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会试失利
弘治六年春,紫禁城的柳花扑在贡院砖墙上时,王阳明第三次从放榜处踽踽退回。他攥着湿透的榜文,指尖触到"孙清""李旻"等新科进士的名字,墨迹在春雨里洇成模糊的泪痕,像极了三年前父亲看他落第时,眼中那团化不开的雾。
“伯安又落第了?"穿湖蓝襕衫的举子从茶寮探出头,腰间的荔枝纹荷包晃出碎金光泽,"我早说过,圣人之学当不了敲门砖。"话音未落,便被同伴拽进帘内,雕花木门撞上的刹那,飘出半句"书呆子"的嗤笑。王阳明嗅到街角当铺传来的霉味,那是他去年典当了祖父留下的端砚才凑够的路费,此刻正与榜文上的墨香绞成苦涩的团。
酉时三刻,吏部后堂的铜漏滴答作响。王阳明对着烛火校正《诸司职掌》,忽闻值房外传来银锭相撞的脆响。抬眼望去,见老吏王升正捧着个朱漆礼盒,鎏金贴纸上"冰敬"二字在摇曳烛光中忽明忽暗,盒角露出半卷蜀锦,正是今早他在绸缎庄见过的"流云百福"纹样。
"新科观政们都懂规矩,"王升堆起的笑纹里嵌着金牙,"大人何必苦熬清灯?"礼盒打开时,珍珠鲛绡下露出十锭马蹄金,铸纹里还沾着江南的细沙——那是去年他随父亲巡查漕运时,见过的苏松府贡金形制。王阳明忽然想起放榜那日,有老卒在贡院外墙刮取历年榜文残片,说能卖给书肆做"状元灰",此刻那些金锭在他眼中,竟似沾满了落第者的血沫。
更深漏尽,他摸出藏在靴底的《大学》古本,墨笔圈注的"格物致知"四字被汗水洇透。案头的省油灯结着灯花,像极了九华山僧人的断指。忽闻隔壁值房传来算盘声,夹杂着"李主事收炭敬二十两"的报账,算盘珠撞击声里,他分明听见三年前在商府外听到的幼童啼哭,此刻正从那些金锭的纹路里渗出来。
鸡啼头遍时,王阳明摊开澄心堂纸,狼毫饱蘸松烟墨,在《示龙场诸生》开篇写下:"诸生相从于此,甚盛。恐无能为助也,以四事相规,聊以答诸生之意。"笔尖划过"立志""勤学"诸字时,窗外骤雨突至,檐溜如注,将吏部匾额上的"公正"二字冲得模糊。他想起今早路过长安街,见卖菜老妇被税吏掀翻菜担,黄澄澄的南瓜滚进泥水里,竟与这金锭的颜色如此相近。
五更钟响,王升顶着雨帘来收礼盒,却见封条上赫然盖着"拒受"二字的朱砂大印,印泥未干,沿着木纹渗成蜿蜒的血线。老吏袖中的玉扳指"当啷"坠地,露出里面刻着的"招财进宝"——那是用十年前抄没的商府玉器改刻的。王阳明将誊抄好的《示龙场诸生》装入竹筒,瞥见窗外雨幕中,有报录人举着"状元及第"的灯笼疾驰而过,灯笼穗子上的金粉落进积水中,碎成满街星芒,恰似他此刻心中纷扬的墨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