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阅读文学的意义是什么?这是不少人会问自己,也会问我的问题。虽说当下的文科被边缘化,文学更是如此,但这样的趋势或许是必然。正如AI未来必将普遍替代大多数重复且繁杂的机械工作,或许人性的微光以及卓越艺术的价值会进一步显现,我正是对于文学抱有这样的期待,才在无数人不理解的前提下,在数年前投入了文穴的创建中。确实在过去,学生阅读文学,是为了写出应试作文;成年人阅读文学,是为了获取谈资、打磨表达,或是窥探某一时代的社会构造与价值体系。文学在这一语境中,往往会沦为“知识的容器”、“艺术家身份的装裱”或者“历史的注脚”。我们谈论文学,往往急于提炼结论,归纳主题,寻求象征,仿佛文学的意义只能在它“代表了什么”或“反映了什么”之中才得以成立。然而,这样的理解虽未必错误,甚至在我们的共读中它会成为铺垫,但如果只有这些,那么文学将变得浅薄而片面,因为这样的思考忽略了文学作为一种审美经验、情感通道与个体化声音的深层价值。因为这样的读者会认为AI完全可以替代人来阅读与写作,因为他们思维模式的局限性影响了他们对于复杂事物的艺术潜力的认知。我们之所以读诗,而不仅仅读新闻,是因为诗在语言中隐藏了某种“不能言说”的东西,它通过节奏、意象、修辞与语调,把我们引入一种“经验之境”,而非仅是“知识之域”。一首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并不因它携带多少社会意义而动人,而是因为它触及我们内心深处的柔软处,在朴素中让人心生安静与希望。文学的声音并不等同于它的“观点”,而更像是它的气息、它的温度。卡夫卡的一句话经常被人引用,“一本书必须是劈开我们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子”。这把斧头,不一定显现在中心思想,而往往藏在文本深处那不可明说的“体验”之中。我们先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读的不只是19世纪俄国的社会图景,而是灵魂撕裂的呐喊;我们读张爱玲,读的也不会只是旧上海的风物和女性命运,而是一种对“人心幽微”的凝视和咀嚼。当然他们也全然不止于此,每一次共读,我们都是为了拓宽我们对文本、个体生命以及世界的认知与体验,想明白了这一点,你就知道:阅读文学可以超越“学习”的范畴,抵达“体验”的境地的。很多人说一本小说读完之后什么感觉都没有,这样的读者日常可能就会忽视自己的人生体验的价值。人生的本质不是获得什么的赛跑,而是在走向死亡前的感知与体验,文学则会帮助你去丰富这样的体验。在数字化的语境中,我们被大数据和集体叙事裹挟太久。如今“算法”“流量”“大数据”这些词我们已经不能再更熟悉了,而现实是这些事物确实也塑造了我们看到的世界。如今让我觉得脊背发凉的,不仅仅是虚假信息和情绪宣泄的时代洪流,而是千篇一律的思想与表达。想一想同一类人后续将看到同样的东西,最终人们虽然生活在一个地球上,但是却会硬生生地框定在不同的圈层里。因为文学是为数不多的“个体经验的栖居地”。哪怕是一个极为边缘的声音,也可以在文学中被听见,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无论是明星巨贾还是无产贫民。比如在刚刚拿下国际布克奖的小说《心灯》中,那些印度边缘族群女性的生命经验不仅被记录,更被赋予了不可取代的主体性;而到了更经典的博尔赫斯短篇中,个体的思辨与想象穿越了历史、神话与哲学,闪耀着独立意识的光辉。它首先是一个“我”对另一个“我”的凝视、倾听与共振。而这一点,恰恰是信息时代中最容易被忽略的价值——在算法为我们精准推送“我们想看之物”时,文学反而给予我们“未曾设想的他者”,让我们停下脚步,进入别人的房间,感受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性与困惑。也许最常被忽视的,是文学作为一种审美训练的作用,这也是我一直在俱乐部里提及的。阅读好的文学,不仅仅是“理解”它,更是“感受”它的节奏、质地、层次与氛围。正如我们在共读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有文友说人民文学的罗念生、王焕生两位老师翻译的译本部分段落比较难理解,实际上正是因为译者试图用新诗体复刻《荷马史诗》古希腊文中的六音步(Hexameter)扬抑抑格韵律。虽说不一定能够非常完美地复现史诗原貌,但是这种尝试是有意义的。这种对美的感知,最终回馈的不是知识系统,而是我们的整个人格、情绪与判断力。它使我们对粗暴、扁平、冷漠的事物保持天然的警惕,也使我们在面对复杂与灰度时不至于仓皇或麻木。确实,在文学几乎囊括了一切的后现代话语体系下,我们尽可以以历史、哲学、社会学的角度去解读文学、理解世界,但是我们不应该忘了,文学的存在始终意味着一点:在高速运转的现实中,在碎片化的认知中,文学是那个邀请我们慢下来的声音,是夜深时灯下的一本书,悄悄将我们引向我们自己。在我看来,这便是阅读文学的意义,也是文穴与文穴俱乐部之所以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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