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琼,生于1980年,四川南充人,2001年南下广东打工。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独立》《活塞》等。有作品译成德、英、法、日、韩、俄、西班牙、土耳其、越南、印尼、尼泊尔等语种出版。出版诗集《女工记》《玫瑰庄园》《黄麻岭》《郑小琼诗选》《纯种植物》《人行天桥》等。 城市的节气 立春,鲤从解冻的河流探头的名字,瘦小的编号像历冬的幼鲤,窗外的溪水朝南拐进暮色春雨里,火车咔嚓咔嚓运送制品里的青春,螺丝机上栖着一群乳燕,它们的独白在线路板闪过瞪眼之鲤跳跃,厂门前的铁树伸腰白炽灯用春日般宁静的手抚摸我们的脸我们的手,幽灵般穿过永不停歇的机台机器古老而陌生的声音吐出一条无法破译的春日之鲤当我读到:鲤,玩具制品缓缓自流水线涌来,复而缓缓地跃起红色之鲤跃过水面,一个离乡的女工向城市递来缓缓上升的青春立春的光线在她脸庞刻下角度奇特的旋涡她无法捉摸的年轻笑容让我相信春天,总是对的……雨水,獭这台古老的雕刻机犹若水獭出没堤岸明月孤悬,众星沉默,水獭置于鱼石上两头年轻的幼崽吊在树枝,獭祭清冽如初雪时的朗月沿清冷的天空沙沙作响我雕刻幻影、迷宫和不确切的事物罗马字的年月、汉字的商标白晃晃的白铁烙印,深邃而刺目窗外的李花开得白而浓烈缀满初绿的枝头,紫蓟初生的日子我用乡愁给千山之外的嘉陵江写信它们肥硕的身体狩猎月光、鱼以及薄暮中的幽蓝草,抬头看见水獭安然地自江水中上岸,穿过芭茅丛雕刻机的震颤带来沉默的爱与力量静止在我的身体,而在料斗里翻滚的半成品,它们瘦长的躯体沿齿轮的缝隙滑入明亮的空间当黎明自窗外的树枝间醒来那只水獭在春天的拐角处一群鲤鱼的灵魂在天空飞过红色的旱莲花在雨水中流放将那些江畔独自燃烧的花唤醒惊蛰,鹂黄鹂剥啄祠堂旧铜锁黑绿的锈斑族谱像根细铜线串起北方的老槐树煤气灯、村头的铜钟……背篓里的野荨麻、鹂鸣、比地衣还嫩的月光祖先们沿网线返回我的电脑,他们啊这些汉字公墓的ID,三月春风不吹野外的辣薄荷不开,寺院钟声不响江面的运沙船划开星期六的袖口双层巴士不知,惊蛰日它长笛未停沙面岛教堂不知,惊蛰日钟声未响落日在江上分娩,在白鹅潭我送你旧码头薄暮时的晚霞、三江交汇的波浪江边平台那些似薄荷味的震颤几只沙鸥悬浮江上,它们的羽翼勾勒世界的光与影——被水带走的事物又回到水里,它们漂移,江水蚀刻着它们渐渐清晰的轮廓,而乡村的黄鹂用尖喙剥啄着岁月的记忆之门清冽的叫声穿过窗玻璃投影我心春分,燕我对光线与春天保持一种古老的喜悦燕子们像张张清晰的索引表,刀刃上的愤怒在减速机上渐趋平静,闪烁不安的指示灯拉开春天的拉链,雏燕游离在电线与日光中,它们急速跳跃向河堤边的杉树林俯冲自动车床的执行器经过漫长的沉思把我的孤独与不安剪短三分变成一个合格的零件困守在产品里燕子在空中兜转,我在车间拆解螺丝时间拆解我身体里的青春数只燕子如花瓣在黑枝条绽放它们骤然的尖叫和燃烧的嗓音压缩机迅速启动岁月的引擎直到白昼变得宽