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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学论坛| 夏婉云(台湾):《鸾生与变身——论唐捐诗生发的时空》(首十届论文选读)

 傅天虹的汉诗馆 2025-05-24

网上建馆小记

傅天虹汉语新诗藏馆筹建於2006年,原址东莞常平镇紫荆花园,本馆集收藏、展示、研究、出版为一体。二十年来历经坎坷,幸而得力於当代诗学会群英们鼎力支撑,更有珠海北师大华文所和澳门大学有关院系一路扶持,始得坚持至今。现包括“路羽书房”“惠兰书苑”二个有生部分,共藏有各类稿存、信札、手迹、签名书、书画、墨宝近二万件。

为更接地气,今年3月初,应好友建议,傅天虹在360个人图书馆官网上,注册了“傅天虹的汉诗馆”,试发几篇后很满意,故决定从2025年4月1日起正式启动,将陆续整理上传傅天虹六十多年来珍藏的史料和墨迹,将各种史实公诸于众,方便大家随时上网查阅所需,以利汉语新诗更广泛的传播和传承。请给予关注、推荐。另外,傅天虹藏品也可酌情转让给海内外有迫切需求的机构或个人,作馆藏或研究之用,合作也行,有意者可加傅天虹微信联系。   2025.4.1



当代诗学论坛於2007年3月,创立于北师大珠海分校,至2019年已走过整整十二个年头。先后在珠海、北京、台北、澳门、香港等地成功召开十届。现选辑一百位学者的一百篇论文,以表纪念。

  2007年3月,两岸中生代诗学高层论坛暨简政珍作品研讨会(首届当代诗学论坛)在傅天虹任教的北师大珠海分校成功举办,此为大会会场

  会上,傅天虹倡议并参与发起二岸四地当代诗学论坛机制,12位发起人聚会留影:左起,朱寿桐、张明远、吴思敬(召集人)、简政珍、吕进、张诗剑、傅天虹(秘书长)、犁青、高戈、、黄德伟、谢冕(召集人)、屠岸(召集人)、盼耕。


  当代诗学论坛机制发起人聚会时签名留念:屠岸(召集人)、谢冕(召集人)、傅天虹(秘书长)、高戈、张明远、黄德伟、犁青、张诗剑、吕进、简政珍、吴思敬(召集人)、盼耕、朱寿桐签名志庆。




鸾生与变身——论唐捐诗生发的时空

       夏婉云|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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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婉云,女,原籍湖北鄂城,现居台湾。台北师院国教研究所结业。儿童文学作家、诗学论者,曾获金鼎奖、台北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一、前言

        唐捐,本名刘正忠,一九六八年生于嘉义县。高雄师大国文系、所、台大中文系博士,曾任东吴大学助理教授、现任清华大学中文系助理教授、台湾诗学学刊主编。曾获梁实秋文学奖、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台北文学奖、1998年度诗人奖等。着有三本诗集、一本散文集、一本诗论集、编辑诗集、诗论文多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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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捐获奖无数,曾获9次全国学生文学奖,1994年9月,唐捐以《暗中》和《暗中三首》同时夺魁联合报散文奖和新诗奖,成为当年文坛津津乐道之美事。唐捐获得双首奖这一年,才二十六岁。对许多致力于创作,盼有朝一日能获奖的莘莘学子来说,他似乎变成大家努力的标竿。[1]

        笔者有兴趣的是溯向他诗创作意识的原因,他“为什么会这样地写”?他“拒绝的是什么”[2]?如果我们能“找”到这样的线端、或贴近诗人意向性的源头,或较易理解他诗作整体的底蕴。唐捐前期诗作是前意识在游走,后期诗作是魔化、变身。从诗中不易找出源头,笔者从其散文中可嗅出端倪。

