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抑非:作画讲“得势”,其实就是整体观念,看上去是一个调子,一股气,要“浑成”,而不必求全。 陆抑非在西湖边写生时总带着围棋谱,他说作画如布局,最忌计较一子得失。这位海派花鸟大家提笔先要"养气",待得胸中云水激荡,才肯落墨破纸。看他在美院授课示范《荷塘清趣》,大笔饱蘸石青横扫出三片荷叶,忽用焦墨逆锋劈出荷梗,笔势如吴昌硕写石鼓文,待到收拾细部时,宿墨点厾的蜻蜓竟与泼荷浑然一体——这手"乱中取势"的功夫,倒比恽南田的没骨法更多三分金石气。 他教学生画紫藤最见"浑成"之妙。丈二匹的宣纸先泼淡赭打底,说是"要给春色养个胎"。接着羊毫饱蘸花青横扫藤架,笔尖残留的颜料顺势勾出嫩叶,待到紫云堆叠处,忽然枯笔焦墨写老干,硬是在柔媚春光里劈出苍劲骨相。有弟子问为何不补全花瓣,他指着画案上的《散氏盘》拓本笑道:"商周铸铜匠都懂得'笔断气连',你们倒要把紫藤画成绣花鞋?" 看陆抑非晚年册页《杂卉册》,最能悟得"不齐之齐"的玄机。那帧《秋葵图》最是耐看:淡墨横扫的叶片如狂风过野,浓墨勾勒的花瓣却静若处子,最妙是花心处留出拳头大的空白,偏教观者觉得满纸秋光都聚在此处。这般处理倒应了八大"计白当黑"的遗训,只是他比八大更多些人间烟火气——空白处仿佛能听见蟋蟀振翅的窸窣。 他论书法与绘画关系时,总爱以怀素《自叙帖》作比:"你看那癫和尚写'忽然绝叫三五声',满纸龙蛇岂是安排得来?"有次见学生临摹任伯年花鸟,形神俱肖却欠些精神,他提笔在空白处补了句"看花须及半开时",霎时整幅画活了过来。这般题跋功夫,恰似倪云林在《容膝斋图》题款,寥寥数字便点活满纸山水。 西泠印社的老先生们记得,陆抑非晚年画案上总摊着本《笔阵图》。看他八十三岁所作《墨牡丹》,焦墨写就的老干如卫夫人"高峰坠石",淡墨晕染的花瓣似钟繇"飞燕戏海",最奇是花蕊处几点浓朱,倒像把王羲之《快雪时晴帖》里的"顿首"化作丹砂印记。这般将书理化入画道的能耐,正应了他常说的"作画如行军,得势者得天下"。 如今看陆氏真迹,总觉满纸笔墨都在呼吸。那幅《竹石图》里,淡墨扫出的竹叶似黄庭坚草书连绵,浓墨皴擦的湖石却如颜真卿楷法森严,中间穿插的几笔枯藤,倒像怀素醉后把《圣母帖》扯碎重拼。这般"破而不碎,乱中有序"的章法,恰似雷峰塔倒后散落的经卷,残片里仍能读出千年佛韵。陆老若泉下有知,当会抚掌笑道:要的就是这股子浑成之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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