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小堇 这是第 1189 篇文章 1. 看到那个背影的一刹那,我仿佛被雷击中,眼泪瞬间就流下来了。 那分明就是我大弟,过世整整一年半的大弟。 那个背影在月季公园教堂东侧的草坪上搭建的舞台上唱歌。他背对着坐在教堂东面一级级台阶上的观众,眼睛看着大屏幕上的歌词,唱得非常投入。 其时,我刚刚穿过月季拱廊,从月季花海中走到这儿。对于这样的演唱会,我只是觉得有些吵。我更喜欢徜徉在花海中,湖水边,安静地观赏。演唱者不知道是不是谁的,因为这个在五一假期期间搭建起来的舞台。 但此刻,那个歌者的背影分明是我弟弟。身高,体态,站姿,穿衣风格,无一不是我弟弟本尊。我拿出手机,贪婪地拍下一张张背影,边拍,边泪如雨下。 我弟弟! ![]() ![]() 妞爸在我身后一言不发。其实,最先发现这背影的是他。他拉了一下东张西望目光涣散的我,指着那个背影说,快看,是不是很像李大晗! 只一眼,只一眼啊,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是我弟弟的背影啊,是我弟弟在唱歌啊。我把照片发给我侄儿,说,你看,这个背影是不是很像你爸爸? 他傻傻地问,什么像?像什么? 我说,这个背影!像你爹!! 他过了一会儿,回过来,说,是有点儿像。 怎么能是“一点儿”?是非常非常非常像,简直就是我弟本尊站在那里。 他在唱歌,沉醉式的唱歌。 我站在那儿,一手拍照,一手把哭泣堵在口中。 我弟弟,我弟弟啊! 2. 虽然他去世才一年半,但是平日里,我已经能够比较平静地提起他。这种平静,和我妹妹去世及我母亲的去世不完全一样。她们俩的离开,让我好几年才算缓过来一点。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生死看得有些开了;也许,是因为我越来越相信万物有灵,人更不例外;我相信她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以另外一种方式守护着我,我在这尘世的一举一动,一点儿变化,她们都是知晓的,所以我总想让自己变得更好一点,生活得更幸福一点,以便让她们安心;我也相信,她们早早地离我而去,是因为我们在这一世的缘分只有这么多,缘尽,她们就走了,若是有缘,我们在另外的时空里还会相见;我更相信,只要我还在思念她们,她们就从未离去过。所以,等我接受我大弟过世以后,我便以期将来,以期下一世,下下世,只要我们之间还有牵绊,就总有再见的时候,哪怕是以一朵花、一棵树、一只蝴蝶的形式,或者明明见了,我们彼此可能并不自知。 就像他是我路过的一棵开花的树,我坐下的一块石头,甚至是湿了我鞋子的湖水,在我面前盘旋着停留一会儿就刮走的风。 所以,我会用比较平静的语气谈起我大弟,谈起他的所有过往,包括他的不同时期的车——自行车,摩托车,汽车,货车,拖拉机,挖掘机;谈起他经历过的一个个女人;谈起他喝过的酒,包括把我爸爸存了多年的酒一瓶一瓶偷偷地喝光;谈他惹我爹娘生过的那些气;谈起他一生中做过的事儿——开汽修厂,开工厂,买了一堆游乐项目在游乐场躺在屋里喝着啤酒等着赚大钱,和朋友凑钱给建筑公司提供钢筋,在济宁包地种大梨和大土豆,在聊城包地种地瓜、萝卜、西瓜、蔬菜和果树,建了农场,还打算搞生态旅游,结果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他的生命戛然而止。 也许,他到这人间来的时候,抽到的剧本就是这样的。 现在,属于他的戏剧谢幕了,他潇洒离开,参与其中并当观众的我,还在这世上谈起他,想念他。 3. 去我爸家。 我爸问我要不要黄豆。我说你哪来的黄豆呀?他指着阳台上的两个大盆说,小晗给的。 是我大弟种的无公害大豆。他种的必须是无公害的,甚至可以算得上无机,因为他只管种,然后让这些大豆自然生长,期间的施肥打药,那是不存在的。 我说,原来他也给我一点,我只要了有两三斤吧。我挑出好一些的给我家妞拿了一小袋。 是的,豆子里有碾碎的豆瓣,还有小的土块和石子。我把饱满光滑的豆子挑选出来,第二天就坐上了去北京的列车,准备给妞打豆浆用。也就是晚上七点多在火车刚过衡水的时候,我爸打电话告诉我他因吐血被送去医院抢救了。几个小时后,抢救无效。他死了。 我弟就这样死了。头一天还活蹦乱跳涎皮赖脸地叫我姐姐,并且说他要种无花果,是特别好吃的无花果,你以后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再也不用去买了的他,第二天深夜就死了。当我第三天一大早买了回家的车票到家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把骨灰。 这些黄豆,是他种出的第一批黄豆,也是最后的黄豆。 我说,我要,打豆浆,煮饭,都好。 姨说,这些豆子放了一年多了,马上要过夏天了,再不吃就要生虫了。哎呀,豆子里有很多土,我都洗干净了,现在也都晒干了,你多拿点儿。 找个袋子,我爸帮我装黄豆。 我爸说,这是他种的豆子。当时还说要给我豆油来着,我没要。 我说,这是他种的豆子,今年得争取吃完。 这是他种的豆子。 我的心在颤抖。 我发现我爸一直低垂着眼睛,他的手也在颤抖。 弟弟,你是在以这种方式与我们同在吗? 4. 姨絮絮叨叨地和我说,我大弟没走,他一直在呢。并且举例说明。说他去世后,她好几次听到有人敲门,结果打开门后空无一人。