        黄文巨在:《魔鬼化或逆崇高——唐捐身体诗再探》[3]谓唐捐“影响的焦虑”是强者的诗篇,魔化诗作是在自我期许,在鲁迅、杨牧等诗前辈阴影下,再杀出一条血路。如说他诗的生发是要超越前贤,此影响的焦虑是所有文人的焦虑。因此并非唐捐诗的生发,郑慧如在《身体诗论》中谓唐捐诗作形神出入的两个媒介,一为父亲,一为白日梦,[4]白日梦的诗大多为想象、回忆组成,让唐捐的意识在前理解中游走、翻滚;另一则为父亲的巨灵,一辈子和父亲交缠。[5]如说他诗生发的媒介只归因于父亲和白日梦,有失简化之嫌,因此其根本原因应在诗产生的意义世界、在生长环境,如此其诗的生发颇适宜以知觉现象学、身体图式角度观之。

唐捐身体“知觉过”的“童年大埔、父亲经验”必然在他的诗中扮演最关键的角色,由于乡野环境、父亲是通灵鸾生,他度过一个特殊的童年,他诸多诗中约略可嗅出他生命的悲剧性,“童年情境、民间信仰、父亲”是否在他的诗中成了众多意象的符码?这样的符码特色是否使得他的诗与其它新生代诗人有别?这是本文拟探讨的方向。

[1] 张维中:《联合报30周年特载‧静静的生活 访唐捐》访问稿,1008.11.18

[2] 张维中:《联合报30周年特载‧静静的生活 访唐捐》访问稿,1008.11.18。

[3] 黄文巨:《魔鬼化或逆崇高——唐捐身体诗再探》,《台湾诗学学刊》,(台北:台  湾诗学季刊社,2007.11),p20。

[4] 郑慧如《身体诗论》(1970~1999.台湾),(台北:五南图书公司,2004年7月),P264。

[5] 唐捐:《大规模的沉默》, (散文集),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 , 1999年08月,P8。

二、鸾生:唐捐诗中运动的第一时刻

        唐捐成长的时空是在嘉义县曾文水库湖畔的山洼村落成长,在四面环山的僻壤穷乡度过童年(青年期则在嘉义高中附近赁居),道教信仰一直是民间乡里安定的力量,唐捐从小和乡间的出生、病痛、出殡、寺庙勾连在一处,成了他集体潜意识的重要部位;神话、民俗、祭典、巫术一辈子和他如影随形。

        其童稚时期,见民间信仰连载地狱十殿图,地狱全是刀兵杀伤、大火大热、大寒大冻、大坑大谷等的刑罚。他认为身体是界面,时空、意识、精、气皆与人在此碰触,人在阴曹地府仍有知觉,痛感更尖锐,地狱痛苦画面于其心中多年来皆挥之不去。幼童所见民间之集体潜意识呈现的佛、道交杂的信仰,内化为其个人坚固的潜意识,这些童年的乡里信仰内涵后来即成了他创作的矿床、也是能量汲取的源泉。[1]

        唐捐父亲有三个身分,一是笋农,一辈子在曾文水库对面深山种竹笋。竹笋深深扎根于土地,须向下挖掘,此挖掘唐捐认为是灵魂的下探。唐捐常随父夜宿深山笋寮,其触觉、听觉、嗅觉全开的体认,写成《子夜经验》等诗作(《意气草》,P125) 。二是猎人,他父亲因在深山工作,常猎杀穿山甲、山羌、山猪等野生动物,后又兼开山产店。因此唐捐常看到动物开肠破肚、听到动物切杀的哀号,感到猎物的灵魂在空间飘忽游走。如此异乎寻常的成长背景,使得唐捐在《暗中》诗集后记说:“逃亡,否则提笔。书写,否则就要老去。”

