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老先生曾于1931年1月的《中学生》期刊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国文的学习》中谈到他心目中的中学生的样子:“他能从文字上理解他人的思想感情,用文字发表自己的思想感情,而且能不至于十分理解错,发表错。他是一个中国人,能知道中国文化及思想的大概,知道中国的普通成语及辞类,遇不知道时,能利用工具书自己查检。他也许不能用古文来写作,却能看得懂普通的旧典籍,他不必一定会作诗、作赋、作词、作小说、作剧本、却能知道甚么是诗、是赋、是词、是小说、是剧本,加以鉴赏。他虽不能博览古昔典籍,却能知道普通典籍的名称,构造,性质,作者及内容大略。”读到这里时,我有一丝不能理解为什么夏老要强调看懂旧典籍?转念一想,中国的文化其实只是自辛亥革命后才逐渐走向西化,走向白话文,中华文化的精髓,依然还是在这些“旧典籍”里,假使中学生只顾着眼前的白话文,而忽略了旧典籍,那无疑是在逐步地抛弃中华的传统及文化。这不仅是种悲哀,也是种湮没。这个看法即使放到了现在,依然是很必须的。夏老说:“中学毕业生是知识界的中等分子,常识应该够得上水平线,具备了这水平线的程度,然后升学的可以进窥各项专门学问,不至于到大学里还要听名词、动词的文法,读一篇一篇的选文。不升学的可以应付实际生活,自己补修起来也才有门径。”现在即使到了大学,非文科生的,恐怕也不能明白什么是诗词曲赋。还记得那年麦芽的冬令营里主题是“古典诗词”,旨在传达一些古诗词的格律和文法给中小学生,可是前来的志愿者其实并不比学生多知道多少,他们更多的是“临时抱佛脚”,只能听从我个人的一些解析,而无从讨论起。至于夏老说的“应付实际生活”,我想这里应有两层意思:一是学以致用,将所学到的运用到现实生活中去;二是在现实生活中能依据自己现今的能力找到适宜的工作,不致踏入社会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而这恰恰又是现代年轻人的通病。夏老说:“国文的学习途径,普通是阅读与写作二种。阅读就是前面所说'从文字上理解他人的思想感情’的事,写作就是前面所说'用文字发表自己的思想感情’的事。”也就是说,无论阅读还是写作,最主要的是要去体会到人物的思想感情。正如古人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写作是由于“言之不足”,是发表发泄感情的手法。因而一篇好的文章必然也是蓄含了作者的情感在里面,能从作者的文字中体会到作者的情感,能借助文字表达自己的思想,才算是对文字有了理解。而这一部分的培养,主要要在中学阶段来完成。——然而,我们现在的中学生越来越害怕写作,越来越害怕接触思想。既然要在中学阶段完成对文字的理解,就只有从教育入手。怎样才能教学生习到这个技能呢?夏老从一篇选文具体谈起:“……一篇选文,对于其本身的形式与内容,原该首先理解,还须进而由此出发,做种种有关系的探究,以扩张其知识。”这不就是要我们不能局限在文学中,还应学习相关联的如历史、地理、科学等,同时,也说明文学是不能固步自封的,需要有联想,有连接。他以《桃花源记》为例,“一,求了解文中未熟知的字与辞;二,求了解全文的意趣与各节各句的意义;三,文句之中如有不能用旧有的文法知识说明者,须求得其解释;四,依据了此文玩索记叙文的作法;五,借此领略晋文风格的一斑;六,求知作者陶潜的事略,旁及其传记与别的诗文,最好乘此机会去一翻《陶集》;七,借此领略所谓乌托邦思想;八,追求作者思想的时代的背景。”这八点假如我们的教师能做到,学生该何其幸啊!学生那时不是在读书,那是在求知啊,是在习得思考啊!然而,即便放到了现在,教师人手一本教参,就以为自己可以舌吐莲花,叱古铄今。夏老认为作为中国人应当也是必须知道中国人自己的文化,譬如读《四书五经》周秦诸子,唐人的诗,宋人的词,元人的曲,著名的旧小说,时下的名作。这一点和他前面提到的旧典籍的学习是一致的。也就是说中国人不能忽视了自己的传统文化。同时,夏老也要求学生能够去阅读“全世界所认为常识的,如基督教的《旧约》、《新约》、希腊的神话,各国近代代表的文艺名作。”可见,即便在百年前,在当时的流通手段还很粗糙原始的年代,夏老就已经提倡要能“学通中外”。这和不能局限在文学的想法是一致的。因为文学的本身,只是一个定义的名词,而不是一个固化的思想,它需要注入新鲜的活蹦乱跳的会嗷嗷叫的力量。不能把“文学”当成借口,摒弃其他,也不能陷入空泛浮躁的读书里去。至于如何才能“读懂”呢?夏老虽然讲了不少,在我看来,不外乎就是他前面讲到的《桃花源记》八法。但凡能做到那八法,通顺了字辞的释意,理解了文章的背景,作者的思想,并能将之与同时代的一些文字相联系,想没读懂也是很难的一件事了。担心的是“不懂装懂”甚至还不允许有异见的思想侵蚀我们自己罢了。说到写作,夏老以为“无非就在'达意’而已。”诚然如此。写作,不外于想发表自己的思想感情,常人很难将自己所想的所说的用文字表达出来,就形成了词不达意。阅读要多读,写作要多写,这是基础的常识,然而,写作也不该只是局限在“写”。要知道写作是在发泄发表思想感情,它可能是零碎的,闲散的,激烈的……但它一定是真实的。只有真实的情感下能才产生真实的文字,也才有真实的写作。所以夏老说“关于写作的方法,只想举出很简单的两个标准:1,明了;2.适当。写作文章目的,在将自己的思想感情传给他人。如果他人不易从我的文章上看取我的真意所在,或看取了而要误解,那就是我的失败。要想使人易解,故宜明了;为防人误解,故宜适当。”这一点我很是认同。“写作方法”无非就是听从自己真实的情感去真实地表达出来。其他的一切都是妄加的。若是无病呻吟,以无充有,虚造文字,纵有千般花样,也不过是银样蜡枪头而已。无论阅读还是写作,甚而是做“中学生”,不过就是“踏实”二字。字如其人,文也如其人,学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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