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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磁湖夜话]冯金凤:朝花夕拾一一选择与被选择的共舞乐章

 黄石新东西 2025-05-25 发布于湖北

朝花夕拾  

一一选择与被选择的共舞乐章

冯金凤

人生的轨迹总在自主选择与被动接纳间编织成网。既要锻造稳定的价值内核,又要培养与不确定性共舞的韧性;既要保持自我的精神追求,又要以开放姿态拥抱生命河流中的不可预测性,最终在自我认知与社会浪潮的共振中,奏响独特的生命乐章。  

人一生中总会经历一些选择与被选择。我自己回想起来,选择不了就随遇而安,一旦被选就执著的顺势而为。回望来路,我常觉自己像片随风漂流的竹叶——当命运的季风停歇时,便随遇而安地栖在溪石上;一旦被卷入湍流,便借着水势奋力翻涌,将湍急化作前行的浪花。既要承受被选择的宿命,又要在被动中孕育主动的可能。  

1974年夏,我攥着高中毕业证书回到佘家畈村。读高中时已经被洗得发白的解放鞋踩着田埂上的露水,怀揣的《农业基础知识》与《农田水利手册》寄托着知识改变土地的理想。  

那时节,公社推广的手动插秧机,在丘陵地带频频水土不服。队长蹲在老鼠坵(本地人对葫芦形梯田的戏称)边,把油渍斑斑的操作手册拍在我手中:“小凤,这铁疙瘩在我们这七弯八拐的地界施不开拳脚,你和桂英操点心,给它改个活法。”  

我和一同高中毕业回村的叶桂英蹲在田埂上,看那台插秧机像醉汉般东倒西歪。“要不咱们把它拆了?”我们像摆弄嫁妆般拆解零件,用桐油拌着黄泥修补齿轮缝隙,又用竹篾扎成三角形支架固定机身。当第一株稻秧被机械手插入泥田时,我们相视的欣慰笑容里,藏着对工业文明征服土地的朴素信仰。一天下来,我们对着夕阳斜乜那歪歪扭扭的“机插秧”竟比老农的手工栽种还是齐整三分。  

最难忘的是无泥育秧实验。上面强调无泥育秧,我与邻队老三届技术员(光胜兄)相邻搭建温室,从浸泡谷种到柴火升温保持25-30C°,保持光照,每天将一条条(长方型)底板上的谷芽往同一个方向轻推轻压,记得某个深夜,我们轮流用蒲扇扇动柴火灶,火星子溅在报纸糊的顶棚上,烧出个歪歪扭扭的"丰"字。那些长方形的育秧盘像婴儿襁褓般被我们轻拢慢捻,谷芽在恒温中舒展成翡翠色的绒毯。  

可惜这些革新如同春雪消融。次年开犁时,柴油机轰鸣声里又混入了弯腰插秧的簌簌声。那些温室的竹架在风雨中朽烂,育秧盘成了孩子们斗蛐蛐的玩具。  

1975年,大冶农业局局长(同村大哥大)让我参加县农业局下辖技术组去海南培育杂交水稻,我非常期待地等了好久,却没有成行。什么原因,至今也不知道。后来听返回的技术人员说,海南的烈日能把草帽晒出焦味,脱粒机是套着麻绳的耕牛。有位搞后勤的师傅在外出砍柴时被毒蛇咬死……这些传闻裹着咸腥的海风味,反倒让我在某个雨夜失眠——或许命运早将我的姓名写在另册。后来大哥大让我实验杂交二代,生产队给我一块两亩的合坵水田,按照指导:先按画行器隔六行插一行父本,发科以后在父本之间插六行母本,让它们花期相吻合,花期期间每天中午拿一根长竹竿把父本(高母本很多)两边拨打,进行人工授粉,母本抽穗后就停止拨打,稻穗弯腰了,成熟了,专场脱粒了,165斤,我好有成就感啊!普通水稻种子一亩需要25至30斤谷种,我这杂交种子一亩田一斤种子就够啦。  

直到1980年,在县农科所看到袁隆平的论文复印件,我才惊觉当年错过的不仅是稻花,更是一场改写个人历史的远征。  

后来还知道袁隆平院士在海南实验杂交水稻成功,让中国人解决吃饭问题,我时而在想,如果那一年我去了海南,说不定就是袁老爷子的得手助手。因为我认真、执着、好奇、钻研、特别能吃苦的基本素质应该符合袁院士的基本要求。擦肩而过,由不得你选择。承诺的名额,最终化作县农业局技术组办公室里冷却的火星。  