        唐捐父亲除了是开山产店的猎人、是笋农外,第三个身分是神坛鸾生[2],即庙会时的乩童。父亲起乩时会全身颤跳,在神明与鬼灵之间游走[3],乃至在地狱中见到油锅等削刮酷刑[4]。父亲法事后全身虚脱、苍白,母亲心痛的为他敷烫伤药,[5]他成长过程面对通灵的父亲是恐惧的、不解的、是好奇兼困惑的。父亲灵魂的通灵行为成了他与父亲俗世身体的媒介和导体,令他自己一辈子不得不与之交缠;童年、幼年时是懵懂,少年时则是纠葛,此后即形成塞满矛盾的“情意丛”,成长后的父亲则他是阴影,成了他必须在生命的意识内、在诗的意象中必须重予审视、重予排列组合的风景,也成了他后来尽写地狱、恶灵、毁灭者、一生不断回味人、神、鬼互动的养份。梅洛-庞蒂说:“虽然我在现在看到的过去有可能已经改变了原先的过去,同样,我在将来可能认不出我目前经历的现在”[6],那是因唐捐可能早把自然时空、社会时空、巫术的时空和他/父亲的时空互动互摄、交会融通成自己也不甚认知的面貌了。在他散文集《大规模的沉默》中,对于父亲乩童社会角色的书写,占约十篇,唐捐不断重复咀嚼22岁时丧父之痛并持续挖掘内心沉淀的点滴记忆,以再现父亲影像、动作,想法与抱病所受的折磨,笔者与其它题材的篇章相参照,可以发现其既有后现代风格的覆盖迭合,也掺染着实质而独特的抒情,他的生命的确已和父亲的魂灵身体交合为一体了。“鸾生”(乩童)是民间社会制度的产物,属社会中下层人物,和社会、自然、文化纠缠在一处,成了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呈现在人间的具体事物,其后即成了唐捐无法挥散的阴影,一辈子不得不与父亲相互交缠。

        不论什么年龄,生命中每一次特殊知觉到的身体触觉和动觉,皆成为人具有的“第一时刻”,尤其是幼年时期,那种身体首度的触觉和运动感觉,被认为更是人一生其它较高层次之意识活动的基础。[7]因为身体不单具有所谓“位置的空间性”,更具有“环境的空间性”[8]。空间不再是建立思想活动的客观与表象的空间,而是预示在我的身体结构里,和其不可分地相连,这表示诗人早年的空间经验有可能早已预示了他后来诗作的情境的相关性,尤其是曾以身体彻底蹭磨过的体验:

        运动的每一时刻包含了运动时刻的整个长度,尤其是第一时刻,运动的开展开始了一个这里和一个那里、一个现在和一个将来的联系,而其它的时刻仅限于展开这个联系。[9]

        此处的“运动”二字也包括了身体在时空中运作的“知觉”,梅洛庞蒂的此一叙述最关键的字眼是“第一时刻”,而其它时刻,仅是这联系的展开,此“第一时刻”将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装入”诗人后来的每一时刻中。虽然我“在将来可能认不出我目前经历的现在”[10]。

        梅洛庞蒂把空间情境化,视“空间性”是空间本身与身体主体所共构,可说是时间内在意识的延伸,是当下身体与知觉客体对象的“共存”(co-existence)[11]而形成的空间。因此他才会说:

        每一个物体都是所有其它物体的镜子,当我注视我的桌子上的台灯时,我仅把在我的位置上可以看到的性质,而且也把壁炉、墙壁、桌子能“看到”的性质给予台灯,台灯的背面只不过是向壁炉“显现”的正面。[12]

        因此身体与知觉对象间的共存所招致的所有感知的空间性除了可见的实质空间性外,亦包含着感觉、体验、或所引发的想象的虚空间性。现象学家梅洛庞蒂此种对身体知觉的重视,对诗艺术的感知具重要意涵。

        对想象的重视,尚可举另一现象学后期的加斯东.巴舍拉为例,加斯东·巴舍拉认为:童少年期对“时空”的认知必然从“自己的身体”与“其它的身体”(尤其是母亲)的互动开始:

        我们诞生的家屋,并非只是让一个居所有了身体(活了),它也是让种种的梦有了身体,它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做日梦的栖息处……,即使这栋家屋消失后,这些价值仍留存下来。无聊的、孤寂的、白日梦的集中地,汇流为一,形构出梦的家屋。[13]

