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职场中的“人事处理”越来越程序化。比起拍桌子裁人,管理者更倾向于使用“结构调整”“组织盘点”这类冷静的术语,完成对人的悄然移除。在很多人感受里,组织仿佛成了一种无感情的系统,既不需要承认你曾有价值,也不承担情绪回应的义务。流程没有脾气,系统没有记忆。 但当你冷静回看这些机制,就会发现,它并非无意识的产物,而是一种古老的权力手艺,在技术与秩序的遮蔽下重现。它最早成型于斯大林时期的苏联——一个在组织结构中将“肃清”操作升至体系艺术的国家。 苏联并不是一个靠暴君撑起全局的国家。恰恰相反,它靠的是一套分工明确、角色各司其职的政治执行体系:有下令者,有传声筒,有执行人。这种权力结构的分层暴力模式,在今天的企业组织中以另一种面貌复活了——没有劳改营,没有内务部,没有审讯,但该出局的人,照样出局。 我们或许可以借苏联政治史中的三个角色,来解剖今日职场中那些“看似中性”的权力协作者:安德罗波夫——设局者;苏斯洛夫——传话人;日丹诺夫——动手的。 “安德罗波夫型”领导:系统性肃清者的隐形主谋米哈伊尔·安德罗波夫的名字,未必像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那样广为人知。但如果了解苏联的后斯大林时期,你会发现他是体制内“无声肃清”机制的完美代表人物。从1967年起,安德罗波夫担任克格勃主席长达15年。这个职位并不需要他像斯大林那样拍桌子下令,也不需要他登上新闻头条。他需要的是——设计流程、布局节奏、精确推动。 安德罗波夫时代的克格勃被称为“无声机器”。他默许审查作家、拘捕“精神病政治犯”、清除“意识形态污染者”,但他本人从不大声说话。他并不直接处理谁,但他的系统会替他安静地处理好一切。 在企业中,也存在这种“安德罗波夫型”的领导者。他们往往稳重、低调、不带情绪,不会和你争论,也不会粗暴裁决。他们会和你谈理想、谈资源、谈“组织优化方向”,但结果总是你离开。他们出手极晚,甚至不出手;但当流程启动,你已经没有选择。 他们不在乎你能不能做事,只在乎你是否“属于系统”。他们不是执行清理的人,而是让系统自动排斥你的人。他们对程序的理解、对秩序的依赖、对“无责任感权力”的运用,远远超过一般意义上的“职场斗争者”。 如果你在一家公司感受到:“明明我没有被骂,却越来越边缘”;“明明没人批评我,却总是资源被砍”——那很可能不是有人讨厌你,而是有人已经安静地启动了你的程序退出机制。 安德罗波夫从不让克格勃流血,但克格勃也从不失手。 “苏斯洛夫型”角色:程序化传声筒,系统稳定的润滑剂米哈伊尔·苏斯洛夫,是苏联体制内最隐形、却最核心的政治力量之一。他不是总书记,不握军权,不主导公开斗争,却在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安德罗波夫三代权力结构中始终保持核心地位,被称为“苏联意识形态的总管家”。 他的主要职能之一,是制定和统一政治宣传口径。他极少出现在公众争斗的前台,却经常以“中央政治局决议精神”的名义修改、否定、替换掉那些“不够符合方向”的人。 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苏斯洛夫式排除”,发生在1957年。他参与对“反党集团”的否定,站在赫鲁晓夫一边,推动了包括马林科夫、莫洛托夫在内的元老级人物的边缘化,但全程几乎没有公开发言。他不指控谁,却主导了政治共识的方向;他不是裁决人,但他的存在就是一种“默认的审判”。 灰衣主教——苏斯洛夫 在企业中,“苏斯洛夫型”的人看上去无害,甚至略显克制。他们出现在你的评估会议中、出现在战略协调会上、出现在组织调整邮件背后的名字列表里。他们不会攻击你,却也从未帮过你。他们擅长“传达”“代表”“反馈”,但从不直接表达立场。 最典型的苏斯洛夫式话术是:“我了解你的情况”“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这是组织的安排,我无法干预”。 