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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乎乎的童年:灰娃口述之二

 丁东小群 2025-05-22 发布于北京

1927年,我出生在临潼乡下老家。我这个人发育特别迟缓,懂事很晚。母亲常说:“我怎么命这么命苦,生了你这么个傻子呢?兴许你的命也苦。”因为我眼睛下面有颗滴泪痣。母亲还和别人说,生我的前夜,梦里有人递给她了一枝梨花。梨花也象征命苦吧。

四岁那年,家里搬到了西安,母亲总是胃疼、牙疼,嫌我麻烦,就把我送到幼稚园。依稀记得去时,还考了我一下,问我:“这是红的还是黄的?”然后让我举举胳膊,伸伸腿,很简单,看我心智是否正常,五官四肢是否正常。我只记得四岁时去了幼稚园,却记不清楚什么时候又上了小学。就这么糊里糊涂上了下来。为什么说是糊里糊涂呢?直到小学毕业,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上学。我常想,家里人说我傻,可能就是现在所说的心智不全。可是,我上小学怎么就没有蹲过班?后来想,也许是我喜欢的课目给我拉上了分。印象中,民国时的课本很好啊。比如,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林觉民《与妻书》,还有《地球我们的母亲》等文章,给我的印象很深。我喜欢地理。中国地理、外国地理我们都学。老师每讲到一个省,就让我们画一张图,画出城市、山脉、河流、铁路等,还要标出这个省有多少县,把县名也标出来,交给老师。学地理让我们知道许多有意思的地方,比如,个旧出铜;云南出普洱茶,煮了喝更好。讲到三峡,教师就给我们读李白的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每讲到一处名胜之地,她都念古诗给我们听。中国地理的引人入胜之处,就是它的人文气息——古老的大地,古老的文化。讲到外国地理,我们也要把首都和著名的山脉、河流、铁路画成方位图,标出来。讲法兰西,在课下就唱“再会吧,巴黎,我爱你花香人密……”,讲到德意志,在课下就唱“啊倒霉的奥古斯汀……”我不喜欢历史课。总感觉换了一个皇上,又换了一个皇上,记不住,很麻烦。除了地理,我还喜欢自然课讲的植物和动物。有一次老师拿来一个蓝墨水瓶,瓶里插着一朵白菊花,讲了一会儿课后,菊花变成蓝色的了。为什么花会变蓝呢?老师告诉我们:“植物是需要水分的”。把科学道理变得这么直观!很美,也很有趣,印象当然深刻。我还喜欢音乐。我们音乐教室里有风琴,墙上挂着五线谱,每次上课,学生们鱼贯而入,一排一排地坐下。老师或坐着、或站着给我们讲,她弹琴唱一句,我们唱一句。当时,我们唱的都是三十年代的歌,比如黎锦晖写的歌。他是中国通俗音乐之父,当时已很有名。我们唱的是“月明之夜”啊,“小麻雀”啊,“葡萄仙子”啊。近来电视上说又要重唱他写的歌曲。我记得有一首歌叫《可怜的秋香》:“暖和的太阳,太阳、太阳,太阳它记得,照着金姐的脸,照着银姐的衣裳,也照着可怜的秋香。金姐有爸爸,银姐有妈妈,秋香你的爸爸呢?你的妈妈呢?她呀,每天只在草场上,牧羊、牧羊”。这是一个故事。我喜欢音乐课,回家后,还在桌面上画上琴键,自弹自唱。我也喜欢国文。除了国文课本文章好,大概也因为我的作文总受到表扬。有一次下雨后,国文老师出了个作文题叫“晴”,要求两小时写完。那时,我还弄不懂什么是诗,我就是一行一行地写想说的话。就在本子上写:雨后,校园一片花开,月季、玫瑰一篷一篷的,到处都是好看的花,云在飘,鸟在唱……现在看起来,像写诗,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这样写,是不是唱歌唱的?那次,老师在全班念了我写的《晴》。即使这样,我也不知道这是老师认为我写得好。到了延安想起来,才明白是这个意思,可见那时多懵懂?五年级时,有一次,老师让我们写作文,题目是《雪》。因为头一天夜里刚下过雪。我想到:早晨一推开大门,呀!整个世界都白了。在上学的路上,我看到一个门道中躲着一家乞丐,大人小孩儿,穿得都很脏,很少,蜷在一起冻得发抖。看到这情景,我很惊呀,怎么还有这么可怜的人家呢?人怎么能这么活呢?我就把看到、想到的写了下来。记不得当时用什么句子写的,只是老师很欣赏,发作文时,在班上读了我的作文。她还在作文上划了很多红圈,最后写道:“你是未来的小作家”。我不懂什么是作家,没有往心里去。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了一份儿童报,一看,我的作文怎么登在报上了?现在才明白原来是我的老师推荐发表的。以后,儿童报每期都送我一张报纸。我学习不知道用功,但也没有留级。