        童年的家屋是我们梦的寄托,而诗的伟大功能,就是能帮助我们回到梦境。或许成长期受到乡里民间信仰、空间场所的潜移默化,再加上鸾生父亲的扰动,容易形成其向内心探索,这种朝个人内在意识游走,是唐捐早期诗的特色(首本诗集《意气草》,1993)。他白日梦般的意识在虚实之间游走,“带引读者不断在进展中”[14],他进入魔幻的超现实情境,他逸离时空,他让意识冲浪、冒险。难怪陈慧桦会说:“唐捐大部分好诗都是意识活动的铺陈”如《暗中》的《形影神》、《蛇喻》、《暗暝七发之7》。今以《暗暝七发之7》末段为例:

        夕阳颓废如赛后的足球/汗水拨弄着皱纹,手指弹打着/肌肉。我在演奏自己的身体/感触沿肋骨攀升,在头盖骨/近与冷气邂逅,缠绵/遂生出夜色。挟呻吟叹息/以俱西。冲倒三棵树。

        这是《暗暝七发》诗作的最后一段,诗中似乎可读到作者对身体的爱恋。也像是一个电影画面,取景于黄昏苍茫的情境中,首先是夕阳“如赛后的足球”的特写镜头,呈现了一天的忙碌竞逐后的“颓废”状态。然后镜头折回主角身体的动态特写,如“汗水拨弄着皱纹”、“手指弹打着肌肉”,我们似乎感受到这是运用慢动作的拍摄手法,汗水滴滴如珠,皱纹如波荡漾,肌肉弹跳如弹簧。唐捐在此写尽了身体的影像美。底下这句:“我在演奏自己的身体”,更让我们感受到这是一个指挥家,在指挥自己的大型乐团场面,那么的气势磅礡。除了“感触沿肋骨攀升,在头盖骨/附近与冷气邂逅,缠绵”这些诗句外,真的再也找不出可以描述或形容聆听演奏的感觉了。最后“遂生出夜色”,应和第一行“夕阳”,以合理的时间过程,作为“演奏自己的身体”的结束。而“挟呻吟叹息以俱西”是余韵,“冲倒三棵树”则是意外,让你可能无法理解的意外。

        唐捐的《暗暝七发》共分七节,每节七行,合计四十九行,形式经过精心设计,以身体为意象,驰骋想象,技巧繁复,其细微处与他对运动的“第一时刻”的捕捉能力习习相关,足可为身体诗的典范。

[1] 唐捐:《无血的大戮·后记》,台北:宝瓶文化公司 , 2002年12月,p171。

[2] 鸾生中的正鸾生、宣讲生,必须代天宣化,使人改过劝善。鸾生与道士,此两者可以并行不悖,以末道而言,就兼具鸾生与道士的身份,而且教中兼具此两身份者,并不在少数。http://www./DesignElementData.aspx ID=978

[3] 祖师对鸾生当时的心绪了如指掌,也提醒了这便是为鸾生的初阶。这种亲身经历的体验玄妙至极。由于堂活动受秤意的指导,透过扶扎示现,鸾生必须根据信徒的……作为合乎文化传统代神开言的鸾生任务艰巨。鸾生并不都是青年人,作者:《飞鸾—中国民间教派面面观》David K Jordan,Daniel L. Overmyer, 周育民, 宋光宇译,出版者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2005。

[4] “用巨大的阴影,包裹自己的感伤”唐捐诗《上元节出门所见》第七行。

[5] 唐捐:《大规模的沉默》,P8-P10。

[6]  汉斯-格奥尔格 加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着:洪汉鼎译,《真理与方法》,(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P237。

[7] 汪文圣:《现象学与科学哲学》(台北:五南出版社,2001),页90。

[8] 唐捐:《无血的大戮·后记》,台北:宝瓶文化公司 , 2002年12月,页135。

[9] 唐捐:《无血的大戮·后记》,台北:宝瓶文化公司 , 2002年12月,页186。

[10] 唐捐:《无血的大戮·后记》,台北:宝瓶文化公司 , 2002年12月,页102。

[11]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页103。

[12] 同上注,页101。

[13] 加斯东·巴舍拉:《空间诗学》,(台北:张老师月刊社,2002年9月),页137-139。

[14] 陈慧桦《唐捐诗中的意识网》,唐捐:《暗中》(诗集)附录,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7年05月,页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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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唐捐诗的身体图示

