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刚冒红,陈老汉的布鞋就陷进了黏糊糊的田泥里。 他握着磨得发亮的枣木锄头,正往七分熟地走,忽然瞥见青纱帐里闪过一道乌光——碗口粗的黑蛇盘在田埂边。 旧鳞正从脊背上蜕落,新皮泛着绸缎般的幽蓝,在晨露里像浸了层水银。 老汉的锄头"当啷"砸在地上。 那蛇足有两庹长,褪到一半的皮像条破旧的黑围裙挂在尾椎。 蛇信子吞吐时,能看见口腔深处暗红的肉膜。 他屏住呼吸数了七下心跳,握起锄头悄悄逼近。 草鞋底碾过干枯的玉米叶,发出细碎的"咔嚓"声。 当锄头举到半空中时,蛇突然转头了。 两颗赤金色的瞳孔嵌在三角形的头颅上,像两枚烧红的炭粒。 蛇信子扫过蜕到一半的皮,发出"嘶啦"的摩擦声。 老汉后颈的汗毛"刷"地竖起来,锄头从掌心滑落,砸在脚边溅起泥点。 这双眼睛让他想起三年前病死的老黄狗,临终前也是这样直勾勾盯着他。 山风掀起地头的蒿草,送来远处村落的鸡鸣。 老汉忽然想起爷爷咽气前的话:"看见蜕皮的蛇千万别动手,那是仙家换衣裳呢。" 他盯着蛇头顶端的朱砂斑,想起村里老辈人都说,带红痣的蛇是土地公的坐骑。 冷汗顺着额角滚进衣领,他弯腰捡起锄头。 倒退着走出三步,转身时草鞋在泥地里划出两道深沟。 次日晌午,田埂上只剩张半透明的蛇蜕。 菱形纹路里还沾着晨露。 老汉鬼使神差地捡起蛇蜕,冰凉的鳞片擦过掌心,像摸着块浸了水的绸子。 他把蛇蜕卷成筒塞进竹篓,没注意到蛇蜕尾端的朱砂斑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像滴未干的血。 镇子里的"聚贤楼"飘出的肉香勾着老汉的裤脚。 后巷的木门"吱呀"推开,胖大厨的猪油手突然攥住他的胳膊:"老哥哪儿弄的宝贝?" 他指着竹篓里滑出的蛇蜕,肥厚的耳垂直颤。 "去年县太爷收了副完整蛇蜕,足足换了三担小米!" 蛇蜕在案板上展开的瞬间,厨房顶棚的瓦楞纸都跟着晃了晃。 靛青底色上布满金箔似的鳞片纹路,尾端的朱砂斑像朵开败的梅。 大厨掏出油腻的钱袋,二十枚铜钱在老汉掌心硌出红印。 "下回再撞见这宝贝,整根扛来,我拿新布鞋换!" 三年后的旱季,田地里裂着能塞进拳头的缝。 陈老汉的婆娘咳得能震落房梁上的灰。 他背着露棉絮的麻袋往鹰嘴崖爬。 裤脚被荆棘勾出窟窿,露水打湿的布鞋早磨穿了底。 山雀的啼叫忽然断在半空,他抬头看见两团灰影在岩缝间跳动——是对长尾野鸡! 追逐声惊起的松针落在后颈,老汉刚转过半人高的杜鹃丛,就撞上了碗口粗的野猪獠牙。 腥热的鼻息扑在脸上,他下意识用麻袋去挡。 锋利的獠牙立刻撕开麻袋,在大腿上划出寸长的血口。 跌倒时手掌按在滚烫的山石上,指甲缝里嵌满沙砾。 野猪的嚎叫震得耳鼓发麻。 就在野猪后腿蹬地准备第二次冲击时,斜刺里窜出道黑影。 比当年更粗三倍的黑蛇盘在岩肩上,朱砂斑已变成碗口大的红斑。 蛇信子扫过空气时,发出刀刃出鞘般的锐响。 野猪的嚎叫陡然变调,蛇头闪电般探出,毒牙扎进猪腿的瞬间,老汉看见蛇颈鼓起的毒囊像揣了枚鸡蛋。 野猪轰然倒地时,黑蛇正吐着信子清理毒牙。 它转头望向躲在巨石后的老汉,赤金色瞳孔里映着晃动的树影——和三年前田埂上那条小蛇的眼睛,分毫不差。 老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 那里还缝着当年卖蛇蜕换的铜钱,此刻正硌着他掌心的老茧。 蛇尾扫过枯黄的蕨类植物,留下道深沟。 老汉爬过去时,野猪的颈动脉还在冒血,温热的血渗进他开裂的指甲缝。 他扯下腰间的破布裹住大腿。 忽然想起蛇蜕尾端的朱砂斑,此刻正随着蛇身的摆动,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红痕,像在给他指引下山的路。 背着半扇野猪肉进村时,暮色正给鹰嘴崖镀上金边。 婆娘喝着热汤掉眼泪,老汉却盯着火塘里跳动的火星。 想起那条蛇离开时,用尾巴轻轻扫过他缠着绷带的腿,像老友告别时的轻抚。 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蛇蜕,陈旧的鳞片间似乎还留着当年的晨露。 恍惚间又看见田埂上那条正在蜕皮的小蛇。 抬头望向他时,眼里映着整片初升的朝霞。 山风穿过窗棂,吹得蛇蜕轻轻作响。 陈老汉吹灭油灯,黑暗中浮现出蛇信子吞吐的红影。 原来有些缘分,早在他放下锄头的那个清晨,就悄悄在田泥里埋下了种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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