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玄天一片云：五凉始末（39） 了却君王天下事，却无生前身后名

义熙十三年（417年） 十二月，刘裕开始动身返回江南。刘穆之这位定海神针一死，刘裕一天也不敢在关中耽搁。

三秦父老听说刘裕要返回江南，都到刘裕的营前哭泣挽留：关中百姓脱离朝廷已经百余年了，如今才又见到咱汉人衣冠，这还没高兴几天您咋就要走了，长安十陵（指西汉十座帝陵）是您家的祖坟，咸阳宫殿是您家的祖宅，您把这些都舍弃了是要去哪里呢？【三秦父老闻裕将还，诣门流涕诉曰：残民不沾王化，于今百年，始睹衣冠，人人相贺。长安十陵是公家坟墓，咸阳宫殿是公家室宅，舍此欲何之乎】

关中百姓的想法很质朴，你回什么江东，这里原本就是你刘家的宅基地，留在这当皇帝他不香吗？

但刘裕心里想的是，那都是哪辈子的事儿了，现在的关中对我来说还真不香。

随即表示自己也很伤感，并安慰大家：我受命于朝廷，不能擅自停留，但我也理解大家的怀念故国的情谊，所以我留下我的次子与文武贤才共同镇守关中，希望各位能好好支持他们的工作。【受命朝廷，不得擅留，诚多诸君怀本之志，今以次息与文武贤才共镇此境，勉与之居】

然后任命自己年仅十二岁的次子刘义真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雍秦二州刺史。以参军王修为长史，王镇恶为司马，兼冯翊太守，沈田子为中兵参军，傅弘之为雍州治中从事史，共同辅佐刘义真。

但刘裕的这个安排从一开始就埋下了祸端。

首先，王镇恶、沈田子、傅弘之这些人是最先攻入关中灭亡后秦的，论功最高，而且大家都知道领导的想法，都指着这次帮领导登上大位，回去能换一张长期饭票，却被安排留在关中，结果自然好不了。

其次，留下的这几个人有着天然不可调和的矛盾。王镇恶虽然是首功，但他是关中人，不是人家南方系的，更要命的是他这个首功是从南方系的沈田子手里，硬生生抢过来的。

沈田子都把姚泓的座驾、衣服缴获了，离首功就差那么一小步，结果被王镇恶坐船截胡了。

所以这就说不清了，虽然攻破长安抓住姚泓的是你王镇恶，但人家南方系的都认为是你抢了人家嘴边的肥肉。【关中人素重王猛，裕之克长安，王镇恶功为多，由是南人皆忌之】

而且王镇恶不光是争功问题，这货还触犯了其他人的直接利益。他打进长安后一通大抢特抢，将长安府库据为己有，给其他人是一点没留。【是时关中丰全，仓库殷积，镇恶极意收敛，子女玉帛，不可胜计】

又不是你一个人打进了关中，都是脑袋别在裤腰上搏富贵，你都抢空了让其他兄弟单位怎么弄？

所以，南方系的将领们对王镇恶几乎是一边倒的忿恨，有人就对刘裕打报告，说王镇恶私藏姚泓的御辇想要造反。

刘裕派人一查，发现其实是王镇恶把御辇上的金银装饰给剔下来拿走了，把辇给扔了，刘裕这才安心。【高祖密遣人觇辇所在，泓辇饰以金银，镇恶悉剔取，而弃辇于垣侧。高祖闻之，乃安】

所谓无风不起浪，这个事情已经说明王镇恶彻底犯了众怒。

而且更为要命的是，你没有请示刘裕就抢了，你想要，朕可以给，但朕没给，你不能上手就要，这是自古以来的政治规矩。

至此，本来就不是南方系的王镇恶在刘裕的眼中彻底沦为了工具人。

你要是听话，就借你王家的威望帮我看好关中，要是不听话，也能分分钟灭了你。

南归前，沈田子和傅弘之多次对刘裕说：王镇恶老家就在关中，此人不可信啊。【镇恶家在关中，不可保信】

刘裕说：我留下你们和一万精锐，即使王镇恶图谋不轨，也足够你们到时灭掉他了，这事就不用再说了。【裕曰：今留卿文武将士精兵万人，彼若欲为不善，正足自灭耳，勿复多言】

刘裕还私下对沈田子说：钟会之乱最终没闹起来，就是因为有卫瓘的缘故，俗话猛兽不如群狐，你们十多个人，还怕一个王镇恶？【裕私谓田子曰：钟会不得遂其乱者，以有卫故也。猛兽不如群狐，卿等十余人，何惧王镇恶】