        梅洛庞蒂的“身体”很明显已经离开传统物理性的身体,转而具有主体性的地位。身体的各部分官能活动与身体的整体表现或呈显是互相成就的,整体不等于部分的总和,部分会揉合、融化成有机体(organic) ,如肝胆肠胃、食道、胃液、胆汁——合成消化器官,是各部分内在复杂的交互作用之显现,是不可以量化说明的,整体无法单纯的被切割为部分,部分间的运作彼此互相影响,共享整体的意义。(《知觉现象学》,p131)梅洛庞蒂关切的是世界原初意义的彰显,其言:“身体的各部份,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相互联系在一起……一些部份包含在另一些部份之中(enveloped in each other)。”、“我的整个身体,不是在空间并列的各个器官的组合。我在一种共有中、拥有我的整个身体。”[1]这整体的意义即是“身体图示”。

        “图示[2]”( schema),指“个体运用与生俱来的基本行为模式,了解周围世界的认知结构”。身体图式是与生俱来、不须理解,自自然然地通过身体图式、得知我们每一条肢体位置,因为我的全部肢体、都包含在身体图式之中。(《知觉现象学》,p189)在这个意义上身体可以说是一个“完形(Gestalt)”,也就是身体是整体先于部分、部份之合并不等于全部(totulity),一直有隐藏的、道不尽的部分。

    唐捐诗的生发,身体成了重要的接口,这其中隐含了早年知觉过的运动的第一时刻,比如民间信仰、父亲的身体扰动、深山环境的情境面、个人意识的游走面,以上四种生发的意向均指向身体的接触,因而成为身体的前景与背景,这“积习身体”于是作为一种匿名、隐而不显地存在,支撑住此后一生意向性的投射,投射出的即是一种身体图示。

        这种整体身体的意识,隐含过去向现在(必然也向未来)的延伸,比如唐捐早期《意气草》1993.1所写《子夜经验》:

        彷佛万瓦的聚光灯/潜入身体,深深深/子夜的经验如水银/在神智的铜钵里摇滚/所以面色如土/微微蠕动是透明的蚯蚓/不是蚯蚓。是意识的/钢筋逐渐形成,是想象/的水泥凝定。不能更改/除非很大很大的地震。(P125)

        子夜的经验如水银,是指他从小和父兄在深山竹笋寮里守夜的经验,彷佛一万瓦的聚光灯,强烈的、从出生年年日日的滴入、潜入身体里,深深深的往内在挖掘,在神智的铜钵里摇滚,逐渐形成“意识的钢筋”,凝定成“想象的水泥”,“不能更改/除非很大很大的地震”,这是牢固的一生的身体图示的根源。其余的以此类推。唐捐的作品即是如此通过知觉塑造出全新的、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自己的生命,五官在子夜全张开,在子夜听声音、闻味道、触对象;其中,艺术通过书写而表达了超越物体本身的东西,知觉转换为精神(诗中呈现的),精神又转化为新的知觉(读者对子夜和自己身体的重新体认),而这就是艺术的双重奥妙之所在。[3]

和唐捐扣连最深的他人世界则是父亲的世界。看起来是虚构的,却都是真实的。他自认是一个具有幽暗意识的作者,不回避注视宇宙、社会 、人性中的阴暗面,“因为唯有正视悲哀,我们才能在世上找到真正的爱与生存的力量。”谨以《无血的大戮》P28,名诗《我的诗和父亲的痰》为例:

