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墨尔本城市中骑行的人 图源:Unsplash 事情要从十年前说起。 2015年,澳洲向中国大陆开放工作假期签证((Working Holiday Visa,后文简称WHV),每年5000个名额,通常在开放申请后就会被迅速抢完。只是最近几年,随着申请人数持续激增,名额变得愈发难抢。 2023年,首轮申请人数突破7万,导致中签率仅7%。去年,WHV的申请系统一度因为同时申请的人数太多而超载暂停,导致五万人的申请费打了水漂。 在小红书上搜索“澳洲”“打工”等关键词,便会看到大量同质化帖文:有人描绘诗与远方,有人晒出“靠汇率改变命运”的收入流水。涌入澳洲的中国青年靠打工挣差价、顺便做内容起号赚流量,已成为一种模板。 今年,因为申请人数进一步激增,官方引入了预申请和抽签制度。目前在澳大利亚持有WHV的人数突破21万,比疫情前多了足足8万人。而随着人口大国印度也被纳入WHV,面对相对更廉价的劳动力竞争,这条赛道也越来越卷。 如今的“打工度假”还有“诗和旷野”的美好吗?为什么在WHV竞争激烈、性价比逐渐下降中,依然有人前赴后继?今天,真实的澳洲打工生活是怎样的?我们找到了几位在澳洲打工的华人,想听听他们看法。 文|念一 编辑|沈律君 ![]() 澳洲打工度假,不只有“诗和旷野” 2015年,基于中澳自贸协定,澳洲政府开始向中国公民开放WHV,中签的18至30岁年轻人可以在澳大利亚停留12个月,考虑到澳元与人民币之间的汇率(约为1比4.65),这对渴望快速挣钱的中国青年来说是一个诱人的选择。 小丹是通过WHV去澳洲的青年之一。她曾失业半年,正式去澳洲时,父母和当时的男友都不支持。她去澳洲的初心是突破生活的可能性,体验未曾见过的世界,挣钱并不是她的第一目的。 像是一份附赠的礼物,去澳洲完成了她的预期,也为她带来额外收入。她曾在澳洲2个月内做了8份工作,包括轮滑教练、约拍摄影师、外卖员等,挣了5万元人民币,相比在国内上班,这样的收益的确更高一些。 ![]() 小丹在澳洲纽卡斯尔的海边 图源:小丹同学Dan 胡成则代表了另一类幸运儿。彼时,他和女友住在新西兰,恰好有澳洲公司挖他,开出不错的待遇,他便去了墨尔本,主业是运营管理和数据分析,时薪后来涨到了30澳元以上。这是胡成赚过最多钱的一份工作。 若非疫情,胡成原本可能在墨尔本一直生活下去。他很喜欢墨尔本的城市氛围。墨尔本是澳洲人口最多的城市,人口在530万左右,但跟北京和上海相比,这个数字并不算多。 在胡成的眼中,这是一座理想的、生活化的城市。这里不崇尚军备竞赛式的竞争,户外运动很流行,人们跑步、游泳、骑自行车、玩橄榄球、休息日去露营和野餐。在街头,常见民间艺术家、流浪汉表演才艺,如果你给流浪汉一些食物,他们会向你分享有趣的人生故事。 ![]() 墨尔本华人常住街道的街景 图源:九零後愚察室 相比于大城市,小镇生活则是另一种体验。陈晨生于西安,父母观念偏向主流,她去澳洲不是为了挣快钱,而是为了打破单一的生活选择。 她在谢伯顿兼职三份工作。除了广播电台播音员,她还在泰式按摩店工作,在西餐厅当服务生。其中,按摩店一天工资100澳元,西餐厅服务生时薪25澳元,她一般每周周五到周日去西餐厅,从晚上6点工作到9点。 谢伯顿位于维多利亚州北部,是一座人口不到10万人的小镇,也是澳洲重要的农业灌溉中心之一。那里有广袤的河谷牧场、春夏时节翠绿的草坪,也有西部风格的荒漠和仙人掌群,而小镇内部宛如大卫·林奇电影里的工业小镇,镇内主要商业街Maude Street和Fryers Street保留了不少尖顶红砖楼房和二三层高的古典旧式房屋,在镇中心附近有一座纪念一战牺牲士兵的教堂,如果漫步到该镇的Kialla地区,还能分别看见美国西部和荷兰式风格的大型风车。 在这样一座极少被中文世界提及的小镇,陈晨感到平静、自足,在这里的每一段关系,都是她确定的、真实可感的。 ![]() 在Shepparton One FM98.5 电台主持 图源:陈晨,小红书@陈大树地球玩家 然而所谓的“工作度假”,其中的美好可能仅限澳洲的沿海地区。