我们的体育课也正规。操场很大。还有个风雨操场,四周没有墙光有个顶,有风有雨时就在风雨操场上课。那时,我们一个班大约有二十来个学生。在校住的老师很多,老师的宿舍一排一排的,学生可以随时找老师交流。语文老师对我很好,课间时,看到我穿得少,手很凉,就把我的手放进她的宽袖筒里给我捂一会儿。现在回忆起来,西安左翼人士不少。那时左翼力量在西安很强。要不“双十二”事件也不会在西安发生。杨虎城的儿子上的是西安二中,左翼在那里是很风光的。

我们学校校长可能是东北人,每周给我们上一堂国语。不管你说什么方言,在学校都要学国语,说国语,学的是老式拼音。每周一,要在孙总理像前,背总理遗嘱。学校里还有童子军,就像现在的红小兵。不知道是学美国还是德国?我们穿黄咔叽布的服装,有肩章。男孩子穿裤子,女孩子穿橄榄绿色的裙子,橄榄绿的领巾,宽边的呢子帽。那童子军服,操练时要穿,重要的日子也要穿。每星期操练一次,唱童子军歌。“中国童子军,童子军,我们是三民主义的少年兵,年级虽小,志气贞,献其身,献其心,献其力为人民….…”节奏音调像小号,意思不懂。不像黎锦晖的歌好记。

记得,我刚到那个小学不久,有一天到学校,学校气氛很紧张,老师同学们都很严肃。我很奇怪,不敢问,也不懂得问。后来想起来,那天就是“九一八”事变。到一九三五、一九三六年,就老唱《大路歌》《渔光曲》《义勇军进行曲》《大路歌》《开路先锋》一类的歌了。由于歌曲的引领,人们喜欢穿工裤,那时这是很前卫的打扮。还唱《满江红》。一听哪儿响起了歌声,就是《满江红》《五月的鲜花》等。我姐姐早熟,左倾,嫌我不懂事,不让我跟着她。姐姐写过一篇作文,说看地上的黄蚂蚁和黑蚂蚁打仗,黑蚂蚁把黄蚂蚁打败了。黑蚂蚁指的是咱们中国人,黄蚂蚁指的是洋人。老师表扬了她。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氛围。绥远古北口百灵庙战役,开始我们打败了,后来又打胜了。我们就去慰劳伤兵。高年级的学生帮忙护理,我们小孩子就给伤兵们唱歌。何兆武在回忆中,说他参加了唱那首“百灵庙战役”之后慰问伤兵的歌。但歌词他记的不全了。我能记全,开始是儿童说白:各位将士,明天是旧历新年,各位家里都在翘首而盼,可是,他们哪里晓得(唱)你们正为着我们老百姓,为了千百万妇女儿童,受了极荣誉的伤,躺在这病院的床上。”“帝国主义为着要逃脱深刻的恐慌,他们是这样的疯狂,自从占领了我们的沈阳,又进攻到我们的长江,以及所有我们的边疆。他们要把中国变成一个的屠场,任他们杀,任他们抢,听啊,飞机还在不断地扔炸弹,大炮还在隆隆地响,我们要拼着最后的一滴血,守住我们的家乡。”

(手记:灰娃的记忆很好,她唱过的歌,歌词大多能记下来。对于我们这些在共和国时期长大的人,除了唱颂歌之外,其它歌几乎唱不来的人来说,真是一种鲜明的对比。为我们了解民国时期、抗战时期的文化,凭添了更多感性的认识。)

我这一辈子,八十岁,见识也算不短了。说中国人不团结,一盘散沙,确实如此。但我见过人心最齐的时候是抗战。抗战时,全民一心,蒋介石也要和共产党搞团结了。汉奸开始多,后来也少了,当汉奸的终究是少数。“九一八”以后,国家危难,国运如何,人人不安,暴风雨就快来了,这是时代的整体氛围。我记得抗战前,苦闷是青年人的通病,印象中苦闷者就是进步青年,乐观者反而是落后的人。我姐姐她们一群青年,躺在那儿,脸上盖着手绢,就是在表现着苦闷。她们照相搭起肩来,表达大家的志向一致。

除了每周一,早上校长带领全校师生一句一句背诵孙总理遗嘱,降半旗的日子不少,为死难同胞、流离失所的三千万同胞,多么悲惨。学生演讲讲到国耻,常有老师和大同学泣不成声。这些都给我们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有一堂课让我永不能忘。题目忘了,内容是作者在巴黎参观一幅全景画,画的是普法战争中法国被德国打败,激战场面非常惨烈。为什么法国人要如此地表现自己的败绩呢?因为让法国人看了这幅画,会激发出国民的屈辱感和羞耻之心。耻文化,多好的教育!不由得热血沸腾,发奋图强,誓雪国耻之情油然而生,转化为无穷的报国之信念!并非灰心丧气。这说明什么?

(手记:灰娃没有上过中学。她是个活在自己感性世界里的人。家里人说她傻,大概因为世俗的人生,有时要靠理性的思维,才能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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