        我的诗和父亲的痰  浓稠  冷涩  无药可救/很容易传染  显然  是同一种病的两种症状/在许多许多星月故障的夜晚  我在台北  父亲在台南/他伸出沾满笋味的指掌  在牌桌上堆砌坟冢般的白泥红砖/——衍生乌云一样的咳嗽与浓痰/  而我  两百公里外的我/左手的笔杆——逼牠倾吐——也许/就降落在父亲的手上  但他的眼睛急于吸吮一支支灵签/不会知道儿子的心事印在纸的背面/用报纸接住口里爆出的雷电  一口痰便在我的诗里  渲染  扩散----/我的诗和父亲的痰  都算是我们后大埔的名产/心像黑皮红肉的蕃薯  种在同一座屋檐下  藤蔓紧紧相纠缠/我曾经逃到两百公里外/ 用力地拉扯  谁知它们  竟比电话线顽强/—— 我才知道  原来诗来自于痰/他说过的话语将永远捏弄我的舌头  像风提拔着火  火雕塑着木头/他吐出的痰  痰里的爱恨悲欢  呸  早已悄悄融入我的脑浆/当一口痰在诗里流淌  渲染  扩散  就像枯竹弯腰舔舐着新笋。[4]

        诗和痰皆不吐不快,此诗二元对立的结构是“清明、污秽”。“父亲的痰”是父亲“身体的病”的产出,是父亲生病的、不清明的、令他自身污秽、难受的身体状况,郁结纠缠于喉中,必得不吐不快。“诗和痰”是唐捐“精神病症”的外现,前者是心境,后者是身体。而诗“吐”后,精神获得短暂的清明,父亲的痰“吐”后,身体也获得短暂的舒适、清明。但毕竟痰是污秽、低下不堪、人们避而不见的,常因有病而起;而诗无人会视为污秽之物,反而读后常让人有清明之感,但父亲因为不识字,却可能以他登载诗作的报纸承装他污秽的痰。诗的产生与父亲一生所为纠缠不清,是自我由其中拔出的象征,却不是父亲所能理解的。反之,“我”想逃避的父亲的一切,恐也非“我”所能真正地认知和理解。因此污秽的痰与清明的诗相互包裹的同时,结果是“我”与“父亲”是至近、又极远,却又纠葛不清,表现了世世代代亲情的实境和真理。因此当此诗的总意涵结构是二元对立的“清明与污秽”时,它们同时也隐含了“圣与俗”、“美与丑”、“秩序与混乱”的辩证。

        “我的诗和父亲的痰”都发源于同处、种在同一座屋檐下。写父亲即在剖露自我,我和父亲宛如一体之两面,高达默尔谓摹本(Abbild)是原型(Urbild)的复制,若父亲是原型,唐捐即是摹本,是再得到、再扩充[5]。而此诗不只是写父子亲情,温婉的关爱,也写父子间的代沟、纠葛;更对人与土地着墨甚多,读此诗好像看到台湾这块土地一甲子历史脉络的切面,让我们有深刻的整理和反省。此诗意涵结构彰显的是和整个社会牵连在一起,而社会问题背后是历史问题。唐捐用“脆弱的”、“徒劳地”、“挣扎”都表示人子的无奈、从笋农的辛苦到人与土地的着墨;“煤油灯如触网的乌贼,在漆黑挣扎”更多隐喻是台湾乡人的辛苦,台湾的农业的实在面,相较于文学美感的“虚无”,这些反而是“扎实”的丑陋,这真是人生无解的辩证。

        《无血的大戮》诗集《有人被家门吐出》一文形容目睹父亲棺木入土后的心情,以看似轻松简洁的口吻却反衬出无限哀伤下的疲惫:“这样很好。再没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切入熟烂的眠梦,没有浓稠的痰从墙壁上渗透过来。”由此能够发现作者用心于转化平常的语言,使普遍的意象陌生化。

        而《无血的大戮》诗集《黑色素》中形容主角少年Q因为眼角一颗痣象征克父,是故Q遂拿起刀试图刮除那痣,文本这样写道:

        他并不觉得痛楚,反而有如搔痒一般舒爽。受伤的是痣,不是他的皮肉。就像一株被火折腾的蜡烛忽然止熄,熄灭的是火,不是蜡烛。(1998,56)

        从“痛”的感觉开始,由心痛到不痛。极力刮除那颗痣源自克父的象征,然而,当动手执行时,因为有了心理上的自我安慰也移除了痛,取而代之为一种快感,作者以蜡烛熄灭的意象作了本体与外显符号关系的比喻,也以逆向手法衬出情感。

