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96年9月1日早上八点,胥城大学物理系副教授苏三省向挂在阳台上的一对虎皮鹦鹉宣布了一个计划:他将订购一台由W研究所刚刚研制成功的,价值两百二十万元的仿真机器人“一号”。 “我目前的私人存款大约一百万元,都是过去积攒的讲学费,包括两项发明的专利费。至于和单如水的共有存款,很明显,一方面我没法弄到,另一方面她也绝不会答应。财务方面嘛,文科出身的单如水严谨得像发动机里的线圈。”苏三省摸了摸鸟笼黑得发亮的栏杆,给鹦鹉喂了一点食物。 一年之中,单如水出差的时间占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她几乎耗费在收藏上面。她对皮包有着病态般的迷恋。她在家里专门弄了一间屋子改装成小型皮包展览室,各式各样的,产自国内、欧洲、非洲和中美洲加勒比地区的牛皮包、羊皮包、猪皮包、鼠皮包,甚至犀牛皮包,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回”字形铝合金架子上。这个房间安装了一扇沉重的防盗门和一把指纹锁,只对单如水一个人开放。苏三省对皮包不感兴趣,若有若无的皮革气味常常使他联想起腐臭的动物尸体。为此,他曾经无比庄重地向单如水抗议:“到外面买一套房子,专门用于收藏那些动物尸体的皮肤。”他从不说“皮包”,他喜欢直指事物本质。 单如水轻轻地“哼”了一声,将剩下的咖啡倒入洗手池里,拎着包出去了。 这个余音绕梁的音节传达的意思很明显。苏三省只得退回阳台,继续逗弄那一对羽毛鲜亮的虎皮鹦鹉。 这么些年来,两人的生活常态就是这样。就像两条平行的铁轨,坚韧、醒目,向无尽的远方延伸。 这样有什么不好呢?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兴趣,甚至生活圈子。婚姻遥远,爱情早已成为回忆——事实上回忆都漫漶不清了——互不干涉的状态恰好是两个人所需。幸好没有孩子,不然哪儿有现在的平静。 两个人对目前的生活状态很满意。 订购仿真机器人的计划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况且在苏三省眼里,两百二十万元也不是小数目。它源于一种沉淀已久的隐隐约约的不平衡心理——单如水可以和动物们的皮肤生活在一起,我为何不能试试与机器人同居?既然自由是两人多年婚姻生活结下的硕果,为何只许她一人独享?当然,促成这一计划的还有一个必要条件,就是我下面要讲到的梦境。 8月31日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苏三省又喝醉了。 酒是53度的金门高粱,陪酒的有胥城市一位著名画家,某上市公司的行政总裁,苏三省门下研究生三人,以及身份不明高挑漂亮人称“王小姐”的性感美女。以苏三省的酒量,本来对付画家和总裁绰绰有余,未承想那王小姐堪称酒场霸王花——三杯白酒下肚,居然毫无反应。苏三省一度怀疑王小姐作弊了。可事后,他的三个学生都声称那个晚上仿佛遇见了聊斋里的女鬼:他们亲眼所见,白酒一滴不剩地进了王小姐的喉咙。苏三省不得不信,因为他就坐在王小姐的右手边。三杯酒下肚,他伸手搛菜时甚至蹭到了王小姐的乳房。准确地说,是形成了一次力度不小的撞击。当时,画家正右手握拳,附在研究生甲(长相酷似林青霞的江南女子)的耳边低语;总裁低头看手机,眉毛皱成一团。其他两位研究生则醉眼蒙眬,趴在桌沿。那只健硕的乳房往前一挺,苏三省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新奇的力量在手背荡漾。苏三省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声对不起。王小姐好像没听见,或者轻轻哼了一声,一缕幽香从紧绷绷的黑色蕾丝里透出。 凌晨两点,苏三省起来喝了一杯水。喝完水,上完厕所,苏三省倒在宽大的床上,不一会儿,梦境之门徐徐拉开。 