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沈文荣 母亲的手十分的粗糙——一层鳞状的硬壳将手指和手掌紧紧地包裹着。即使是夏日,母亲的手也常常会开裂出血,到了冬季,母亲的手则贴满了七长八短的创可贴。这是一双患有严重鹅掌风的、与众不同的手。 母亲说,她的手是她小时候在缫丝厂做童工时,成天成天地浸泡在污水中导致溃烂,尔后病变才染上手癣的。按理,她的手应该少接触水,可是母亲的手却天天因大部分时间操劳繁忙的家务而浸泡在水中。这更加重了母亲手癣的严重程度。 有一次,父亲听了土方郎中的介绍,用凤仙花的根泡醋,将手浸在其中,一个月内不碰水,能根治鹅掌风。父亲如法炮制,但母亲只浸泡了两天就将药袋子扔掉了。针线、净洗、搓洗衣服……没有了母亲的参与,家中乱成了一团糨糊。 以前,街上成衣铺很少,做一件衣服要到私人裁缝那儿,等排上号不知要挨到猴年马月。我们的衣服都是母亲在晚上就着美孚灯昏暗的光线,一针一线缝制而成的。缝衣时,母亲常叫我坐在她身边,替她穿针引线,这并非全因为母亲眼神不好,而是母亲粗糙僵硬的手指无法捻紧棉线毛头的缘故,那蓬松的线头是无法穿进针孔的。 我上初中那几年,适逢三年困难时期。人们全都为了能填饱肚子而不遗余力地为生存奔波着。 当时有些人因为缺乏营养得了一种怪病——“浮肿病”,生这种病的人,全身浮肿。母亲得了这病。她的手背浮肿得像一个发了酵的馒头,用手指一按,一个小坑,松开也不会马上恢复原状。按说生了这种怪病,会全身无力,可母亲除了在生产队里正常出工干活外,还继续操持着家中每天的衣食住行。医治此病并不难,只要有一定的米饭补充即可恢复身体康健。于是政府开出了每天免费供应2两米饭、连续供应15天的治病药方。为了能享受这天上突然掉下的馅饼,不知有多少人赖在医生面前,自己按自己的手背,要求拿到患“浮肿病”的诊断书。母亲不用开后门,理所当然地领取到了15天米饭。然而这用来给母亲治病的米饭,全都填到了我这不肖儿的肚子里。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也想分担母亲的家务活,抢着洗刷自己的衣物,母亲拦住了我,她正色道:“一个大小伙子,尽干洗衣服的活,能有个出息?”我又抢着在饭后洗碗,母亲突然当着全家人,定下一条规矩:谁最后一个吃好,谁就洗碗,以惩罚吃饭吃得慢的人。 我年轻时就喜欢喝上两口,应该是我吃饭时间最长,可是即使我酒喝干了,饭也扒拉完了,母亲仍然没有吃好,有时干脆还没有上饭桌,因为在我们吃饭时,母亲还在操劳家务。我打发儿子去叫母亲吃饭,母亲的回答总是:“马上就来,你们先吃。”等母亲坐上饭桌,菜已所剩无几,母亲清扫战场,最后还是洗碗刷锅。 由于我的天生木讷,母亲如何用她那双粗糙的手颠抱我,已经在我的记忆中难以寻找。但母亲严冬腊月,用她那双开裂的手洗刷孙儿尿片的情景,永远刻在了我的脑海。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四十有年矣,她的声音相貌,已在我面前日渐模糊,但那双开裂着的、布满鳞状硬壳的、贴满了创可贴的、与众不同的手,我始终铭记心间。 2025-0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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