[1] Merleau-Ponty, Maurice,《知觉现象学》(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姜志辉译,北京:商务,2005。英译对照于translationed by Colin Smith, Routledge, 2002,P135。

[2] 身体图示Schema是哲学使用词,另在同时代皮亚杰的认知心理学发展论亦使用。Schema一词指“个体运用与生俱来的基本行为模式,了解周围世界的认知结构(引自wiki百科)”。若以认知科学来研究梅洛庞蒂与同时代心理学科学发展之关系,是很有趣的,此有相抗又相生相迎的关系。

[3] 同上注,页107。

[4] 此诗曾获中国时报文学奖“新诗评审奖”,刊于1998.11.11“人间”副刊。

[5] 高达默尔, 《真理与方法》下卷, 第三部分,语言和语词,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p542-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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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主简介

傅天虹,1947年生于南京。任北师大珠海校区华文文学研究中心顾问,历任北师大珠海分校华文所名誉所长,文学院教授。兼任东南大学现代汉诗研究所研究员,曁南大学中国文艺评论基地诗歌散文委副主任、澳门大学访问教授、澳大“傅天虹汉语新诗藏馆”捐赠人等。

傅天虹襁褓中父母去了台湾,70年代中期后才和台湾家人联系上,其时作品频频发表于《诗刊》《人民文学》《星星》《雨花》,以及台湾《创世纪》《蓝星》《葡萄园》等报刊,19811月美国《世界日报》副刊曾以显著篇幅发表他组诗《南京杂咏》。他蝉联二届雨花文学奖、获台湾年度优秀青年诗人奖等,当时北亰《嘹望》《人物》等杂志,台北《文讯》等杂志,曾以专文或专辑推介过他。 怀着强烈的沟通意识,在大陆业已成名的傅天虹于80年代初移居香港,在乡叔何家骅(时任香港中国笔会会长)先生协助下,首开两岸诗界沟通之先河,促成台湾老诗人组团北京的破冰之旅。傅天虹1984年创办金陵书社(诗学会前身),1985年协助蓝海文创办《世界中国诗刊》,1987年在挚友路羽、洛夫、犁青、黄德伟资助下创办《当代诗坛》杂志,1990年正式注册当代诗学会。1991年他客居澳门,潜心编著《大中华新诗辞典》(全套15册),《世界华文诗库》(多册),在工商阴影下为诗坛抢救了一大批原始资料和原生态的诗集。1999年在任仲夷、梁披云、贺敬之等老前辈扶持下,他创办国际炎黄文化研究会,建香港、澳门两总部;设立“龙文化金奖”,至今已颁发3届;主编《国际炎黄文化名人大辞典》《国际炎黄文化名人作品经典》,以及《千禧献辞》手迹版等。新世纪在挚友屠岸、张默、犁青支持下,他以诗存史,正本清源,策划出版“中外现代诗名家集萃”诗丛系列,历时25年,至今推出50套共1068部诗集。2007年,他任教珠海北师大,提出以人为本的“汉语新诗”概念,发表多篇有关论文;同时,在挚友屠岸、谢冕、吴思敬、朱寿桐等和院长张明远支持下,倡议并参与创建两岸四地“当代诗学论坛”机制,论坛在谢冕、吴思敬主持下,至今已在北京、台北、香港、澳门等地举办了十二届。

傅天虹自幼酷爱写诗,至今已成诗4千余首,结集40余部,发表论文多篇,编著达数千万字。生平入编《中国大百料全书第三版》(网络版)、《中国新诗百年大典》(洪子诚、程光炜主编)等权威文本,诗作入编最新商务印书馆版《大学语文》等教材。半个多世纪来他文学创作与研究跨越两岸四地,目前正致力于“汉语新诗”和“中生代”的命名研究和视野建构,是一位著名的诗人、学者、出版家、收藏家和社会活动家。在校时主讲“台港澳文学”、“海外华文文学”、等课程,主持“汉语新诗教授工作坊”等实践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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