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景孤血:四小名旦论 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今欲强而齐之,则与理论事实二端,均有困难,斯殆未可以绲合之。四者,数目之变而始至于中者,是以无极而生太极,太极始生两仪,两仪而后有四象,四象于以生八卦。中国之数曰东西南北而为四方者,亦皆以数之始变而至于中。国剧舞台上,凡物以四为偶,亦即所以象征其始变而至于中也。虽然,乃至名旦之数,亦必以四居之,斯则不亦傎乎?不但四大名旦,更有四小名旦。记曰:“有其举之,莫感废之”,亦姑从众曰:“四大名旦与四小名旦”而已。 严格论之,四大名旦固皆老去,而四小名旦最高者,不过廿余,后生可畏,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况四大名旦之初,本为“五大名旦”(有徐碧云在内),今之四小名旦,初亦有荀令香,后来何以无罪而竟见摈乎?若李金鸿、若陈永玲,置之今日四小名旦之内,虽不敢望李毛,而有时却足侪于张宋。即令再退一步言之,嗓音还远不逮张,而李(金鸿)之扮相、武功,陈之扮相、嗓音、表情,亦俱超越于宋,是以名旦至于四小,不但不能以此为限,而且方兴未艾也。 以上所言,仍就四小名旦立论,已无足以圆其说者,矧又安之李(金鸿)、陈而外,更无其人乎?近来,嗜剧者作公言,颇倡革除宋德珠之意,是耶非耶,吾不敢私决,仍留以待舆论之评判可耳。 一、四小名旦之次序。四小名旦之次序,以年龄言之,当属宋、毛、张、李;以学艺之年限言之,当为李、毛、宋、张;若以所学之工言之,当为李、张、毛、宋;而以艺术言之,当为李、毛、张、宋;若专就孰红者言之,亦为李、张、毛、宋。而无论如何,李为一首,宋为一尾者,自无可疑矣 二、四小名旦之个性。四小名旦李世芳,温柔敦厚,谈吐大方,见人彬然有礼,然有时达心而懦。张君秋,温柔恭谨,体任自然,而有时不达外情。毛世来,雄心壮魄,明爽老练,而有时矫枉过正。宋德珠则最无出息,染成嗜好甚深,糊涂迷惘,任人拨弄,盖一无知无识之愚騃竖子耳。 三、四小名旦之嗓音。四小名旦之嗓音,自然以张君秋为首选,浏亮甜媚,宽润高宏,无所不具。先以李世芳为最劣,几至歌不成声,然以功夫精进,孜孜不已,人力所至,天亦随之。近来大见好转,绷平申直,揉低拔高,宛转悉如人意。亮音圆音如棉里针,又如善书法者能用藏锋,字划益觉其妩。所缺乏者,曰一虹冲天黄河一泻之突如其来耳!味则醰醰如醇醪酽醴。毛世来,嗓颇娇嫩,宋德珠不足于言也。 四、四小名旦之唱工。李世芳对于行腔,受梅(兰芳)、王(幼卿)之指导,极能运用。无论嗓之优劣,亦能唱出一波三折与崭新花蕊之玲珑,若《别姬》之“南梆子”与“二六”、《百花公主》之“快流水”,洵能概见其余也。犹忆世芳某夕演《王春娥》于中和戏院,余适与内行(一名旦)及一名票友(专攻梅派者)俱,甫开无线电匣,二人即互诧曰:“咦,是何人?纯具梅之韵味也。”继而知系世芳,遂不再言。以是知李学梅之腔调,信能具体而微者。张之嗓音诚佳,演《龙凤呈祥》《王宝钏》《二进宫》《玉堂春》诸剧,大段三眼,譬之干粹肥醲,使人腹饫。字字真著,虽以不谙戏词者亦能听清,所谓“玉果声声徹,金铃字字圆”也。然念字,有时“白坯”(团多尖少),一出戏中,不会唱散板,歌来潦草,不成角味。兹实可怪之允,凡所学者,有师傅,无自悟。譬如演《珠痕记》,至“牧羊山”极为精细,乃至“芦棚”之滚板,则令人聆之几欲轩渠,是其所以不能不逊于世芳一头者。使非“一亮折三丑”,则露马脚之处更多矣。毛世来嗓诚娇嫩,但乏角味,演任何戏皆如一出。兼之故意学荀慧生,反失自然之致。尤其应注意者,即一剧有一剧之专腔,一句有一句之专味,并非可以任意通融者。毛演唱工戏,未免用非所长。宋德珠之唱功戏则唱而已矣。 五、四小名旦之念。李之念白,虽非特长,尚能规矩,唯有时不脱科班学生之味,斯宜改正之。迩来嗓出,极力肖梅,然于梅之“洒音”尚嫌力不随心也。君秋嗓如饧蜜,念每声扬,有时如北人之诮不善语者曰:“一筐罗话,抓起就说”,赖以音之浏亮,人转忘却其荒。乃近来京市男女票友反多学其念者,岂非欲学西子而先效其心之痛耶?毛世来韵白规矩,京白则面面俱到,老练浑脱如并剪哀梨。而且仿佛霓裳六么,有伦有序,妩媚甜辣,兼而有之。不意后来改变作风,专以荀为师法,吞吞吐吐,格磔钩辀,昔有“点金成铁”者,是之谓耶?