那时候农闲不闲,而且更忙。全公社大规模大兵团集中挖山造林、平湖造田都是常态。农闲时节的大兵团作战,总让我这个最年轻的大队支部委员领队打头阵。鹿耳山挖槽子(备次年春栽树)会战那阵子,我带着几十名青年突击队员,在骄阳中抡起十字镐。秋老虎的余威在山岩上幅射,虎口开裂,有人把汗衫撕成布条缠在镐柄上。每个大队一段距离从山脚挖到山顶,中歺自带,自己带头挖,下午收工前验收量槽子的深度和长度。最惊险的是族叔声福叔检查进度视察时,在七十度的陡坡上不寒而栗,我们扶他到平台,他回去后大病一场,后谈坡色变,经常赞叹我的铁姑娘精神。  

五十年后故地重游,当年的阶梯槽子已化作林涛。新上任的乡长指着漫山杉木说:“这些'十年树木',多年前就成材被间隔砍伐下山用于多种建筑工程啦。”我抚摸着树桩上的年轮,似乎触摸到自己青春的痕迹!  

1974年冬,公社曹树衔书记有一天会后对我说:明年将抽你去搞工作队队员。我一听非常高兴,那将意味着被提干吃商品粮。但却没去成。据说被退伍军人顶替,由不得我选择。  

暝暝之中有神助,接纳命运馈赠。1977年深秋,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时,我正在秋播的田间躬身起伏。扁担压出的血印在肩头结了痂,铁锹磨出的老茧裹着新伤,这双握了四年农具的手,此刻却颤抖着接过可能改变命运的报名表。  

高中毕业回乡己经快四年,回乡时一股热情要改变家乡面貌,所以很积极的投入,很快被上面作为苗子培养发展入党、提拔为大队干部,那就不遗余力地贡献青春和热血。期间也有老师提议让我到大队学校里代课,我不肯,这里的私心是我要凭老茧上大学。  

当时的大队干部都是蹲点本生产队,也不给我具体记工分,劳动报酬是年底按照妇力最高分来靠,但是自己作为新党员,不能辜负组织的培养!没有一分钟懈怠偷懒。晚上开会到半夜,第二天照样鸡鸣时分起床跟社员一起下田割谷。有时候年底,生产队的领导班子调整,队长啊什么技术员哪或者保管啊都撂挑子以便讨价还价,这样你还得顶上去。怕误农时一天也不敢懈怠安排农活,打钟带头出工。有一年生产队养猪的也撂挑子,我还养过几天猪。让小妹捏煮熟的猪食,还让小妹向老娘告了一状。  

袁主任特批的脱产复习机会在眼前,我却望着连绵的田畈不敢伸手。四年前那个拒绝代课机会的倔强青年,要用满手老茧换来大学入学通知书,而今面对课本,恍如隔世的陌生感裹挟着恐惧——若考不上,如何面对那些在动员会上为我鼓掌的乡亲!我站在人生最艰难的岔路口!  

报名那天,我攥着志愿表征求高中班主任(堂兄)冯旭光大哥的意见,他把志愿表拍得啪啪响:“W大、H师?都填低了!”步行二十多里送全大队报考青年的志愿表到公社,时任文教组长的堂姐务实,让我改报中专,说先解决户口问题,并让我到隔壁去问问高中同学吴远松(公社文书,高中成绩非常好),吴远松将填好的表在抽屉里拿出来我看,果然是黄石工业学校。堂姐让我又重新填一份中专志愿表(黄石工校、财校、卫校)。之前我从来没看过中专招生的学校。大专开考那一天,有关心的人问:今天怎么不去参与高考?我一笑:过几天!怎么哪,考中专!为什么?  