她说,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听到了,那是我听错了,你爸也听到了。如果一次,可能是有人敲错了门,可是次数多了就不是了。 但是我更相信是有人敲错了门。 姨还说,我弟刚过世的那些天,有一晚她听到隔壁单元一直有很多人在大声喧哗,又唱又跳的。第二天她问房主,你家的房子是不是租出去了?昨晚很多人闹腾了快一夜。房主说,没有啊,房子一直空着呢。于是,姨就说,肯定是小晗来了。 我觉得这些说辞有些无稽之谈,更多的是心理作用,和我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后来姨说,你说这个小晗,你已经走了,阴阳两隔,是两世的人了,你就安生走吧,别再缠着我们了,你爸年纪也很大了。 我没有说话。 其实我希望我弟来缠着我的,我愿意他进入我的梦里,或者在生活中给我某种提示,让我知道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在那个时空里生活得如何。我愿意替他去完成心愿。 我想,如果我娘还在,她一定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她愿意让她的儿子夜夜入她的梦里,她愿意为她的儿子了却所有的心愿。她愿意让她的儿子在任何地方都心安,都了无牵挂。 回到家里,看到那些紫薯粉条,我的眼眶又湿了。这粉条差不多有十年了,当时他把它们放在我的车库里,堆得满满的。他说,大姐,你随便吃,如果有要好的同事朋友邻居,有喜欢吃粉条的,你随便拿,给人家都送点儿。 后来,满车库的粉条一箱箱减少了,我不知道我弟是卖了还是送人了。我也很少吃他的粉条,因为妞对粉条这种东西很抗拒,说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多年之后,收拾车库,发现还有三箱压在了其他东西下面。他过世后我弟媳在我车库里捡拾他的地瓜时,我让她拿走,她拿了一箱。 打开,蛛网已经将箱口封住了。但是粉条依旧干脆。弟媳说,这种东西不过期,吃就行。于是我提到楼上,开始白菜炖粉条,小油菜炒粉条。前段时间妞回来,吃了我槐花鸡蛋粉条馅儿的包子,说,妈妈,这个粉条挺好的,没有那种难闻的味儿。有的粉条,有鲜粉皮的那种臭脚丫的味道。 我说,这就是你大舅舅的粉条。 我大舅舅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她说。 5. 告别那个背影,我抹着眼泪看向一直站在我不远处的妞爸。他说,人死,都是个人的命,没办法的事儿。然后感慨,就是太年轻了些。 如果我弟现在还活着,我说,他的生活会怎么样? 是啊,会怎么样? 也许,活着并不比死去好多少。 如果不戒酒,他的身体会越来越差,当有一天真的躺在床上的时候,谁会照顾他?那一年,他给我打电话,说,大姐,我可能得肺癌了,加强CT都做了。我只告诉了你,别让咱爸知道。我要去济南复查,如果真是,我就得做手术。 复查的时候,医生说是钙化点。但是很快他就感冒严重,声音嘶哑得厉害,而声音嘶哑也是肺癌的一个症状,这让我的心一直往下沉。因为春节,所以医生让他春节假期后再去医院。他说,姐,看我这症状,真像肺癌。要是真的,我就做手术了。我取出两万块钱给他,说,你先用着点儿。到了医院看看情况,如果确实需要做手术,我去照顾你。他咧着嘴笑出一口大白牙,说,不用不用,现在都是微创,刀口很小,我看那些做过手术的病号刀口了,做完该干嘛干嘛。 那时候,家里人大都知道他可能得肺癌了,但是直到他抱着做手术的心去济南,也没有第二个说陪着他去,更没有人说去照顾他。 他是行走在这个世界的孤家寡人,这里面,有很大的原因是他自己造成的。 后来包地做农场的时候,一直是我爸帮他跑前跑后,他也事事向我爸报告,经常一打电话就是一个小时左右,只是打着打着,话题就会转移到他当时三岁多的小孙子身上,说这小子有多可爱,多调皮,多捣蛋,多好玩儿。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都能想象得到他的嘴咧得有多大。 他在农田里孤零零的小屋里,在寻找一个可以和他说话的人,而这个人,只能是无限包容他的老爹。 这也许是他最后给我打的那个电话要表达的。他说,大姐,我想咱娘了。咱娘是世界上最好的娘。 这句话说完的第三天,他真的去另一个世界找我娘了。 他就像一个一直没长大的孩子,在我娘面前,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表现。 那天,我和一个朋友说,我看到一个特别特别像我大弟的背影,特别特别像,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像。他在唱歌。 朋友说,他正在另一个世界里潇洒快活。 这句话让我醍醐灌顶。我抹去腮边的眼泪,笑了。是的,我弟一定正在另一个世界里潇洒快活。 可是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又下来了。 弟弟,我不要为你流泪,我真的希望,你无论在哪个世界里,都潇洒快活。 我只要你潇洒快活。 这样挺好。 作者近期作品: ![]() 作者简介:小堇,原名李晶。聊城一中语文教师,山东省作协会员。希望用温暖的文字温暖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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