诺奖热门候选、澳洲作家杰拉尔德·默南曾在小说《平原》中描绘两个澳洲。一个是沿海的,一个是内陆的。 东海岸是平原人口中的“外澳大利亚”,这里充满了现代元素,但也是另一种贫瘠,因为海岸边的城市都太雷同,太像是美国或欧洲都市的模仿品。而内陆澳洲的景致看似单调,平原人却不愿让故土风物沦为大共同体趋同品味的注脚。 这里尽管集聚着澳洲本土文化的内容,但工作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两个澳洲”的打工者,体验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前者,是干净、潮流、高度西方化的生活方式,后者,往往是流水线上的高强度工作。做工并不诗意。 WHV中规定,如果在偏远地区做满3个月或6个月指定工作,则有机会续签一年至两年,所以尽管工作艰苦,但还是有很多青年为谋求更长的驻留时间而来到中西部地区干活。 ![]() 影视剧《远方牧场》中的澳洲小镇 图源:剧集《远方牧场》 台湾人陈远游出生于高雄公职家庭,高中毕业后,他听从父亲建议读了军校。退伍时,陈远游26岁,他担忧自己陷入愈发封闭的圈子——推崇男子气概的军人、按部就班的公职人员系统。 选择来到澳洲后,他曾去一家肉厂打工,报酬是32.9澳元一小时。在肉厂,他一周工作5天,每天工作8小时,主要上早班,工作时间是清晨5点到下午2点,有3个时间段可供休息,每两小时休息一次,两个15分钟,一个30分钟。 他最无法适应的就是要早起,大约4:10就要起床盥洗,约4:35会有专车来接送。那是他在澳洲最苦的一段时间,他曾经因为频繁地使用手指,导致关节不适,花了好一阵子才康复。 ![]() “内卷”的风终于刮到了澳洲 在2015—2019年,当时WHV申请人数尚不算过高,比起彼时已经缩紧移民的美国和西欧各国、工资大多不如国内的东南亚诸国,去澳洲跟去日韩一样,是普通家庭出身的中国青年更具有性价比的选择。 不过近5年,随着赴澳打工人数增加,“变卷”成为普遍现象。 首先是在申请率上。截至目前,持有WHV的人数已经突破21万人,达到历史新高,中国和印度是两大申请来源。但由于住房、物价、右翼民粹主义升温,澳洲执政党工党和在野党联盟党都表态要大幅削减移民数量,不少华人收到了来自移民局的严查邮件。 2024年5月,澳洲移民局突然宣布WHV抽签工作暂停,不少人的申请被打上“expired(过期)”标签。尽管之后WHV恢复了申请,但澳洲移民局的数据显示:2024年,来自中国的申请者达到34161名,中签率仅为14.64%,为近年来最低。 眼下,走WHV渠道的中国青年要在悉尼、墨尔本谋得体面工作如同中奖,大部分人只能“进厂”。 陈晨遇到的内卷出现在一家水果包装厂。这份工作既简单又重复,你只需要给新鲜水果进行包装,再放到合适的地方,不断循环即可。但你要持续做这件事情9、10个小时。陈晨很努力适应这个节奏,对接人仍嫌她速度太慢,比不上来自台湾地区和马来西亚的员工。仅仅待了5天,他们就让陈晨自行走人。 顾文月曾在国内学习舞蹈,为了获取澳洲身份,她在澳洲长居,期间做过十几份工作。“如果国内月收入过万就不必来澳洲了”。她解释到,现在的WHV主要适合在国内看不到盼头、长期做流水线工又收入不高,或者单纯想体验世界的人,如果不能承受辛苦与无聊,来澳洲你也容易走向幻灭。 ![]() 墨尔本街道上穿行的人 图源:Unsplash 哪怕是“澳洲打工”的自媒体赛道,也在变卷。 在小红书和抖音上,如果你用“澳洲”、“打工”等关键词检索,就能看到大量同质化的帖子,营造诗意生活、改变命运的蓝图。在澳洲靠汇率挣差价,同时利用打工内容做自媒体起号,这在社交媒体上已经是一种流量模版。 小丹是其中的佼佼者。她的小红书内容非常垂直,标题输出方法论,图片和视频也精准瞄准受众需求,从如何申请WHV,到挣钱思路、每一份工的总结、离开澳洲后的思考,她的小红书号犹如自己的成长小说。 然而大部分边打工边做自媒体的WHV青年都没有她这么顺利,在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随着圈层内容同质化、重复性越来越高,流量红利逐渐消退。