阔我们穿过螺母与螺栓间的裂缝燕子们谨慎地滑过,那么多停在尾翼的春天像一束光线,唤醒我的喜悦清明,鹑在雨的物候里凝望暮雨中的山行道我身体内那台孤寂的切削机穿过祖先们落脚的山谷,斑鹑们急促的叫声让我拥有斑鹑们的思维针叶上闪烁光的流银,我和斑鹑投身在光与潮湿的松树林,藏在棘刺的轮回消失在暮春的嘉陵江中那些栖歇在斑鹑身体的机器朝着地心深处的打桩机,伸向天空的侧吊机,颊骨清瘦的电动泵机它们有了鸟的形状,发出鸟的叫声一些人发出随波逐流的清响把清明的雨水涂抹疲惫、悲绝另外一些人抽出尖刀,割断眼里的光和喉间郁结的磷火,祖先们是一条河流朝时间的深处游走,它们奔湍、拐弯在车间我像只老斑鹑用机台勾勒自己感受世间明艳而浓烈的爱与恨谷雨,戴胜我在网络搜寻戴胜的消息嘉陵江畔的鸟或戴家院子的人他们已逃离,整个下午戴胜鸟在我的头颅里鸣叫它们尖锐而清澈,像把锃亮的刀切开堂前朱栏上斑驳的衰老我们转身走向遥远的世界从星空中窥探生命的秘密,海马座不规则的山峦,变声期的男性所有的星图不过是取悦自身的幻象在工业时代寄情于虚无的山水反复对抗资本带给我们的情欲从鸟笼样的世界寻找方向一枚旋转的陀螺,在对立中依赖在叙述中静默,像两条平行线在不同的空间交叠,身体里的戴胜鸟突然与这复杂而灰暗的世界相爱运转的机台触摸到胸腔里的孤愤它们飞过机台上的大海与沙漠雨水淋湿江畔的柳树,它的叫声晦暗不明,我正穿过烟雨的街巷透过黑白交错的马头墙,杏花、墙竹细小的茉莉,它们朝混乱的春天探头我所见的世界在成熟的光线中瓦解立夏,蛙旧宅的月光、三角梅,深夜的二胡江南稻田定义繁复的蛙鸣,漏斗计时器收容南方漂泊的聚积离散,人生总是去繁就简巨大而混乱的往昔似烟花般绽放光与色的幻影在午夜的高枝上而我困守南方的机台,狼群样的不幸围拢上来,它们荧绿的眼神让我忆起窗外群星闪耀之下,夜来香的味道我孤身冲入温暖的夏夜月光猛烈地啄食从玻璃涌上来的黑暗制动器扭开黑色宇宙的阀门白发积蓄岁月的哀伤额头的沟壑填满胶体的枯荣黑峡谷边三只受伤的羊沿峭壁而行灰色光芒涌入人民大街合欢树以新的姿势退回寺院蛙鸣不断抬升夏夜温柔的地平线寂静像一面盾牌突然耸立在地铁轨道地铁三号线经过拥挤的永泰站下午三点的光线一点点沿枝头下坠声音聚积玻璃中映衬起飞的群鸟歇斯底里,这歇斯底里的螺丝把下午钉进黄昏的背景墙蛙鸣像一枚松果落进池塘中“哐当”,彩色的制品在夏天顿悟生命何为?我正攥紧欲望的拳头小满,蛾穿工装的男人提马灯疾步在矿井蛾振动触角抵达大地的深处火焰瘦弱的翅膀阻挡住大海样辽阔的黑暗在玻璃上的光线里,宇宙以自身的重力减缓万物的速度,飞蛾蓬勃的身体扑向火苗的中心,它振翅的激情饱含生命的智慧与坚韧,当铁涌入淬火的快门,这被生命擦亮的元素轰鸣的机器隐喻光与影的记录卤化银的感觉,碎裂的光的焦味在蛾类的博物馆里,它们白色的翅膀反射夏日的阳光,它们用纯粹的悲壮以身探试光明的奥义与真相黑暗投在悲观主义的眼睑,暴烈的飞蛾们在黑暗的矿井跺脚,群星坠进锁孔——我打开黑暗中那道通往未来的门压延机贮藏动荡的岁月,我感受延缓的节奏和药物带来的激情,波浪凝固在防浪堤下,庙宇凝固在信仰