天幕低垂,密如蝗虫的战机轰鸣着迫近。炮火交织下,高楼顷刻被夷为平地,布满弹坑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卫国者的尸体。苏三省的父母藏身于城郊一栋建筑物的地下室。父亲奄奄一息,母亲衣不蔽体,左腿齐膝断裂,地板上一摊暗红色的血。城市西郊的胥城大学校园内,残垣断壁间,数位机器人环成一圈,将胥城大学三位教授紧紧围住。荷枪实弹的异国士兵列队行进,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举起武器向机器人瞄准。上边的指令是消灭三位教授。瞬间,机器人的手臂被炸飞,熔化的金属掉在地上嘶嘶作响。城郊的建筑物轰然倒塌,苏三省的父母被埋压在下面。机器人开始还击,数名异国士兵摇晃着倒下。远处的钟声响了几下,剩余的异国士兵继续前进。突然,一名机器人弯腰抱起一位头发花白的教授,双腿一蹬弹入空中,燃料的白光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昏暗如漆的校园。异国士兵惊愕地仰望天空,他们的弹药显然追不上机器人的速度。白发教授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这个梦在早上七点戛然而止。 洗漱间里,苏三省举着牙刷,盯着镜中双眼浮肿、满口泡沫的自己。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嘴巴成了一个溃烂的伤口,白色泡沫成了散发恶臭的脓液。他隐约记得梦境结尾时,那个唯一的幸存者——白发教授将一本封面黑色内页暗黄的书递给他,那种柔软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上。苏三省低头端详自己的双手,龙头里的水哗啦哗啦流着。 基于苏三省的特殊身份,W研究所同意他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购买一台一号。条件是,他必须使用(陪伴)一号至少五年。五年期满,他可以自由处置一号。 你看怎么样?苏三省问那只蓝色鹦鹉。 蓝色鹦鹉歪着头,看着苏三省在订购协议书上唰唰地签名。 二 洗碗时,一号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盘子。那会儿苏三省正在书房里翻看苏联画家列宾的画册。 瓷器碎裂的声音异常尖厉。苏三省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呆立的一号。 “对不起,主人,盘子太滑了,我没能抓住……”一号的脸颊微微发红。 W研究所太不负责任了,洗碗的程序都有漏洞,还敢号称这是最新研发的最接近真人的机器人。苏三省想。 一号找来垃圾袋,一边蹲下收拾盘子碎片,一边说:“主人,洗碗的程序是非常周密的,可能出厂时忘了在十指指尖上加装微型吸盘,但加装了吸盘,便很难兼顾指尖的柔和触感。” 的确,一号的手指与真人无异。昨晚睡前,苏三省泡在浴缸里,一号给他搓澡时,她的十指如一阵春风,拂遍苏三省的每一寸肌肤。单如水的手指……单如水何曾与他有过如此缠绵的接触?这么说不是故意贬低单如水,因为即便两人热恋时,身体接触也仅仅停留在拥抱与接吻上。苏三省清楚地记得,新婚之夜,年轻的他高歌猛进,而单如水除了鼻孔里哼哼,两条手臂居然毫无反应。苏三省甚至怀疑她性冷淡,却一直找不到直接证据——她偶尔允许苏三省尝试新的姿势。 任何事物很难十全十美,何况一个机器人。 新学期,学校给苏三省安排了一项任务:给全校本科生开设一个讲座,题目是超弦理论与五维空间,这属于理论物理范畴内的一种假说。苏三省对这个假说有过研究,但还有几个问题一直没得到廓清,包括引力微子和三维薄膜。苏三省请求延迟讲座时间,理由是他尚未做好充足准备。校方的答复是:讲座将视为他近年来研究成果的一次展示,计划不能改变。 距离讲座日期不足一周,上述问题的论证还存在几个漏洞。