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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兵|青春的乐园

 120035948@qq.com 2025-05-12 发布于江西

青春的乐园(《红楼梦话》之八)

文/骑兵

以前通常的观点大部分倾向于贾府作为封建地主大家庭,实际上就是一个封建压迫与封建剥削的魔窟,是禁锢恋爱自由与思想自由的一把枷锁,是阶级固化的一个堡垒。

曹公虚拟的大观园,实际上有两个层面。

一个层面,它是对现实社会的写照。贾府,在《红楼梦》中,是古代封建社会的一个微缩模型,它同样有尔虞我诈,有欺上瞒下,有恃强凌弱。特别是有着主人与奴仆之间不可逾越的等级。

贾政的庶子贾环因为与宝钗房里的丫鬟莺儿争执,回去被亲妈赵姨娘骂,恰好被路过的王熙凤听见。凤姐立刻隔着门帘责骂赵姨娘——

“……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忙唯唯的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则声。

赵姨娘是贾政的妾,按现代的伦理辈份来说比王熙凤大一辈,是王熙凤的叔婆婆。但王熙凤可以毫不留情地对赵姨娘训斥,为何?无他,只因赵姨娘是妾,而且赵姨娘是家生子,也就是贾府的奴仆在贾府里成亲生的子女——那就是贱妾了。既然是贱妾,地位与奴仆高不了多少。不说王熙凤是荣国府的主管,就凭她是荣国府嫡公子贾琏的正妻,就可以责骂赵姨娘,而且贾环虽然是赵姨娘的儿子,但贾环是主子,而赵姨娘不是——所谓等级,就体现在这里。所以凤姐才说“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从古代的法律上讲,贾环的教育监护权是贾政与王夫人,即使以后贾环有出息了,考上了什么进士啥的,档案母亲一栏应该填王夫人,而不是亲妈赵姨娘。一个贱妾,是没有权利管教自己作为主子的儿子的。

另一层面,你仔细阅读的话,你会发现贾府中对犯错丫鬟仆人们最大的惩罚不是打骂,而是赶出贾府。

比如说袭人面对哥嫂要为她赎身,她的回答是:“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

晴雯宝玉吵嘴,宝玉一气之下,吓唬要撵她出去。晴雯哭道:“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

金钏因宝玉的原因触怒王夫人,王夫人要她撵出去,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

按我们现在的理解,奴仆离开了主家,那就是相当于可以逃离压迫与剥削、自由自在的生活了。但为什么那些仆人们、特别是那些女孩子们,宁死也不愿意离开贾府呢?

我们先来看看这些仆人的们在贾府的生活状态。

以丫鬟为例。像袭人、金钏、鸳鸯这样的一等丫鬟,月薪是一两银子,年薪十二两;紫鹃、晴雯、司棋、麝月、秋纹这样的二等丫鬟,年薪约为十两;坠儿、芳官、小红这样的小丫鬟,年薪约为六两。

要知道,三春和黛玉这样的正牌姑娘,每月零花钱也不过二两而已。大作家蒲松龄人事塾师职业,年收入最少时仅四吊钱,最多也才二十两银子。贾母赏赐刘姥姥二十两银子,按刘姥姥的说法,这二十两银子“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也就是说,丫鬟们一人的收入,基本上可以养活普通人家半个家。

这还不算,丫鬟们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是府里开支,像赏给刘姥姥的二十两银子就是原来准备给丫鬟们做新衣裳的。

另外,还有主人们时不时的赏赐——秋纹给王夫人送个花,王夫人便顺手赏了她一件年轻时穿的衣服,相当于把一件过时香奈尔送她了;粗使的婆子替主人给黛玉送了个燕窝,黛玉随手就赏了几百钱。

不仅薪水丰厚,还包高品质的吃住。丫鬟们一年四季的吃穿用度,比普通百姓不知高出多少。一般老百姓家中,一年到头是难见油荤的,可小丫鬟芳官竟然嫌柳嫂子做的鸭子太油腻,吃不下。要知道,肉类和食油在古代是很珍贵的,对普通人家来说是高档消费。

以上仅仅是物质上的优势,实则上的社会地位也是不同。作为普通农村妇女的刘姥姥见到作为奴仆的平儿时——

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

平儿只是王熙凤的陪嫁丫头,最后也只是做了贾琏的通房丫鬟(平儿不是妾),刘姥姥是普通农村妇女,属平民阶层,按道理社会地位是要高于作为奴仆的平儿的。但即使是荣国府内一个体面些的丫鬟,都得让刘姥姥毕恭毕敬。

你又看刘姥姥到荣国府面对看门人——

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

俗话说“宰相家奴七品官”,法律上赋予的姥姥的平民地位,在现实中完全不管用。

对于身若浮萍的底层女子来说,安身立命从来都是奢望,而大观园却是难得的寄身之所。对于《红楼梦》这本书来说,贾府是一个悲剧发生地,但对于大观园的女孩们来说,却不蒂于理想中的乌托邦。