没有领袁主任好意脱产复习,就随园田化大军(当时口号是今冬明春要大搞园土化!全公社划出一片湖区,全公社男女老少人海战役,把高地方削平填低凹地方,做样板田)集中驻扎石桥林村,白天与大家一起挑土四立方以上,晚上大队指挥部开会是常态。  

这一天晚上,大队开完会出门,满天的星星就在头顶上一样,我代表本大队十几个报考中专的青年向大队书记请假:“后天考试,是否让我们十几个人明天回去洗个澡,准备好钢笔墨水草稿纸之类……”、“你只记得你那个大学,不管我们这三类队(每天的进度分一二三类队,书记正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呢)!……”作为大队干部、对书记、顶头上司从来是尊重、服从的我第一次顶撞:“我每天挑四个立方土,不少吧……”眼含泪珠穿过曲曲折折的巷道回到住的民房,叫醒同学同伴叶桂英,两人一下子睡意全无…… 

寒星坠在书记的烟斗火星里,老队长佝偻着背对书记说:“娃娃们的命数,不能耽误在土方里。”(这是事后知道的)  

第二天,有人通知我们可以当天回家准备。我们一帮十几人嘻嘻哈哈十五里路回到家,准备一下笔墨草稿纸之类。约定由惠兰起更叫早(她大哥是老师,有闹钟)。考试那天,天不亮我们在村前晒场集中出发,路上边走边互考。二十多里路到达考场(侯文祠堂小学)还早。上午语文、下午数学,回家的路上大家兴奋地议论着语文试卷中恰有古文翻译“削足适履”,叶桂英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削足适履”啊?古文翻译我没来得及看懂!原来宜家铺垴上坡处的讨论她没听到⋯⋯第二天是考政治,我们照常早到考场门口,我和叶桂英在那个水井边亙相提示名词解释,其中“唯物主义、辩证法”又强记一遍。果然试卷中有这两个名词解释,高兴得不得了。回家的路上说到这,叶桂英不由自主又背起来,我一听:“完了,你记反了……”“是吗?!”查看资料,我自己记反了!一阵哈哈大笑😂,也没当回事。一天半三门课考完后马上返回园田化工地。  

发榜那日,我们正在工地上夯土埂。吴远松骑着二八自行车冲进工地,车铃铛摇得比锣鼓还响。消息迅速传遍工地,远远近近的样板田正泛起新绿——那是我们用血汗浇灌的土地,而今终将托举我们飞向远方。8年后当我坐在全国首届电大法律班的课堂上时,还不时想起这考场外的古井。井台上青苔依旧,倒映着无数个在石桥林村老乡搁楼上借着煤油灯读书的身影。恢复高考不仅打开了知识的大门,更让千万双握惯锄头的手,终于能触摸到星辰。  

命运的诡异在此显现:拒绝脱产复习的"倔强",让我在恢复高考的黎明时分陷入身份困境。握着老茧斑驳的双手,我站在大队部漏雨的屋檐下——脱产复习意味着放弃"凭老茧上大学"的誓言,而带着血泡参加高考,则是对知识改变命运的另类坚守。当我在煤油灯下与叶桂英互考“一元二次方程”时,这场赌命的突围最终以中专志愿的阴差阳错收场。  

逆旅砺志终成器。1980年春,我踏入黄石财校,成为经过十年历练的170人中唯一党员。有一次听学生支部(参加招生)的龙老师说:金凤哎,当时你被工校录取了的,我说一句“我们校一个党员都没有,”工校招生办主任随手抽一个档案:“给一个党员你们”这样你就被财校录取啦,这应该是我一次随机的被选择。这种阴差阳错,倒让我在财校学会了打算盘与仰望星空,为日后在检察院参与侦办经济案件中核对账目埋下伏笔。  

财校期间,面对藏龙卧虎的同届三个班同学,众目睽睽之下,深知时代赋予的责任,我拒绝做"政治花瓶",以勤为径丈量成长:率全年级女生开创"女子班",军训队列整齐划一;带头献血晕倒时,张老师含泪感叹的不仅是青年热血,更是超越年龄的担当;作为班长,当同窗埋首专业课本,我以每日读报拓宽大家视野;在全年级修辞语法竞赛中摘冠、珠算比武羞季,市场经济pk计划经济的展望、哲学研讨中淬炼思维锋芒。更以铁人意志平衡学业与实践——坚持班级晨跑与夜灯报表相伴,组织活动时是指挥若定的班长,运动场上化作文体先锋。  