苏三省夜以继日地搜索与主题相关的外文资料,试图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然而,三个通宵过去,苏三省依旧毫无头绪。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位濒死的溺水者,死神正向他张开细长的双臂。 晚上,一号端着一杯铁观音进入书房。坐在电脑前的苏三省脸色苍白,须发如剑,仿佛一只入定的刺猬。一号瞟了一眼屏幕上的问题,说:“主人,您若信得过我,让我来试试。” “你——这个你也懂?”苏三省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我是您订购的管家(一号自称管家),此前W研究所综合您的研究方向和研究成果,将全球范围内超弦理论与五维空间的所有论文都拷贝在我的硬盘里,包括一些尚未解密的文件。” 苏三省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既然救命稻草出现了,有什么理由不赶紧抓住呢? 一号从左臂里弹出一根数据线,插进苏三省的电脑主机。数分钟内,三百多个编号文件全部导入成功。 结果苏三省的讲座赢得了全场听众五分钟持续不断的掌声。前诺贝尔奖获得者、著名物理学家彼得·约翰森教授给他发来贺信,盛赞他的研究“是迄今为止科学界关于超弦理论最漂亮的一次突破”。权威媒体报道:胥城大学苏三省副教授的超弦理论研究获得重大突破,特别是五维空间的阐述,刷新了我们对宇宙空间的认知。 那天,走下讲坛的苏三省双腿打战。 为了庆祝讲座的成功,也为了感谢一号的及时援助,苏三省决定周末举行一个小型晚宴。他列好菜单,叫一号采办。 见菜单里有洋葱,一号有些迟疑。 “怎么了?”苏三省问。 “对不起主人,我不吃洋葱,因为它的味道过于刺激。” “不是生吃,是弄熟了再吃。” “对不起,即便弄熟了,那股味道我还是无法适应。” “可我挺喜欢吃洋葱啊!”——苏三省觉得一号有点小题大做。 “不如买点西芹,做一道西芹百合。” “西芹百合?也行。不就是一道菜嘛。” 两瓶红酒,苏三省与一号吹瓶。结果一号醉了,酒精冲开她的香氛系统,整个房间弥散微甜的桂花香。 那一刻苏三省发现,一号的呼吸频率快了许多,语音变得无限柔媚。 接下来发生的事与孤男寡女酒后发生的事几无差异。不同的是,苏三省惊讶地发现,一号的主动与极强的操控欲望让人匪夷所思。他不得不佩服W研究所那帮兔崽子的天才思维。 至于把出差当饭吃的单如水,回到家里也别居他室的单如水,我呸! 其实,对于一号的出现,单如水是比较无感的。那次从上海飞回来,进门脱鞋,迎面走来一位鬈发美女,要不是她的步态有点怪异,单如水还真以为苏三省下作到与哪位风尘女郎鬼混呢。 苏三省告诉她,这是他订购的最新款仿真机器人。 “女主人您好,我是您忠诚的一号。”一号朝她伸出右手。 单如水微微一笑说:“这东西倒挺有礼貌。” “对不起,我不是东西,我是一号。”一号说。 “呵呵,一号,一号,很好。苏三省你的事我不干涉,我的事你也别管。咱俩井水不犯河水。”单如水抬起手指,吱的一声打开收藏室。 “一号弄的菜蛮好吃,你不一起尝尝?”苏三省的视线从一沓报纸上抬起。 “谢谢,留着你享受吧,我在外面吃过了。哦对了,我后天飞东京,有个大型活动。” 吧嗒一声,单如水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三 一号在饮食方面似乎特别精通,饭菜竟然完全符合苏三省的口味。 一次,一号买回来一把青翠的空心菜梗。苏三省早年在乡下吃腻了这个菜,进城后,这道菜也从未出现在单如水的菜单里。他几乎忘记了空心菜的存在。 “这菜不好吃。”苏三省摇摇头。 一号笑了,说:“主人您等一会儿尝尝就知道好不好吃了。” 十几分钟后,一号端菜上桌。雪白的盘子里卧着切成菱形的碧绿油亮的空心菜梗,鲜红的辣椒丝、洁白的蒜瓣和两三粒褐色豆豉点缀其间,一股动物油脂的香味扑鼻而来。 苏三省的舌根瞬间潮湿了。豆豉作为一种古老的调料,在这道菜里发挥了非常神奇的作用——那种源自植物深处的沉淀许久的香味彻底征服了苏三省的味蕾。