙特阿拉伯人,就是缺少络腮胡子。确实,我市回民长得好的不少。一位姓穆的回族姑娘,漂亮端庄,容貌出众,她的头像特写由黄石摄影大师傅福成先生所拍,作为“铁流”的门面,长时间地摆放在“铁流照相馆”临街的橱窗里。 青是我们玩得很好的邻居、同学和朋友。如果说,刚进中学时,他还有些懵懂、贪玩,后来,他就变得成熟、十分地守规矩了。我感觉是他被选送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和参军这两件事,促成了这个转变。 青的家是贫农,苦大仇深;青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根红苗正。1966年,我们读初一时,因表现突出,青作为学生代表被选送去首都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当年,黄石六中初中六九届有八个班,近五百名学生,被选派去北京的只有十来个同学,那可是一件难得的天大的大喜事。青的全家都很高兴和自豪,可也难坏了青的妈,青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这怎么上北京呢?那时,流行穿“军装”、戴军帽、背军用书包。青有一件“战士服”(注:战士服只有两个兜,“军干服”有四个兜),几乎天天都穿它。白天脏了,晚上洗,晾干了,第二天又穿它。全家人都认为,穿这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去北京不合适。 青的姨夫在大冶钢厂炼钢车间工作,晓得外甥要去北京了,他用一件新的帆布的白色工作服,与冶钢修理厂的朋友换了一件半新的咔叽布的蓝色工作服,又找了一条八成新的黑色裤子,送到青的家里来,一试穿,还合适。青是穿着这身冶钢工作服去北京的。 北京天安门广场:人的海洋,红旗的海洋。在“葵花朵朵向太阳,颗颗红心向着党”,“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的歌声和口号声中,毛主席、周总理等中央领导乘坐的吉普车队从青的面前疾驰而过。这是毛主席第四次接见红卫兵,青和他的“战友”们有幸接受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 从北京回来之后,青变了一个人。他当上了班长,在文化课学习、劳动、军训等活动中成为班主任老师的得力助手。 读初二的时候,青报名参军了。青是独子,却立志参军,保家卫国,体检政审都通过了,父母把他没办法。青如愿穿上了真正的军装,那是空军地勤装,蓝色的军帽、军服、军挎包。青是当年我们这个回汉民混居的居民小组唯一的新兵,青戴上了大红花,让我们几个羡慕不已。 在解放军这个大熔炉里,青茁壮地成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了班长。作为连队的文艺骨干,青还与战友们一起到北京接受革命样板戏培训学习。 青后来转业到大冶钢厂,工作积极肯干,不拍苦累,曾任冶钢无缝钢管厂热轧车间主任兼党总支书记。青参与了我国航天运载火箭特殊高温合金钢重要部件的研制和生产加工工作,多次送样品去国家航天部在北京、西安相关单位接受检测,圆满完成了上级部门下达的研制和生产加工任务,受到国家航天部及冶钢党委好评。 青在部队,是个好兵、好班长;在冶钢,是个好工人、好党员,青是名符其实的“军地两用人才”,是我们同学中一位人缘极好、受人尊敬的回族大哥。 我还有位回民同学叫刘焕喜,住在清真寺的东头,作为知青返程时,个头长到一米八以上。他后来当了清真宰牛场的场长。可能是当年经常看宰牛,耳濡目染,宰牛是刘焕喜的“看家本领”。一头牛宰杀之后,刘焕喜能够在五十分钟之内,完成剥皮、剔骨、分割、抽去牛筋等工序。1982年在武汉市举行的全省回民宰牛“大比武”中,刘焕喜一举获得全省冠军称号。1984年,他代表黄石饮食服务公司参加在江西省九江市举行的全国“宰杀、分割”比赛,获得第一名,为黄石捧回金灿灿的冠军奖杯。 我住在清真寺旁,因生活和工作等原因,与回民有不解之缘。70年代初,我在六中当老师,班上就有回民学生。