你看,它并没有主子对奴才非打即骂的残酷压迫,也没有对她们的非人剥削。相反,园中的丫鬟们可以说过的有滋有味。

迎春的大丫鬟司棋因为身子不适,差小丫鬟莲花儿到膳房给她蒸碗鸡蛋,厨娘柳嫂子推说没有,一下惹怒了司棋——

莲花儿赌气回来,便添了一篇话,告诉了司棋。司棋听了,不免心头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饭罢,带了小丫头们走来,见了许多人正吃饭,见他来的势头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让坐。司棋便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的。众人一面拉劝,一面央告司棋说:“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姑娘……他已经悟过来了,连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柳家的只好摔碗丢盘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泼了地下了。

你看这哪像丫鬟,分明就是大少奶奶的作派。

从社会大环境来看,古代人口买卖制度虽残忍,却也有其特殊的“救助”作用。对于许多孤儿或失去家园之人,贾府这样的地方成了他们的容身之所。在这里,他们能获得基本的生存保障,生活相对稳定。他们虽然身份是奴仆,但因侍奉的主子都是上层人物,相较于普通平民,有着一种特殊的地位。周瑞家的作为奴籍仆人,面对平民出身的刘姥姥时那种优越感,便是这种地位差距的体现。而丫鬟们亦是如此,她们若身处大观园外,很难享受到这里相对优渥的生活条件与地位。

再看贾府的主子们,并非全是凶神恶煞之辈。府内也有温情的一面,当不幸降临到下人们的家人身上时,贾府会给出一笔善款,给予他们一定的帮助。贾母作为贾府的核心人物,更是为人开朗大度、待人宽厚,极少责罚下人。这种宽厚的氛围,让大观园有了温度。

连王夫人这样苛严的主母,面对芳官一众小戏子时,也表现出了非常仁慈的一面——

王夫人因说:“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费,各自去罢。当日祖宗手里都是有这例的。咱们如今损阴坏德,而且还小器。如今虽有几个老的还在,那是他们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唤,大了配了咱们家的小厮们了。”尤氏道:“如今我们也去问他十二个,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上父母来亲自来领回去,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方妥当。若不叫上他父母亲人来,只怕有混帐人顶名冒领出去又转卖了,岂不辜负了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

连发放的遣散银子,也细致到了怕人冒领,叫父母亲自来领。

在大观园中,年轻的姑娘们和丫鬟们拥有着一定程度的自由。她们可以在园子里吟诗作画、嬉戏玩闹。这里有美丽的园林景观,有四季不败的繁花,有清幽的小径和雅致的楼阁。对于这些正值青春的女子来说,这是一方独特的天地。她们在这里编织着自己的梦想,体验着青春的美好。

年轻的姑娘们在园中结社吟诗,以海棠诗社为例,黛玉、宝钗、探春等才女们在这里大展诗才。她们以诗会友,相互切磋,从诗词中抒发自己的情感,展现自己的内心世界。对于她们而言,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和享受。丫鬟们虽不能像姑娘们那样高雅地吟诗作对,但她们也在这园子里感受着青春的活力。她们在伺候主子之余,也有自己的小快乐。她们或许会在某个午后,在花丛中嬉笑,分享着彼此的小秘密。

这一切,在大观园外的世界,是不可能实现的。

虽然封建等级的阴影依然笼罩着大观园,但在有限的范围内,它给予了年轻人们一个相对自由、快乐且有保障的环境。这里承载了她们的欢笑与泪水、梦想与希望。

但是,话说回来,这一切,只是相对而言。就像开头说的赵姨娘,你再怎么,你也只是奴才。

黛玉对下人是比较好的。会时不时的给小丫鬟们分钱,连去传话的小丫鬟都可以抓一把钱给她。大观园中,最了解黛玉的不是宝玉,而是黛玉的贴身丫鬟紫鹃。她与黛玉可以好到同睡一张床,可以直接指出黛玉“耍小性”,黛玉离世后,是紫鹃给她护灵到苏州。

但紫鹃可以离开黛玉吗?紫鹃可以不伺候黛玉吗?不可以,因为她俩不管关系怎样好,紫鹃都是奴,黛玉是主。

大观园中,凤姐容不下婚姻中的任何竞争者,但她能容下自己的陪房丫头平儿。但在极度愤怒之下,凤姐不敢打贾琏,甚至不敢打贾琏的姘头(怕贾琏生气),而是把怒火发到平儿头上。不为任何,只因平儿是奴婢。

大观园再美好,也避免不了覆灭的命运。《红楼梦》是一部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以曹公的历史局限,他写的不是阶级,而是人性,但却避免不了时代的前行。

我想起了老一辈革命家李学先同志1983年《与青年同志的座谈》的一段话:

现在有人觉得,当年的地主也有好人,不该抢他们的土地,更不该杀人。对这种看法,同志们应该怎样理解?

首先要承认,地主里肯定有好人,而且有很多好人。就中国中央财政弱势,地方上很多修桥补路的营生,都是地主乡绅出钱做的。有些地主,说是大善人也不为过。我们要实事求是。

但,地主里有好人,与地主阶级是好的,有因果联系吗?没有。地主作为一个阶级,代表着旧土地所有制度,是一个禁锢流动资本、抗击大工业化进程的反动的集团,是一个占有不动产产权、收窄不动产资本流转的落后的阶级,从整体上讲,是必须消灭的。个人的善恶属性,与其所属阶级的进步或落后,没有必然的关联,这是马克思主义阶级论的核心,也是阶级斗争的根源。好的地主,和不好的地主,都是激进式大工业化的障碍,在这一点上,我们和资本家们,没有本质的分歧。(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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