以前,厨房里摆满了酱油、生抽、老抽、麻油、味精、鸡精、花椒、十三香等调料,就是不见豆豉。单如水偶尔下厨,端上桌的菜都是中规中矩,说不上好吃也谈不上不好吃,总之吃饭只是机械性的咀嚼与食物从口腔到胃部的短暂运输。不像这次,苏三省吃了两碗饭,并且头一回感觉吃饱了。临睡前,他还能闻到胃里散发的淡淡香味。 苏三省只吃两种大众化水果:葡萄与香蕉。因为两者剥皮即可入口,简单快捷。而一号的购物袋里,水果花样迭出:樱桃、蓝莓、杧果、枇杷、柑橘、胡柚、火龙果、水蜜桃、黄金果、榴莲……她把洗干净的樱桃摆在青花瓷盘里,围成一圈;切成三角形的火龙果插上牙签;剥好的榴莲放在晶莹剔透的水晶缸里。 苏三省对水晶缸里的榴梿大为光火,因为它的臭味让人难以接受。 “这是您的思维定式,您离它远点,臭味其实是一种香味。这种特殊的气味是由含有硫元素的烃类化合物引起的,对人体没有任何副作用。况且,榴梿的营养价值很高,是一种理想的补品。像您这样经常用脑的人,经常食用它可以提高机体的免疫功能,调节体内酸碱平衡,提高机体对应激的适应能力。”一号说。 “你说的我都懂,问题是这味道……” “辨识滋味的器官是舌头。至于气味嘛,您其实可以自动屏蔽。” “自动屏蔽?” “是的,自动屏蔽。” “不信您可以试试,闭上眼睛,清空大脑,嘴巴微张,然后让心律慢下来。”一号微闭双眼,向苏三省示范。 苏三省将信将疑地闭上眼睛。一号朝他嘴巴里迅速塞入一小块榴梿。他轻轻一咬,那东西绵软甘甜,混杂着一丝果木的清香,有点像生日蛋糕上的奶油。 很多人不知道(甚至包括单如水),苏三省有一个癖好——听交响曲。贝多芬、柏辽兹、德沃夏克、莫扎特、柴可夫斯基、马勒、海顿、勃拉姆斯……他都听。他特别欣赏勃拉姆斯,这位德国古典主义最后的作曲家,其《降e小调第四号交响曲》更是他的最爱。每周三的黄昏,苏三省都会戴上那副银色耳机坐在阳台上听这首曲子。《降e小调第四号交响曲》是勃拉姆斯创作的最后一首交响曲,与之前的三部交响曲风格迥异。尤其是最后一个乐章,当木管组和铜管组一起奏出庄严、宏伟的和声旋律时,他积压于心底的悲剧性激情立即被乐曲点燃。一时间,悲痛、绝望、失落、期待、愤怒、骚乱,多种感觉盘旋交织,融汇成一股狂涛般的交响巨流,在苏三省不断膨胀的血管里激荡。 某天,一号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段怪异的,夹杂尖叫和咆哮的音乐。音乐响起的时候,苏三省正在阳台上给鹦鹉喂食。 “这是什么鬼东西?”苏三省眉头一皱,丢下食物。两只鹦鹉扑打着双翼,掀翻了那个塑料食槽。 “主人,您居然不知道说唱乐和大名鼎鼎的Run-D.M.C.乐队吗?刚才播放的是他们的成名曲Walk This Way啊。”一号微笑着望着苏三省。 “这也算音乐?我看和噪声没什么区别。” “嘻嘻,说唱乐是一种流行音乐形式。它起源于20世纪70年代末美国纽约贫困黑人住宅区。别看它比较简单,有很多重复,大多没有旋律,只有低音线条和有力的节奏,但它表达了一个时代的群体意识。所谓英雄不问来路,音乐不讲出身。古典音乐虽然能够给人带来某种崇高的享受,流行音乐也能给我们现实感很强的冲击力呀。而且,我觉得很多说唱乐的旋律里面具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它几乎能将多维度的现实剖面直接呈现。” “哦……” 苏三省内心一颤。 四十九岁之前的苏三省保持了这个年龄段男人少见的健硕体型,这主要得益于他的日常锻炼。他是游泳健将,每周两次去游泳馆,每次三千米自由泳。这两年,苏三省承担了一项重要研究课题,除了每周给本科生讲三堂课,其余时间他几乎都泡在实验室。除了在家里做做简单的拉伸,泳裤和泳镜都丢在衣柜里了。 一号的健康与养生理论精髓是“静止”。她觉得人体在静止状态下,血液的正常循环同样可以帮助能量消耗和维持新陈代谢。与此同时,她多次向苏三省强调营养吸收的重要性。 一号想尽办法给苏三省烹制各式各样的食物。在这些花样频出、口味复杂的食物日复一日的冲击与诱惑下,苏三省的胃渐渐成了一个伸缩性极大的口袋。