这些话听起来公平、理性、委婉,甚至有几分悲悯,但它的结构本质是:“你已经被排除,我只是来让你接受。” 苏斯洛夫不是执行清洗的人,但他是语言制度的维稳器。他存在的意义,不是说服你,而是让你“失语而不反抗”。 在企业中,这类角色通常是那些你以为“还有点人情味”的中层。他们有一张无害的脸,却总在关键时刻传达组织最后通牒。他们替系统完成了情绪的中介功能,却从不承担系统的任何后果。 “日丹诺夫型”执行者:主动出击的忠诚者,代组织下手的刀与安德罗波夫的克制、苏斯洛夫的沉默不同,安德烈·日丹诺夫的名字常与“政治高压”和“意识形态肃清”直接相连。他是斯大林的文化亲信,曾亲自主持1946年对作家阿赫玛托娃、祖多诺夫的整肃,构建了一整套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标准,借以清除文学、艺术界中“不合时宜的人”。更典型的,是他将“意识形态偏差”操作成一种政治罪行。他并不参与写作,也并不真正理解艺术,但他知道谁的表达是“不忠”的。他提出标准、制造情绪、指名道姓地上报,以主动识别“偏离者”来证明自己的忠诚与正确。 今天的企业中,“日丹诺夫型”的人可能是你原本的同事、下属、平级合作人。他们未必能力出众,却格外懂得“站队”、主动向上交心。他们是制度中最迅速适配的人,也是最迅速“献刀”的人。 这种角色,在企业变革、领导更迭时尤其活跃。他们不等上级发话,就主动建议“某人可能不再适配当前方向”“可以尝试引入更契合的风格”。他们用“为整体考虑”的名义,主动递交一份名单。 他们不会粗暴地攻击谁,但他们懂得如何用“合情合理”的语言完成一次干净利落的排异。他们往往是第一个表忠心、也是第一个参与“协调处理”的人。 他们的语言永远带着组织意图,却不承担组织责任。他们是执行线上的刀,而且是最锋利、最愿意主动出鞘的那一把。 语言不是中立的——它只是最顺滑的行刑工具苏联的清洗手册中,没有过多吼叫与威胁,但有大量术语:“意识形态偏差”“反党倾向”“资产阶级立场”…… 这些话不是为了解释问题,而是为了制造无法反驳的结构性污名。而今天的企业语言,也完成了类似转译。你不会听到任何指责,却会听到:
这类话术没有情绪,却句句致命。它不和你争论,它让你默认。它不要求你承认错误,它让你感到“确实也不好说不合理”;它不把你推出去,它让你自己走出去。 语言一旦程序化,最容易掩盖权力操作的暴力性。你以为自己“达成共识”,但其实共识从未被协商,它只是被包装。 杀人不重要,剥夺“意义感”是核心苏联后期的知识分子整肃,最常见的副作用是——被流放者开始怀疑:是不是我写得真的太“个人化”?是不是“集体主义立场”确实更稳妥? 很多人被系统排除后,会陷入一个深刻而孤立的自我怀疑周期:“是不是我确实太特别?”“是不是我太锋利,不合群?”“是不是我没跟上组织节奏?” 这正是系统性肃清最阴冷的部分:它不告诉你错在哪里,而是让你主动觉得自己“不再合适”。 当一个人开始替体制想理由时,肃清已然完成。 在企业中亦然。你不是不专业,而是你不再容易被规范;你不是低绩效,而是你开始要求解释权;你不是能力弱,而是你在系统中有了“多余的判断力”。 他们真正要移除的,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身上那些会制造变量的“意义感”。 愿意提问,习惯独立,尝试讲清道理,希望被看见……这些本是组织进化的希望,但在“维稳型结构”中,它们统统被视为不稳定因素。 结尾 在苏联,肃清不是因为你失败,而是因为你“不再可控”。在企业中亦然。 真正的职场清洗,从来不是对抗性裁员,而是流程性沉没;不是暴力式开除,而是程序化遗忘;不是明说你走,而是让你无话可说,无处可站,无人可问。 而真正的清醒,发生在你终于停止怀疑自己、转而开始看清系统本身的那一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