里,星星凝固在黑暗中,不可掌控的命运像一只只瞪眼之蛾,它们在虚无中辨认虚无之焰带来虚无的光影芒种,螳螂它圆锯的前肢剪裁着冰川时代的月亮粗糙而坚硬的喻体靠拢双螺旋的夏季上升:挖掘机伸向夜空虚构的金牛座陈家祠溶化于糖胶树黏稠状的气味里夏日的钢琴声啄击中山路的清晨万物皆是液态的,数只液态的红尾鸟停在机器的手臂,复而消失液态的空气留下旧梦般的面孔,液态的螳螂带着锯齿状的孤独,几何的阳光切开它的裂纹和水渍,凝视锁住柠檬、巨嘴鸟榕树枝的黑须,繁复地铺满人行道一群螳螂伸出它们的锯齿,它们跳跃在空荡的田野,留下天空蓬松的尾羽液态的时间以静止速度划过旧堂彗星:我熟悉的灵魂药剂恰好隐现风水学大师不停地解析城市的中轴线夏至,鹿鹿角不断沿膨胀的宇宙边缘生长散乱星云与恒星,光堆出鹿的多色皮肤一个盲人坐在榕树下倾听群星的低语远得失明的星星在晴朗之夜闪现卖柠檬水的姑娘闪亮如同鸿蒙初开灿烂之光孕育夏日更为合理的形体旧堂的槐树召唤月光,肉体的欢愉在异乡的十字路口,那越过贫困的鹿踪:穿过广场的纬度。钟表上不再走动的声音,变成酸涩的往昔我独自朝北,她们切开柠檬仿佛切开平行的宇宙,在黄色的汁液间虚构一头头奔跑的鹿,它们树枝样的角伸向无限的星空,夏至像一棵铁树缓缓行走在酸和甜交界处的冰里我从柠檬的酸涩间清理出一条道路虚构的鹿角拓宽我内心的宇宙在夏良地铁口,姑娘们在榨柠檬汁广场的上空,飞机的羽翼处声音的鹿,祠堂里的鹿,柠檬中的鹿我收藏它们的鹿迹,夏至像雪样明亮小暑,蟋蟀我坐在暑热中收集蟋蟀鸣叫的轮廓月光筛选出万物的形体,院中低矮的桑树伯劳鸣叫,急促的声音里溢满悲伤我们的情感垂直掉入清凉的井中在鸣叫的蟋蟀体内阅读橘色的乡愁拖拉机在旷野中的轰鸣岛屿上的山茱萸被人砍伐航标灯迈着踉跄的脚步在江面走动鱼从江中跃起,蓊郁的皂荚树在微风中闪耀盛夏的荣光,它伸手把我们从悲伤的异乡捞起在迁往南方途中,我已被俗世抽丝剥茧整个世界只剩下一套生存法则尽管抽象得复杂,像蟋蟀的鸣叫在它们繁复的叫声中,我对诗歌、乡村伤感……有了清晰而纯洁的定义即使历尽沧桑,仍保持普世的良善汉语正为蟋蟀的鸣叫导航穿越中国式的风景,我看见数只蟋蟀朝南方车间的机台上迁徙大暑,萤那些不曾命名的事物整日整夜流淌它们来自北方的河畔、草丛,被人轻视细小的萤用生命的鲜艳装饰干渴的南方燕子们从身边悄然而过,它们的灵魂细小、完整、纯粹,熠熠生辉它细小的翅翼溅起水草丛的黑暗我从蕨草丛捕捉一瓶萤,白色的瓶身延滞了它们飞行的痕迹,尾部的光在瓶中闪耀,啊,上天赐予了我们最明亮的愿望,它奋勇振翅的身体仿佛童年时祖母的祈祷带给我承担的勇气和希望,这些光修复我的怯懦嘉陵江水反复地冲击黑暗的荒寂我委身机器的丛林,某种来自未知处的光点,突然照亮我前行的道路打通我的感官,领我跨过生活的暗流苦难从来没有结束,那些振翅的萤它们闪亮,弱小者用生命挤出点点的萤光,它们在黑暗中扑闪像颗颗跳动的心脏,饱含未知的强悍的、冲破黑暗的能量立秋,蝉秋天在机器上吃着我们和铁块图纸像窗外的夹竹桃伸出一截孤独深夜的车间,我和指示灯聊天它教会我工业、利润和资本它们在运转,我在失眠定