他特别爱吃一号烤制的肉松蛋卷,通体金黄的毛茸茸的肉松蛋卷蓬松而柔软,混合着一缕婴儿呼吸中包裹的淡淡奶香。它们总能挑起苏三省的征服欲与占有欲,使他变成一个不知疲倦的美食家。 日子一长,肉松蛋卷成了苏三省的主食。紧随而来的是,他原本扁平的小腹一天天凸起,最终成为一个濒临爆裂的气球。 四 昨天晚上,单如水告诉苏三省,她在东京逗留期间和京都大学的一位语言学教授发生了“亲密关系”。 “以咱俩目前这种状态,这事晚说不如早说。”电话里的声音异常清晰。 苏三省对此一点也不惊讶,因为自由始终是至高无上的生活准则。单如水有选择任何异性的自由,正如他苏三省有购买一号的自由——尽管后者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事实上一号给苏三省的东西远远超出了单如水,不客气地说,单如水在苏三省的眼里只是一道随时可以消失的影子。所以,单如水提出离婚时,苏三省很快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随之进行的财产分割也很顺利——除了一屋子的皮包,单如水什么都没带走。 工人们将数十箱皮包抬出去时,苏三省的手搭在一号肩膀上,硕大的肚子让他几乎看不到地面。单如水一改常态,居然怜悯地嘱咐一号好好照顾苏教授。 “你让他少吃点,多运动。大腹便便可不是教授应有的形象。”单如水说。 “请放心,我的职责就是照顾好主人。” “叫名字,不要叫主人。”苏三省打了一个呵欠。 单如水的影子在他的眼角飘过。 是的,我的职责就是照顾好三省。一号的脸微微发红,灯光投射下,眉梢后面的皮肤露出一抹几近透明的粉色。 苏三省体内囤积的脂肪越来越多,体重一路攀升。他的住所离教学楼虽然不远(不到两公里),但他步行过去至少花费半小时——小山样的身躯每移动几百米,必须在路边的长椅上停驻几分钟。他给学生上课时只能坐着。他的屁股刚挨着椅子边沿,吱吱呀呀的声音便从椅子的四条腿里传出。由于长期承载巨大重力,椅子整体朝一侧倾斜——随时有坍塌的可能。 苏三省偶尔会打开衣柜,摩挲着墨绿色的泳裤和闪闪发亮的泳镜,仿佛察看两件出土文物。他拎着那条泳裤在下身比画一下,只够套在大腿上。遥远的“三千米自由泳”已经成了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一个短语,成了一个擦肩而过的面目模糊的路人。他觉得怀旧毫无意义,便随手将泳裤和泳镜丢进了垃圾桶。 体重剧增的另一个后果是嗜睡和呼吸频率加快。每次讲完一个知识点后两分钟停顿的间隙,苏三省两眼一合,鼾声顿起。坐在前排的同学不得不走过去将他摇醒。他稍微挪动一下身体,就感觉空气中的氧离子短缺。某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两个肺叶正在渐渐萎缩,急促的心跳向他暗示生命的活力随时可能消失。 他侧卧在沙发里,偶尔想起单如水那句话:“少吃点,多运动。”然而,关于饮食与运动,健康与养生,一号的知识储备显然远远胜过单如水干巴巴的一句话。在一号的言辞凿凿面前,单如水不堪一击,况且她已成了别人的枕边人。 厨房里传来一号炒菜的声音,食物的香味扑进苏三省的鼻腔里。他清楚地捕捉到舌尖上的味蕾蠢蠢欲动。唯有美食不可辜负,他想。 就在一号的货款将要付清的前一年,苏三省发现一号另一个神奇功能。 那是一个星期天下午,两位学生登门拜访。进门后,其中一位女生的挎包吸引了苏三省的目光。那个暗红色的挎包像半个月亮偎依着女生的腰肢,包的表面,细密而均匀的皮质颗粒里面仿佛隐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磁场,将苏三省的目光牢牢攫住。 苏三省意识到,盯住女生的腰部有失师者风范。他视线上移,从那位女生桃花般的脸蛋和紧张的眼神里可以推断,她的尴尬与慌乱。 两三秒钟之后,客厅里一下子暗下来。透过女生笔直的黑发,苏三省竟然看见单如水正与一个秃顶男人争吵。男人粗壮的双臂上下飞舞,一连串日语从他口里爆出。