在刘裕眼里，王镇恶的结局已经注定，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关中百姓见留不住刘裕，知道没了指望，便转头纷纷另寻出路。【知裕无复西略之意，皆叹息失望】

雍州徐骇奴、齐元子等人率众三万投奔北魏。

秦、雍二州百姓一千多家，推举襄邑令、上谷人寇赞为盟主，投降北魏。

没过多久，从关中流入北魏河南、荥阳、河内各郡百姓就多达数万户。

一直在盼着刘裕南归的赫连勃勃闻讯后大喜，立即命太子赫连璝都督前锋诸军事，率骑兵二万直取长安，命前将军赫连昌进据潼关，截断晋军后路，命王买德为抚军右长史，屯驻青泥，赫连勃勃本人则亲率大军尾随刘裕。

义熙十四年（418年）正月，赫连璝到达渭阳（陕西咸阳），关中百姓纷纷投降。【夏赫连璝至渭阳，关中民降之者属路】

沈田子率军前去阻击，但畏惧胡夏军势强盛，便退守刘回堡（陕西兴平），并向王镇恶求援。

但王镇恶不知道是故意不救，还是对赫连勃勃过于轻视，回复道：主公把他十岁的儿子托付给我们，我等更应该同心协力，要都像你这样拥兵不前，还怎么平定敌军！【镇恶谓王曰：公以十岁儿付吾属，当共思竭力，而拥兵不进，虏何由得平】

根据王镇恶的一贯性格，大概率是出于对夏军的轻视才说的这话。刚刚拿下灭亡后秦的首功，又在长安抢的盆满钵满，已经飘飘然的王镇恶对于沈田子的临阵龟缩，那是相当的瞧不上。

同样是说话，王镇恶却选择了最没有头脑的一种方式。

你拎得清自己几斤几两吗？你作为外来户，人家领导从来都没把你当自己人，甚至明着给说不行就搞死你，这是一个多好的和南方派修复关系的契机啊。

哪怕是不想救，你倒是找个不得已的借口啊，你一句话直接就把这事定性成了是不是忠心为主的政治事件。

但王镇恶不会明白这些，刘裕和沈田子、傅弘之的谈话他自始至终没得到一丝风声，这也从侧面反映出王镇恶的情报工作有多不到位，他已经被彻底排出刘裕的核心圈外。

沈田子本来就想搞王镇恶，听完使者转述，是又愤怒又后怕。【使者还，以告田子。田子与镇恶素有相图之志，由是益忿惧】

不久，沈田子和王镇恶同时出兵北地去抵抗夏军，此时晋军中开始传言：王镇恶打算杀掉所有南方人，然后派人送回刘义真，自己占据关中造反。【未几，镇恶与田子俱出北地以拒夏兵，军中讹言：镇恶欲尽杀南人，以数十人送义真南还，因据关中反】

不用多想，这是沈田子为杀王镇恶所做的舆论铺垫。不过，此时王镇恶依然没有警觉，或者是有察觉却没放在心上。

铺垫的差不多后，沈田子决定动手。

正月十五（这日子挑的…），沈田子请王镇恶来傅弘之的大营议事，并以密聊为由屏退左右随扈，然后命其族人沈敬仁趁其不备，将王镇恶一举击杀，声称是奉了刘裕密旨。【辛亥，田子请镇恶至傅弘之营计事，田子求屏人语，使其宗人沈敬仁斩之幕下，矫称受太尉令诛之】

随后，王镇恶的兄长王基，弟弟王鸿、王遵、王渊，堂弟王昭、王朗、王弘等王家人全部被杀，只有弟弟王康侥幸逃脱，幸免于难。

不过，从王镇恶对这些兄弟的安排上也能看出，这货确实没啥政治头脑，你在你老家这个地方，手底下还全是你们王家人，你到底想干啥？可别扯什么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由头，司马家当年在曹魏就是这么干的，也怪不得人家刘裕对你起疑心。