时器在校正秋天的深度控制阀把季节调低三度天空把星星压弯三度我们从卡座剥下生活的纱锭时间是蝉,不停地脱壳我亦是蝉,在寒冷中禁言白炽灯向灌木丛伸出野兽般的手秋天的狮子座安静飞翔我们守住秋天、螺丝、流水线那如窗外夹竹桃般苦涩的记忆处暑,鹰秋夜倾听贝多芬的英雄,诵读杜甫的《秋兴八首》,萧瑟的栎树和山间的明月会涌出一股莫名的力,苍鹰悬鼠于枝北斗七星在体内旋转,急切的光奔涌在汉语的井边,我看清那水底的事物——一闪而过的流星,成群结队的野兽它们的声音扩大了岁月的褶皱野外的黑李树、车前草和水凫皆通往远方万物不断从变幻中返回无常的本相我用古老的平衡术对抗命运的颠沛流离乌克兰的姑娘在他乡寻找战争的停脚处战犯们从弱小者的身体萃取持久的欲望巴勒斯坦哭泣的儿童与女人秋风不断冲洗并更新我们的记忆善良与正义在沉默中保持戏剧性的默契帝国的博物馆,时间寂静如荒凉的沙漠两只光秃秃的鹰在饥饿中静穆地警醒我从车间的机台抬头,蜷缩的树枝似鹰一片起伏的树林,一条凹凸的海岸线它们突然猛拽我体内晃动的无相之力战争之骨在此刻横亘在浩瀚苍穹的喉间世界从不会随便带来宽阔和仁慈白露,雁鸿雁,当我读到天空带来的信件露水缓缓自青草尖升起,热处理房涌来热浪穿过肺叶的间隙,昨夜的孤独缓缓转向窗玻璃上的远山以及露水刻下的月光图案渐渐老去的机台——蚀痕处消失的次品合格纸上扭曲的线条,阳光和青春瓦解在某个抽象的零件里,剩下固执的哀伤停顿在减弱的光线。雁,像装配在秋日晴空里的螺丝拧紧了秋天美在流亡中呈现清瘦的雁阵他乡之树划破银亮的联轴器破损的叶片被秋天推向遥远的港湾码头我们坐在机台边谈论祖母和轴承的白露在机台的导轨与雁子的羽翼……黄昏的拱门下,大海边“月会三星”的风景车间散落的弹弓、塑胶片以及垂临的吊灯从厂房上空经过的星宿雕刻在铜版的羚羊:白垩纪的悬崖上或许白露从此处跃过蒸汽与齿轮月销星蚀的清晨,鸿雁猛然从工业料斗的颠簸中醒来我把手伸向天空的雁阵白露在炉火间燃烧我因此获得短暂蓝火焰般的宁静秋分,蟹在商代的铜镜上,蟹纹的蚀斑有如秋季变幻不测的星空,它带壳的肉身上微弱的光闪亮,越过死亡的沼泽斑尾林鸽在接骨木垂临的小径振翅秋天的枫树林:悲喜交欢的腥红太阳穿过九月的纬度望远镜切开幽暗的巨蟹座向南的候鸟托举命运穿过湖泊它们朝着南方的密林飞翔青蟹浓缩我视域里微观的宇宙当时间脱掉它们的硬壳,在秋风中孕育的膏黄,跟随波浪晃动的节肢蜻蜓从红蕨草探头,翅尖闪动点点日光,晚秋送来北方的宁静陡坡的松树像一只只闲云般的鹤江水折叠好夏天的欲望,一次次纯粹地降落,在水面投下阴影在自我隔绝的日子我用一只青蟹安慰我的失落与孤独它们在博物馆里古老的铜镜上爬行随镜子倾泻而下的光和多肢的剪影当阳光在镜子里拓印下我的欲望天空的巨蟹晃动它们的螯角戳痛我寒露,鹭几排玉米,一架扁豆,红色的辣椒我祖母的,菜园,或者我的,童年田埂上开花的茄子树(它们矮小的躯体在我的世界里无法以树的形式描述)几只白粉蝶飞过——回忆赐予我事物最初状态的世界月亮以古朴的方式不断繁衍出祖母童话中的灰鹭它们站在秋天的山塘不停地变幻出那些雌雄莫辨的书生与姑娘如今我用悲伤结绳记