有件事说来令人心酸,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挥之不去。 当年,整个黄石只有一家回民餐馆,就在原“铁流照相馆”的斜对面。一天周末,教数学的李老师从市图书馆看书,查资料,傍晚步行回中窑六中的家,路过回民餐馆。回民餐馆大铁锅里牛骨汤翻滚,香气袭人。李老师肚子咕咕地叫。他摸了摸荷包,“下狠心”走进餐馆,要了一碗牛肉面。一个圆圆脸的姑娘头戴白帽,腰扎围裙,在灶台上忙乎。她抓起一把碱面,往骨汤锅里一丢,又用长长的竹筷,把面条来回拨弄几下,捞出,装入一个大碗里,又往面碗里加牛肉,加汤汁,面堆起来了,再后,用勺子撮起小半勺葱花,小心地颠在碗尖上,双手捧着,送到李老师的桌上。看着这碗热气腾腾,泛着红油,喷香而实在的牛肉面,李老师格外惊喜,他很享受地吃完面条,面汤也喝了个精光,十分满意地离开。 当晚,李老师在自己妻子面前大夸回民餐馆,说回族的姑娘如何实在,回民餐馆如何如何物美价廉。 星期天,他特意带着妻子和读初中的儿子,专程去回民餐馆吃面。圆脸姑娘不在,一个高个子胖嫂在锅前忙碌。这次吃面,李老师一家是高兴而去,扫兴而归,尤其是李老师非常地失落。与上次吃面相比,这次的分量就大不一样了,薄薄的五六片牛肉,盖在面条之上,面汤清清的,红油少,青葱也少。儿子呼啦啦几下子吃完,根本就没有吃饱。回家后,李老师遭到妻子好一顿数落。 后来,我知道了李老师带全家吃面的事,特意问了班上的回族学生,原来,回民餐馆的圆脸姑娘是我以前带过的学生,李老师也带过她的课。我心里说,李老师啊,“书呆子”一个。 风雨沧桑中窑湾,清真寺也历经坎坷。在我的记忆中,每当汛期,江水猛涨,清真寺曾多次遭受“水淹”之害。 2001年,长江堤防中窑湾段实施加固改造。清真寺及一批建在防洪堤脚之内的其他企业建筑及民居全部拆迁。市政府拨款购置“市黄棉”一幢闲置的三层框架建筑,将其改建成清真寺。2002年,黄石清真寺搬迁至黄石港区盘龙山路(现为老虎头路)。这是黄石的第二座清真寺。 2008年,黄石市清真寺管理委员会换届。答加娜(女)当选主任,马有山和刘俊华当选副主任。答加娜是市政协委员,2009年,她提出《关于黄石市清真寺选址重建的提案》;2010年再一次提出《关于加速重建鄂东南清真寺的提案》;两次提案都得到立案,黄石清真寺迁址重建迎来转机。经过多方争取,历经千辛万苦,在市政府大力支持下,黄石市清真寺重建工作得以启动。 2013年9月,黄石新的清真寺迁址重建竣工落成。新的清真寺坐落在黄石港大众山风景区南麓,依山傍水,环境优美。占地面积2769平方米,建筑面积1270平方米。主楼三层,男女礼拜大殿,可容纳500多人同时礼拜。新的清真寺设施完备,功能齐全,交通便利,是鄂东南地区唯一的穆斯林宗教活动场所。 据统计,目前我市有回民近千人(有黄石、大冶、阳新户籍);有兰州拉面馆170余家(含大冶、阳新);流动回民人数5000人左右;高校学生中有约500人为回民(含中东地区信奉伊斯兰教100余人);市开发区一公司,从宁夏等地区招工而来的年轻回民职工有300多人。 面对新情况、新形势,黄石清真寺以及管委会,与时俱进,创新工作,在促进民族团结,维护社会稳定,服务经济发展等工作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有着70多年建寺历史的黄石清真寺,多次被评为“五好宗教活动场所”,被湖北省民族宗教委员会评为“全省和谐寺观教堂”,黄石清真寺管委会主任答加娜(女)被评为“全省民族团结”先进个人。 2023年11月,省委统战部、省委平安办、省民宗局授予黄石清真寺为湖北省平安宗教活动场所“示范单位”称号。 ![]() 贾少华,男,黄石市西塞山人,青少年时,家住中窑长江边。黄石市教育学院(现合并于湖北理工学院)中文系毕业,曾任黄石六中语文教师,后调到市直机关工作。现从市人大退休。爱好写作,著有散文集《中窑湾记事》。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法律顾问:刘太平 向其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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