倒是分享在澳洲打工受挫的帖子开始多了起来,只不过它们在数据上不够好看,较少被顶上热门。 ![]() 小丹的小红书分享她与袋鼠的合照 图源:小丹同学Dan 竹君的帖子就是一篇热门吐槽贴,那篇帖子的标题是《WHV三周,好想回国》。她被小红书上澳洲打工的内容吸引,去到澳洲后心生落差。 在国内做雅思老师时,她一个月辛苦些能挣12000元,在澳洲做体力活,她每周工作40个小时,一个月收入换算为人民币是17000元,但澳洲的物价是国内的四倍。有几天,繁重工作导致休息不畅,她整个人都处于焦虑状态,焦虑于自己听到了雇主要求却记不住东西,客人点单时她也感到紧张。 她先后在酒店和咖啡馆打工,体验都不算好。在澳洲生活一个月后,她的感触是:之前被互联网上推送的澳洲打工内容吸引,但这些内容有很多对体力劳动存在美化,真实的澳洲打工生活困难重重,且收入并不如想象般丰厚。眼下,她还要在澳洲坚持下去,考虑到前期投入成本,她不想就此一走了之。 ![]() 去澳洲打工,你后悔吗? 时间回到2015年,也是澳洲对内陆开放WHV的那一年,当时社会仍处于经济上行期时,当年河南省实验中学教师顾少强一句“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曾引发巨大共鸣。 如今,这句辞职信上的宣言过去整整10年,顾少强回到郑州,在一家公司做心理咨询师,此时,浪漫主义在舆论场已经式微——人们唾骂工作,但更害怕被毫无保障地抛弃,相比自由职业,考公考编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 在这样的转折下,出海去澳洲是一个现实与理想平衡的结果。它并不是纯粹的诗与远方,与曾经的西藏热、大理热相比,它包含了青年人渴望快速提高收入的物质欲望。它也不是纯粹功利的,那份“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心愿,依然流淌在新一代青年的守望之中。 ![]() 打沙滩排球的少年 图源:小丹同学Dan 陈晨目前仍在谢伯顿小镇,她最近喜欢上了足球运动,也会经常在社媒上进行直播。在小红书,她把自己定位为“地球玩家”,她拒绝苦大仇深的叙事,拥抱欢愉,享受欲望。陈晨认为:东亚人容易把自己搞得太苦,这种“又苦又善良”的叙事在东亚非常受欢迎,但容易使人们陷入苦难自我的循环。 ![]() 谢伯顿年度嘉年华,陈晨与当晚哥伦比亚的跳舞女神合影 图源:陈晨,小红书@陈大树地球玩家 小丹则已经离开澳洲,前者正处于间隔年,后者目前在成都一家朝九晚六的公司上班,稳步建立新的生活秩序。 小丹曾在澳洲经历心酸时刻。有个夜晚,她骑电动车送外卖,因车速较快,车轮轧到路边石阶,她整个人随车子飞倒,结果双膝着地,等她起身时,膝盖被剧烈的疼痛感所折磨。那是在一个冬日,她独自站在马路边,忍住疼痛,坚持着把那一单外卖送完。 ![]() 小丹在澳洲送外卖 图源:小丹同学Dan 但小丹不后悔去澳洲打工,澳洲生活让她确信,人生没有标准答案可循,她说:“我想抓住渴望做某件事的冲动,人在大多数情况下会无意识地满足外界对自己的期待,但是当你真的发自内心想做某件事时,这种欲望是非常珍贵的”。 出发去澳洲时,她身上的现金只有1000澳元。而她大学时英语六级也没考,签证有英语水平的规定,她就重新去学英语,她定位自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但她有一点不普通,那就是迎难而上的心态。 在对话时,小丹说到的一句话,仿佛她人生的座右铭,她说:“悲观者永远正确,乐观者永远前行。” 运营编辑:刘雪松 ![]() ![]() 三联人文城市是三联生活传媒旗下的城市整合传播品牌。以一年一度的三联人文城市奖、人文城市季、人文风土季为主线,创立了“小城之春”“你好陌生人”“光谱计划”等IP。在中国城市从空间转向人文的节点上,通过展览、论坛、演出、工作坊、报道、出版等线上线下多种形式,关注城市生活,激发公众参与,重塑城市人文价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