身着灰色格子睡衣,头发蓬乱的单如水被男人的话语击打得四处躲闪,最后只能掩面而泣。从单如水断断续续的哭诉中,苏三省隐约听见“搬出去居住……明天”。远处,富士山山顶的积雪像蛋糕上的一层奶油,发出微弱的白光。 苏三省大骇,忽然听见学生道别。 一柱阳光投射在橙色地板上,玻璃杯中悬浮的黄褐色茶叶和墙上的方形时钟提示苏三省,现在是白天,这儿是他的家。他象征性地抬抬身子,两位学生悄悄地退出去了。 “看来,女主人在那边过得不如意。”送走学生,一号慢悠悠地说。 “那么,刚才是你……”苏三省张了张嘴。 一号嘟起嘴巴,将竖起的食指贴在光滑而小巧的下巴上。 苏三省赶紧给单如水发了一个微信,询问她的近况。未见回复。 深夜十二点,单如水回信了,就一句话:“我已离开山口教授家,但不会离开东京。” “东京是天堂吗?”苏三省在手机里写下这句话,并未发出去。 如果说苏三省与单如水是两条平行的铁轨,那么一号的介入显然有联结两条铁轨的可能。可是,这种联结有何意义?再说,这是苏三省的家事,一号的行为显然超出了应有的界线——说到底,她不过是苏三省购置的一台机器,是孤身生活中的一个补充和一次日常的消费,仅此而已。一号有什么资格干预我的感情生活?他觉得一号越界了。 苏三省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给W研究所发了一封关于废除协议的邮件。他想借此获取一些谈判的主动权——如果无法废除协议,至少可以让对方做出一些让步,比如修改一号的关键程序或指令,借以削减一号对他私人生活的过度介入。 苏三省没有料到,一号的神秘力量正在一点点释放,而单如水和教授的争吵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 晚饭后,苏三省与一号聊天时讲到童年时期受欺负的事。高年级的一位男生朝他身上吐口水,甚至一拳直捣小腹,使他像一条挨揍的小狗,蜷缩在草地上数分钟内爬不起来。 一号很认真地听着,微微卷起的睫毛下面,褐色瞳仁里映照着苏三省一张一合的嘴唇。 “很多时候,回忆本身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一号说。 “是的,我本不想回忆,但回忆总是找上我。” 苏三省的腹部一阵痉挛,昏了过去。 醒来时,苏三省的对面坐着那位曾经的高年级男生。准确地说,男生已成中年男人,尽管长期的户外劳动让他的脸黑了不少,头发上面也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但他上唇中央的一颗黑痣证明了他的真实身份。 “当年,我被你一拳打得好惨。”苏三省朝茶杯吹了一口气。 “是吗?我——揍过你?你是……” “你当然不记得我了。我只是你揍过的低年级学生中的一个。” 男人伸出两只手掌看了看。粗短的手指呈紫红色,十个指尖像十把刚淬火的榔头。 男人握紧拳头,朝空中闪电般击打了两下。 “是这样吗?”男人问。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男人摇摇头说:“对不起,实在记不起来了。” “你为记不起我而道歉,却不为揍过我说一句对不起?” “这有区别吗?” “当然。” “揍一个人总是有原因的,是吧?” “那你为什么揍我?” “这要问你自己啊。” “我嘛——记不起来了。” “那咱们不是扯平了嘛。” “可是——” 苏三省摇晃着立起来,他的肚子顶着桌沿,桌子朝对面移动了几厘米。 “当然,你要是想报当年一拳之仇,我今天就给你机会。”男生掀起布满汗渍的工作服,露出紧绷绷的腹肌。 苏三省握紧拳头,一号推门进来。 男人朝一号挤挤眼睛,随即大摇大摆地走了。 五 苏三省的研究课题进展缓慢,这让他十分焦虑。因为课题能否顺利结项与职称晋升直接挂钩。副教授的“副”字像一根刺,扎在苏三省心里。 苏三省一焦虑,胃口随之大增。各式甜点成了他的主食,融化的糖分顺着食道流下,他心里的压力也被慢慢稀释。 然而,这只是一种短暂的精神麻醉。课题结项还在遥远的某处,中间隔着无法计算的时间和精力。