沈田子动手以后，给傅弘之吓的够呛，他虽然瞧不上王镇恶，但也没想到沈田子竟然真的敢下手，于是赶紧跑去报告了刘义真，先撇清了自己的责任。

刘义真立即与长史王修率军披甲，登上营门观察里面的态势。

不久，沈田子率数十人赶来报告说王镇恶谋反，已被自己处死，结果却被长史王修当下逮捕。

王修虽和王镇恶不是本家，但也是关中人，军中的流言蜚语他也不是不知道，因此沈田子突然诛杀王镇恶，而且连带了一大片王家人，让同为关中人的王修大为惊恐。

随后以沈田子擅杀大将之名，将其迅速斩首，并任冠军将军毛修之为安西司马，代替王镇恶。

赫连璝闻讯想趁机进攻长安，但被傅弘之在池阳（陕西三原）和寡妇渡（甘肃庆城北）接连击败，斩杀俘虏甚多，局势得以暂时稳固。【傅弘之大破赫连于池陽，又破之于寡妇渡，斩获甚众，夏兵乃退】

正月二十六，刘裕返回至彭城，收到了王镇恶和沈田子被杀的消息。王镇恶死了他可能不意外，但没想到搭上了沈田子，这让刘裕意识到仅靠南方派在关中是无法立足的。

于是他将这事定性为了私人恩怨，说是沈田子突然发狂，杀了王镇恶，追赠王镇恶为左将军、青州刺史。不过，沈田子功勋卓著，且已被王修所杀，也就不追究了。

两边都是好同志，看在我刘裕的面子上，这篇就掀过去了，咱还有更重要的事。

刘裕回朝后，东晋朝廷第三次劝进，这一次刘裕没有推辞，出任相国、封宋公，加九锡，完成了禅让前的所有手续。

但关中的形势并没有因为刘裕的和稀泥而变得稳定。

因为刘义真年少不懂节制，常常对左右陪侍大肆赏赐，身为长史的王修便时常约束限制他，因此得罪了刘义真身边这些人。【刘义真年少，赐与左右无节，王修每裁抑之，左右皆怨】

这些人便陷害王修，对刘义真说：王镇恶要造反，所以沈田子杀了他，王修杀沈田子说明他是王镇恶的同党，这货也要造反啊。

刘义真于是派亲信去杀了王修。

在关中的这段时间，王修虽然是长史，但基本上所有的政务及人事安排全是王修办的，因此王修一死，压根就没人卖刘义真面子，关中立即人心离散，各自为政，不再听长安号令。

刘义真这时害怕了，他将所有军队全部招回长安自保，却导致关中门户洞开。赫连勃勃趁机长驱直入，各地郡县纷纷望风投降，长安顿时成为一座孤城。

刘裕听说后紧急派辅国将军蒯恩前往长安诏回刘义真，命朱龄石为都督关中诸军事、右将军、雍州刺史，去接替刘义真。

出发前，刘裕对朱龄石说：你到了那儿后，要命令刘义真轻装疾行，出了关中才可稍微缓行。如果关中已经完全失守，你就和刘义真一起回来。【裕谓龄石曰：卿至，可敕义真轻装速发，既出关，然可徐行。若关右必不可守，可与义真俱归】

刘裕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就一个：务必送我儿子安全回来，其它都可以不要。

刘裕又命朱龄石的弟弟朱超石去慰劳河东军民，别把洛阳再他娘的给我丢了！

十一月，朱龄石抵达长安，安排傅弘之护送刘义真返回江南，但手下将士都是原来参加过灭国之战的，这次撤退他们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便沿途大肆抢掠财宝和人口，因此队伍行进非常缓慢。【义真将士贪纵，大掠而东，多载宝货子女，方轨徐行】