事,鹭的背影隐约地呈现,阔叶的白杨树在凋零落叶飞旋,老榆树上的鸟窝在我心灵的回忆处搁浅我徒劳清洗黑暗中的水井祖母的豆荚地里祖父的牛车穿过嘉陵江的浓雾去了另外的世界鹭,它清脆的鸣叫在浑浊的记忆闪亮我们在异乡的机台相遇隔着一条河流我们无法看清彼此的脸在锈的铁椅上我向河中抛下一块石头岁月提木桶走向雾中的菜园在豆角长长的荚间我们相互凝视夜色温柔得像灌溉渠为我们心灵的菜园浇水霜降,豺檐角的滴露化为白霜铺满北方的田野群豺穿过栗树林而来,池边的灯笼黎明的金星,树梢处美丽的裂纹草尖的白霜,骑白马走过枯瘦的树林这是火星上升时分,我在林间极目远眺在孤独的北斗星下确认自己的位置秋天抵达它的顶点,此时星星窸窣滑过水蛇脱下最后的蛇蜕,躲进温暖的洞穴我在空白的书页清点宇宙的中心万物皆是宇宙的一个截面豺群从窗口经过,森林的深处草木在凋零中隐入此刻的孤独成倍的寂静从树枝掉落这是群豺一年最后的祭祀山坡上腐肉、兔尸、利齿撕咬过的碎肉它们竖起机警的耳朵,两眼转动月光照耀它们的虔诚在一台转动的机器上,我反复确认时间秘密的曲线,它们向我传递来自北方的野外霜降日的声响那叫唤的豺群站在火星之下深秋从素洁的天空涌向大地北方的栗树林在寒霜中微微晃动立冬,凤鸣立冬后,第一场阵雨宛如孔雀的呢喃我从冷雨中提取北方草木衰败后清澈的群星窗台的蜀葵冲破失重的黎明和幻影的银光叠在叶片的阴影:脆弱、哀怜枯黄的十月,人们仰望的雁子横渡大海我确信野外的鸻鸟与渡鸦它们已越过广袤、高悬的天空我爱着的事物,在迁徙中远逝在房间挪动比天狼星还明亮的悲悯月亮正蜕变成一束静默的光线哀而不伤的野蓟刺穿灰暗与阴冷田垄的野鸢尾枯萎,日光穿过仙人掌含盐的尖刺,蒸馏出凤凰树的暗影和裂纹在斑驳的十月雾中的云杉摸索到北风确定的韵律野生的葡萄园渐渐拓宽陌生的领地贫瘠的田野传来远古的凤鸣整个下午,在动物园观察开屏的孔雀光鲜的尾羽遮掩它丑陋的身体真相有时像解剖刀残忍地切开事物的背面野生的洋紫荆垂下长长的花瓣旁边笼中的火烈鸟在铁笼飞翔阳光聚拢一个个彩色的涡流货运列车正驰向寒冷而遥远的北方小雪,鹤冬日的寒冷在肩头滑过,芭茅丛里的鹤俯身挽救初雪时冻伤的沼泽地与河流它们盘旋、起飞,杉树在伤痛中剥离自己饥饿的麻雀们撞向捕食陷阱在生命短暂的静寂后世界迅速地恢复它的本身缓慢升起的金星切开幻听的群鹤,漂浮的沙洲,落叶的桑树林在靛蓝色的午夜认领在野外栖息的白鹤渡船击打扇形的水湾导航灯在野外繁殖汉语的奥义光的羽翼蔓延出日常的无心之美我转身目睹旧码头上方拥挤的墓碑一个个熟悉的老人眺望江水的潮信月之灯笼挂满江边的橘树枝祖父说,所有人都是等待凋零的树叶一代又一代,仿佛家族完成一次蜕皮祖母用一只鹤的往返计量她的生命水雾中的鹤群站在开阔的江面品味万物的枯荣与江水的虚无它们交颈互啄,沸腾的叫声雪开始落下,岁月似无声的巨著我和它们的肉身正穿行在无字积雪大雪,虎我们隐身于暮色的山阁,清风剥开松树纯粹的意境,山脚的火车穿过缄默的峡谷道士们的菜园长满青葱、芥菜、莴笋安详而柔缓的山坡上几棵山茱萸延伸山路盘旋的秩序,我凝视西南方的天空那蓝得近乎虚无的苍穹那轮年幼的明月我