苏三省想把精力集中在课题上,同时努力摆脱那些甜点的诱惑,但一号将它们端上桌后,他口腔里立即唾液翻涌。 “主人,你没发现你的研究方向有问题吗?”一号指着苏三省的电脑屏幕说。 “研究方向?” “目前物理学界对夸克的研究有三种方向,你的方向不过是其中一个方向的小分支,没有多少学术前景。” “你应该开辟第四条路,而我或许能帮助你。”一号淡淡地说。 纯粹瞎扯淡!苏三省暗想,我这么多年的学术训练白搭了? “我工作上的事不劳你费心,你只需要照顾好我的生活。”苏三省冷笑着说。 一号的照顾确实很周到,以致苏三省几乎找不出缺陷。可不知为什么,这种超乎寻常的照顾又让苏三省产生了几分惧怕——他隐隐感觉一号的照顾正在变成控制。或者说,他正在被一号驯化。这种危险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郁,最后凝结成一团,笼罩在苏三省头顶。 不能坐以待毙。苏三省想。 迟迟未见W研究所回复,苏三省只好寻找机会自己动手了。他从书柜的底层抽屉里翻出一号的使用说明书,琢磨着从哪儿入手,修改她的关键程序或者干脆用最原始的办法解决——拆掉控制主板! 然而,将一号的数据偷偷接入电脑后,关键程序的密码竟然有一百多组。苏三省使出浑身解数,只勉强破解了其中的二十组。看来要想彻底解决,只能用最原始最暴力的办法了。苏三省想。 8月20日是苏三省的生日。那天晚上,苏三省和一号喝了将近两瓶白酒。烂醉如泥的一号被苏三省扶上床,口里反复念叨:“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深夜,苏三省从床底工具箱里找出一把螺丝刀,伸向一号腰部的电源储备器。他打算先切断电源,再拆掉她颈椎里的控制主板。 螺丝刀刚刚触到一号的皮肤,一号一个激灵翻身坐起。 “你要干什么?”一号厉声问道。 卧室里的感应灯迅即亮起。苏三省手里的螺丝刀一缩,细长的影子映照在雪白的墙壁上。 “我——我只是想试试你皮肤的灵敏度。” “皮肤的灵敏度需要用螺丝刀试吗?你的谎言也太拙劣了!”一号哼了一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要告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你最好趁早放弃你的想法,因为你低估了我的能力。”一号夺过螺丝刀,扔在地板上。苏三省的手腕一阵震动,强大的电流冲击着他的右臂。他脸色煞白地靠在枕头上。 三天后,W研究所的回复终于来了: 尊敬的苏教授: 您的邮件我们收到了。首先感谢您对W研究所工作的支持,其次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您关于废除协议的提议我们不同意。 我们投入大量财力人力,正在研发的高度仿真机器人项目旨在为需要的用户提供全方位、高质量的体验和服务,您购置的一号在使用过程中有任何关于改进与提高的建议我们都将审慎地予以接受,但废除协议是绝对不可能的。 当然,需要说明的是,五年协议期满后,您可以任意处置我们的产品。 顺便告诉您,继一号之后,我们已经相继研发了二号、三号、四号和五号。我们的宗旨依然是:为人类提供最精准最贴心的服务。 感谢您的支持! W研究所 2100年9月1日 苏三省算了一下,距离协议期满还有整整一年。也就是说,他还得与一号共同生活365天,8760小时。扣除工作时间,差不多还有7300个小时。这个数据裹着一团前所未有的睡意朝他袭来。 他躺在沙发里,慢慢合上沉重的眼皮,鼾声随之响起。 像往常一样,一号迈着轻松的步子,将烹制好的食物摆放在餐桌上。 责任编辑 张凡羽 刘升盈 【作者简介】何立文,1975年生,中国作协会员。有小说在《四川文学》《山花》《西湖》《星火》《小说林》等刊发表。现居江西新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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