宋德珠除武工外,京白最好,其自然处脱口而出,了如其花之媚初胎,较之世来,尤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态,但不宜于大段,如逢大段则难胜任。(例如,《五花洞》之念“不得劲儿”,最能动人。)或者以其本来出身于演武旦欤? ![]() 李世芳、毛世来、张君秋 六、四小名旦之身段。此四人者,所工不一,是于身段,当分别以论之。以言青衣之身段,则世芳曾有七年之坐科根底,台步、水袖,种种功夫,俱较君秋为优越。君秋则有时大开大阖,胡地胡天,不无生硬之讥。至于做小身段,平均言之,亦当以毛世来为首选。花花相向,叶叶相当,转折无痕,白似千狐之腋。宋德珠微论演青衣戏,即曰“花衫”,亦嫌潦草也。 七、四小名旦之作工。世芳之青衣作工,世来之花衫作工,俱以髫而习焉,自饶炉火纯青之致。世芳之跑圆场、下腰屏息,或且歌唱随之,箭激珠圆,花蔓山匝矣。以视君秋之“大步量”者,殆不可以同日而语焉。他如趟马、座子、卧鱼等,李毛殊难轩轾。(惟若“思春”等作做,则李不如毛,此乃所习之工然也。)若夫载歌载舞之无论舞剑、舞袖、舞柈、舞羽,此四人中均当以世芳为翘楚,盖世芳于此等学梅之处,虽不敢云入室,却已升堂。毛之花旦作工,有时亦属独秀。 若张若宋,于是皆不能不瞠乎后焉,更有身段做工綦繁,而为世芳独有之剧,如《醉酒》者,张既不能,又安从而作比较哉? 八、四小名旦之表情。语云:“与之翼者,去两足”,天之生材,不使一人占尽。是以人凡扮相之美艳明丽者,多为整脸,而不长于表情,后生有兼之者,唯一陈永玲耳。世芳扮相虽佳,表情独浅。张君秋之表情力亦然,惟君秋有天生雌像,多腼腆态,此于其表情助力殊多,所谓事半而功倍之。毛世来之表情,则如初写黄庭,俨有乍阴乍阳之致,老道精辟,不殊目语眉听。德珠于此,又不及格矣。 九、四小名旦之扮相。世芳身虽不高,而扮相之富丽端庄,尤以古装,如《别姬》《红线》《百花公主》等,确饶梅意。丰容盛剪,的的庐瞳,更具丰神。青褶子戏,不见其庸,惟见其秀,但均为“正”派,此其所以为尤难也。良以迩来,旦角之穿青褶子而能气象万千者,实无几人耳。然有时扑粉过于白多红少,反近乎“渺”,世芳于是不可不注意之。张君秋艳而不俗,粉浥脂融,面上有一种温柔惨礉混合之气色,是其天生雌相也。最适宜于扮演郁金堂里之庐家少妇,四小名旦中,唯此一人!像好坤角,长身玉立,自如思曼风姿,稍可惜者,其皓颈微长耳。毛世来病在眼小、面凹、颧高、脸狭,而近日苦学荀慧生,本来脸小贴片子又故意移前,愈减其美矣。宋德珠粉颀朱瘦,修狭如蛇,其眼颊之间,原饶媚态,乃以沾染阿芙蓉之恶嗜,脸呈灰色,且不挂粉。苟不专心一致毅然戒除,则其未来之扮相,犹恐江河日下,变为着色骷髅也。演花衫戏尤可,演青衣戏,则扮相如“苦条子”,不亦怪哉! 十、四小名旦之武功。四小名旦之武功,自然以宋德珠为第一,以其本出身于武旦也。然日来因被嗜好所累,打出手,则满台上掉刀枪把子;起打亦复令人代感吃力,较之从先之滚玉霏银,恍似灵蛇戏水,所谓“真风流”者,大不相侔矣。世芳原来初不以武功显,但如《娘子军》《百花公主》之与兀术、邹化等开打,即令乃师梅畹华视之,亦为青出于蓝。《能仁寺》之“夺刀”,尤系乃师所无。至于抢背、吊毛等,则以保护嗓音,可不必有,但如《百花公主》之“坠马”等,亦颇干净浑成也。毛世来则不但长靠短打,如《南界关》《娘子军》《宣化府》一流均能演唱,而且有扑跌瘾,抢背、吊毛、走矮、屁股座子、虎跳,演《翠屏山》《红梅阁》《双合印》等,固然件件俱全,而《十二红》“抛叉”“接叉”之摔锞子,尤为时下无两。张君秋略动武工之戏只一《金山寺》与一《琵琶缘》,盖非以坐科而出身者,正难苛责之耳。其《别姬》之舞剑,内行戏乎之为“耍擀面杖”,亦云可哂矣。 十一、四小名旦之能戏。四小名旦之能戏,以毛世来为最多,李世芳次之,宋德珠又次之,张君秋最少。 十二、四小名旦之跷工。四小名旦之跷工,毛世来、宋德诸无分轩轾。李世芳幼时坐科,演《花田错》之春兰、《五彩舆》之秦阿瘦,亦尝莲步珊珊,后专梅派遂废跷而不上。君秋非出身于科班者,故虽软跷亦未尝缚焉。 孔子云:“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有试矣!”本此一焉,作“四小名旦论”。其以我之所言为信史也,听之;其以我之所言为谤书也,亦听之。 (待续) 张君秋系列——挑班谦和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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