赫连勃勃率三万大军追击刘义真，傅弘之对刘义真说：你爹让你赶紧跑，现在因为这些辎重一天连十里路都跑不了，敌人追兵一到，还拿什么迎敌，赶紧弃车跑路！

但刘义真不同意。

主帅无能，坑死三军，不久赫连勃勃追来，傅弘之和蒯恩率军殿后阻击，掩护刘义真逃跑，最终在青泥（陕西蓝田）血战一整天后全军覆没，傅蒯二人被生擒。

等打完傅弘之和蒯恩后，再去追刘义真时已经入夜，赫连勃勃下令收兵，刘义真这才免于遇难。

而此时刘义真和大部队跑散，藏在路边的草丛里，最后被中兵参军段宏找到，两人骑着一匹马踉踉跄跄逃出关中。

傅弘之被俘后，赫连勃勃想劝降他，但傅弘之宁死不降，赫连勃勃下令将其剥光后赤裸示众羞辱，傅弘之一直叫骂不停，直至气绝而死。【夏王勃勃欲降傅弘之，弘之不屈，勃勃裸之，弘之叫骂而死】

随后，赫连勃勃还将晋军尸首垒在一起，筑成京观，称为髑髅台。长安城内百姓见此情景，便开始驱逐朱龄石，迎接赫连勃勃入城。

朱龄石烧了宫殿仓皇向潼关逃去，路上得知龙骧将军王敬先驻守曹公垒（潼关东北），便改道去投奔王敬先。

（曹公垒遗址）

此时，完成河东安抚任务的弟弟朱超石抵达蒲阪后，得知哥哥朱龄石在曹公垒，也跑去投奔。

但很快，尾随朱龄石而来的胡夏太原公赫连昌追了上来，开始进攻曹公垒。因为曹公垒地处悬崖绝壁之上，夏军围城后马上就切断了水源，晋军饥渴之下无力再战。

城陷前朱龄石对朱超石说：我们兄弟俩要是都死在他乡，那就是大不孝，咱爹妈就活不了了，你快从小路逃走，我死在这儿，也算是对朝廷有个交代了。

朱超石握着他哥的手说：人固有一死，我怎么能在这时候舍兄长而去！【超石持兄泣曰：人谁不死，宁忍今日辞兄去乎】

随后朱家兄弟二人与王敬先都被赫连昌俘虏，押送至长安问斩。

至此，关中之地尽失，想当初刘裕气吞万里的北伐，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赫连勃勃连盘端走。

十一月，赫连勃勃筑坛于灞上（西安市灞桥区），正式即皇帝位，改元昌武。

刘裕听说关中丢了，儿子也不知死活，一怒之下，决定立即北伐。侍中谢晦劝道：如今士卒已疲，不可再用，还是等明年吧。

刘裕坚决不从。

右长史郑鲜之看领导又要抽风，立即上书极力劝谏刘裕冷静再冷静，如今您已经封公，咱马上就要过户了，千万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恰好此时收到段宏的信，知道了刘义真幸免于难，便就坡下驴，决定不北伐了。

随后刘裕登上城墙面朝北哭了一会儿，以示对战死关中的将士们的深切哀悼，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仅此而已。

宋公已经到手，马上就能过户司马家的天下，儿子也已经平安，至于其它的，对刘裕来讲也许都无所谓。

十二月，刘裕为了转移朝臣对关中失利的注意力，派中书侍郎王韶之勒死了比晋惠帝司马衷更弱智的晋安帝司马德宗，拥立其弟司马德文即皇帝位，为晋恭帝。

元熙元年（419年） 正月， 东晋朝廷进爵刘裕为宋王，刘裕推辞不受。十月再进，刘裕接受，称宋王，增邑十郡。

十二月，刘裕加冕十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驾六马，乐儛八佾等天子殊礼，立世子刘义符为太子。

元熙二年（420年）六月，刘裕接受晋恭帝司马德文禅位，在建康南郊登坛即位，正式称帝，改国号为“宋”，建元永初，史称“刘宋”。

一百七十年的烟雨南朝自此拉开大幕。

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局死棋的关中大地，终究还是成了刘裕脚下改朝换代的最后一块砖。

王镇恶、沈田子、傅弘之、朱龄石、朱超石五位大将以及数万晋军将士，死后可能都在迷茫，到底是谁杀了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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