们在山中谈论消失已久的野生华南虎女道士论起那只如同新月般慈悲的老虎而此刻,北方的大雪向世界盈满善良记忆的枯枝还原了我们共同的语言女画家用大雪中的乱石、沟壑、峻岭完成描绘老虎的技法,它求偶的眼神闪耀欲望与繁殖的幽灵,无雪的南方我用树枝、冬青、砾石修补体内的老虎呵,这猛虎般的明月跳过涧流的天空它给溪边的草木披上色彩斑斓的花纹它让半山的道观有炼金术一般的弧形我的诗歌拆除岁月参差不齐的图案大雪日的天空有了细微的裂纹我们来到山中寻找一只消失的老虎它的形象让画家的线条有如野兽般完美转身,上升的明月正如慈悲的老虎冬至,麋鹿麋鹿在湖泊的深处繁殖扩张波浪勾勒日落时它们静态的身影橘黄的光烘托初生的鹿角鸟雀们用翅膀击打水面,啄食浅滩的鱼虾三头张望的麋鹿在沼泽滩头散步它们谨慎地保持正统的景象,苍鹭起飞我所渴望的爱与慰藉在生存的边界闪光初月领着两颗星星在深邃天空浮动沼泽地的植物们显露出枯萎的气质雁鸿,冬季最纯净的幻影渐渐模糊我站在沼泽处感受变化的北风冬日的暮色让我的内心变得柔软麋鹿低头啃食蓟草,它们笨拙的步伐与过去的某个瞬间重叠,我已抵达此刻岸边的水曲柳和速生杨脱尽繁叶远处群鸟带着自由的信念迁徙树枝样的鹿角尚挂淤泥与水草它昂头朝东南方的初月长鸣,呦呦我感受到一种伟大的传统在身体复活小寒,鹊野山羊的胡须抚摸山坡的积雪,窗外啄食光线的乌鹊,我们置身于持久的明亮灰白的运河上,宋代的柏槐刺破昼与夜我们身陷江南琐碎的隆冬,枯瘦的山水饱含寂寂的物哀,明净的孤月掠过平原几声清亮的鹊鸣传递江南温婉的美学祁丽丽用积雪妆饰酒里的清澈,我在醉里读吴梅村《致冒辟疆书》,对江南的信仰如胸间的横杵,时间渗出旧时代的田园雪中痛饮太湖长堤,几株梅花在鸟声中观看我们,园林的假山困住松竹的审美酒里浇满了十年前南方火车站的离别和我们穿过凤凰大道时天空中的塑料月亮在我们交谈的间隙,往事启动它陈旧的引擎,窗外的太湖耐心地叙述宁静的风景与积雪的艺术,多年前的夜晚我们在工业区闲荡,在螺丝间寻找命运的慰藉,如今你早把那个模具工程师抛弃频繁的漂泊让我们背叛往昔,我们像不停迁徙的乌鹊,从南到北无枝可栖大寒,雕我在沼泽地的雪景中散步,曙光中一只潜行的雕凝固在落叶的水杉枝头它凝视我,眼神里的冷漠来自悬挂的冰凌枯蓟根和芦苇突然垂下它们的脖子大雕从振荡的树枝起飞——振翅或滑翔大雪落入平静的溪流,抚慰寒冷的事物大雪中跃跃欲试的光,映衬桦树的阴影几只褐色的雕消失于沼泽的尽头寒冷丰盈明朗的冬空,多年前穿越北方的平原、岛屿、河流,来到桦树林深处的牧场,它们在远处扇动翅膀俯冲迅捷地出击,它们的巨喙啄食草丛的鱼虾我用安静的蓍草推算昏茫中生命的弧线与一只巨雕交换孤傲的荣耀和灵魂这是一年最寒冷的日子,我的呼吸像浓烟样晃动,孤寂的冰沿堤岸伸展灰色的云在分解冬日沉睡的事物日光将抹去雕与树上的积雪和冰为这沼泽地注入生机,而我总是相信的……“头条诗人”总第1038期,《花城》2025年第1期诗集推荐 ▍编辑:王傲霏, 二审:曼曼,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