苍天不负赶路人。毕业季,扎实的专业功底与赤子丹心赢得校方青睐,获荐进入政法系统。当同学艳羡分配结果时,我深知:那些在日光灯下誊写的笔记,在训练场上磨破的球鞋,在献血床上咬紧的牙关,早已化作命运馈赠的通行证。些许时年,以志为帆破浪,终让时代的星光照亮寒门学子的进阶之路。当时校领导问我愿不愿意到公检法,具体来说是检察院,我说服从组织安排。同学多数是被分配到商业、银行。所以同学们都说我是上层建筑,他们是经济基础。碰到高中语文老师说:“好是好,就是清水衙门。”我也认了,接受被选择。  

到检察院,根据专业是搞财务后勤。我心想到检察院就应该当检察官。85年全国第一届电大法律专业班即将开课,当时作为一个一岁多孩子的母亲,在家人的支持下,我积极参与入学考试复习,以优秀成绩被录取。三年专业学习更加刻苦勤奋,终于以优异成绩毕业后被调整到检察业务岗位批捕部门,这是我自己的主动选择。  

八十年代,市场经济大潮中有同事选择下海时,我选择在检察院的清水衙门守护正义。这种坚守在九十年代获得意外馈赠:参与省院高级检察官培训、参与全市重大疑难贪污窝案把关的机会、从批捕处长岗位到机关党委书记的进阶。命运如同杂交水稻的授粉机制:父本的执着与母本的柔韧,在风吹摇曳中达成完美平衡。  

1990年的一天,在骑自行车上班的路上碰到市院一位同事,问我什么时候来市院上班,我楞了一下:不知道啊!到单位后,真有人说起这个信息,我第一反应是不去,在这里基层院蛮好,年轻人多,朝气蓬勃的,市院都是老资格老革命。深知我专业基础和价值取向、曾向我讨教过《形式逻辑》学习方法的付茂烈副检察长劝我说:“我们这里是基层院,每天的案件都是盗窈自行车、撬门扭锁之类,'死缓无’复杂疑难案件见不到影子(级别管辖),到市院多好,可经办大案要案、疑难复杂案件,'死缓无’案件……”我一听,真的是哈。结果到市院,不光是审批市公安局侦破的大要案件,最能开动脑筋、运用法学理论知识和务实的是基层院的关于罪与非罪界定的案件的请示。还经常有机会去省检察院学习,回来给基层院讲课。特别有利于法律专业水平和检察实务、知识结构的重塑。那一次受开发区公安分局邀请给全体侦查员讲课,备课过程中,重新、重点学习了《犯罪心理学》、《侦查学》、《证据学》……  

命运的太极推手在此显露玄机:财校的会计课程为提前介入经济案件侦查埋下伏笔;电大法律班的研学重塑了客观性、关连性、合法性的司法思维;基层院"盗窈自行车"的琐碎案件,反哺出处理"死缓无"大要案的把握主体、主观方面、客体、客观方面四个基本要件的从容。当市院抛来橄榄枝时,我固执地准备留在基层——这个看似拒绝晋升的选择,却映衬着把握罪与非罪界定的专业底气。  

命运选择你,你准备好了吗?一个个转弯路口,在沒有导航的条件下,误打误撞,最后定格在高级检察官、市院机关党委书记的职位上退下来。其中有贵人相助,也可能有拦腰插刀,但似乎命运特别眷顾,一切超过我的预期。  

如今退休回望,那些"被选择"的瞬间竟串联成星河:被虚幻的海南名额让我独立实验了一茬杂交水稻,被顶替的工作队员名额,让我在农村基层多历练两年,上山下湖、独挡一面,风吹雨打的特别坚强,经得起时间的打磨考验;被分配到"清水衙门",成就了三十年法律专研的纯粹。  

暮年整理旧物时,发现那本泛黄的《农业基础知识》里夹着稻穗标本,法律笔记的空白处写着“杂交水稻花期及授粉时间记录,”突然懂得:人生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题,而是所有偶然与必然交织的复调。就像杂交水稻需要父本母本的默契,命运的完美植株,往往诞生于自主扎根与随风摇曳的平衡之间。


冯金凤,女,1955.7月出生,金湖街办佘家畈村人。高级检察官,先后在黄石市下陆区、西塞山区人民检察院、黄石市人民检察院任检察员、批捕处副处长、机关党委书记(副县级),先后被黄石市委、黄石市人民政府授予优秀党务工作者、优秀党员、劳动模范,省、市检察机关授予三等功、优秀检察官等荣誉称号。2010年8月退休。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法律顾问:刘太平  向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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